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正文

小說《歸鄉情事》(2)簡字版

(2007-06-01 12:51:51) 下一個

 

  整個村子男女老幼,熱騰於進義家宴筵蓆裏。夜裏,廳裏擠滿人。有許多人蓆地而坐,在聽進仁說些在美國的生活故事。其實,進仁不擅演講,故事又不曲折離奇,說來也沒絲毫刺激。——就講我身邊事吧。他這樣開場白後,東一句西一串說下來,很快就做了簡單的總結:老話說,窮則變,變則通。我想,我之所以偷渡美國,也是這意思。在美國這些年,我惟一謀生技能,就是煮中國雜碎菜給美國佬吃。什麽叫中國雜碎菜?我所知有限,口食放光蟲,心知肚明。據說,舊時被賣豬仔那些老前輩,他們被壓迫受歧視,日子過得如豬似狗。他們懷念唐山,聚在一起除了鄉愁就說些家鄉菜。於是有人用破銅爛鐵鍋洋傢夥,把菜肉拌在一起煮,煮出一鍋迷糊糊雜燴菜,既解了饞也解了鄉愁。後來有聰明人用這種迷糊糊雜燴菜作招牌,開了第一間雜燴菜館,招牌就寫《中國雜碎菜館》其實,這跟道地中國菜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老哥別笑話,我一把刀一把鍋鏟一把木勺叫叁把手,走遍美國東西南北,也算是老江湖。說到底,雜碎菜,是中國人偉大發明和創舉。二百幾年來,這發明早就成行成市,養飽幾代中國人?老番說中國菜威利骨!非常好吃的意思。其實,他媽美國佬愛食中國菜,我像鄉下人餵豬,餵他肚脹腸肥。道地中國菜,他和我一樣懂個屁。這就是我的親身體會。

  這樣說下來,竟博得滿堂喝彩。進仁卻把話題一轉——還是講返鄉的感受親切些。我回來兩天感觸最大就是:家鄉天變地變氣象更新,令我感動。今天我過河祭拜我父,看到河水枯到河底,又看到白色小洋樓築到仙人嶺,我感想也深刻。我忽然懷念舊時故鄉河,河深水闊。那時,我和閏九一幫村童,常在河裏遊水捉魚。尤其閏九,深水捉鯉像鷺鶿,他爸的絕活他全懂。……沒想到說到這裏,進義串門回家,在他耳邊說把閏九請來了。聽到閏九大駕光臨,進仁的江湖老話煙消雲散了。他叁兩步跨出門外迎接閏九。他望到撐油紙傘的閏九:他滿臉鬍子,兩眼炯炯盯?他。

