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
天仍下毛毛細雨。進仁偕妻去醫院探望閏九。
這是間鄉村醫院,格局小,病房也簡陋。進仁和妻進去,通過短短的樓上走廊,到了燈光暗淡的病房。病房對開擺兩張病床,隻有閏九一個病人。進仁領?妻站在床前。閏九兩條手臂擱在被褥上麵,他好像已沉睡了;滿臉鬍碴映掩蒼黃臉色,好像一夜之間老了數十年。進仁望?閏九這副蒼老得七零八亂的病臉,心裏很難過,內疚之感湧上心頭。閏九,你因我而殺牲,為的是重溫舊夢,怎奈落到這個田地,你叫我怎樣心安理得?昨夜未睡好,我竟又做個夢……他心裏想?昨夜的夢,冬嬌卻來了。
冬嬌手上抽隻盒籃子。盒籃是用細竹片編織的,配上圓圓籃蓋,有個弓形籃耳,籃子都用桐油塗過,是傳統式家用盒籃子。進仁望?盒籃子,就猜想冬嬌為閏九帶來山珍海味了。進仁的女人走向冬嬌,兩個女人微笑點頭拉拉手。進仁的女人退到了病床下首,好像特意把病房的空間留給冬嬌和進仁。進仁讓冬嬌坐。她不敢坐,把盒籃放到靠?病床的小檯上,站到閏九床邊,握住他放在被褥上的右手,滿臉慼然的樣子。閏九的右手被重重紗布包紮?,她感覺了他手指微微顫動,他的臉也在鬍碴裏輕輕抖索。她的蒼白臉泛上一抹笑容。進仁昨夜守護閏九,就睡在他對麵病床上,今天早上匆匆回家把妻子領來。看到冬嬌的笑容,他心裏輕鬆許多了。
「冬嬌,閏九身子是銅皮鐵骨,穿山甲隻能動他毫毛。」進仁拿話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你看他那樣子,像個伯爺公。」冬嬌覺得自己從未這樣揶揄丈夫,圓結結的臉孔綻開嘴角的笑渦,令進仁的心也一下子開朗起來。
「他休養幾日,又是個英雄好漢。」進仁望到閏九的鬍碴子微微扯動,話說得自己也心安理得也似。
「仁哥,」冬嬌輕聲細語說起來。「昨夜我燉好一?穿山甲湯,等他醒來喝,你也喝。」冬嬌說?就打開了盒籃蓋。帆布袋把瓦?包得嚴嚴實實。她手指在解開帆布袋結子。
「妳燉了那隻小穿山甲!」進仁望?冬嬌拿起了瓦?,腦海浮起了昨夜做的夢。(穿山甲之母逃之夭夭,其幼子在劫難逃,已被燉成藥湯。冬嬌一定下了黨參和大熟地諸藥,恢複閏九元氣。閏九什麽冤屈也申訴得值罷。這也是人與獸殺和贖之循環把戲嗎?)
「食完這次藥湯,我叫他修心養性,不要再上仙人嶺了。」冬嬌笑盈盈望?丈夫,兩顆黑瞳子在他臉上轉,像兩個小靈精。
「嫂子,這就多謝妳了,也拜托妳了。」進仁想到應該告辭了,他說:「妳陪閏九,我帶妳嫂子到舊墟逛逛。」
「謝謝你嘍,仁哥。昨日你奔波勞碌,又一夜服侍他,我和閏九都不知怎樣謝你啊。」冬嬌說?臉孔也下垂,望向沉睡的閏九。
「哪裏謝?」進仁拉過冬嬌的手搖搖說:「我和閏九相交幾十年,這次他為我幾乎傷殘身子,我心裏多難過,纔真正終生難忘。」
進仁和妻子就這樣告辭了。出了醫院,進仁這樣告訴妻:逛完古墟後,他要領她上仙人嶺。
「天還下雨,冷濕濕,怎麽想到上山?」妻有些不解。
「我要看看霧雨下的仙人嶺。」進仁把心裏想法說了。
「噢!那麽,我現在陪你去吧。」妻也附和了。
「到了仙人嶺,我告訴妳昨夜做的夢。」進仁把應該告訴冬嬌的夢說了。﹁告訴妳呀,我和閏九的童年夢想都在仙人嶺裏。﹂
兩人罩在黑布傘下,不覺已走到舊墟門外的跨河拱橋。橋下河床滿眼汙泥,沒有了林蔭映水的風景,隔?橋岸,當年的田野聳立千百幢小洋樓,滿眼的繁華氣象,已把雨霧裏的山水畫埋沒得無影無蹤。進仁撐?雨傘拉?妻的手,心裏急?要登仙人嶺。跨過拱橋,踏過無數小洋樓村街,他們朝仙人嶺山路去了。
