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領 （短篇小說）

 

白領

 

      在去陳立君辦公室時，張旭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看他這次又會說什麽。 張旭心想。這家夥就知道整自己中國人！方立真說得一點不差。

      方立比張旭這幾個中國人早來美國許多年。性格挺好，就是太直率。當初一樣被陳立君整過。

      到了陳立君辦公室，張旭敲了門。

      “come in please!”

      張旭走了進去。

      “Ok。”陳立君抬起頭，沒表情的看了張旭一眼，“請關上門。”

      張旭心跳有點加快。“嗯。。。”

      “坐下。”

      張旭慢慢地坐下。他動作慢是有名的。不過他自己沒有覺得比別人慢多少。他感到陳立君那雙“邪惡”的眼睛在盯著他，臉上有明顯的不耐煩的表情。

      “你的這個部份是下個禮拜應做完。你看你現在才做到哪裏？！”

      “我想。。。”

      “你想什麽？”

      “我想我能做完。”

      “請你不要再想我保證什麽！” 陳立君手撐著額頭，又搖了搖頭，“我已經不在相信你說什麽了。Please！”

      假洋鬼子！給我來這一套！張旭心裏想。

      “你做不完， 我怎麽交差？東西拿不出來，老板首先問我啊！”

      “。。。”張旭不知道說什麽。

      “我告訴你，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裏不是在大陸有鐵飯碗！這裏是美國！”

      美國又怎麽樣！張旭心想。

      “我把你們從大陸招來，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想想有多少人能象你們這樣一來就上班拿錢？”

      “我們都很感激您的！”

      “這我也知道。不過更重要的是得拿出東西來！”

      “。。。”

      “你老是這樣慢，總是落後這麽多。有什麽不懂的要問。知道嗎？”

      “當然。”

      陳立君盯著他，又做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Ok！你先回去罷。今天做晚一點走。我7點鍾來看看你做的怎樣。”

      “Ok.” 張旭說完便轉身要走，但馬上又覺得還有什麽沒說，便站在那裏想了幾秒鍾。

      “你有什麽要說嗎？”

      “沒，沒有什麽。”張旭開始傳身了，他感到假洋鬼子的目光在盯著他，象是在盯一種可笑又可恨的怪物。不能讓他覺得我stupid！張旭心想。在走了幾步之後，他鼓足了勇氣轉頭看著陳立君，強作微笑的說了一句：“See you！” 才趕快離開了。

 

      剛一踏出假洋鬼子的門，張旭便後悔自己最後說的那句話。他佩得上我對他這麽禮貌嗎？呸！真想扯爛他那難看又邪惡的臉！

      記得張旭和其他幾個中國人剛到美國的那天，一下飛機就看見假洋鬼子那張“嚴肅”的臉。假洋鬼子接他們到公寓後，把他們扔在那空蕩蕩的房間裏便走了。走之前說了一句“到了美國，一切得靠自己！” 想想在大陸麵試時說得有多好聽！簡直就是一個騙子！一個變態！剛來的那幾天他們幾個給困在公寓裏，沒車，那裏也去不了，比蹲監獄還難受！第二天他們就得去上班。時差還沒調整過來呢。星期天他們幾個出去買東西，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在一個加油站買到一點麵包和鹽。路上一個人影兒都看不到。也沒看到什麽高樓，還盡是他媽的破房子！還說這裏離紐約隻要兩小時！真他媽的臭美國！後來要不是方立幫他們，他們真是連米都吃不上。另外那幾位有點熬不住了，想回去。但仔細想想後，覺得回去也不行。想想在大陸有多少人出來不了。再想想在他們幾個得到簽證時的威風---

       當張旭在領事館的簽證處從窗口轉身告訴其他幾位都拿到簽證時，周圍的人都驚動了，紛紛過來問個究竟。當得知他們拿的是H1-1B時，更是覺得不能相信！是啊，H1-B1！就是說是到美國公司裏工作。就是說到美國拿錢！去當白領！不是去當窮學生洗碗！張旭當時感到周圍的人都吃驚的盯著他們，目光中有驚訝，羨慕。還有人在向別人解釋什麽是H1-B簽證。張旭的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俯視周圍的人。他的心飛揚起來，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他幾乎不能呼吸了。。。