  (噢,油紙傘!閏九仍保存這把油紙傘。)進仁細細端詳傘裏人,纔發覺他身邊站?的女人。他知道蛾眉大眼睛的女人是誰了,心裏一下子怔住。女人抿嘴含笑的臉孔已經垂下。

  「你老哥終於回來啊!」閏九洪亮的聲音充滿興奮。

  「你老哥!」進仁激動道。

  兩個人兩雙手握在一起了。

  「阿義為我擺家宴,請族裏人。」進仁有些難為情。「我告訴阿義,在舊墟茶居,你我兄弟擺檯酒,兩家子聚聚闊別情。」他說?不住搖閏九雙手。

  「那當然!」閏九大笑起來。「這檯酒在我家擺。知道你回來,我早為你準備了兩隻穿山甲,你我兄弟痛痛快快多喝幾杯。」

  「穿山甲!」進仁一下子楞住了。

  「阿仁哥。」閏九的女人抿嘴含笑叫他。

  「冬嬌,我嫂子。」進仁轉過身握住她手掌。

  在閏九一陣豪爽笑聲裏,進仁看到他的女人含羞也似垂下臉孔。

  進仁麵對粗獷的閏九,和他娟娟秀秀的女人,彷彿也相對了被埋沒了的少年時光,描畫了一幅千絲萬縷少年情。閏九與冬嬌終成美眷,這故事他情願不再回想,讓故事永遠滿載祝福,也解了少年情結。離鄉了又歸鄉了,都與傘下女人無關。前情往事似在雨霧裏瀰漫開來。(少年情根種哪裏?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滿懷仁心仁意,怎奈都是自作多情。若說那時情根已通情,也有緣似無緣呢,都密密匝匝在心田啊!已經廿七年了。……乍然相見的樣子,冬嬌那副透紅的胭脂臉,兩顆黑黑大大的眼睛映?兩道蛾眉望過來。初見冬嬌,就在閏九家裏。我轉臉那瞬間,感覺自己心也跳臉發熱。她那雙眸子已悄悄收歛了笑容,閃身進了門檻。她頸後擺動那條長長粗辮子。那年冬嬌十四歲,還未跟我說過話。)

 

 

  廿七年前那個鐵籠子,仍然放在天井磚地上。鐵籠的鐵絲有銹蝕斑斑,遺留了歲月風蕩雨滌的痕跡。進仁一眼就望到了趴在籠理的穿山甲,烏溜溜的鎧甲身體隆然,占據了大半個鐵籠。牠的嘴巴圓而尖,擱在鐵籠一端,一副穿山怪獸受困天牢的無奈樣子。(閏九說是兩隻,還有一隻在哪?)進仁心裏暗忖,又仔細窺望龐大的穿山甲。(閏九說是雌雄一對?)他看到了。原來龐龐然的鎧甲護罩?一隻體形較小的,小的瑟縮在大的胸甲下;倘若不是銳如鯪角的頭伸在大的頭頸下麵,很難看到。大的靜靜蟄伏,好像在閉目養神;小的細圓兩目青森森,狠毒的盯視進仁,彷彿知道了生命大限將臨,一副同歸於盡的凜然氣派。進仁不禁打了個寒噤,不忍看穿山甲了。

  昨夜,進義拿出祖父以前手抄的《本草藥理》,告訴他書後麵有幾條烹飪穿山甲藥方,要他看看,好像知道他也是穿山甲老饕。其實進仁記得,祖父以前教人打拳,也浸過一大樽穿山甲藥酒。祖父愛啖穿山甲。他在毛邊紙上寫下幾行楷書條目:()炆穿山甲佐料:老薑頭,大小茴香、丁香、甘草,避大蒜。炆一句鍾左右,穿山甲肉味盡出,其香四溢,穿堂過舍整日不散,別說肉味肉汁矣。()藥膳穿山甲,佐料:廣淮山、川熟地、湘黨參、黔北?、大巴戟、川杞子。用烏鐵鍋煮水,大瓦?隔水鍋蒸之六句鍾。藥膳穿山甲旺水利土、益腎滋陰。

  想起昨夜翻書,於今登門拜訪閏九家,看到穿山甲那副狼狽相,他心裏倒有些麻亂了。他纔發覺冬嬌在廳裏坐?,懷裏抱個嬰兒,笑盈盈望?他。他忙不疊跨過天井,走進光線昏黃廳裏。冬嬌也忙不疊站起來,拖?大方桌旁邊一張木椅叫他坐。

