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鋒”(短篇小說)
老餘有這樣一個觀點,性是人生最重要的最享受的事。如果有兩天沒有性生活,那這兩天的時間在人生中就是空白,人的神經(注意不是精神,是“神經”)就要出問題。對馬斯洛的五個需要層次,老餘是決不會首肯的。“胡扯!”我耳邊響起了他的習慣語。“什麽精神啊,自我啊,都是胡扯!人生就兩個層次,一個形而下,一個形而上。形而下是吃喝,形而上就是上床。”
當然這是我想象的,他其實連馬斯洛是誰都不知道。他的原話是“人有了錢,就要上床享受。”“飽則思淫欲”,這不是傳統的智慧麽?!
正因為對人生的這個理解,老餘對單身的女人就特別的充滿了同情:“這日子怎麽過啊?!”“太可憐了!”他給這些沒有性生活的人去了個別名,叫“困難戶”。
除了像單身漢這種在老餘看來明顯的缺乏性生活的人以外,還有一種“困難戶”:他們雖然結了婚,和“非困難戶”表麵上沒有兩樣,但由於夫妻之間的性生活不夠,又沒有外遇,所以也很“困難”。種按老餘的話就是“在家吃不飽”又“在外沒得吃”的人。這種“困難戶” 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隻有老餘這樣的對人生具有“獨特理解力”的人,才能一眼看出他們內心的痛苦。因為:
“夫妻間的矛盾,不外乎兩件事,”老餘一幅過來人的樣子說到,“一是錢,二是性。”
所以,一有哪個女人和老公吵架了,幾天不說話,老餘便能從她們的表情中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性饑餓”感。“咳,不容易啊!”提到這種人時,他總是搖起頭,語氣中充滿了同情。
既然叫“困難戶”,言下之意,就是需要幫助的。而老餘就是這樣一個樂於助人的人。當然,由於自己是絕對的異性戀,這話就應該說成是:樂於助女人的人。
“幫忙嗎,那是沒問題!絕對免費!”
於是,“雷鋒”的別名就在一個有限的朋友的圈子裏傳開了。
老餘是十幾年前來的美國,是探親來的。他妻子在某大學當訪問學者。我是通過他妻子認識老餘的。老餘的父母是部隊裏的高幹,他自己年輕時也是在部隊度過的。他沒讀過大學,所以說話很“樸實”,總帶很重的“顏色”。這大概也是部隊出身的人的特點。他妻子是個很有禮貌的人,從來沒有髒話,對人和氣。從一開始了解他們到現在幾年了,我還是怎麽也沒法把他們倆拉扯到一塊兒。我曾經和一個女性朋友談到這個現象,她好像挺能理解(不是說女人比男人更理解人行麽?):“這有什麽奇怪,兩個人嘛,總要有一個壞啊!”
其實老餘可不壞,隻不過是稟賦了過人的“樂於助人”的天性而已。
老餘來美國時已接近不惑之年,以前又沒怎麽學過英語,所以要打入美國社會是幾乎不可能的。他們家(包括一個女兒)基本靠著妻子的工資撐著。他自己也打過零工,中餐館什麽的。所以這是幾年過來也不容易。好在,由於他對人生的極其“單純”的理解,他也沒有覺得有什麽太大的失落感。唯一不足的是社交生活不太多,“樂於助女人”的天性沒法實現。
有一天,老餘終於決定走出家門,來到一個當地的mall裏做小生意,賣起大陸的工藝品來。
Mall裏很家裏區別就大了。在美國除了大城市以外的生活都隻能算是鄉村生活,非常單調,平時都見不到人,隻有到了mall裏,才覺得有了人氣。不但有了人氣,還有了“女人氣”。
“哎喲喲,你看,你看。。。”有一次在mall裏他指著一個剛剛走過去的女人對我說到。
我誠惶誠恐地轉過身,不太好意思地朝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一個穿超短褲的中年女人的背影正富於節奏地搖晃著自己豐滿的臀部。
“哎喲喲,你看那露得,都能看到那什麽了。。”
我裝著不知道那“什麽”是什麽,沒有多做理會,轉開了話題。
美國女人似乎都很自信,不管身材絕佳的,還是不好的甚至肥胖的,一律露胸露背。非常吸引“雷鋒”的眼球。他總是直直地盯著人家走過,並且“哎呀”“哎呀”,或者“嘖嘖嘖”地不停,還一邊不置可否地搖著頭。一會兒嫌這個女人的胸部太大,那個的有太小;這個臀部太肥,那個又太沒有曲線。我有點納悶:奇怪,他應該很喜歡這個現象才對啊!像我認識的一個自願免費給女人做“按摩”的美國“雷鋒”,就愛憎分明地表現了自己的態度:
“我熱愛夏天!”他也搖著頭,但是是那種非常傾慕的表情,“女人們都幾乎裸體了!哈!”