 

      張旭一想起那天的情景，便有幾分醉意，也斷然打消了自己回國的念頭。這種時候就得挺住！得忍！不過就一個假洋鬼子罷了。不能讓他斷了我的前程。得找另外的工作。

      其實張旭自己已經發了好幾封簡曆出去，沒有任何回音。方立早就說過現在在美國工作不好找，勸他聯係學校。張旭也想去讀書，但好象聯係學校挺麻煩。學費又怎麽辦？想來想去，還是要找工作。別人找不到工作，不等於我找不到！我看過這公司的人做的東西，水平也不怎麽樣！

      張旭於是又有了勇氣。那天晚上他開車回家時，幽幽然地，覺得很滿足。 

      秋天的景色真是妙極了。 美不勝收！張旭想到在中國有幾個人能來美國？有幾個能象這樣，開自己的車，奔馳在高速路上？ 又有幾個能象這樣一來美國就上班拿錢？張旭突然覺得應該抽煙。曾經看到那些開著車的“老外”抽著煙，還有女的！瀟灑極了！記得剛買下這輛車的當天晚上，張旭就坐在車裏抽煙。那種感覺真好阿！第二天他就叫人拍下他在自己的車裏抽煙的照片寄回家。眼下張旭開車還不很熟練，單手開車有那麽一點危險，但還是要抽煙。風度也是練出來的嘛。看人家老外還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呢。等我以後買了手機，開車時也打打電話玩玩兒。。。Cool！張旭掏了煙出來，正好遇到在紅燈前停下車，便用車上的點火器點上煙。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又緩緩的吐了出來。張旭突然感到腦海裏的世界一下寬闊又深邃，有了一種任重道遠的感覺。。。

      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他的女友。他希望自己能早日那到綠卡，掙個年薪十幾萬的。。。嗨，做男人真不容易！要做的事太多了！都說他的女友很漂亮。隻有以後衣錦還鄉之日才能和她結婚了。她不願來美國，有什麽辦法。嗯。。。不知道婚後又怎樣。據算命先生說他40歲以後會有外遇。是誰呢？maybe 是一個白人呢！張旭一直想玩一玩洋女人。現在到了美國了，總算有了機會。哈，40歲以後會有外遇！有意思！隻有一次嗎？張旭覺得算命先生的話不一定準。怎麽他結婚以後就隻有一個女人？他覺得自己除了個子矮一點，其他沒什麽不行。他不覺又吸了一口，把手伸出窗外，手臂搭在窗台上，感到自己風度翩翩，也順便看看有沒有誰在注意他。。。

      突然身後傳來刺耳的喇叭聲。抬頭一看，是綠燈了！他趕快踩油門，又回頭揮揮手，以表歉意。後麵是個黑人，看他揮手也不理，繼續摁喇叭。這黑鬼！有什麽了不起！在美國也就呆在這窮地方！叫他去我們上海北京看看！

      張旭邊想便加速，一急，又差點兒撞上前麵的車。

     

      大約一個月以後，陳立君又找張旭談話。

      “你自己說吧，你現在做得怎樣了？”

      張旭聳聳肩，不知道說什麽。

      “我已經Very tired of 和你說這些了。你來這裏已經半年多了，好象還是什麽都不懂！”

      “。。。”

      “我可以買單程票讓你來，也可以買單然票讓你回去！”

      張旭突然覺得眼前很黑。

      “我不會在這樣找你談話的。你得靠自己努力。你看人家方立，一個人當初又讀書又掙錢，就這樣闖出來的。”

      我可知道你當初是怎樣整治方立的！張旭心裏想。

      “你現在上班拿錢，還不好好做。我聽人說你常常沒聽懂別人的話，結果把事情做錯。”

      “嗯？不會吧。”

      “你一定得搞清楚別人究竟說的是什麽。”

      想說我英語不好？張旭心裏想到，沒說出來。

      “TOFEL考得好，不一定你就能聽懂美國人的話。”

      果然是這意思！“但他們說的我都能聽懂。”

      “你不要和我狡辯。我聽你說英語的時候太多了。我清楚你的水平。”

