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遺事備考》(2)
(下段)
此刻靈體回到家,見到老態龍鐘的母親那副樣子,記憶中的幼年童年,竟以從未感覺過鹹家剷的父親遺憾。回憶的意識誕生,原因適才生命被決處的第一槍,靈魂之所出竅是這槍聲引起的。然後身體怎樣跌倒黑黯深淵呢,靈魂飄離良久良久才意識到終於死亡吧,因意識了漫遊黑黯,讓靈魂冷靜想像自己的死亡情景。
我想起被處決,才開始梳理自己的罪惡,是在第一次應審被押解回監房後。我被獄警的槍柄敲打了一下,聽到獄警說:野狼,你不必經過省級法院就判決槍斃,省了國家的米飯錢。野狼罪有應得。縣法庭開審是公告天下,改革開放養了你這班社會毒蟲。野狼,你死有餘辜!他們從未叫我名字。我覺得這個獄警的槍柄擊打我有理由,尤其他的高論。一審就判決!獄警說「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是。…坐在監倉床上,我才發覺對開床上的獄友老傢夥一直望我。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好奇:看甚麼看!人家一審判我槍斃,你知道嗎?老傢夥,你好命還是歹命,七老八老判了甚麼罪?難道是罪不該死判了無期徒刑?…你如果是終身監禁,你以為幸運嗎?趕早撞牆死吧,何必活受罪。對無?…我這樣想像眼前的老傢夥,覺得他的幸運實在可憐!因此又覺得想親近他,想知道他。…
獄警來解我,說有人探監。隔著鐵欄,我最後會見姐。隔著鐵柵欄,見到姐望著慘白的臉孔。第一次把吸毒告訴姐,姐警奇之後就是這副臉孔。吸毒被媽知道,是姐告密。畚箕扛(註2)!媽的詛咒多了「畚箕扛」。然後被姐上來摟住,姐的那副恐懼樣子也嚇唬我。無陰公嘍你…同廖哥仔一齊跳海餵鯊魚吶你!我想後來姐因為廖哥仔劫殺上吊未死與此有關。自然嘍,最大原因當然是廖哥仔要脅我盜用姐收藏哥匯返起屋的錢去還毒債和賭債。二十萬喎,這是哥偷渡香港後匯回最大筆錢。哥想把祖屋拆建三層小洋樓,他信上說永遠剷除這座舊封建。但廖哥仔怎會知道哥匯返的二十萬?一定是姐同他相好時說過。你把錢偷出,我把你打到七竅流血,把錢再送返姐,你姐就會雙倍感激我愛我嫁我嘍,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嘍!但廖哥仔未打我,也未把錢還姐…哦!…後來走投無路,才到淡水賭城拜馬馽,盼望他收容。…馬馽無情無義。他應該救我,送我去香港。馬馽如果肯動用個人的人脈關係,我也不致判槍決,至多無期徒刑。無期徒刑!就像老傢夥啊…無期徒刑還是鹹鴨蛋一個,還不是在監獄等死嗎?二十歲至老死,哦!…
眼前,見姐解開給帶來的最後的晚餐。看到了滿瓦缽的東坡肉。姐說是母親給我燉的東坡肉。媽說過東坡肉是老爸從縣府學來的佳餚。做官的三餐好魚好肉。老爸烹飪東坡肉,一定在他最得意的時候,或者他跟母親洞房花燭之後,然後誕生哥誕生姐…第一次把吸毒告訴姐,姐警奇之後哭得死去活來。吸毒被媽知道,是姐告密。畚箕扛(註2)!媽的詛咒多了「畚箕扛」。後來鹹家剷老色鬼,睡靚女學童,無天良!我有天良嗎?…不知打哪來的情緒,他突然對姐說:姐,把老野狼的東坡肉留下,監倉裡有個老監犯餓肉。他臉耷拉姐麵前。他多想再看一眼姐,剎然感覺姐的目光呆滯如死光,毫無理由感覺姐的臉孔彷彿是老監犯的遺傳。他怎也抬不起臉孔望姐。想到五更之後押法場,姐死光也似的雙瞳照見心靈深處,姐的悲苦如垂死天鵝…