但老餘卻總是對那些“裸體”女人投去不置可否的,甚至是不滿的眼光。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老餘對這一個剛走過的性感“裸女”的一句評論才讓我豁然開朗:“你看你看,簡直就是個“困難戶”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老餘其實覺得這些風騷女子都是“困難戶”。既然是“困難戶”,就這樣匆匆走過,對我們這“活雷鋒”的存在視而不見,這的確不太夠意思!
在mall裏做生意每天呆的時間很長,很無聊。於是老餘弄了個電腦,上網打發時間。除了看看中文網的新聞,大部分的時候老餘是在像“性趣十足”這樣的壇子裏度過的。這個我當然是可以理解的,滿足“形而上”的需要嘛。每次我去mall裏,不管愛聽不愛聽,他總是給我灌輸幾個“精彩”的葷段子。我們雖然有不同的精神追求,看在他愛人的情麵上,還是表現出幾分“朋友”般的理解。
不過,偶爾老餘的“幽默”還是有真正的市場的。有一次我到mall裏,看見他居然硬是用自己蹩腳的英語談笑風生地把一個葷段子說給了旁邊一個做生意的,也是幾乎不會說英語的巴基斯坦人。那人還哈哈仰頭大笑,對其“形而上”的精神心領神會的樣子。
我又是白思不得其解!
就這樣過了好久,“助女人為樂”機會似乎終於來了。在老餘的攤位旁邊來一位做小生意的中國女人,近四十歲,離婚了多年,標準的“困難戶”。
“看她那苦命的樣子!”老餘充滿同情地說道,“不容易啊!”
不知道從什麽是開始,老餘還真的和這女人交上了朋友。那次我去mall裏,他把我叫到隔壁的攤位上,為我們做了介紹:
“這位女士叫黃玉梅,我叫她玉妹。”他特別把“妹”字說得很重,“哈哈!別小看人家啊!她可是博士出身啊!”然後轉過頭,從上倒下把“玉妹”打量了一番後,以像是給同行畫家介紹一幅名畫般的口氣補充道:“‘玉妹’很美啊,你看這身段,這線條,哎喲。。。”
一聽到這“哎喲”,我就聽出了其中包不住的“雷鋒精神”,即刻緊張起來,趕緊把話題轉到玉梅的生意上去。
在“玉妹”不在場的時候,老餘便“幽默”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其實背後都叫她“愚昧”。別看她博士出身,可那個傻經兒。。。”老餘這時是一幅占了便宜的口氣。“嘿!還是什麽基督徒什麽的。。。嘖嘖!傻!。。。真傻!人有的時候對自己的需要很不明白。” 老餘給我分析道。
“此話怎講?”我不置可否地問道。
“她找個男人不就解決問題了嘛,跟宗教有什麽關係?!”
“那難說,人各有誌,人家不一定想找男人。”
“那你錯了!性生活這事兒,太重要了!聽說過弗洛伊德麽?”
“當然”嗬,我吃了一驚,他還知道弗洛伊德?
“人的所有的問題都是出在‘性’這個字上。”
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啊!沒聽說過馬斯洛,但還是知道弗洛伊德。想必弗洛伊德當初也不會預見到自己的理論會在“雷鋒”身上產生這麽大的共鳴。
雖然玉梅“傻”,但畢竟是“困難戶”,老餘決不放棄這唯一的“做好人好事”機會。好幾次去mall裏,我都聽到旁邊得中國人說老餘好像對玉梅很有“興趣”,老是過去纏著她吹牛什麽的。老餘的妻子也嗅出了一點什麽味道,到mall裏來也不再和玉梅到招呼了。我也有好幾次到了mall裏,順便過去給玉梅打打招呼,發現她幾乎不提老餘,好像這個鄰居更本不存在。
除非老餘硬是過來湊熱鬧。比如那天我帶著自己3歲的女兒來到mall裏。女兒和玉梅似乎很合得來,我們正談得起勁兒,老餘突然茬過來,富於“幽默感”地對我說到:
“XXX,女兒很可愛啊!”
