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正文

散文《逛新墟憶舊墟》

(2007-06-08 12:23:34) 下一個
返鄉散記            逛新墟憶舊墟


    弟說我幾十年來投過墟,要陪我到鄉墟逛逛。
    走過通往鄉墟的馬路,眼前的鄉墟已城鎮化了。迎麵駛過一輛輛卡車,捲起滾滾黃塵如煙。我被籠罩在煙塵。我邊行邊眺望,欲尋覓黃塵背後的古墟街景。舊時小墟在哪?蟄伏於歲月風塵裏的古樸小墟,已被煙塵如風也似飛捲得無無影。我腳下踩的不再是記憶的古墟,尋覓的卻是被塵封的舊夢而已。我難解釋由記憶深層浮上來的思緒,覺得鄉墟已不認識歸來的遊子,我也陌生了孕育我的故鄉。
    我告訴弟要到「墟肚」逛逛。他神情有些茫然,像不太理解「墟肚」何意?「墟肚」是已消失的古老名稱,煙沒於新舊交疊的世紀縫隙裏,再無人記起她的親切味道了。我想,如果有新舊交替界碑,它也祗豎立我心坎裏吧。我舉目遠眺,古墟連半堵墟牆遺跡都沒有,被埋在新墟地下了。我來逛墟原為重溫舊夢,於今的舊夢情節,也泰半變成自我嘲弄的意思。曆史的車輪不斷前進,似乎也把我的記憶壓扁;快到墟市場了,我心裏充滿了情怯怯之感。
    到墟裏去,鄉下人通常說去投墟。如果投墟回來,人家會問你:今日墟肚看到甚麽東西嗎?你會回答人家在墟肚看到甚麽新鮮事。譬如今日墟肚來了檔江湖賣藝人,或今日墟肚有鬪畫眉(鳥) 或鬪促織(我鄉對蟋蟀稱謂)等等,都是鮮活的消息。意思是叫人家快去看。這都是舊時鄉下人的投墟習慣,也是我最愛記憶的童年往事。
    舊時的小墟,據老一輩的人說(即我父親一代) 日本侵華前,鄉墟有城牆包圍,有東西南北四墟門,四通八達,官路直通四麵八方村子。向南走鯊魚湧,不論香港客或南來的販家和挑腳佬(小販僱的挑伕),都會在小墟落腳,盤桓一兩日打點身心再出發,向南由鯊魚湧出海
,向北進內地坪山出龍崗到深圳,向西出大鵬城。因此,小墟雖小,很有地理環境串連的人本價值。我未趕上看古老年代的鄉墟,也未知墟肚最興盛時的繁華日子怎樣?這些應該永遠存在的故鄉人和事,都給日本仔侵華摧毀了。但我小時聽來的看到的感受的,也值得寫幾句。
    據說,日本人未來前,小墟最繁華時有過佰人口,除墟肚大部分商店人口,都是往來葵湧墟的生意人,住著名的〔文昌樓〕。〔文昌樓〕不在墟肚,離墟僅數百步之遙,是幢紅毛泥石屎洋樓。當年日本飛機炸不塌〔文昌樓〕,衹炸塌半邊,還留下半邊巍然兀立。解放後,正值我上學年紀,這半邊〔文昌樓〕修葺改為鄉中心小學。記得,到我唸到小四時,全校學生六佰幾人,甚麽樂隊呀戲劇組都有。這時墟肚給我的印象也十分繁華熱鬧。
