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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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人蛇圖像簿》第二幀〔山鬼〕

(2009-10-26 15:14:57) 下一個

山鬼                                                           

(0)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屈原《山鬼》

怎會忘記呢,直到少女初長成,我仍然是迷惑人的山鬼。…記得小學畢業考試時,阿公出了兩道作文題要作文,題目叫《雷公山和山鬼》。我在作文時把屈原《山鬼》引進去,寫海灣有連綿不斷的山脈河川和無涯無際的汪洋大海。心裡追尋的如天馬行空,飛翔深不可測的天涯海角,飄蕩浪濤洶湧的大海灣。我在作文裡說了兩個疑問:1. 我的理想在哪?甚麼叫故事答案?我說也許有,也許無。像阿公吟唱的《山鬼》和阿婆講的《山鬼》故事,是我心裡懸念的影子,我化身為山鬼。阿公把作文卷批下來,給了我99分。為何不打100分?我問阿公。剩下1分,由妳自己答,懂無?傻姝。阿公說。

…後來我在圖書館讀到《山鬼》,就被山鬼迷惑了。睡夢中時時夢見山鬼,夢中我如山鬼,在原始深山騎赤豹,在梅嶺密林穿梭。我像山鬼擷取薜荔帶女羅結桂旗。夢醒後我竟狂熱無比…

 

錢百山被濤聲送回來了。古娥真看不清錢百山的表情。晚霞映照他的身影,身影籠罩她眼前,龐大但黯黑,彷彿把她眼界心靈都壓迫了。她看到一幅龐大的〔山〕樣的題圖,在靈眼浮起太大的〔?〕圖。她不敢逼視乍然浮映的〔山〕圖,被逼迫得幾乎不能喘息。她多麼想告訴錢百山壓迫心靈的〔山〕圖〔?〕真相,讓他親口告訴她〔?〕號圖和他的過去身份。

「鄉妹子,我可以跟妳說話嗎?」錢百山依然站著說。

「百山叔怎的客氣起來呢?」古娥真望著他陰暗的身影笑道。

「拿著我的備忘手冊站起來。」錢百山在自己陰影裡說。

古娥真站起身子,拍了拍手冊和身上的細沙。

「站到我身邊來。」錢百山嚴肅道。

古娥真有些不解似地望著他的身影,意圖看他的神情。

「讓我認真看看鄉妹子。」錢百山的話有些顫抖。

「都相見幾天吶,甚麼文化歷史呀世界觀呀宗教信仰呀都爭論過,我和先生已經無秘密可言,剩下的隻是合作的矛盾,和怎樣在矛盾中統一意見。」古娥真又稱他「先生」,笑得認真也感性。

「鄉妹子,我可以抱抱妳嗎?就像親女人,就像親我的女兒。」錢百山悄然說,聲音顫抖。

「女人…女兒…」古娥真無言,看錢百山也垂下頭臉,手杖從他手裡滑出跌下,她也垂下頭臉。

為甚麼關繫自己命運的因果難分難解?女人畢竟是女人,女兒應該依附母親

。我曾經被嫦娥之月映照,被西施美人映照。我被愛情和羞恥出賣,是古典和現代的女人故事,並非神話傳說。虛榮和愛的挫折化作命運的符咒,把整個人生圈套進去,沒有絲毫迴旋餘地。她又看到自己被囹圄的命運,然後走進江湖的圖騰映彩…彷彿是心靈告訴意識,她好想逼視眼前的錢百山,此刻她看到〔山〕圖印象和乍然浮映的〔?〕圖是盤旋她心靈的謎語,她要親口告訴他關於自己和那年帶著祖父的遺書投奔方國弼的始末。

【前傳】

                                                (1)

                        古芙蓉,是我十六歲的名字。從賽美決賽舞台走下來,幾乎連桂冠是            怎樣還來不及感想,就被那份虛榮淹沒,也被淚水淹沒。榮譽因虛榮誕生,    桂冠是美容賜予的,因此    對接蹤而來的寵愛從未想過,人像騎雲駕霧坐上    雲車。…錢百山呀百山叔,假如我告訴您,從此我就把自己沽價出售了,就            像商品。…那刻我回到化妝間,保姆姐走到後台化妝間給我一張紙條,說決            賽前台一個很英俊的青年軍官交給她的。

                        古芙蓉:我叫賈寶雄,省美辦主任。

                        我祝福妳戴上美女桂冠。在省美辦

                        恭候妳。即候。

                       

百山先生百山叔啊,您要我怎樣說過去?…女為悅己者容。短短一紙字條就讓我心動了,比當初由鄉長親自點名上縣城選美還緊張。這是真的。我還是赴約了。十六歲,是被虛榮心寵愛的十六歲。後來就是初戀了。此前我沒想過。阿公教誨我,女孩子不要太早被愛情迷失。我自幼同阿公阿婆生活,從未知道生父生母是誰?我在風風火火的日子裡渡過童年,祇有阿公阿婆寵愛我。而賈寶雄這個後來被我愛的年青軍官,讓我想到榮耀和英雄。其實英雄是甚麼樣子,聽得多也知道甚麼樣,比如當年看到您來到白沙灣,遠遠的觀看您的樣子,並無留下英雄高大無比的形象。賈寶雄的軍官形象,同我心裡的英雄形象不同。他說他是實實在在的革命後代,既紅又專,軍校出身,是部長秘書,少校軍銜。