  「仁哥,你先坐,」她說:「閏九他仔打電話返來,說魚家李福伯屋子漏水,閏九去看看漏成怎樣?他很快會回來。」

  「閏九已成大判頭老師傅了,他的傳家寶傳到兒子一代呐。」進仁說出心裏話。廿四年後相見,閏九把家風發揚光大了,他心裏想。他說:「閏九做回老本行,才真正福至心靈。」

  「你知閏九是個粗人,隻能做他老本行。也好在時年變了,泥水匠也能變天。」冬嬌搖晃著臂彎裏的嬰兒,進仁看出她心裏的滿足感。

  「這才是窮人翻身的日子。」進仁感慨道:「看我這出遠門的才見笑,註定拿鍋鏟,廿四年來還未剷出一片江山。」

  「先幾年已聽阿義說仁哥開了店。我同閏九知道了心裏多高興!」冬嬌兩眸黑閃閃望過來。她聲韻依然軟軟柔柔。她中年女人的豐潤臉孔,看在眼裏似刹那間紅潤起來。

  「不外是小生意,兩公婆一腳踢,隻能養家,賺不了多少錢。」進仁難為情也似垂下臉了。

  (廿四年光陰好漫長,麵對少年初戀冬嬌,大家已到中年了,想來如夢初醒呢。昔年暗戀冬嬌,都是一廂情願吧。閏九冬嬌表兄妹,才是天生一對。噢,那年在龍岩飛瀑下一別,天地變得多寬多明亮啊!看,冬嬌手彎上嬰兒,閏九也叁代同堂了……)這樣與初戀的冬嬌說下來,望?她懷裏的孫子,他才想起出門時妻子為他預備的紅包。他伸手到褲袋裏,拿出了紅紅利是封。

  「冬嬌,妳都做阿婆了,多福氣。」他手上拿?利是封,說:「我心裏多高興!這個紅包給妳孫子,算是我夫妻一家的祝福。」他雙手拱起來表示致敬。然後他走向嬰兒,走向冬嬌。

  兩人的手掌握在一起。他記起初戀冬嬌以來,還是第二次握冬嬌的手掌。初次在分別時的龍岩下,遠望巍峨水電塔。他心裏一時熱起來,輕輕拍了拍她手掌笑起來,凝睇她良久良久。(孟家溝出長的女子如畫中仙,此話不假。當年驚為天人的暗戀美人,被時光滌得圓潤豐滿。歲月也如風捲殘雲,人間已是別番風情……)兩人手掌握在一起,默默相對默默無言。然後冬嬌笑了,他也笑了。冬嬌左頰上流漾笑渦,她在軟柔柔的笑聲裏垂下眼臉,一頭烏溜溜的髮髻把她的心神掩飾。

  這樣一來,進仁才分心瀏覽閏九家。大廳後麵是神台,長方型瓦香爐端坐神台下,神檯供奉一幅色彩黯淡的魯班聖師。(久違魯班聖師。童年時跟閏九在天井玩陀縲,佑堂叔騎在木馬上刨木板做凳子。木花飛舞四濺。我跟閏九看望陀縲在木馬底下旋轉旋轉。陀縲轉出少年時光,彷彿也旋轉了天地乾坤。閏九發財了,為何還住在這幢古舊祖屋?……)

  「嫂子,妳和閏九還住老祖屋。」進仁把心裏話說了。

  「閏九信風水呢,」冬嬌隨柔軟的笑聲說:「他是祖傳泥水匠,不敢搬動聖師神位。」

  「閏九尊師重道,這才是真正的魯班師現代信徒。我佩服閏九。」進仁聽冬嬌這麽一說,才恍然大悟起來。「他現在亦工亦農,你們也可以過上幾年安樂日子了。」

  「仁哥你別老讚他。」冬嬌笑聲也柔柔,也把聲線放輕。「他人鬼主意多。」

  「鬼主意……」進仁不太明白話裏意思,但心裏興趣勃勃的。

  「這幾年仙人嶺水源不足,楓樹河入秋後水位低得見河底,連魚都死盡種了。」冬嬌輕輕細細望他說:「你不知道他,農閒時無河叉魚捉蝦,像周身生虱?,鬼主意到仙人嶺捕花龜捕穿山甲……」

  「花龜矜貴,穿山甲是珍寶來咧。……」進仁想說下去,又不知說什麽。

  「你不知道呢,」冬嬌細柔柔的聲音,彷彿也變得幽秘起來。她說:「那年,我孟家溝伯歧叔公由香港派來一個貴客,說要收購花龜穿山甲,你閏九像中了邪,快要把仙人嶺也踩平了。」

  「噢!」進仁有些驚奇了。

  「花龜捉回家,爬滿屋子,好得人驚!」冬嬌垂下了臉孔。「龜有靈,菩薩在龜心。他哪裏聽我話……」

  (冬嬌菩薩心腸。閏九你是如魚得水。楓樹河水乾了,真正鬥山也鬥水……)進仁凝睇冬嬌黑浸浸髮髻,凝睇她懷裏睡?的孫子。他轉開臉望望擺在天井的鐵籠。(遊子歸鄉。閏九為我捕了兩隻穿山甲,準備清燉和炆炒。我怎樣向她訴說我心中的感動?……)