    日本飛機炸了小墟城門。由我有記性始,四門衹炸剩一個北門,就是由我村行來的正墟門。原來完整的古墟鬥門被炸,祇剩有半邊未塌。半邊墟門之上,還殘存零仃仃一個浮雕的『墟』字,小墟城牆已被炸進曆史泥坑裹,『墟』字被綠苔和蓑草簇擁,衰兮兮迎接風吹雨打,記錄?曆史滄桑。進墟入北門,記憶裏要繞行一段曲尺型圍墟破城牆, 纔走能走進墟肚。古墟被井字型狹窄小街圍攏,中央的口字就是墟肚。井字古墟,井字的兩橫兩豎格局,被半腰高矮牆圍攏,井字四角交會處,都有四平八穩的石柱,支撐兩邊斜行的青瓦蓋頂,形成井字墟市場。井字之口部左右兩旁,分隔兩邊的地段,連貫四邊小街。每個地段空間都有擺攤,其中左邊地段,偶然也有江湖賣藝人擺攤。整個井字,中央口部就是食檔,隔開魚肉市場;井字之上盤,也有固定的小賣擋,下盤是著名的阿瘸伯大牌檔。井字型隔開的四邊小街,就是小墟大小的店鋪,與墟肚互相對襯相映。我想,所謂井井有條,大概就是古時故鄉人築墟的最大心思吧。
    農閒時節,日昃時分最多人投墟。踏進井字小墟,人還未到墟肚,已嗅到空氣中彌漫油?、魚?的油炸香氣。香味打阿瘸伯大牌檔裏洋溢出來。阿瘸伯的油炸擋圍滿人。嗅到油炸香,怎不嘴饞,垂涎欲滴呢。每回到墟肚,因口饞油炸檔油糍粿滋味,故對阿瘸伯的油炸檔印象最難忘。油炸檔是阿瘸婆掌油鍋,大牌檔的燒臘煎炒由阿瘸伯掌鍋,是名副其實的夫妻檔。阿瘸婆的油鍋檔,一個炭火爐上放個大油鍋,油鍋旁邊放?的油笪,擺?整齊的油?魚?。阿瘸婆坐著一張方?子,身邊有張長方形小檯,放著大小瓦盆各一;小盆盛?油?的炸料蘿葡絲蝦米拌勻的粳米粉醬,大盆盛吹筒仔(小墨魚),蝦、鰣仔之類的魚?料拌粉醬。坐在鍋邊操作的阿瘸婆,永遠穿那套短袖大襟衫,腰纏一幅油膩膩圍帕。但見她左手提油斛子(生鐵製油?炸模,小圓型,連?一枝長鐵?)右手執長孖筷;她由大瓦盆裏挾起大撮油?料放進油斛子,長筷子在斛子上輕輕一括,左手吊?的油斛子下了油鍋;油鍋馬上爆騰一聲,昇起一縷油煙,香氣撲鼻。也是一陣子功夫,阿瘸婆把先下鍋的油斛擺到鍋邊輕拽一下,油?滑出來了。滑進油鍋裏,不斷的炸起無數油泡泡。阿瘸婆在油鍋裏挾起炸成金黃色油?或魚?,放在油笪上涼油。接下來,她右手在小盆裏挑起一隻吹筒仔,放進油鍋裏,或者挑起一隻蝦一條鰣仔拖黏上粉漿去炸。然後,她手掌在圍帕上擦擦,開始買賣了。她執起這個油?那隻魚?,放在一塊巴掌大的草紙上,接過人家手上的錢,把油?、魚?奉上。記得,一角錢可買到兩隻油?,一角錢兩條魚?,價錢是否便宜不知,但食之滿嘴流油噴香,則千真萬確。
    食了滿嘴油?,拐出井字左上角,那裏如果敲鑼打鼓,就是江湖賣藝人表演雜技,在賣牛屎膏藥馬屎跌打丸。遇上這些江湖人,整個墟肚熱鬧了。我就曾有逃學看表演的不良記錄。最印象難忘的,該是那年看到叫麥健強的父女檔表演。他父女檔還有隻小猴子,也是重要的表演角色。他父女倆和小猴子的表演,似乎也揭開我對功夫的狂熱。我祖父也是功夫教頭,但他活不到我領會功夫的年紀,對他印象模糊。因此麥健強父女表演,令我大開了眼界,心裏的感動無法形容。用現在的理解來說,大概就是歎為觀止的意思。