            我是麻雀飛高枝嗎?不!…您百山叔秘密查過我檔案,知道我出身背景。然而,我到現在仍然想不通,為何在取締出身論的開放年代,我最後還是被出身論出賣?我祇能以後來的經歷解釋,也就是您說的:我的青春和虛榮犧牲了,怎樣討回恥辱換取代價,才能走出命運。那時,當我發覺賈寶雄是欺騙我時,我已經後悔莫及了。

—現在不是討論我的生父母何方神聖,是我們的血肉,我說。

—妳連自己的生父母都沒有,請問妳究竟是甚麼人?賈寶雄說。

—我是山鬼,怕吶!我憤怒地表白受傷的心靈。

—妳肚裡的血肉值得我重視嗎?賈寶雄說。

—憑我是你的山鬼。我因愛而恨了。

—把血肉打掉再來同我談婚論嫁,知道嗎?賈寶雄說。

—就算你我公平交易吧,但你種下孽種啊!

—美人,把孽種打掉,我甚麼都因承妳,賈寶雄說。

—把孽種打掉可以,但我要贖回桂冠身價,我說。我沒有後路了。

—我給妳五十萬,妳由哪裡來回到哪裡去,賈寶雄說。

—我要出國護照,我說。

—我會想辦法,賈寶雄說。

            愛情也罷,奉獻也罷,犧牲也罷,交易也罷,少女時代的幻想和追    求,換來奇恥大辱,都以女子身價完成。百山叔啊,我就這樣離開了北京。    然而怎料卻在哪時候傳來阿公的噩耗。我回到梅嶺,看到的祇是阿公黃土似            的墓堆。阿公為甚麼跳崖自殺?又是我心裡最大的懸案。把阿公埋進雷公山    瀑泉山蔭,讓阿公和阿婆墓地並列,我認為是他們給我的遺囑。您問我阿婆            怎死呢?告訴您,阿婆之死是因為我,是後來人家偷偷告訴我的。我北上後            莆裏來了個女人,阿婆同她吵嘈得天翻地覆,最後鬱鬱吐血死亡。阿公阿婆    之死和阿公的遺書,也是命運留下的懸案。最奇怪莫過於:阿公的遺書不是    給我的,卻是給鼎鼎大名的縣長大人方國弼。方國弼是本縣街知巷聞的大人            物,阿公生前從未說過,臨終前怎會留下這封遺書給她呢?我做夢也想不        到,阿公生前同女縣長是世交,()這個謎語開得太大了。……我被祖父的        遺書弄得暈頭轉向。我都告訴您錢百山嗎?百山先生百山叔,您呢?…

                                                (2)

自然嘍,古娥真整個心進當年。她拿著祖父的遺書去縣城拜會方國弼。

麵包車車子出了坍塌的古墟老城門。車子很快就跑上公路,在公路上顛簸前進。剛下過一場滂沱大雨,黃泥公路很泥濘。泥漿從車輪兩邊擊射路邊的含羞草。含羞草遭遇強烈的射擊,像觸動了天性裡的小精靈,草葉掌神經質地收攏痿縮。麵包車突然一個大彈跳,古娥真上身撞到了前麵的椅背。一陣痛楚直透心田,本能的反應令她抓住輭皮靠背。她驚慌的望著風中搖舞的含羞草,但目光毫無著力的被含羞草擋駕了。大雨後的海灣明媚,但空大無涯,令目光沒有投射之處,就像記憶的圖譜,鋪天蓋地的映現眼前,而心靈之鏡卻像痿縮的含羞草,給泥漿塗抹了。

她雙眼望向隨車退後的黃泥路和荒蕪的田野,很快就把海灣風光拋離。迎麵衝來連綿不斷的山野景象,車將要進河川山路了。出了河川就是梅嶺盡頭。梅嶺河川幾多裏?連綿的山川山峰到了梅嶺之北,出了雷公山險峻的山岬,就車就朝縣城進發,再行個把鐘就望見縣城大地。…車子駛過跨河的山川石墩橋。她把臉仰起,眺望山口。再沒有更熟悉的山川峽穀。橋下流水湍急,車子盤著山壁繞過九曲十三彎。閉住雙眼都能感覺四野的山石草木。車輪在山路上蹬躓前進,彈射一路的山花、含羞草,把她痿縮的心神撼碎如千百片,在空氣中飛騰,追逐山野。她恍然如在睡夢中醒來,感覺自己像個嬰兒,裸裎著身體與車共同奔馳奔馳。但心靈充滿抗爭和矛盾,讓兩顆晶瑩的淚珠迷糊了。她不想讓同車進城的人看出自己的狼狽相,祇好假裝入睡。她把臉重新轉到蒙蓋泥漿的車窗玻璃,眼光透過車窗,勿論車怎樣顛簸,都能穿透搖舞的草野,黃泥彈射像玩弄自己搖舞的心情。記憶的圖譜朝清晰的故鄉山野映照,隨祖父逝世團團轉。她聽到了小學畢業時祖父教唱的《蝶戀花.閨秀情》,在石墩橋的山野飛揚:

年年月月楊柳枝,無布裁衣,姑娘問羞情。

                        朝陽初照竹簾疏,紅巾遮臉想人親。

                        井邊阿娥學打水,花枝搖波,惹來雙燕飛。

                        人沾清波誰來看?愁望夕照剪平川。

連綿不斷的梅嶺有個神秘的傳說。那年聽阿公吟唱。是阿公教的。後來我在圖書館讀到《山鬼》,就被山鬼迷惑了。我打誕生起就接受阿公啟蒙,以為自己聰敏過人。每天下課後,跟外婆牽手回家,阿婆愛說說唱唱。屈原說「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但我仍然在夢醒之後想像未來。因為現實的我無赤豹乘騎,山鬼畢竟是屈原給我的浪漫夢想;就算我真的乘騎赤豹,我怎也不能搖桂旗遊戲神秘縹緲的汪洋。於是我也隻能夢想海洋,心靈也像漁火在黑暗的海上明滅不定。

那片浩瀚汪洋,很早就有人橫渡了。從前有鄭和七下西洋。他的航行歷史一直流傳我們家鄉。鄭和雖然不是我梅嶺人,但他的故事跟家鄉的傳說關係密切。楊柳河由梅嶺發源,自古有許多神話故事。我國第一個偉大女英雄女禍,會煉彩石補蒼天。我竟幻想她雙腳跨過梅嶺。阿婆說我就是誕生於山海間的小精靈。是嗎?假如我是山海小精靈,也就如神仙化身了。我一直渴望能在睡夢中與山鬼相逢,跟她一道騎赤豹,去探看梅嶺發源的山泉,然後跟她在石潭一齊遊泳。那是多麼奇妙的邂逅呢…於是我含笑由夢裡醒來。

 

古娥真像從非常境界回來了。心坎裡串連的山鬼故事,毋庸說因為拜會的女縣長,心靈被命運的山鬼蠱惑了。山野在想像中寂靜,遠處的海灣也寂靜無聲,像把命運圖譜奉還給心靈,回到行囊裡的祖父遺書。如果說將要會晤的女縣長如命運捉弄我,那麼阿婆之死隱瞞的秘密檔案,就是我追蹤生身之謎吧?她想。

記憶還是從石墩橋說起。阿婆說起岩洞的神祕傳說。閉住雙眼都能感覺爬過水洞的情景。爬過水洞出來,山洞朝著大海,把山水吐納的就是楊柳河。跨過石墩橋,湍急山河喘急的下山。記憶停留在山泉深處的山川峽穀,然後才迎著湍急流水流去,奔進海灣渡頭消失無蹤影。如果說幼嫩心田種下的夢想根源於石橋墩,流水如切膚之親,那麼神祕的山鬼傳說,令我體會了童年心事的沉重。想來也是命運召喚…

同祖母來過石橋墩,然後爬上山樑。無法形容的喜悅,也無法理解阿婆為甚麼來石橋墩,來訪神仙洞。從山洞出來,但見阿公坐在盤石上,正襟危坐,他雙手緊握他的楊梅手杖,望著橋墩下湍急的流水癡癡呆呆。原來祖父早就在此守望她和阿婆。望著祖父如山樣的凝坐姿態,陽光照亮他一身灰白的中山裝,望他手扶手杖的神情,總覺得他像個老革命,身上有說不完的故事。眺望山野,山穀寂靜,遠處的海波也寂靜。陽光打洞外映進來,他手掌裡的手杖在陽光下閃閃爍。

            很小很小聽到阿公說山鬼故事,也講過他自己參加過革命,做地下工作。阿公說莆裏小學是白沙灣文化搖籃。爸媽是誰呢?為甚麼我祇有阿公阿婆?我問過阿公。阿公愛妳嗎?阿公問。我點頭。阿公您說,爸媽在哪?我忍不住又問。阿公沉默無言良久。妳媽是老革命後代,阿公打破沉默說:妳長大了,總會知道母親是誰。阿公真像編說故事,但我知他不是故意編說。阿公無再說甚麼,平靜的舉起手上手杖指著山川。

我和阿婆來到石橋墩,仨人排坐石橋墩。山穀風細悠悠,像綿綿密密的幽音細訴,令我陶醉。但見阿公扶杖的樣子,無語凝望山下河湧。我雙眼隨他的神色越出山野,瞳子映進山下風景。橋下風吹草動,花枝隨風款擺搖舞,恍然似萬千花朵映進心靈,映照藍天白雲。我看著阿公悠悠然吟唱起來,空氣中流漾起伏有致的抑揚頓挫——

孤舟飄蓬萬裏行,

浪濤飛捲雨霏霏。

天若有情天知地,

我獨守望山海心。

                                                天地問我為誰愁?

                                                孤舟遙幌萬裏情。

 

阿公為何選擇神山洞了決生命?不是謎也像謎。…我在墓地盤坐,陽光照不到的岩石陰影,突然感覺心慌意亂!驚動了記憶圖譜,似把未來交給大海,讓海濤偷偷洗滌。乍然,我像望到一隻山鬼如豹,從山洞的陰影處眺望山海。我知道是幻覺而已。太陽快落山了,陽光打梅嶺那邊射過來。我想像千百隻海鷗在沙灘上翱翔,洶湧澎湃的浪濤,切割層層疊疊的金波,遙遠的海上帆影點點零散。海鷗啼聲會隨傍晚夕照慢慢消聲匿跡,海岸沙灘祇能聽浪濤衝天如雷。夜在天涯海角降臨,遙遠的漁火零落。滿天星鬥在天壁閃爍如億萬精靈。天地會告訴我的,山鬼是我嗎?我想。我心靈渡進深壑的海裡,我同山海有緣。我心靈飛越童年多少路呢?阿婆重複多少遍這首歌謠呢?