“咳,謝謝。”
“隻有這一個?”
“是啊。”我納悶他明明知道我隻有一個孩子,怎麽還問這個問題。不知道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再接再厲,再生一個啊!”
“。。。”
“再努把力,”老餘一邊說一邊看著玉梅,為自己的風趣很自得的樣子。
“嗯?”我故作不解的樣子,含糊其詞地答道。
“不要謙虛嘛!這美國生活這麽單調,晚上都在家幹嘛啊?”
我沒有表情地看了老餘一眼,讓後轉過身給玉梅到了再見,帶著女兒離開了。玉梅的臉已是通紅,隻顧低頭裝著看自己的書。
從那以後,我很少再去mall裏看老餘。直到了聖誕節,我去做節日采購,才又去給他打了招呼,寒暄幾句。
玉梅已經不再那裏了,也不太知道老餘的“好人好事“有沒有最終做成。多半是功虧一簣。玉梅的那個攤位現在換成了一個賣護膚霜的生意,是一個從以色列來的猶太人開的。每次聖誕節都有猶太人來做這種生意。這個生意的老板總是雇一些年輕漂亮的猶太女孩兒,爭著搶著拉生意,並給人塗抹示範。
老餘總是非常專注地觀察她們給客人的示範方式,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那簡直就是性服務。”老餘興奮地說道。“你看那女的,拉著男的的手就在那裏抹啊抹啊,”
其實我看到他們也有給女的塗抹的,但由於老餘隻是“助女人為樂”的“雷鋒”,所以他看到的總是女人給男人怎麽怎麽的。不是說選擇性的記憶麽?
“也有女的給女的抹啊?”我故意問到。
“那不一樣!”老餘肯定地說道,“你看,你看,你快看!”
我又緊張起來,有點害怕旁邊的人看到我們在這裏討論別人。但又熬不過老餘的執著,隻好裝著不經意地朝那個方向大致望過去,絕不敢把“焦距”對準在哪一個確定的人的身上。
“哎喲!那個勁兒啊!嘖嘖嘖。。。”老餘搖著頭,不滿意但又絕不轉移目光地盯著一位年輕女孩兒。
那女孩兒很年輕漂亮,穿著也很性感,正拉著一個中年男性的手塗抹什麽霜,嘴裏還不停地解說著什麽。
“咳,就那樣抹啊,抹啊!”
我轉過頭來,看著老餘竟然學起那女孩的動作,右手放在左手上抹起來。“抹啊,抹啊。。。”一邊說,身體跟著搖晃,然後又是一句:“咳喲。嘖嘖嘖!”再搖搖頭,很不首肯的樣子。
我看不下了,忽然間想起了魯迅“肥皂”中的“咯吱咯吱”,有點不耐煩地想刺激他一番:“老餘,你也上啊!別老在一邊看!”
“沒問題。”老餘不在乎地自信而幽默地說,“要動真的麽?幫忙的事兒,我總是隨時準備著。”
是啊,我一下又想起了他的“雷鋒”的綽號。
我笑而不語,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過後寒暄了幾句別的就走了。
咳!這到底是誰需要幫忙呢?
後來聽說老餘的生意太差,做不下去了,離開了mall裏去了跳蚤市場。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跳蚤市場的“助人為樂”的機會是不是要比mall裏更多,我不得而知。也沒有興趣想去知道。不過我還是偶爾想起老餘。當然,這個記憶是非常有選擇性的,每次都是那幅固定的“雷鋒”形象:那右手在左手上來回不停地搓著,頭也跟著來回搖晃的形象,再加上有節奏地聲音:“抹啊,抹啊。嘖嘖嘖。。。”似乎他對這個動作百做不厭,似乎他特別的能在這個動作的反複中揣摩出隻有他自己才能領悟的“形而上”的意味。
2007.8. Durham, 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