  進仁未能說出心中感激話。他與冬嬌默默無言,盼到閏九歸來。叁個人坐在他聖師神台下,昨夜相見未盡興的知心話,現在盡情開講了。

  「阿仁,廿四年未見你,你還練內家拳嗎?」話不是由天地玄黃說起,這個開場白也實在出進仁意外。

  「啊啊!」進仁不知閏九話意為何,隻好啊啊連聲。

  (想當年。那回用合氣功夫潛沉水底半句鍾,終於捉到一隻大水龜。用麻絲掛在肩下跑去見閏九,想向他報喜。我說過,待我捉到水龜,我教你學我阿公的內家功。噢,怎料那回見到了孟家溝的孟妹子……)

  「我要跟你比試比試。」閏九哈哈大笑起來,猛拍了下進仁的肩膀。他滿臉的鬍碴也像笑聲一樣聳動。

  進仁不知閏九那一拍用意為何,心裏暗忖冬嬌說過的鬼主意。(廿四年如流水行雲,祖家拳並未隨水流去,卻如秋風黃葉飄零……)被閏九的粗手重重一拍,他刹時感到了他的內力;好像也感到了閏九別出心裁,令他驚覺了自己原來是個練家子。因之,他伸出十叁年在美國執鍋拿鏟的手腕回了他一拍,讓他看他的粗手掌,然後兩人相擁又哈哈大笑起來。

  「阿仁,你寶刀未老。」閏九翻著進仁手掌看來看去。「你這樣粗手粗腳回來,證明你到花旗這碗飯難吃。」

  「想不到吧,」進仁笑得滄桑了。「在美國十叁年拿鍋鏟,我未荒廢內家拳,內功全抄在大鍋裏進了化境。」

  「妙妙!」閏九轉臉望向天井。「今日由你老哥操刀,生劏穿山甲。」

  「我劏穿山甲?!」進仁疑惑的望?閏九,不解了。

  「你操刀,我到老墟買兩樽洋酒,今天你我兄弟不醉無歸。」閏九說?豎起大拇指。

  「操刀免呐,生?穿山甲免呐。」進仁連忙捨手擰頭說:「後生時殺牲,手起刀落,都是刹那功夫。不瞞你老哥,我說了你別笑話,在美國十叁年,我連生雞?的屁股都未摸過,別說生?穿山甲這些珍奇怪獸吧!」這都是他的心裏話。

  「我同你開玩笑呢。」閏九又哈哈大笑了。他忽然止住笑,奇怪的望?進仁,說:「今天你是貴賓,隻準你吃肉喝酒講古。」

  「我這邊謝過。」進仁朝閏九鞠躬。

  「你我兄弟有禮。」閏九雙手拱起,隨之在磚地上劄了個馬步。然後,他笑著也朝妻子行了拱手禮道:「阿嬌,給我打水來給穿山甲沖涼(洗澡)。」

  「噢!」冬嬌一直坐在桌角聽他們說話,看望他們你來我往各道熱腸,此時如夢初醒。她望?丈夫拱手,含羞也似笑了。她把孫子交他,把桌上放的一副揹帶攤開。閏九把孫子放上去,夫妻合力收擺了揹帶,他連揹帶抱起孫子,放到妻子背上。她在胸前縛住了揹帶。

  「我去打水。」冬嬌這才慢聲答應閏九。

  一場生?穿山甲烹飪之戲才真正開始。

 

