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初戀之前和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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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偶然,也不偶然。偶然是現在的重逢,她和他說話的環境不是她來時想過的。現在倆人的感受呢,她還來不及思想,就隨人家進來麵對他了。此前她是這樣想那個「他」的。她心靈的旮旯裏的「他」,早就湮沒於漫長的歲月裏,現在重新麵對呢,就像斷線風箏,突然跌落眼前┅—在麻將台上人家說他。—他是誰?—他他他┅奶第一個情人唄┅於是,那夜困在「死鬼老公」的酒氣裏想呀想想老掉牙的初戀故事了。初戀的故事,清晰的回到心靈,就不再是虛無的景象,閉著老花眼才能感覺那幅愛過來的真實,心路曆程的精神映照,殘存的映象走進過去,又由過去走回來,都是初戀之前和之後的情和景,彷佛一下子變成偶然的心象,一下子令人多麽哀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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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看到那年┅好遙遠的那年呢┅
奶穿過夕照的田洋追他。夕照被風吹蕩,蕩漾奶如雲似的黑發,腳步淩亂,黃昏的日色沉沒了。奶並沒有追上他,也不敢追上他,隻能不近不遠的追著望著,見扛槍的民兵的槍杆和人影在黃昏裏留下最後的陰影。有風。漾起的幾根發掩蓋了奶視線,也纏繞奶心下沉。奶隻好眺望幽幽黯淡的天和地,在心裏呐呐∶你甚麽時候回來啊┅奶隻有惶惑的想著和他的初戀,命運帶來的初戀。
都回到心裏來了,不願想,但想起來就抽心抽肺。欲哭無淚?不是。好不容易偷摸摸的跑到捆綁阿爸的草垛。—千萬不能驚動治保主任的人,他們的槍分分鍾走火,當民兵的堂哥捎來話。我不顧生死都為了救阿爸。如果不是堂哥驚怕五花大綁阿爸會被人家點火燒死,我再見不到阿爸最後一麵了。┅可是造反派還是點火燒草垛,沒燒死阿爸是我去得及時。說時遲那時快的意思。聽見後麵喊捉之聲連夜不絕。我挪不動阿爸,卻聽到有人閃過眼前,話說得像蚊叫—常家妹,奶快逃!我來撼常老師。┅情景就這樣開始。事實逃到哪裏呢?方圓五十裏的山山水水,蘆葦水邊藏住人,但水蛇水蛭咬人吸人血。還是看他把阿爸朝蘆葦邊跳蹭,消失在熊熊火焰草垛外,留下一夜的悸動┅此人是誰呢?就是當夜的心事。阿爸有這樣不怕專政的學生打救┅可他是哪村的兄弟呢?┅哦!┅原來是你啊!知道你時┅哦!┅阿爸阿爸!阿爸醒醒啊!┅你和我看到阿爸斷了氣,我就後悔莫及。哭不醒阿爸。哭天地不仁。阿爸不止死於水蛭吸血,是阿爸五天沒有吃過東西。我還怨你撼我爸逃,逃哪裏?不如死在草垛壯烈啊!┅數十年後┅是四十七年吧,我記起了。想起阿爸之死想起你。我不是少不更事。你知道我。我卻不知道你是甚麽人,但認識你同先父生死一線間。那時代,都以上綱上線理解人情。人情薄過紙,你畢竟在火線上拉先父一把,口口聲聲常老師。然後你悄然離開我常家妹。哦┅你連知心話也不說一句,隻望黃昏的蘆葦河念念有詞∶『問蒼茫大地,誰主浮沉┅』那是毛主席寫的詩詞,你說的。永遠留下我的掛盼。你揉揉我的手。—非去不可嗎?┅我說。—記住我就好,他年我會回來接奶。—你去哪裏?能回來帶我嗎?不能不送你出走鄉關了。這條路好遠多長,我不知道。你知道的,我想。