我被解回監倉,捧著姐最來的最後晚餐。晚餐讓老傢夥享受吧,讓他也記住我。接著獄警又送來一碗茶七星茶。喝過七星茶,比你吸毒還過癮,你就就像神仙會七星姐吶!獄警說。我實在不知茶為甚麼叫七星茶,還這樣神仙?喝茶。茶滑進喉嚨幾乎嗆了,衝進頭穀熱騰騰。處決前獄警送茶甚麼意思?特別開恩?…老傢夥見到送他的東坡肉,呆了好久好久。小兄弟,甚麼人探望你?我沒有回答他。回答管屁用唄! …小兄弟,過堂沒有?老傢夥又問。他不知道我五更天後解法場處決
。甚麼過堂?我不懂老傢夥說「過堂」甚麼意思?跟我住,我想兄弟將來也判個終身監禁。我不想看老傢夥,我躺下來想人生最後一程。
—監獄服侍你好茶好飯,就算槍斃也值得,老傢夥又說話了。
—這也算好茶飯?想到死臨頭,祇好答他。
—你老子開黑社會嗎?監獄這樣優待你?老傢夥說。
—我老爸是黑社會又怎樣?你沒有黑社會兒子嗎?我有些氣。
—小兄弟貴姓大名?令尊哪個幫派?他問得文雅,想來他讀過幾本書。
—野狼!我卻沒好樣的隨口說。
—令尊貴姓寶號?他又文雅道。
—野狼!
—人類都由龍凰交配,小兄弟打天上掉下來嘍,老傢夥笑得幽默。
—我媽同野狼交配呀,成嗎?我有些氣憤!為何老傢夥偏提問我「父親」!
—我卻有三個子女,兩個兒子一個女,幼子是我判無期徒刑後才知道。老傢夥卻感慨起來。(老傢夥有兩個兒子一個女!…老傢夥犯甚麼罪終身監禁? …)
—我對不起我老婆,對不起全家。我在這裡踎了廿年,老傢夥耷拉麵孔。
—甚麼罪踎了廿年?…
但老傢夥再沒回答。
剎那,我頭腦脹滿,像被電殛一樣恐怖…直到夜過五更天吧,獄卒開門把我押去法場。我回頭望著趴著望我老傢夥,直到監倉鐵閘沉重的關鎖聲消失,我還感覺老傢夥的雙瞳如兩股死光影子追隨背後。適才我哭過,老傢夥看到嗎?後來老傢夥也哭,當然不會為我哭。為漫長的無期徒刑哭,為他說的對不起全家哭…後來。也就是押到法場槍斃的情景。我幾乎連起碼的意識都消失,回來麵對的卻是自己歷年執法殺人的老地方—九矗嶺深溝裡的大林棚雞嬤石。
哦…雞嬤石。十五歲那年因為逃避童黨打架被公安追查,就是窩在這裡三日三夜不敢露麵。後來還是廖哥仔找來這裡,還帶來錫盒裝的豬雜飯。既然狗入屈頭巷,一不做二不休把世界做大吧。小舅仔,我倆要找個靠山做世界,廖哥仔說。回到家,我望著媽悶死葫蘆的坐在麻石門檻上。我好想跟媽說幾句悄悄話,告訴她要為家裡賺回很多錢。可是我怕母親開口「鹹家剷畚箕扛」,祇好遛進姐房裡。姐,我和廖哥仔出遠門公幹,我告訴姐。姐像像喝了迷湯似的癡迷望我。姐,妳想見廖哥仔嗎?他在巷口。姐知道你做甚麼,姐還是要說,你甭做傷天害理事啊。姐把我摟得死緊。然後不知黑社會有多大,拜馬馽已成定局了。