遠望仙人嶺,仍然嵌於雲霧裏。在雨霧中踩道登山,夫妻倆行行停停,眺望與雨色相融的山脈。山脈連山脈,擁抱於仙人嶺之巔,連住天之一角;密密層層的雨線編織密密層層雨幕。進仁的心眼連住山巔水脈,俯瞰眼底迷霧漾漫的仙人嶺,他發覺山道比以前寬闊許多。眼前山蔭林木疏疏朗朗,展開一幅幅開曠的山穀,他望不到山崖高處龍岩噴射出來的爆泉,也聽不到地動山搖的瀑布聲。他拉?妻手掌,不用個把鍾就來到水電塔下麵了。他仰望巍峨的龍岩,流泉依舊流瀉,再也望不到令人耳聾目眩的瀑龍在龍岩裏暴騰。終年被水霧籠罩的龍磐石,很少人攀登上去。當年他與閏九少年氣盛,那幕耀武揚威的相別情景,乍地變得死氣沉沉。││老公,我感覺冷,妻子說。—已經上來了,陪我坐坐,讓我冥思一陣前情往事,進仁這樣告訴妻,摟住她。他們盤坐下來了。進仁手上的黑傘罩得低低。他說:昨夜我做的夢就在這裏,夢醒之後我很徬徨。他緊緊摟住妻,想告訴她夢的情境。說了等於沒說,還是讓夢永遠藏在心裏。他想。還是說吧,妻是我今生今世的女人,我與她是白頭夫妻。
在夢裏,我變成失去生命的東西。我原來隻有意識,永遠追隨一個影子。我與影子生活了四十叁年,卻又一直與意識苦苦相纏。縷縷飛揚的塵色蒙蔽了影子,我意識怎也追不上他,於是我像與影子毫無關連,隻在他興趣之時,纔光臨我意識之眼。於是,我纔又想到自己彷彿也擁有生命。昨夜影子光臨了。
—你熱愛生命嗎?還有愛。影子問我。
—我就是我,我怎不熱愛自己。我說。
—你怎麽拋棄你?
—此話何解?
—你以為跑了數十年江湖什麽都看透了,卻又一直為自己悲哀,何解?
—我一向覺得自己的生命很積極,也熱愛生命。
—你沒有生命,連影子也無。你的生命早在為生老病死失去了,沒絲毫的意義。
—你別掩掩飾飾,敢跟我說話,應該坦誠相見。
—看到我也沒意義。因為你連道與道都沒有了,你我相見為何?
—我怎麽沒有道?我隻為擁有的人生悲哀而已。
—為你的朋友閏九?為穿山甲?你悲天憐憫,你連人與穿山甲都迷糊了,何德何能談道?
—此話何解?我的意識一下子愕然了,也真的悲哀了
—人為萬物之靈,纔稱得人類,你何言道呢!陰切切笑的是影子嗎?還是我的意識?我感覺茫然了。
—閏九以為聰明過人,其實他是悲愴的穿山甲,你懂嗎?他以為殺了穿山甲是創造了自己?他殺了自己。
—噢!影子笑呢,還是我意識悲歎?我感覺影子離我多麽遙遠,我的意識好像也離我多麽遙遠,我好像也死了。
然而,當影子遠離我時,在我意識裏留下這幅景致:我盤坐龍岩石上。我盤桓到日落時分。後來,我忽然見到老猩猩帶他兒子小猩猩也出來,在我身邊舞蹈。我纔知道是我的洞蕭之音感動了猩猩父子。就在這時,我聽到半山腰望江潭四處傳來低沉的聲音,刹那間嗥嗥之聲灌滿我耳。我看到千萬隻穿山甲,沿?山澗下來,在我身週嗥啼不絕。然後又朝石澗風馳電掣也似奔跑。滿山迴響鎧甲之聲,地動山搖。很奇怪,我沒有絲毫的驚慌。我繼續吹奏《天地玄黃》,猩猩父子一直隨歌起舞。猩猩父子為天地舞蹈,還是為傾巢而逃的穿山甲舞蹈,或因自己的山王之夢舞蹈?我感覺映在日色裏的影子修長,竟是袍襬飄忽的仙翁。他在吟哦之長鬍飄忽。)
秋雨蕭蕭也瑟瑟
南雁怎堪北風催
天灰灰也地灰灰
奈何飄泊燕子歸
乍看山河天晴日
不見桃花兩岸開
野鴨難戲碧波水
嬌娥為誰入夢來
一九八七年歲冬阿拉巴馬州立大學城
《中國屋》初稿。其時大雪紛飛,寫畢,我攜女在舍外玩雪。
二00六年十二月二日改稿嘸吟齋
【註一】:穿山甲吾鄉也稱鑽地龍
【註二】:地膽頭,為鄉下止血草藥,生田野邊,其葉似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