讓我回到同你初戀之前和之前吧;之後呢,也是這樣,惟有這樣,我才想起真實的你,不是現在你我相對的從前,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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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相對的從前,卻是那團燎燃的火影,多少人圍著火?都眼巴巴看人家把書丟進燃燒的火焰裏,火箭隨嗶啪聲飛竄。又有人從穀籮筐把書丟進火焰。有人飛舞長竹杆挑撥火堆。火焰飛竄。人聲飛騰。就是這時候,奶爸衝出來,視死如歸啊!┅所有在場的人都鴉雀無聲。這情景,後來他向奶解釋之所撲救奶爸,那情那景就是奶和他初識的情景,因為救奶爸,就叫初戀。奶自然還沒思想甚麽叫初戀;初戀是後來奶在心靈啄磨的如醉如陶,有奶哭聲,忍不住的流淚姿態。我十六你十九┅命運相連的初戀,奶想。因為初戀,初戀就把身子獻給他,則是少男少女初戀的本質和本能的衝動,留給奶和他生命經曆投影生理本質的意義,鑄就他非離開奶不可的生存意義,卻是他離開後奶常常掛心的一個心結。別說初戀獻身啊!那是後來日思夜盼的心事。為了你人愛沉默不說話,說起話來有故事。我知道心離不開你,不止我父生死相連你,是說了初戀之前之前同我父的師生情誼。原來你南下來看我爸,還是偷偷摸摸。為甚麽找來?風頭火勢的運動,所有人連自保都難,你在難上加難,偷偷告訴我探望我父的過程,說∶八年前上我父的課,是老右派下放一個邊達農場被監督改造。他教你讀古書,讀了這一段,是因為知道你很早就被父母遺棄了,父母到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沒回過。你跟外婆過日子。外婆永遠不告訴你為甚麽?後來,你還是從我父的口裏知道,那是關押壞分子黑五類的地方,連回來的話,你父母就服刑期漢了。哦!怎麽歡喜沉默的你是這樣一個家庭成份?聽你說來,我和你是同病相憐了。而你為我父遣返鄉下批鬥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逃離邊疆到我南方家鄉,竟為了探望老右派,不可思議啊!然而,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暗暗充當造反派打手是為了接近我父關照老人家。—令尊大人說過,奶家鄉離香港近,有許多青年不畏生死投奔怒海偷渡。你說話令我顫抖!我怎會想你救我父是想他跟你一道逃亡。┅人死不能複生。然後聽你說和我父在你老家農場服刑的故事。—「萬章問曰∶『舜往於於田,號哭於 天,何為其號泣也?』孟子曰∶『怨慕也。』這是你說過的,說我父教你,說了古人孟子和一個叫萬章的學生說話。舜這個古皇帝到田裏去,向天一麵訴苦一麵哭泣。為甚麽呢?由於對父母一方麵怨恨,一方麵懷戀的緣故。┅我還是不全懂。我雖難掩飾死父的哀痛,但我還是得裝出他不是逃亡死的原故,裝做是逃火失足掉河死的。人家怎樣鬥你這個外江仔,我都無法裝出無動以無動以的樣子。你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反動派,都會打心裏恨你這個孬種。而我同你初戀就是命中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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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蘆葦河邊,你我一條條刮掉父親屍體上的水蛭,埋葬了父親。—不必理人家怎樣看奶和我,我也不怕再遣送到北大荒。我何去何從呢?我想起追隨我父去死,跳進蘆葦塘去死。奶爸之死是天意;如果奶去死,就是糟蹋生命了,你說。—人活著不止見證了死亡真相,還要為先人活下去的勇氣;殘酷的死亡,就是活下去的證明。我沒有親人,你就是親人。我知道那時已經愛上奶了,做夢都想做你的媳婦。隨你住進公社時代就荒蕪的防空洞。挖深洞,廣積糧,水稻密集,試驗田。我回到過去是驚恐!那是我父受罪的地方,人家忘記防空洞,我卻忘不了阿爸對抗假大空的情景,他的罪比做右派分子還嚴重,他由監督勞動而發配北大荒,就是這輩子的宿命。我哪想到跟我說起北大荒卻是你。你讓我難忘我父受罪的北大荒,還有你的北大荒,打那時起也是我的北大荒。