    墟肚不算寬廣,百數十人密匝匝圍著這父女,就是看他倆的絕活。小姑娘十叁、四歲吧,人長得秀氣,穿一套淡水綠唐衫褲,舞劍耍槍是她的絕活。那隻猴子樣貌猙獰,但非常乖巧精靈,又調皮得惹人愛。場子中央燒個炭爐,爐上架一條燒得通紅的鐵鍊。但見小姑娘敲打小銅鑼,小猴子坐一張圓凳上,會咚咚咚咚打小鼓。小鑼小鼓「咚咚??」是間歇式的過場音響,配合麥父的江湖表演。表演仍未開始,麥教頭在大講他的馬屎丸(因馬屎黑,故名)怎樣怎樣。他五短身子,坦胸露臂,右手握把大刀,左手拿跌打丸。他說完了,舉刀猛拍胸膛,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也不知拍多少‘啪?’;‘啪’聲消失了,刹那間又刀起刀落撗過胸口,
刀過處留下一溜血痕,血滴溜無聲。接下來呢,他左手把馬屎丸搯成粉末,朝掌心吐口唾沫。他左掌撗過流血處,把藥塗過血痕,血不再滴溜了。小姑娘拋給父親一方毛巾,父親笑眯眯抹去臉上汗水,然後朝觀眾拱手致意。賣膏藥馬屎丸的廣告也宣告完畢。這回合是牛刀小試,用麥教頭的話來形容叫雕蟲小技,絕技在後麵。
壓軸大戲表演前,先由他嬌女耍一套散打功夫。小姑娘放下小鑼,小猴子仍然打鼓助陣。小姑娘雙手義腰,頭頸迴旋轉幾圈,腰肢也迴旋轉幾圈,手舞足蹈的樣子。她滑遛一下,人已跳到場中,開始打功夫了。她雙足平齊而立,跨開右足半步,腰肢下沉,刹那間左臂推出。但見小姑娘在場中央橫臂、出拳、踢腿、紮跳、迴轉、虎躍,始終在一個圓圈裏。但是我看得眼花撩亂了,衹覺得心跳,連大氣也不敢抖一下。當小姑娘打功夫時,小猴子會跳到矮?子上,「砰砰??」敲打小鑼小鼓發威助陣。看到這裏,我的羨慕敬仰之情無法形容了。
    壓軸好戲表演,就是麥教頭雙手抹燒紅鐵鍊的硬氣功。開場。小姑娘給父親一方毛巾。
教頭深呼吸一回,然後雙足啪啪兩聲打地,在地上來回打幾個轉(後來纔知是運功運氣) ,再紮了個馬步,把毛巾由前而後縛住嘴巴。大勢初定了。他雙足又啪啪兩聲打地,突然似一頭猛虎,撲到火爐前。也是說時遲那時快的光景,但見他揉搓雙手,在刹那間撗臂伸掌,已抓起數尺長的通紅鐵鍊,不斷的揉搓撚抹,直到鐵鍊由紅轉黑。功夫表演宣告完畢。我心裏感覺呢,看他雙手揉搓鐵鍊之時,竟像玩一條火蛇過山龍(蛇名,通身火紅,據雲過處烙草)。教頭雙目青光閃爍,約盞茶光景,他放下鐵鍊,雙手解下縛口毛巾,氣定神閒了,朝密匝匝的圍觀者舉起雙掌,再豎起兩隻大拇指,滿臉笑容。自然大家最關心教頭的手掌怎樣?但見他攤開的雙掌原本原樣,沒有絲毫損傷。接下來,纔開始賣馬屎丸。賣藥時,小猴子會把個大銅盤,小姑娘領?向圍觀者討賞錢。但,給表演的掌聲是由衷的讚美,賞錢則冷落得可憐。賣跌打膏藥纔算廣得善緣吧,也為討賞錢打了圓場。大人化一塊錢買一兩粒馬屎丸回家,總算心安理得吧,這是我當時的心思。
我想得太遙遠了,還是回頭來說眼前逛新墟吧。話題該這樣開始:天下起微微細雨。弟好像醒悟了我說的「墟肚」何意,領我走到人口雜?的市街。他說我們腳下的「墟肚」,拆掉重建了新墟。橫直交叉的墟街,到處擺滿攤檔,令我覺得雜亂無章,井字型的墟市格局走進曆史,被潮流淹沒。這是家鄉的變遷,氣象更新了,過去祇剩餘我記憶的一頁。眼前無數小販攤檔,證明鄉墟比過去繁榮,故鄉人賺錢的心眼也精靈。我和弟擠在人潮裏,逛向新街一處,看到街地上擺一個草藥攤子,吸引了我倆的興趣。弟受弟媳家傳醫學的影響,他懂得草藥性能,向我解釋甚麽鵝舌草、白花蛇舌草、半枝蓮、斷藤根,說這些草藥解百毒,對腫瘤之類惡疾相當療效。藥攤主人像遇上知客,滿懷了敬意和熱情。我用兩塊錢買了一段過樹龍,它形如小玷板,小巧玲瓏,卻未考慮它的藥理價值。弟說過樹龍原是一種久年蔓生老藤,是清熱祛濕妙藥。我聽之如獲至寶。
