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肚子鴨的啟示

對從小就在城巿裏長大的孩子來說，農村的確是一個大課堂，讓他們學到很多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就象放歸大自然的動物，這才懂得了真正生存的本領。

好比在大城市裏生活的人，除了特別想對景抒情外，平時對月亮的陰晴圓缺可能不會那樣在意，因為夕陽甫落到地平線下，巳是華燈初上，令人忽略了那如銀月華正灑向大地的清輝。而在鄉村則不然，月亮的盈缺，你會立即領略到那種不同之處。

記得到農村落戶的第一天，抵達時巳是暮色四合了。在一間學校裏吃完晚飯後，大家便隨著來接的人各奔東西。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出了門口，才知道書本上寫的“伸手不見五指”原來並無絲毫誇張，眼前竟然漆黑一片，象個瞎子一樣。跟著來接我們的農民手中一隻手電筒射出慘淡的光環，高一腳低一腳，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辯東西南北地走到一間似乎孤零零的草屋門口，隻見屋裏有一盞明滅不定的油燈發出昏暗的光芒，燈旁坐著有幾個看不清麵目的人（後來知道都是生產隊的幹部）。他們和我們寒暄了幾句就告辭了，留下巳筋疲力盡的我們胡亂打開行李倒頭便睡。

第二天清晨，走到門外才發現居然是個風景宜人的小村子。眼前十來公尺遠就是一條小河，兩岸綠樹掩映，百十間草房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周圍，炊煙嫋嫋，隨風而逝。好一個小橋、流水、人家的意境。但是昨天在夜幕的籠罩下，這裏隻給了我們一種人跡罕至的荒野感覺（鄉下人節儉，天一黑就睡，基本不點燈。）。

正觀賞間，發現那些房屋雖都是平房且外觀亦大同小異，但是高低參差，尤其是鄰近的房子一定互有高低。卻又不是高出很多，約一兩尺而巳。讓人看不出有什麽實用的地方，反而覺得有礙瞻觀，成了這幅田園風光的敗筆。

和農民漸漸相熟後，一次閑聊中談到了這個話題，才知道農民蓋新房子時如無意外，一定要比鄰近或挨著的左鄰右舍蓋高一些。這叫壓別人一頭，自己的風水就會好，還能搶了別人的運。實際就是一種損人利己的做法，所以，本來相安無事的鄰居常因蓋房子而心存嫌隙，皆源出於此。但這也巳成一種風俗，誰也不能禁止別人這樣做。

但是房子最高、用料最好的人家一定是生產隊長家（沒人敢高過它）。農民說，隨便你到哪個生產隊去找隊長都好，即使不認識他家也不用問路，你隻要找到最高的那家就行了。說話間，憤恨之情洋溢於表。話題接著轉到我們隊長身上，說要不是當上隊長，他那能蓋上現在這房子，本來窮得很！幹了幾年隊長不但蓋了大房而且家裏三大件（自行車、收音機、縫紉機）都有了，全都是貪汙來的！聽到這裏，我們不禁氣憤地插嘴：為什麽不向上麵告他，把他撤了﹖農民一陣苦笑，說：我們巳經吃過換人的苦頭了，所以現在不但不會要求撤他，還要保住他。我們幾乎以為聽錯！農民接著說：沒當隊長前，他是一隻空肚子鴨，上了台就拚命吃（這比喻很形象，鴨子在家禽中吃相最難看，非常貪婪。），這幾年我們好容易把他喂飽了，現在他是飽肚子鴨，再吃不下多少了（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如家中巳有了房子加三大件，確實也沒有什麽可添的了。），如今總算輪到我們分一點。如果這時把他撤了，換一個人上來，又是一隻空肚子鴨！又要從頭吃起，我們不是更受苦﹖隻有保他再做下去。

這番話令我們震撼及啼笑皆非，沒想到這些平時貌似渾渾噩噩，無甚文化的農民口中竟能說出這番可憐的但充滿“睿智”和“哲理”的話！很多年以後，才從書本中知道這是一種解決問題的逆向思維方法。但是處在最底層之最弱勢的農民，卻在實踐中想出了最卑微但卻有效的自我保護辦法。這就是中國翻身作了主的貧下中農﹖！自此我們開始反思……

不幸的是，直到今天，農民還是在不停地喂那些越來越多的空肚子鴨。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