                                    風呀浪呀啪呀啪,

漁火如星點點,

                                    隨波濤飄也飄,

                                    點點漁火下西洋,

                                    下西洋下西洋,

                                    一去不知返。

                                                (3)

該怎樣靈麵對女縣長呢?又怎樣說自己?說過去和現在?…古娥真想起三歲時見過的女人,和後來鬱鬱而終的阿婆。(女縣長,方國弼,她是誰? )她的心有些慌亂!從白沙灣到梅嶺城,一路來的心思最終來到縣府。她跨過像熟悉又像陌生的縣府小廣場,覺得自己像跨進熟悉又陌生的天安門廣場,心情不禁忐忑怔忡!但怎樣想也好,迎接從未謀麵的女縣長,就是迎接祖父留下的謎題,覺得自己是來取回祖父的死亡證書。

她被迎進了縣長辦公室。當她見到著名女縣長時,身心像分離了,怎樣發揮想像也好,都推理不出女縣長是這樣的人物:半老徐娘,清瘦白淨臉像抹了薄薄的胭脂,微笑時似把歲月塗抹了,不見老。或者說女縣長莊重的儀容,給臉上淡淡的胭脂紅修飾了,似嫌誇張。乍然見到報紙上偶然會報導的本縣之長,怎也不是想像中的縣長。縣長握住她纖細手掌。她被女縣長的和顏悅色感動,心就鹿跳!喝完她遞過來的茶,人生格局就這樣開始——如身處五裏霧裡。

—我知道妳會來縣城找我,美麗的孩子,女縣長開門見山這樣說。

—縣長阿姨,我祖父生前留下封遺書給您,我不能不來見您。她把遺書遞上,眼睽睽望著女縣長。

—遺書!…女縣長心想:怎的把信變成遺書來呢!他甚麼時候寫下遺書?…

—校長自殺,享年七十七。古娥真報上阿公享年。如果縣長是校長生前紅顏知己,這個浪漫故事太殘酷離奇了,她想。

—這才對,古柏仁校長終於讓他的寶貝孫女來見我,實在太高興嘍!

—…她是阿公甚麼人?她心忐忑跳。

看女縣長默默讀完「遺書」,眼神流露了複雜的思緒,流下兩行淚水,報答遲來的消息。她從遺書裡抬起眼睛望著訪客古娥真,眼神在女孩臉上遊移。

然後呢,古娥真被看得垂下白嫩嫩的臉蛋。

—古校長的遺書終於把妳送到我身邊,女縣長和顏悅色說道。

—謝謝縣長阿姨,古娥真的眸光也在女縣長臉上遊移。

—古校長德高望重,他成了鼎鼎大名作家後,我也聽過他講課,也算是他的學生。妳叫我師姐,我最歡喜,女縣長微笑道。

—言百軍是阿公的筆名,他有篇〔心裡的長城〕,常常令我午夜夢迴,哭醒了。古娥真仰望女縣長,沒說下去。

—言百軍的〔心裡的長城〕寫作經程艱辛。他把妳養育成人,令我終生敬仰。校長心靈就是一座長城。

—阿姨真這樣想嗎?〔心裡的長城〕寫的是他的心路歷程,與縣長何關?

—沒關係沒關係…

—校長跟阿姨很早就認識?可以告訴我嗎?

—甭亂說!女縣長臉紅耳赤。

—告訴我,阿公遺書說甚麼?

—遺書燒給校長,讓他帶到地下,女縣長說。

—為甚麼?看著縣長拿起辦公台上麵的打火機。

—那是罪過,師姐不能讓這個罪過傷害小娥真。

—為甚麼?我要看阿公的遺書。

—我和小娥真祇有現在,讓它成為過去,女縣長說。

於是眼巴巴看著女縣長權威性燒滅阿阿遺書,在火焰冒騰裡飛回過去。

—我要留小娥真在身邊工作,好嗎?以後叫我師姐。然後縣長親切問道。

—在阿姨身邊工作?…她從未想過將來怎樣?

—師姐會騙妳嗎?校長早就在遺書說到,關照妳在白沙灣漁業公司當個業務員。但我想留妳在我身邊工作。女縣長笑道。

—阿姨,她還是用這稱謂說:我能在縣政府做甚麼工作?

—失敗是成功之母,戀愛也是。持重雖有成,但人生正待開發。我關愛校長孫女,我信任妳的文化修養,做我的私人秘書怎樣?女縣長笑得多親切。

—哦!是嗎?…彷彿被說到心坎處,被觸動的人生悲喜,真想不出激動是甚麼滋味。

—我關心師妹如自己。人生經驗是磨練出來的,有大風險才得到考驗。是無

?妳是愛讀書的人,這個職業最適宜妳了,聽電話操作電腦,用心眼關心這個崗位

,就是我親密的小秘書。女縣長的話語充滿慈愛。

—萬分感謝縣長阿姨。縣長口口聲聲「師妹師妹」才是最初的際遇,是縣長與阿公遺書更深層的秘密,還是她本人別出心裁的親近口氣呢?隻有把人生經驗作順水推舟,恭恭敬敬朝女縣長鞠躬,表白了不是裝扮出來的激動。

—甭叫縣長阿姨,叫師姐。女縣長如命令的口吻。

—叫阿姨親切。為「阿姨」作解釋,感覺臉泛羞紅,有些難為情。

真不知縣長為何強調「師姐」稱謂?並且強調同門「師姐妹」身份,反而讓「阿姨」的親切意識可圈可點,讓心裡為突然降臨的人生意義困惑,因阿公的遺願而靠攏的女縣長困惑,想來一定是阿公和縣長之間的秘密了。

—我僅要求妳一點,縣長輕描淡寫似的說:書記員首先懂得守秘密,緊記妳手上出入的文件,就是縣政府的機密,懂嗎?