  閏九手提鐵籠,把穿山甲放到天井中央。他一個跳躍回到廳堂,閃身進了臥房,再出來時手上握了把小彎刀。(噢!小彎刀。這是他爸佑堂叔的遺物呢。當年見佑堂叔,他腰上永遠掛這把泥水匠小彎刀。廿四年前龍岩瀑泉下相別,我把油紙傘相贈,他卻笑逐顏開舉起腰上小彎刀說:阿仁,今天我借我爸小彎刀,我沒東西贈你,隻想用小彎刀跟你比試一場,讓我學學你內家功夫一招半式。我把油紙傘交到孟冬嬌小妹子手裏。瀑泉轟隆之聲不絕於耳。我來他往的影子映在盤石下水波裏。後來,我命他盤坐石上,告訴他:內家功源出太極。道出陰陽,緣於八卦貫道,道貫陰陽之氣。氣分陰陽,能剛能柔;陰陽相合,剛柔相濟。柔順剛而行,相濟於剛而沾之,應合相隨,變化萬端,則無堅不摧。……那一別並非比試。廿四年高山流水,晃眼人到中年。噢噢。)

  小彎刀有兩指寬,中指長,彎彎如月牙。好一把月牙刀。閏九中指拇指執月牙刀把玩,手起刀轉,再落到拇指中指裏,掌上彎刀閃爍寒光。他再舉起月牙刀,帚眉聳動高揚,目睜睛轉,朝小彎刀刃掃瞄。天井瓦簷低壓閏九高長的身子,陰冷的天色映照他滿臉鬍碴子,映照?銀光閃爍的小彎刀。(那年閏九手起刀落,小彎刀旋舞,相映日光,與瀑泉相擁,彷彿演成心與山林之水交融不絕。於今看在眼裏的小彎刀,依然寒光照眼,描繪的不是比試之戲;閏九腳底踏鐵籠,籠裏卻是他試刀的穿山甲。自然嘍,我這樣的連想,也非人性化了,都與我和閏九毫無關連嗎?也註定故鄉風物與人情相融和轉化意味嗎?……)

  「我每天帶小彎刀上山下水。」進仁猜中閏九心願了。「你的油紙傘我留給阿嬌。我爸這把木匠刀跟我相依為命,是傳家寶刀了。」

  「你爸用小彎刀削木,跟你眼下用刀不同,家傳之學好像差之千裏呢。」進仁把心裏感想說了。

  「刀就是刀,利器傷物不傷己,這是我爸的遺訓。」閏九把小彎刀在手掌上旋舞之。

  「你用小彎刀殺過多少穿山甲?」進仁忽然問道。

  「手起刀落。刀除了殺人,自然也殺牲。當今刀殺人犯法要把靶,殺牲是為民除害唄。」閏九說?又旋舞小彎刀。

  「我被你迷了心竅了。」進仁感情地笑望閏九。他說:「好,今天我看你老哥怎樣生?穿山甲,開開眼界。」

  生?穿山甲情節也就最最難忘了。

  閏九雙膝跪下來。他虎背熊腰的身子掩住了整個鐵籠。進仁麵對閏九的背影,陰鬱的天色映照天井,映照閏九的雄渾沉默,和進仁的沉默。閏九氣定神閒,左手靠攏了籠門,食指和拇指拔起了鐵栓子。但見刀影隨之起動,一道寒光閃閃朝籠子箭似撲去。進仁幾乎聽不到刀刃刺鎧甲之聲,連聲徹骨也似的嗥嚎自鐵籠驚狂飛起,劃破暗澹昏沉的天井空氣。閏九手上小彎刀拖出那隻圓圓結結的小穿山甲,鎧甲與刀刃插處奔瀉泊泊血流。小穿山甲已懸掛在小彎刀刃下了。但接下來的情節,卻出乎意料,也令目擊者驚駭萬分。一聲強烈的嗥嚎似破空而來,挾?石破天驚的氣勢,猛撲閏九的手臂,懸吊在彎刀上的小穿山甲應聲掉在天井磚地上,閏九的手臂已被籠裏的母親狠狠齧齵住。閏九還未站穩身子,人蹌踉蹌踉晃搖,然後仰麵朝天跌倒在天井邊緣。