想做馬馽馬仔勢在必行。永遠難忘馬馽口試和試功夫的場麵。這就是黑社會,像香港電影說的黑社會一樣酷。馬馽像坐中軍帳,大堂黑壓壓站兩列馬弁。他背影牆壁上掛幅洪拳祖師公的古像。祖師公畫像下掛滿符籙黃裱紙。一個大香爐青煙瀰漫。那陣仗真如廖哥仔吹的三山五嶽人馬都到齊。麵對這場麵試,真心懾!為何拜我馬家門下?有馬馽門徒問。我兄弟倆崇拜師公,廖哥仔答。崇拜馬馽公甚麼?軍陣裡人又問。馬馽公威風八麵神通廣大,我主動答是因為讀過武俠小說,以為答得好。怎麼神通廣大呀?軍陣裡人又問。打家劫寨呀,也是我的靈感來至。胡說八道!黑社會就一定打家劫寨嗎?黑社會做的是江湖生意,洪門最講究道義,剷除社會不平,懂嗎?小小年紀學走江湖,有甚麼看家本事?馬馽公如在軍帳中說。他這番話我莫測高深了。會打架,歡喜橫行霸道,廖哥仔答得乾淨利落。還有呢?不會功夫嗎?有人代問。拜鄉下少林師傅學過拳,我馬上答。少林拳那個拳法呢?像黃飛鴻師傅無影手,我答得靈活。擷女人櫻桃無影手?黑壓壓禮堂笑聲傾覆過來。我麵紅耳赤。我不知不覺想到姐,盼望姐此時那刻神助我。真正說時遲那時快,呯呯兩聲鎗響,石板地彈起火花。剎那有人影跳出,劈頭蓋臉一陣腳影掃來,我和廖哥仔幾乎迴避不及。我急中智生,劈出無影掌。廖哥仔掌中已夾著他隨身帶的匕首。馬馽對我和廖哥仔的麵試因此開始和結束。然後我倆才行燒香跪拜禮,成了馬馽幫會門徒。
由龍崗到淡水到惠州,再由惠州南下大鵬到南澳鯊魚灣,橫貫寶安惠陽的三義交通線,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和廖哥仔搭檔做的是攔截搶摩托。後來發揮到詐搭的士綁票劫的士。馬馽說的士回傭大。最後返回鯊魚灣根據地做世界。抽籤選拔根據地,看誰水漲船高,總幫主馬馽說。我和廖哥仔抽到鯊魚灣,這是命定了。馬馽預支各人廿萬元活動費,發兩把鎗三十粒子彈,並特別聲明:鎗是香港偷運進來的,除非動刀無效才嚮鎗。就這樣領命了。我難忘把廿萬元交到姐手上時的表情。她沒有高興,一副茫然望我的樣子。我摟住姐,還是固定的手序動作,但不敢然後…這回匆促返家又離家。從此走上賣命不歸路。我知道上得山多終遇虎。然而怎也料不到不怕死的傢夥。要錢沒有,你把我殺了算吶,英雄,他說。英雄!我是英雄?殺人滅口是英雄?…從他身上祇撈到兩千塊,吃兩餐靚菜餚也不夠,殺人滅口值得嗎?千不該萬不該,斬千刀祇有兩千塊,還動腦筋玩我。看我手上的鋼刀還大言不慚。老弟,賺我一輛的士不像賺,不如我和你打劫鯊魚灣國家銀行呀!一次發曬!他笑道。他想得離譜!如果他乖點就範,我不會撕票。他玩我。你會打劫銀行,還能半路中計嗎?蠢材!我一刀子就掠下他右掌。這回是出馬搶的士以來最狠的出手,我不想殺人。不!我沒殺他,是把他綁上雞嬤石老鬆樹上餓他幾日再盤算。豈知接下來的動作呢,他反抗得兇狠,我非絕了他喊救命的嘴巴不可。這才變成你死我活的結局。我連他耳朵都割下,包裹他的頭臉,把他吊著吊著…後來我想,把贜物駕回淡水,向馬馽討回償金再回來料理的士佬。怎料人算不如天算…大林棚屠宰場逃了豬。誰上山尋豬尋到雞嬤石啊!…的士佬的屍體腐爛,召來大隊公安。我沒有落網預感,卻被公安線人通風報訊,千不該萬不該,我在天宮按摩房被公安銬住。廖哥仔呢?廖哥仔在哪?誰做了公安線人?我再無來日追查了。我姐,回家吧,告訴媽,我死有餘辜…