如果說回來故鄉麵對阿公死亡,然後手握他的遺書來拜會素未平生的縣長,也為解開隱藏了廿三年的生命懸案;那未阿公遺書的秘密是甚麼呢?難道是他故意騙我?我廿三年的成長故事,他和阿婆是共犯無疑了。那未我生身的秘密究竟是甚麼?怎想也隔了時代代溝,到我廿三歲才被揭開,就不是喜劇結局了…她腦海閃爍這些意念,也在剎那間決計把心思隱藏,祇能點頭表示。

—還有,妳的行為也是機密,必須照我的教導工作。妳敢在我麵前宣誓嗎?縣長問道。

都是掩飾感動的緣故,祇有點頭稱是了。

—妳在城裡沒有親人,為了方便工作和照顧妳,我們住在一起好嗎?女縣長的慈祥,以這話表白。

—方便嗎?阿姨家裡人呢?她被感動的心情,還是讓「阿姨」留住心底。

—阿姨單身,女縣長像調侃自己,笑說:師妹現在就是阿姨親人。

—阿姨……我……(我甚麼?……)無法說甚麼,祇有點頭稱是。

—師妹小團圓,可以讓我擁抱妳一下嗎?女縣長問道。

縣長冒出一個「小團圓」?我還有個名字叫小團圓?…她為女縣長突然說的「小團圓」驚奇!但也祇有點頭是最大表情。她忍住滾燙的淚水在眼眶內旋轉,讓整副身心膨脹,給縣長摟進懷裡。被擁住的身體爆發了悲傷感覺,悲傷也瞬間觸動了久違廿三年的母體溫暖,讓她沉默如小羔羊。自然嘍,還引燃了埋藏心坎裡出賣的愛情和已貸價而沽的傷痛。但她做夢也想不到此時此刻在陌生又親近的女縣長麵前爆發這樣的悲情。然後呢,初見麵就被帶進女縣長家裡。

那夜女縣長親自下廚為她烹飪晚餐,而且烹飪了過年時阿婆最拿手的紅燒豆腐鯉魚,令她受寵若驚!(就是那年中秋節,阿婆把她帶回莆北上學,把她留在阿公身邊讀書。阿公很少回家同阿婆住。那天沒有月餅迎中秋,阿公由鎮裡買回一尾鯉魚,用來紅燒豆腐鯉魚,說是最有意思的迎月和追月。他們就是絕口不提父親和母親。…)

                                                            (4)

            進縣長家翌日就開始進入工作環境。開始見習式工作,也想來跟心靈的感覺相去十萬八千裏,但將計就計留下來,算是相隨命運。若言工作得心應手,毋寧說是一縣首長權威性的光環籠罩。她的工作就是處理上下級文件信劄或本縣和本省甚而直轄市、中央,甚且軍區各處上呈下達的公函等等,都經歷她雙手「檢閱」,才能跨越進出縣府衙門。她在寫字間忙中帶靜的體驗,印象最深刻的莫如女縣長無微不至的關愛。女縣長的關愛,跟後來日夜相對的生活令她私心竊喜,令她默默思考與女縣長之間的神秘單身關係。

那夜。照常是飯後時分,師姐妹倆(女縣長固定了這樣稱呼)習慣叫她斟兩杯紅酒,然後聊天。在家,縣長沒有擺官架子,也無職業式的上下級關係,有之祇是默認師姐師的感情流露,從師姐一言一笑中默默投射過來,令她感想了似有若無的血緣之親。話題由師姐說她的革命經歷(如是想)開始。但師姐是故意斷斷續續的說自己,但欲言又止。師姐的故事還原人生,自然絕非虛構,真實程度最多是故意刪減一些,讓她聆聽時發揮想像力罷了。

—師姐(也習慣這樣暱稱了)  她說:我未發表個人的感想前,能告訴我為甚麼叫我小團圓?

            —嘿嘿嘿,女縣長似乎神秘的來一陣慧黠的笑聲,然後才說:師姐跟校長祇有師生情誼。因為是和妳祖父是師生關係,妳的誕生帶給我們驚喜,所以叫妳小團圓。

            —哦!但這個驚喜與小團圓何關?…還有更深層的意義嗎?她說後想。

—因為校長收養了妳。

—收養…那麼小團圓父母呢?

—妳的誕生是時代的精神,不知為何女縣長這樣感慨起來?