  穿山甲襲擊閏九,他妻子看在眼裏,六魂已去五魄了。她臉色青白的張大嘴巴,並沒叫喊出什麽聲音。她驚慌失措跑下天井,衝到閏九身邊。都是瞬息之間,進仁已經驚魂甫定了,他猛然飛起右足,使出一招青蛇吐舌,繼之足尖連環一掃,穿山甲已被踢出丈外,跌在天井之外。穿山甲一陣嗥嚎,載?唬嘯也似鎧甲之聲,竄出了天井,竄出了門檻。進仁衝出門外,看到穿山甲風馳電掣也似,瘋狂的奔進了小巷的溝渠。陰黯的小巷子傳來陣陣鎧甲搧地之聲,連綿不絕於耳,直致毫無聲息。

  進仁回到天井,看到冬嬌摟住閏九靠在天井矮牆下。閏九臉色灰黑,微瞌雙眼望?進仁,牽動的嘴角似笑非笑,很淒然的樣子。進仁一時猜不透受創的閏九笑意為何?他看到躺在磚地上的小穿山甲,仍然為死亡拚命掙紮嗥叫,奄奄一息的樣子十分可憐。(穿山甲之母為救子和護子不顧生死與人搏殺,一副同歸於盡的瘋狂恣態,實在令人震懾。而我為救閏九飛踢穿山甲,也並非成全牠求仁得仁的愛子情懷,純粹是生死惡鬥的本能反應。我維護了人的尊嚴嗎?人與獸之生死處於一線之間,其實也無絕對界限,若有之也隻是人的尊嚴而已。)進仁這樣想時,看到食盡山珍海味的少年知已一副可憐兮兮的尊嚴,他想自己的表情一定有些誇張,措手無策的可憐樣子一定有些滑稽。穿山甲之母逃到哪裏呢?適才牠由天井飛竄,又穿堂過巷,奔馳時鎧甲發出怪異之聲,悲鳴不絕,仍然飛騰在腦海裏。

  什麽時候天又下起毛毛雨了。細雨如萬千根飛揚的絲線,在天井和屋簷上空飛舞飄漾。

  閏九側臥天井。冬嬌扶?他的身子滿臉子愴惶。進仁扶住閏九被齧傷的右手,傷口在虎口對上兩寸處。齧在血脈當口,血流不止。閏九被妻子扶住臉孔,他雙唇緊閉,雙目微翕抖索,戾氣在他臉上煙消雲散,剩下一臉的茫然,鬍碴也掩蓋不住了。進仁抹去血流,把嘴貼上,吮吸傷口,欲把毒血吮吸出來。

  「冬嬌,家裏有無刀鎗藥?雲南白藥地膽頭之類【註二】」進仁從閏九手臂上抬起臉問冬嬌。他馬上又想到應該把閏九送醫院,接著問道:「鄉裏有醫院嗎?」

  「醫院在古墟油搾坊。」冬嬌答。

  「我來揹閏九,馬上送醫院急救。」進仁覺得人命關天了。

  情形也就這樣進行。

  進仁揹?閏九穿過陰黯的小巷村街,冬嬌揹?她的孫子跟在背後。出了村子,他們朝鄉醫院跑;在細雨濛濛的馬路上奔跑,穿行在雨色裏。冬嬌跑在進仁身邊,抓住閏九的手一路喃喃自語:還敢殺牲嗎?呈英雄,報應嘍!報應嘍!進仁因跑得太劇烈,總感覺自己身體與意識分離,彷彿跑的不是身體,而是感覺本身。透過密密雨霧,他彷彿看見有個人跑在鄉墟馬路上,迎麵有車輛奔過雨幕。人由遙遠跑過來,大聲呼喊阿爸阿爸。呼喊之聲衝破雨幕霧圍已到眼前了。又一輛卡車越過他和冬嬌身邊,把迎麵來的人掩蓋了。車過後他再沒有看見那人。(也許是我幻想吧?)他仍然意識地追尋這幅幻影,波動的意識載浮身體奔跑,好像奔跑的不再是雙腳了。他纔猛然省悟,適才跑過來的人是閏九的兒子。閏九在輕拍他的肩膀。他也看到閏九之子臉上爬滿淚水。殺牲殺牲,都是報應啊。他聽到冬嬌仍在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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