    離開藥攤,在街角一棵老榕樹下蹲?叁個?黃袈裟的年青沙彌,他們的攤子滿擺念珠和許多無名「寶石」。和尚多數賣膏藥、丸散,竟時興了賣念珠、寶石,令我興味雜陳。受現代化影響,沙彌們也入鄉隨俗,和尚成了俗家子弟,六根清淨乎?我舉起「傻瓜」相機,欲為自己留個照作見證留念,卻給弟攔住了。他說別招惹和尚,剃度之徒魚目混珠。弟的話令我愕了一陣子。我對禪道有好感,過去也讀過幾本禪書,對於入定坐禪,認為是弘法之類的文化意義,常興有緣似無緣之感,覺得人生如白駒過隙,今天得遇算我與佛有緣了。對於麵前幾個小和尚,我已滿懷了敬意,覺得他們不再沿門托缽, 街擺攤自謀福地,與文明一道進步,也算佛門一大變革吧。
離開和尚攤,我和弟來到新建的街市。他認為這像是我要逛的墟肚。新街市是一座四麵通風很寬廣的獨立建築。空氣中彌漫濃重的魚腥和血腥。我也嗅到濃烈的雞屎味,也聽到雞啼,知道我們已踏進雞欄。繞過雞欄,我和弟走進了魚肉檔。我一邊思想一邊找尋照相對象。我的興趣被一列列魚籮吸引。我看中一個女魚販—一個身材健碩的壯年婦女。她正動作利落的成交一宗生意。我舉起「傻瓜」像機,朝她微笑打招呼。她臉上掠過一陣子驚奇,然後回應我一個傲慢的笑容,繼續她的生意。壯年姐,個體戶,我可以想像她的誌得意滿,在向錢看的潮流裏她富了,也證明了人的意識形態改變了,一如剛看到的和尚。碩姐肥膩的右手接過買家遞過來的大青魚,叭聲拋進她左手垂吊的秤盤裹。她左手隨之高舉魚秤繩耳,右手撥動秤砣的吊繩,雙眸眇視之,在星星點點的秤碼上遊轉凝視。她放下秤盤,右手食指隨之扣起大青魚的魚鰭,左手在身旁一隻籮架上拉出一根草繩子,巧妙的穿進魚嘴,草繩由魚嘴吐出來了。她食指一擰,繼之雙手合作打了個結。大青魚垂吊下來。碩姐哈哈大笑起來,收過買家掌上的人民幣,臉上浮映快樂和滿足。我多麽渴望留下她剛才的傲慢,煥發她個體戶的尊嚴。
    由街市出來,弟到一個鄉裏店裏買了兩輪磨仔炮(一種像磨輪的炮竹)一輪八十塊錢,共百六塊錢。他托一輪我托一輪,頂?微微細雨回家。離開墟市,我似乎逛興未盡,一路左顧右盼。我告訴弟,剛才逛過的「墟肚」沒有舊時墟肚古樸古雅。舊墟的沒落像徵了淘汰,也是鄉墟人文精神的變遷,是進步了。但是舊時小墟的人情溫暖,是古氣的親近融和,與我一齊隨歲月煙塵化了。我記憶裏的鄉墟竟片瓦未存,殘存的是我的童年心事。我沒有惆悵,在迷漫的雨霧裏回家,頂著磨輪炮數?自己的腳步,也像聽到回顧的足音。廿四年後,數光陰如梭,我怎不遺憾少年無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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