—師姐曾經是校長女朋友嗎?大概是習慣了師姐妹的相處之道,趁甜甜的紅酒作用,她突然這樣問道(為甚麼這樣問?大概就是心有靈犀吧…),也想。

—不是!妳為何這樣想?怎說呢……我無限敬仰古柏仁老師,但他遺憾終生。但見師姐臉孔酡紅。

—我憑感覺。師姐的話怎意思?她很為師姐的話困惑。

—以後就當師姐是妳永遠的師姐就夠了。師姐說。但突然女縣長又忍不住似地說:我崇拜校長的道德修養。妳怎的也以文學想像推理呢?

但見師姐眼神幽怨,彷彿凝視一個失落的孤兒;想像中師姐拋棄了階級關係,已被她的心靈之鏡俘虜了。

—文學想像推理?…她有些困惑了。多少年沒有碰過書本和文學?…我突然變成小團圓…她想,但她不想好奇下去。

—師妹,妳對自己了解嗎?讓師姐親切的看看妳。然後師姐這樣說。

師姐似乎考據甚麼,令她一時漠然,想起逃離的愛情和城市,刻骨銘心的王八賈寶雄,和孽種胚胎…曾經發誓忘記過去。可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師姐」和「小團圓」撞到眼前,一個可解未可解也不想解的身世之謎…她望著女縣長輕輕搖頭,早就臉泛桃紅。

—來,師姐引導妳瞭解自己。

—好的。因困惑心靈之鏡,於是她盡情打開心靈之鏡了。

—妳所瞭解的自我,除了心智怎樣怎樣之外沒有其他。師姐說:是嗎?少女心智好奇居多。男人都會說女為悅己者容,實在太虛偽了。

(是的,我何止這樣理解過,也深刻體驗過。難道師姐…)但她還是隱藏了心思,告訴師姐:我體驗過,人生太不真實。

—體會未來人生,是女人生命的賭博呢,師姐卻說。

—是嗎?…她不想說感想,隻為掩飾虛偽下去。

—但女人無法虛偽,尤其麵對愛情。但怎料到師姐會這樣說呢!師姐繼續說

:妳愛讀書,容易被浪漫迷醉,是浪漫女子的通病。妳讀過的書裡都會這樣說我們女人,是嗎?但妳是否讀過書本說:女人是天地小精靈,也是天地之母。我知道現代沒有人有統一的口徑這樣正視女人。孔夫子一句話否定:「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如小人難養也」,羞辱了中國女人五千年。我國傳統觀念一直祇把女人視作生兒育女的母親,視作性發洩對象,跟真正的女人心德無關。尤其在奉行一胎化政策之後,愈體會五千年中國男尊女卑的悲哀。男女性別尊貴觀念未改變,女人的尊嚴早被文明強姦了。

—師姐為何說這些?但無法掩飾對縣長的驚奇!

—師妹最近注意一個新聞嗎?廣東某地官員,為了開拓觀光旅遊,拿女人招徠生意,組織女性軍團供來華觀光的三百五十餘個日本人玩樂,我會想起以前日本兵在南京大屠殺。

—哦!……

—這不是女人歡喜作踐自己,是我國的男女性文化的罪惡。

—師姐想向我解釋甚麼?她實在不明白師姐的意圖。

—我想證明中國男人傳統性鄙視女人,所以女人要學會保護自己。師姐有不尋常的痛苦經歷,所謂時代烙印。師姐說:所以我推崇武媚孃武曌的統治天下論。

—師姐的話想表白甚麼?

—因為我要保護師妹。

 (保護我…我真的有慘痛經歷,過去嗎?!…)她想。

—妳阿公是崇尚靈魂的人物,保護過我,師姐說。

—哦!她奇怪的望著師姐

—我對不起他老人家。現在我向妳贖罪。

—哦!…那麼我是誰?您…我母親呢?!…她幾乎想脫口說。

—…師姐無言。

這夜對酌對話,對古娥真來說早該預感,打投奔女縣長就該預感,但她沒有預感,心靈沒有預感和拒絕預感。但刻下突然受到衝擊,彷佛心靈之鏡在突然之間逼迫師姐——無甯說在心靈之鏡裡發現自我身世的胡塗,被解開的心靈秘密其實早在誕生時就發生了,祇因命運捉弄而已。因此她的情緒投射師姐的「真正身份」時,藉廿年的心靈之鏡折射了,怎樣推想也不像個人的真實歷史,被隱瞞的身世隨阿公的遺書發生,因果卻以「小團圓」來承襲表白,實在也超離拒絕的本份。

            她想起那年進城飛馳故鄉雷公山脈,看到祖父持杖坐石橋墩,橋下流水湍激

,傳來山蔭的瀑泉…妳媽是天降妖星,妳是山鬼,阿公檢回來養的山鬼…阿公說

她在沉默裡任師姐盡情傾訴,糾纏了突然爆發起來的憎恨。但她最後還是以廿三歲的人生經驗的虛偽掩飾了。因為故意以虛偽掩飾縣長背後的真實,藉於掩飾排山倒海湧上來的悲愴感,她忍住激動的淚水。…後來。都是後來啊!在師姐權威式的光環裡的秘書經歷,她偷偷寫在自己的筆記簿裡。筆記簿寫下女縣長告訴她的「個人履歷」 (可理解是師姐的身份秘密,隻好繼續虛偽的掩飾下去),她想;因此做女縣長的小團圓,演變成惟一的選擇,隱藏於慾望揭開的生命圖譜裡。