你說是在老號出倉放封時認識我爸。我爸和老號在下一盤棋∶過河卒子在楚河漢界那邊,他說∶這場戰役就像項羽劉邦的垓下之戰,成了中國曆史乾坤┅風蕭蕭兮易水寒,將士一去兮不複返。這或者就是奶以淚洗臉的情景。他不會再出現龍盤山的往事┅那堆火影。那個救先父情景。奶和他為拔除水蛭。先父下葬。然後才有相識和初戀,因此才有情不自禁的為初戀獻身。┅初戀情景,留下奶刻骨銘心的做小女子的印象和感覺┅哦!┅是感覺啊,身體感覺和戀愛的誕生情節┅
你刻意要奶,也不全是。但說「不全是」之間牽連奶心靈的悸動,然後他離開,一去就四十年,奶當年撫摸肚子隆起的心慌意亂,最後跳進蘆葦河想死。死是追隨先父之死,還是追隨初戀的結局意義?奶都無暇思想了。死不了,是因為奶會識水性。識水性抗拒了水蛭的本能,讓奶重新目睹先父的死亡意義,因此奶怕死。然而,後來那根掛梁繩子仍然沒有結束奶生命,那就是天意,天不譴有情人,奶的死諫沒有意義,留下的「孽種」變成奶生命的光彩,連天也見憐的。於是奶為「孽種」活下來了。多少漫長之夜,奶撫摸肚皮之時,為何老困惑那場初戀故事和獻身感覺?先父死亡反射還是報答救父恩情?都是都為痛苦迷惑啊┅迷惑!是的。奶迷惑於那回做了女人的感覺┅公和母都是這番感覺。都是情不自禁的感動和感覺┅這感動和感覺是後來奶懷念他和撫摸肚子胎兒成長的全部心理
初戀和公母心理和心靈意識。微露消魂之感打臉和耳根傳進感覺,他是那末細致的男子漢
,連肚臍眼都不放過撫摸。—女子是這個樣子啊,你說。—┅我能說甚麽?於是我死勁的摟住你,又在感覺中掌握了男子生命根源(後來孤獨之時時時回憶這情這景,成了我自我手淫的習慣啊!┅) 。我本能地張開雙腿,微露眼眸感覺你。—我也是初戀,你說。我強烈地感覺男根的衝動直達我幽牝之蕊,深穴之參涵蓄了滑滑膩膩之感,似淙淙 ┅連心靈感覺都胡塗的潮熱都迷亂的┅待消魂之後的涕泄橫流啊┅那時怎會料到公母竊纏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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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就是現在,她麵對的他竟然是不會說話的人。她隻望著他嘴唇微微顫抖顫抖。奶早就知道他想說說不了的千言萬語。療養院的中國姑娘告訴奶∶阿嬤,奶知道的,中風的老人都是這樣子。他算行運,腦子未壞死,時不時會說幾句。最幸運就是,他還會寫字,有時給我寫一張紙。我不太識字,拿給院長看。那回正好聯邦政府派了個中國翻譯員來探望院方老人,也來探望他,我把收藏的他寫的字給他讀,他告訴我,他想找個人,想不到這個女人就是奶,初戀的愛人。翻譯員說∶院方會代尋奶回來看他,還有您們有個兒子。┅此刻奶恨極望著他,後來就是淚眼婆娑因了。姑娘拿來張紙和筆,鋪在他輪椅前的寫字板上麵。這是院方給他寫話的裝置。—人生就像一本書。這是他給她寫的第一句話。她雙眼在字裏楞住。三十七年,她見到他的字,整個心靈震撼,就如獻身的少女,臉刹那下垂。羞紅如初戀嗎?是個人隱私了┅那個同他相愛生下的兒子,刻骨銘心的「孽種」。不!親愛的骨肉啊!┅然而此刻望著他的字,記憶迷亂,就如生命迷亂,在人生那個階段動蕩之,然後收藏心裏,就像作繭自縛的。後來,她連自己都不知怎樣的心情,又恨極望了他,拿起他的手,沒說話。人生像本書。於是說∶「我嫁了兩個老公,生了六個囝兩個囡。怎麽會在這時候見到你啊!」