      你的英語我也聽得不少。簡直就。。。

      “別以為考了一個TOFEL就什麽都解決了，還早得很。。。”

      陳立君後來說什麽他已經不太能聽得清楚。他隻覺得陳立君那張臉醜惡之極，他又有了一種想衝上去撕破那麵具的衝動。

      但還不是時候。他還需要這工作。陳立君在威脅炒他魷魚， 但他有什麽權力？公司裏的美國人都很好。不行的話，我去找老板談！說不定人家先炒了你這假洋鬼子！到時有你的好看！張旭這樣想。

      美國人就是不一樣。一看就知道他們沒那麽多心眼。人家Jim還給我點過煙。英語不好？英語不好人家能對我這樣好嗎？張旭又想到要是他以前的哥們兒看見他能和白人混得這麽好，還給他點煙，哎喲，那真不知道會怎樣想！即使那些在紐約打工的中國人能有幾個象他這樣能和真正的白人正經的聊過天？白領就是白領！

      Jim還對功夫感興趣。說公司裏那韓國人功夫好。韓國人算什麽？那天張旭和韓國人比劃了兩招。Jim看了不以為然。嘿，我隻是沒有動真的而已。張旭想。也後悔當初沒有學多一點，不然如今便能在美國人麵前表現一番。

      晚上上網時張旭想到了女人。來美國大半年了，還沒有和女人玩過。張旭想找一個洋女人。她們身材好，胸部豐滿，性感。他給方力透露過，方立沒說什麽，但張旭看出他那不以為然的態度。他是覺得這根本不可能。有什麽不可能？不過我就是矮一點罷了。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公司裏大概不行，大多數是男的。張旭突然想起那超市收銀的女孩挺漂亮。金發碧眼！有一次他買好東西後還回頭看了她一眼。Maybe。。。

 

      但現事生活似乎是太平靜了。時間似乎過得很快又很慢。每天上班時度日如年，但一轉眼，來美國以經大半年了。洋女人還沒有影兒。公司僅有兩個年輕女的。走了一個，剩下的這位也不怎麽和他說話。不過有一次她休假叫張旭給她看貓，回來時表示感謝給了張旭一個擁抱。真棒！張旭至今還記得她的香水味兒。洋人就是開放！男的女的都擁抱接吻。不過她那天到是沒有給我一個Kiss。唉！美中不足。。。

      那幾位同來的中國人正和假洋鬼子搞得火熱。哼！他們不知道在陳立君麵前說了多少我的壞話！張旭心想。嗨，中國人啊，窩裏鬥！又還賤！誰有權越是整你，你就越得去討好他，並且還不惜犧牲他人。方立人是挺好，正直，也幫了張旭不少忙，但就是太火暴了一點，不太好處。而且張旭覺得方力最近也對他的態度有一點疏遠。嗯。他好象對我的能力有點懷疑。但他又有怎麽樣？自以為是。那天假洋鬼子給大家示範什麽，他還想去糾正假洋鬼子的錯誤。當時還有老外在場阿！這起碼的常識都不懂！他那種性格在中國人的堆裏準跌跟鬥。我要是象他那樣在美國念的書，準不會呆在這種破地方！

      不行，得努力找更好的工作！。。。但這工作怎麽就老是找不到？方力說得也對。現在美國經濟滑坡，到處都在解雇人，那有這麽容易找工作？嗨，這也由不得我了！。。。

 

      一個星期一的早上，張旭受到人事處長Judy的電子郵件，叫張旭去她辦公室和她談話。張旭頓時感到不妙。在去她的辦公室時，張旭的腿有一點發軟。Judy給他看一封信，是張旭的項目經理寫的。內容主要是說張旭多次不能安時完成工作。Judy告訴他公司以經作出決定辭退張旭，給張旭最後三個星期的時間工作。

      “對不起，張旭，這是公司的決定。”Judy的表情很遺憾。然後她又說了很多其他的理由。

      張旭也沒聽清她究竟說了些什麽，隻注意到她說得很慢，大概是因為她想到張旭聽不懂。別讓她小看了我的英語！於是張旭打斷她，說：

      “你不用說這麽慢，我能聽懂。”

      Judy愣了一下。“Ok。不過我隻想勸你應該趕快找工作。你是有才能的！”