那砰然槍響都不是究竟了,身體倒下之後怎樣?都不是斷魂能追究。惟獨乍然間彷彿仍然活在人間,都是後來醒悟還魂的究竟。於今。還魂夜。靈魂為何又回到監倉呢?老傢夥死光雙瞳一直照射,是為送我最後一程。我想,那砰然一定未從背脊射擊心臟,不然我沒有靈魂出竅這回事。我現在想:「砰」然大響,為何會把我最後的記憶帶回來?…三更天吧,老傢夥醒過一回。聽到老傢夥清晰的尿尿聲,心就禁不住嘲笑:鹹家剷!敢情你也是色狼吧,現在知道性虧嘍!你一定是色狼判終身監禁,像我父親一樣。如果你老傢夥真是我父親,今夜父子麵對真正無陰修呶…待老傢夥回到床上,看他沒躺臥,卻用那雙死魚目望過來。他有股莫名其妙的衝動,想告訴老傢夥我被公安緝捕之前,去找過父親誘奸的舊小情人戴集顏。
(…父親誘姦的學生戴集顏,還有三分姿色。不難想像她十二歲時就發育成小美人。小美人都早熟,老色狼父親是教導主任,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小美人弄上床。人家說,是戴父捉姦在床,眼巴巴望著囡仔被壓床上…戴父懾於權威呢還是家有醜女難出門,訛無事。後來還是紙包不住火,囡仔大肚子,才向公安舉報。人家說,老色狼父親在學校操場被批鬥,是文革後期最沒革命精神的一場批鬥。這場批鬥,有三個學生家長向老色狼搧巴掌,禽獸禽獸罵聲不絕。…後來,我問媽:媽,我父親最後的小情人怎樣呢?戴集顏生下小畜牲,媽說。小畜牲怎吶?母親守口如瓶。直到我入了黑幫…。如果沒有第九宗的士佬劫殺破敗,我不會落網,不會罪加一等加進夜闖戴集顏家和脅迫通姦一條。我不會罪判槍斃,最多像你老傢夥一樣判無期徒刑。)
(是的,你是我槍決前最後麵對的人。你老監躉在這最缺甚麼?我想就是女色嘍。女色,誰不好色。但我一直未思想甚麼缺德。戴集顏,父親最後誘姦的小情人,我為何找她?就是想證實:人家說她父親半夜抱給我母親的嬰兒是誰?無人告訴我我是誰?戴集顏那年十二歲,比我姐大,比姐代媽伴我睡覺時大幾歲?我就是不服氣,要戴集顏當麵告訴我。適才說,這女人還未見老,就像小說說的女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那種女人。我記憶兩歲時母親追打哥進入祠堂在龍龕前團團轉,然後媽氣急敗壞坐著石階餵我吮奶。天井上空麻雀來去飛翔。我滿懷快感望著判決父親罪大惡極的女人,剎那邪念狂熱。不由她分說就告訴她:集顏姨,妳知道我是誰?妳不會知道我為甚麼探望妳。戴集顏祇顧看我,上下打量我,滿臉吃驚!我是有備而來呢還是給她的動作震撼!她竟毫無性格的撲過來擁抱我,並罵了一句:小禽獸,長到廿歲呶,小禽獸!祇見她把我頭塞進懷裡,淚流披臉,然後啜泣。我就在那刻肏她爽,回到幼年的記憶,母親的奶頭,祠堂天井,麻雀紛飛…)
而此刻魂體呢,望著母親癡呆跪伏神台下,剎那不知慚悔呢,還是畏罪…伏在母親腳下動也不動彈。我突然看到老傢夥蜷曲著身體,睜著死魚樣的雙瞳望過來。
(註1) :「鹹家剷」鄉下駡人話,意如北京話「滾蛋」。
(註2) :「畚箕扛」客家人咒小孩話。小孩早夭連捲蓆也無,用拾糞畚箕扛去埋。
二00七年元月十二日嘸吟齋初稿
二00七年九月廿一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