師姐說:「過去可以編出千百個故事。上一代老鄉前輩說的半知半解的北京,尤其校長口裡表白的天安門城樓,我去了。如果我告訴村裡的小妹妹說,我站上毛主席當年檢閱紅衛兵的天安門,我怎樣想?那才真正慕煞我。但如果告訴她們,我像外國遊客一樣走進了故宮,竟看到外國遊客穿起假龍袍,裝扮先統皇帝溥儀的樣子十分滑稽,她們又怎想?她們一定暗暗佩服我見識滿天下。這些都是用虛偽掩飾的。我還能驕傲甚麼?說天下紅顏皆薄命?不!都是造反革命贏取的虛榮和墮落。…」

想起與賈寶雄的孳賬,我已深刻體會女縣長經歷不尋常,她越過漫長的廿年時空回到我眼前。然而她敢放言時下的社會風氣,敢為歷史女皇武則天定位,為何無勇氣承擔個人的惰性因果?人的自我價值是甚麼?她懂,但她卻被縣長尊嚴出賣了。她用我的師妹尊嚴和小團圓取而代之嗎?然而我承襲這個命運因果如謎?想來都是我的尊嚴被出賣,出賣給心靈的「蠱」,回到命運。

 

「我是知青,妳懂嗎?」這是第一次在女縣長家聽她說個人故事的重要環節。她的話對我來說不陌生,在人慾橫流的時代見慣了。做官的人永遠講做派,隻是師姐多了層用慈愛包裹的虛偽。她說她是知青,說明她過去一定有難言之隱。但今夜聽她默默傾訴,就像聽她說別人的故事,親切地對我這個「師妹」說她過去,令我有受寵若驚之感。現在我隻能這樣理解:她和阿公有過怎樣的關係?但她和阿公年齡相差太遠。女縣長說:我不諱言,為了保護自己,我出賣自己;為了逃避羞恥,我又出賣了校長。雖然現在冤假錯案平反了,但我良心平反不了。妳別永遠為身世遺失自己,她說。

當我聽到她這樣說,心靈受到的震撼,就是一輩子的遺憾。我竟迷惑在她的擁抱裡,彷彿初生嬰兒。我怎想都不像討回被遺棄廿年的母親。然而,後來當我發現她竟是個犯罪的女縣長,心靈受到的打擊,比我失去的母愛還要殘酷。現在我想,這都是她預設的圈套,籍討回被她故意遺棄的母愛贖罪,是對我渴望的母女親情的抹殺。如果說阿公故意騙我,原來也是他們贖罪的秘密;那麼她讓我看透她的罪業和墮落,目的不言而喻了。我不願想像則是:阿公至死隱瞞我身世又為何?他因何跳崖?女縣長跟他的真正關係又是甚麼?我不想推理了。

                                               

她的筆記簿收藏了女縣長個人履歷,隻是她生命圖譜的繼續而已。但半年後她閱讀了女縣長一封私函,受到的衝擊實在刻骨銘心了。

方縣長如晤:

我錢莊可以給有條件的人借貸。妳以尊貴名譽協準的話,

我旅遊社和錢莊即日營運。我錢莊現時依借貸百分二十條件作報

酬。這月有三十五名借貸者,祈望妳能安排有關單位協作,馬到

功成。又,關於出國旅遊觀光護照簽發等項,海事處人脈如何上

達,祈望調節。一言九鼎,恩重如山。

            祝青春如恆。

我凝視文書下欄的署名隻一個狂草「山」字,旁邊打個如圖畫〔山〕印章。

那天,她讀到這封來自白沙灣的書函,註定命運的因果就在此。師姐要我來完成?還是讓我回到海灣去,回到雷公山那個山洞裡,在阿公墳墓表白。這封私函在她心靈引起的震撼,然後跟師姐針鋒相對,才是命運的最大的懸疑。

—師姐告訴我,這山印章是誰?

—不該問的就別問,是妳職業道德。

—那麼縣長和同門師姐妹的道德是甚麼呢?

—這是我和師妹的絕密。

—師姐告訴我,我是誰?山是誰?

—甭問我過去好嗎?

—妳背著老百姓惰落了。

—我愛小團圓,一言九鼎,恩重如山。小團圓……

—既然師姐為過去贖罪,為何還要將來為現在贖罪?

—我失去太多,我要爭取回來。

—這就是妳的所謂報償?請問山是誰?

—我無話可說。小團圓,師姐保護妳。

—荒謬!

—師姐愛妳。

—荒謬!

女縣長不說呢,是表白師姐妹情誼,還是不願出賣個人隱私?被抱在女縣長懷裡的那個屬於命運的小團圓無法逃避。她閉著雙目被擁抱,黑暗的瞳子浮映一座龐大的〔山〕圖。

                                               

【後傳】

                                                (1)

然後呢,怎會離開女縣長?都是對廿三歲之後的經歷重新理解,現在想來就是罪惡了。純潔的少女心靈是天生美貌武裝起來的,虛榮像血一樣注入心靈,令整副心魂莊嚴起來,就是遺傳了;但為擺脫那個罪惡的女人,和從受傷的心靈逃出來,意味是一樣的;廿歲那年的販賣代價,淪落到與女縣長討價還價,就是人生經歷為虛偽掩飾了。然而,她無法逃避被師姐擁吻之時映照的心靈之鏡反射了賈寶雄的影子…