      不記得是什麽時候，方立說過這人事處長人挺好。但這時在張旭的眼裏，她也顯得虛偽。她那深陷的眼睛正露出凶惡的眼光。美國人也不是東西！到時候都整人。她還說我有才能，“才能”的英語是“Talent”，她怎麽說了一個“Talen。。”什麽的。嘿，這美國人也說不清英語。嗨，還是人事處長呢！

      晚上張旭久久不能人睡。他決定第二天把這事告訴方力。

 

      “真的？”方力聽了張旭說完顯得很吃驚。“Sorry。”

      “嗨！也沒有什麽。我早就不願在這裏幹了！”

      “。。。”

      “我知道是那假洋鬼子幹的。經理也不喜歡我，他倆合著寫信給Judy。Judy把信都給我看了。”

      “Judy的態度怎樣？”

      “嘿，那誰知道？我看她是目露凶光。”

      “不會吧！”

      “假惺惺的。她教我盡快再找工作。說我很‘Talen。。’什麽的。對了，‘有才能的’英語怎麽說？”

      “‘Talented’”

      “‘Talented’？嗯。。”，張旭想了一下，“對，‘Talented’！是‘Talented’！她卻說‘Talent’！我是覺得聽了不對勁兒。她說‘You are very talent！’”

      方力看著他，有點沒聽懂的感覺。“不可能吧。”

      “嗨！我聽得清清楚楚！她就是這樣說的！”      張旭頓了一下又說，“絕對相信我。”

      “Ok！”方立作罷。方立想了一下又說，“他們辭掉你的的借口是什麽？”

      ”嗨！說我不按時完成工作。你知道我們那個項目，設計都總是落後，我們怎麽能按時完成。而且經理這樣說，假洋鬼子那樣說，你就沒辦法做！”

      “嗯。。。我覺得你應該去找Judy再談。把假洋鬼子的那些事告訴她。有很多事都是他們的錯，上麵的人不知道。說不定Judy聽了會重新考慮的。”

      “但Judy也作不了主阿。”

      “但至少她可以提出重新討論這事。”

      “有道理！”張旭一下覺得有了精神。

      “即使他們能再緩延一下，你也有了時間。”

      “我明天就去找Judy！”

 

      張旭後來想起和Judy的第二次談話，便是Judy聽完他的話之後的沉重的表情。Judy的手撐住頭，告訴張旭說她得仔細想想，不能馬上給他什麽回答。

      三周過去了，沒有人再找過張旭談解雇他的事。他仍然在公司裏。張旭感到自己象打了一個勝仗。碰到假洋鬼子時，他沒有感到那麽緊張了。他還主動地打招呼。假洋鬼子的表情似乎有點什麽說不出的感覺。哼，沒想到我張某人還呆在這兒！

      然而兩個月不到，人事處長又找張旭談話，內容和上次一樣。還有三周正好是張旭在這公司一年。公司將不再聘用他。Judy一臉難過的表情。張旭終於覺得沒有申辯的必要。

     

      晚上開車回家的路上，張旭感到茫然。正是初春時分。在這新英格蘭還是很冷。黃昏時天已經很暗了。嗨，這白領看來是做不成了。張旭一邊開車一邊想。回去是決對不能考慮的。人家都還留在這兒，自己先回去了，怎麽個交代法？再說我也不服這口氣。工作看來是找不到。還得去念書。但錢又從那裏來？自己那點積蓄也隻夠不到半年的生活，還交學費呢。而且這聯係學校也是挺麻煩的事。哦，想起來了，還沒打電話給家裏人，叫他們給自己弄成績單呢。嗨，在美國怎麽會有這麽麻煩？張旭想到自己從現在起隻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怎麽可能把這麽多事在一個月裏搞定？搞不定身份又怎麽辦？黑下去？

      簽證時情景又出現在眼前，仍然還有那麽幾分醉意。不是都說H1-B1之後就是綠卡嗎？ 美國也騙人！張旭點了煙，動作熟練的程度非昔日可比。然而他已經沒有了心思去陶醉於自己的風度，隻感到前麵的路似乎象征著他在美國即將麵臨的身份，黑黑的，沒有光明。。。

 

 

 

                                                     

                                                200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