她有抗命之感,又說∶「這個姑娘說你會寫,寫給我看,寫!」。她見他寫了—生命的意義爆發啊!「甚麽意思?」她不懂。接著還是說了∶「你算我第一個老公。我們有個兒子。」—是嗎?她見他寫道,見他的臉皮一陣紅潤。她刹那觸動了甚麽似的,自然是十五歲時的初戀情景,是生命的秘密,現在她不想收藏了。然而該怎樣告訴他呢?┅她八九年端午節才回到大陸去接這個由母親和妹妹養育的兒子。是和在第二個老公台灣仔敗壞了家庭婚姻之後。回到十七歲就離開的故鄉。為了找他,走過天涯海角┅生命留下孽障,跳河想死未死成,上吊未斷氣是給割豬菜回家的外婆救了。命不該絕啊,孽債就負這輩子了。
—我聽到人家講,奶有個兒子在鄉下未移民,怎的呢?她看他寫。
怎的呢┅我的親親老冤家啊!┅她想。
「他是我這輩子的報應,也是你的報應。」她說,臉上刹那堆疊層層縐汶,隱藏了整個生命秘密,未知從哪處訴說。
—報應在眼前,都告訴我,他寫道。
「人生是夢也不是夢┅是我欠這個囝,要完,我代你還了。」她說時像少女垂臉。
(人生捉弄人,生命捉弄人,女人都要要嫁人,也為了鄉下的親生囝。同一個跳船的行船佬結婚後來美國,就是生命轉變了。幾乎肯著行船佬像省用油鹽醬醋每月都給長子寄贍養費。行船佬還是知道了,第一次拳腳下交加就像無數次他輸了錢和喝醉酒拷打一樣,也成了命定被男人痛打的結局,也成了婚姻的結局。┅那個在土庫底賭場的台灣仔,不該在命定的拷打場麵剝他臉皮,害了我和他自己。婚姻就這樣破碎了。那些年,為了同他生的四個兒子日以繼夜在山寨廠縫紉,還要為他還賭債,就像所有賭徒說同鄉話也是命中注定。┅)
(真不願向他訴說怨和恨┅掐指算到證囝廿五歲才敢回鄉下相見。現代化後的故鄉新鎮最大的娛樂場見到。母子相逢都是夢想成真。十七歲就母子分離,注定在地球這個社區和那個村。由妹妹相陪去見兒子。見到兒子父子坐在一張長台旁邊,兒孫身邊還坐著兩個靚女。滿耳都是和嗶啪向的牌九十拍打聲。人潮聲四麵八方流動。囝父子就是祖孫三代。你┅你和我的囝孫啊,我就是想不透他嗜賭如命,像我的第一個老公。媽,我不想移民。媽給我的錢都投資賭場了,我是大老板地頭龍,鎮公安和書記罩起奶囝,我找回我的無良老豆帶回來,我親手工當著媽的麵手刃他。囝的人性沒有半絲你的遺傳,我怎能告訴你有這個囝?我不要你見到他,你沒資格見他,他說的。你一分錢都未養過他。我用錢養育兒子,兒子是我媽和妹妹看顧長大的。你欠他的不止給他的生命,是他打小失去的父母子女親情。你資格在哪?這才是我恨你的原因吧。你和我今日相逢多偶然呢,初戀也偶然嗎?┅她凝望著眼前這個初戀愛人,早就收斂流淚的衝動了。
「阿嬤,院方規定的探訪時間到了,下個星期再來吧。」療養院的姑娘說。
—下次來,記得把奶第一個兒子的照片帶來給我看看。他在紙上寫下。
「老奶奶,我叫他把要跟奶說的話全寫下來,下次來帶回去看。」姑娘說。 她想起甚麽呢?老了數十年的眼睛似在突然間似年青了數十年,充滿溫馨的柔情,然而卻可憐楚楚的投影在楞在輪椅上的紙和原子筆。那張紙裏幻化如滿眼黑點子刹那撲進心靈。她見到自己和他傷痛萬分的拔除死父身上的水蛭。遠處的天夕陽西下,村坪上的燒書火影仍亮。┅
「由唐人街搭D車到七十三街轉7號車來法拉盛,記得啊!」姑娘說。
她彎下肥圓的腰,雙手捧起他的老臉,伏下頭,吻了含了他沒有牙齒的嘴唇,感覺鹹鹹的垂液味道。初戀而情不自禁的 纏打心坎冒昧地騰起,刹那間令她看到九九年同兒子和孫子初會的情景——
—媽!我去美國幹啥?奶嫁兩個老公都離婚,我親老豆在哪?他是沒有情義的賊種,兒子說。
是甚麽感情衝動呢?她從初戀男人臉上抽出鹹鹹的嘴唇,抬起臉,正好望見頭上的高樓上端一片高天,好高好高,一片白雲飄過眼端。她像想起甚麽也似,望著他的眼說—把你想的都寫下來。告訴你,如果你願意,我會帶你回去見你親生子和親孫子。
24/10/08寫於嘸吟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