我的榮耀如冷暖自家知。…少女時代的幻想和追求,都以女子身價完成嗎?我惟有出國一途,換取將來,是惟一選擇了。於是命運又讓她看到過去…

母親 (我的生母啊…),她以謎樣的神秘身份覆蓋心靈,也驚動我童年恐懼和不安,但我已不恐懼是假還是真。我突然後悔三歲當初未聽阿婆的命令追上那個女人,去看她的臉孔。望著這個女人離開山岰,我躲在阿婆身後

,眺望那個消失在朝陽下的影子。那個女人的降臨,我躲在阿婆身後,眺望消失在朝陽下的影子。我夢中的山鬼與母親影子躥出雷公山,在瀑泉嬉戲…難道生母就阿公說的天降妖嬈星嗎?九歲前我一直這樣想。

                                                            (2)                   

師妹:                                               

永遠記住我和妳是師姐妹,都是古柏仁學生。不要把

妳的感覺告訴我,說我是妳的山鬼母親。記得柏仁阿公才是

妳真正的阿公就夠了。妳也不必為了個人的身世之謎詰問我

,然後出賣自己和父母的名譽,懂嗎?妳何來資格詰問過去

?為了過去就出賣自己尊嚴和羞恥良知?良知!是妳良知。

我不想把妳的誕生歸咎我的愛情初衷,動亂的文革埋葬多少

良知?誕生了妳是罪過嗎?不要再說了。

為了關愛妳,為了忘記過去,我現在贖罪的辦法祇剩

下金錢和送妳出國了。師妹,原諒師姐。到美國去深造好嗎

?妳不能毀滅自己和師姐。社會正在進步,人的意識向錢看

,我和妳都是。送妳出國是我愛妳的惟一表示,贖罪嗎

?不是,這是我愛妳的出路了,懂嗎?

感謝柏仁校長養育妳的恩情。

                                                            師姐夜覆

 

古娥真閉目都會記起與師姐女縣長方國弼的最後對話:

—甭說我像妳母親,我永遠不是。妳見過母親嗎?血緣能憑感覺嗎?

—妳不是我師姐。

—抱住我,讓我感受愛和尊嚴。

—您仕途已憑天才換取,但為何犯罪呢?

—我離開仕途甚麼都沒有,但心甘情願愛妳如親子女。

—但為何不敢麵對我如母親?

—我現在沒有選擇權利。

—您可以用權力掩飾犯罪,為甚麼沒有膽量接受骨肉親情?

—別說下去,用力擁抱我,師妹,我寧願妳就是師妹。

—為甚麼?!

—我寧願不是妳母親。記住,再不要詰問自己身世。

—您是讓我身世迷亂的女人。告訴我,跟您秘密交易的「山」是誰?

—甭詰問!照師姐的話去進行,我全副身家財產都給妳了,我不是贖罪。妳隻能告別自己,才會找到自己,懂嗎?

—我連恨都典當給妳?

—妳必需離去誕生地。

—我連討回女兒尊嚴都無?

—不!尊嚴和羞恥都有。

 

古娥真感覺自己像回到雷公山蔭,跪伏洞黯裡,掏出乳溝裡收藏的女縣長的秘函,把它撕得碎,飄散如雪片。雪片散開命運的圖譜,飄漾白沙灣,在巨大的波濤陰影裡飛舞…她從遙遠的廿歲歸來,回到三十六歲。她才見到錢百山黑色的身影跪伏在跟前。但她不敢驚動他。她仍然看到沙灘上千百隻海鷗翱翱翔翔,洶湧澎湃的浪濤,切割殘暉層層疊疊,海上帆影點點拋得零散遙遠,遙遠的漁火零落也遙遠。…但她山鬼樣的眼睛,望著滿天星鬥在天壁閃爍如億萬精靈。而錢百山又為甚麼跪伏呢?為適才擁抱女人召回贖罪禱告?在她心裡已經見到那隻〔山〕圖打印心靈的擊拍聲。天地能告訴他甚麼良知為何。…她乍然恍惚間見到自己化成一隻海鷗,從錢百山眼前飛起,飛進夕照黯然下來的白沙灣。波浪上有隻小舟蕩漾,蕩漾童年多少路……就連錢百山也奇怪她說的故事,但他朝她跪下來。落日快沉下海平線,彤紅的霞光慢慢消失,反而把錢百山的跪伏樣子照得迷離。她麵對錢百山,感覺他臉孔黯然,那隻龐大的〔山圖〕把他壓迫了。

「明天妳母親下鄉了,妳要見她。」良久,錢百山說。

「為了尊嚴,不見!」古娥真咬牙切齒陰聲切切道。

「但鄉親父老歡迎妳歸來,莆裏母校需要妳歸來,吳桂珍老師會視妳如姐妹。」錢百山說。

古娥真被一股忘我的迷亂敲打心靈,適才被錢百山擁抱的是假也真,像感覺從命運圈套解出來的喜悅。暗夜降臨,依然濤聲飛騰。她望見波濤裡那隻小舟依然蕩漾,傳來阿公阿婆的歌聲:

風呀浪呀啪呀啪

漁火如星點點

                                    浪呀浪呀隨波濤飄也飄

                                    點點漁火下西洋

                                    下西洋下西洋

                                    一去不知返

                                                            00一年二月十九日初稿於嘸吟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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