2024 (1)
話說“摸肩擦背”,“個人空間”與文化差異
我們中國人是不太講究個人空間的。記得很久以前,我還在大陸上大學時,每次晚會上,總是有不少男和男,女和女結對翩翩起舞的。學校裏的留學生看得眼睛睜了無限大,說道:中國真是世界上同性戀最多的地方。還以李白的詩作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至於李白是不是同性戀,需要有曆史專家們來考證,但我知道那些跳舞的人,絕大多數都不是。之所以摟在一起翩翩起舞,是因為他們早就習慣於人與人之間的摸肩擦背(尤其在女性之間)。不是麽?在現在的中國,我們還隨時能看到手挽手的女孩們在大街上並肩而行的,誰會想到同性戀那兒去?
那麽,一個在中國被視為平常的現象,在西方人眼中卻成了不平常(同性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文化差異。這個差異,我認為是來源於東西方人對待個人空間的不同態度,而這不同的態度,自然又來源於文化的不同。
西方文化是講究個人空間的。不管是同性還是異性之間,在交往時都有保持一定距離的習慣。如果不是情侶,一旦靠得太近,彼此會立即後退一大步,再加一句“對不起”。這是因為西方文化強調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的緣故。個人主義,或者個性主義,就是強調個人的存在,把個人的價值看成是人的終極價值的一種人生觀。像尊嚴,驕傲等等這些精神價值都體現在具體的個體上。而一定的距離,正是對這個價值的尊敬的體現。西方人習慣了這種以距離感,太隨便的太近的距離,就成了不尊重對方的表現,所以一定要說一聲“對不起”。
再看我們中國文化,是從來強調人的社會性的。個人從屬於他/她所在的集體:家庭,國家,或民族。個體的定義,是基於他/她在這個集體中的具體位置上:或君臣,或父子,或領導或下屬。個人的意誌,一定要服從集體的意誌。所以,個人在我們的文化中也是從來沒有太多的價值的,連體現我們的道德至高點的一個“仁”字,也是以“二人”倆字組成。
在生活中,我們中國人也根深蒂固地習慣了這種集體主義的意識,處處不自覺地把個人和其所屬的外在環境拉扯在一起。如評判一個人的高下,好多人總是首先想到此人的背景:出身,父母,學校,或此人所屬的地區等等,而不怎麽想到此人自身的因素。我們中國人,包括其他很多亞洲人,也從小習慣於聽從他人,如父母,老師,朋友等等,很少有習慣用自己的頭腦作思考和決定。可以說,這種習慣了把個人和集體捆在一塊兒的人甚至根本無法理解那個排開社會因素而獨立的“自我存在”。
由於所有的精神價值都落在集體的頭上,個體本身就談不上有什麽尊嚴,也就不需要什麽個體空間來體現這個本來不存在的尊嚴。人和人也就生活在一個沒有空間距離的環境中,彼此摸肩擦背起來。
這樣近距離的人際關係當然也有它舒服的一麵:解消孤獨感。在集體主義的熱情中,人擺脫了他最懼怕的東西:孤獨。但它的副作用(或者其實是正作用)是個人意識的喪失,對他人依賴性的增強。人在習慣了和他人朝夕相處,沒有自我空間之後,就變得越來越沒有自我意識或自我意誌,甚至完全失去個人的判斷能力和生存能力。
所以,一方麵,我們這種強調集體主義的文化,培養出缺乏個性的個體,另一方麵,缺乏個性的個體,反過來又更加依賴這種集體主義的文化。這也是好多在海外的中國人完全不能適應孤立的生活環境,於是更加眷念我們早已老掉牙,缺乏生機的傳統文化的緣故。
有些人可能會把集體主義和共產主義扯在一起。其實不然。集體主義,嚴格來講,是在人類原始部落時期的存在於所有種族部落的共性。它是在進化史上的一種早期社會思想,一種相對落後的意識形態。集體主義精神在原始部落時期曾經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它使單薄的個體組合成強大的團體,以對付險惡的自然環境(那時的個體,如果不以集體利益為重,自己存活的可能性都沒有)。我們中華民族很早就對集體主義觀念有所領悟,形成了以家族為中心的氏族製度,漸漸製定了一套完善的控製個人行為和思想禮儀規範。這不能不說是我們中國文化如此早熟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當集體發展了幾千年,形成了龐大的社會,個體早就有充分的機會發展自我,卻仍然被這個早期的思想觀念所束縛,這時候的集體主義,往往就成了扼殺個體的無形的劊子手。
所以,回過頭來再看摸肩擦背和個人空間,就不光是個文化差異的問題,還是一個在文明史上的進步與落後的問題。對個體空間的麻木感,可以說是我們文明在今天大大落後的一個潛意識的標誌。
在此我不得不又再提一下到魯迅。魯迅所說的中國傳統文化是吃人文化,也就是建立在其“吞噬個體”這個意義上。一個日本作家伊藤虎丸寫了一本關於魯迅的書,叫“魯迅與日本人——亞洲的近代與‘個’的思想”。作者認為魯迅的思想給整個亞洲(尤其是中國和日本)提出了一個最嚴峻的文化問題:“個”的思想的空缺。我覺得真是說到了要害處。有很多人批評魯迅隻知道批判中國文化,卻沒有提出任何建設性的理論,但我卻認為,對傳統文化思想中“吞噬個體”的觀念的徹底摧毀,恰恰是魯迅思想的建設性的最大體現。這是因為,在麵臨西方文化挑戰的今天,如果不培養強大的個體,作為整體的中國,是無論如何也強大不起來的。而要培養強大的個體,首先並且必須要做的,就是推翻一個最大的絆腳石——在我們中國人身上根深蒂固的那些抹煞個人意誌的傳統觀念。這個抹煞個人意誌的觀念,也恰恰又是我們全部傳統文化思想建立的基礎,把它推翻,中國文化思想的結構就麵臨崩潰。這似乎是悲哀的事情。但這個崩潰,可能卻正是中國人擺脫集體主義束縛,走向個體覺醒的最關鍵的第一步。
2004. Durham, 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