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寒山寺春畫》(3)
(2007-05-30 17:41:39)
下一個
叁
釋通。禪修十載了。自從法悟師圓寂後,釋通已成了玄清寺住持,坐壇也五載有餘。玄清寺非寒山寺,但打坐修行問根源也是寒山寺。繼承法悟師禪課以來,心麵玄清寺非田非地問根由,十載悠悠也幽幽,好長光陰禪道。許是未到禪修高境界,紅塵心事緣未盡。但人到這田地,還會記起那日子。紅塵如煙,煙霧沾塵捲簾,捲起往事如煙,問休咎不再非田非地,還是進山修行日子最蕩氣迴腸。
「何以出家?」她上山拜師時,法悟師這樣問根由。
「紅塵世俗逼我,我心如流水行雲,歸心何處?」她拜跪於尊師迎接的階前。
「佛意禪境無邊,尋覓在歸心。」尊師合什道。
「高山流水共知音,我問休咎奈何?師傅,我心歸玄清寺啊!」她把紅塵心事坦白了,然後剃度了。
然後剃度。六根皆清淨。我無為自治亦為清淨,怎奈修行皆為紅塵心事,我心高處飛。是這般景致的。剃度。她仍然記得那年含羞掩臉,不願師傅細細端詳被燒炙過的墨臉疤痕。她矇矓的視覺看不清寺外的景色。當天靈蓋上燒炙兩行慧根時,彷彿被燒炙的滄桑身世,也留下兩行永遠命定的疤痕,與臉上墨疤連成一體,與塵世也連成一體。(問休咎為何?)她雙眸流下了兩行淚水。
「出家如出世,但不避善心人,慈悲為懷。」師傅說。
她終於告訴法悟師前世今生的故事。
「我來自前世。搯指算我幾佰年,我今生再來。我爺爺畫了幅《寒山寺春畫》,我也畫了幅《寒山寺春畫》;但畫毀了,也毀了我的臉。我怎問苦危為何?師傅。」她說。
「人間苦厄無邊,解厄在心空。善哉善哉。」
她看不清法悟師的臉容,慈悲皆在心裏了。她感到尊師情至的歔欷和合什,然後領她進禪房。
「畫在妳心田,將來妳必能再畫。」師傅說。
「早為天火化成灰燼,我亦雙眼濛塵。心灰意冷,焉能再畫?」她有些奇怪師傅的心思,也奇怪自己心思。
「此話可解不可解。」師傅說:「我徒之路遙遠,在十萬八千裏雲外修行,亦必成正果。正果已在輪迴裏,《寒山寺春畫》乃正果修行也。」
「師傅受徒一拜。」她合什鞠躬了。
「宜釋通宜釋通。師傅賜妳法號釋通為何?」
映在心空裏的欣喜,彷彿也與師傅的身影合揖了。而映在瞳子裏的師傅影子,矇矓矓重疊在剃度禪境裏,彷彿也昇華於空心和蠟燭火影裏,她忍不住又滴下兩行清淚。我懷疑我前世積怨太重,於今所看塵世和飄漾之景,仍難辨何是何非。
「是耶非耶,真假皆非。拋卻塵世雜念,汝心則靜之,猶修行日課,才入定修行到清境處。」法悟師道。
「我看塵世眼花撩亂,塵世苦厄尚未除卻,心亦迷亦難行。」這才是實際心染塵埃了,她告訴師傅。
「是非埋於空心,色即無色亦非色,苦厄無繫空心,苦厄自消卻,苦亦非苦耶。」她矇矓的瞳子裏,看到師傅口占阿尼陀佛走進他的禪房太覺齋。
「師傅之言可解,我心苦難解,若參禪的話,前世因果乃最大因果嗎?師傅。」她遠遠地向法悟師禱告。
「善哉善哉!」師傅身影已隱入太覺齋裏了。
禪修之課從此開始,在玄清寺。
於今。未能眺望玄清寺的山野。鍾聲聽來卻無限抒情,也抒情十載。敲鍾。今天為何聽鍾心念悠遠?落在心田是縷縷抒情思緒呢!我心塵未淨亦十載以返,皆成我心遺憾的幽秘?是耶非耶?初上山時就被這鍾聲迷惑,也迷惑了我十六歲時的寒山寺?十載以返,我仍未繪出我與寒山寺戀意。塵俗人海繁忙。前世的鍾聲卻留在空心裏,直響到夜來安寂的覺悟齋,纏綿軟枕蒲團上;我耳畔迴漾鍾聲,人不尋夢而夢卻尋我來,這鍾聲卻盪動幽幽數百年,畢竟那番滋味入我空心呢?都是前世今生未解之緣啊!……
日光射進禪房。釋通師眼定定望壁上那眼圓窗。日光都憑感覺,像也從感覺產生了。十年來,她早就習慣感覺了。初出家參禪的心境,與十年修課的心境,為何未可除卻心塵,才是心結未解之由。於是釋通師竟悲哀了,這也是她參禪的最大幽秘罷。(人生段落之轉折,陷於未淨化禪境,皆我情懷心緒。但於今:「花開花落別有天,問根源,怎個無端?過了掛路絕壁,這一步非田非地,盤坐看雲起。疑真疑幻問休咎,迫情緒,我欲起飛。飽暖應知時光好,不夢不思,空儲離亂詞。」吟起前世詞人的章句,我心情已到空靈處嗎?……)釋通師默默的把這些疑意寫在她那本錄事簿裏。
吟哦前朝詞人之句,其實也是她修行日課之一,想來也很自相矛盾,她也無心去過濾思辨了。那回,師傅下山辦完法事歸山,望到法悟師身影映在瞳子裏,已踏上寺前階梯了。也不知哪來心境,站在階前平視山下,就吟哦起來。黃昏。瞳子裏是紅彤彤天色,山野景物皆在矇矓裏化得紅彤彤。望師父已站在圓門底下,思想他的神色,瞳子裏師父臉孔也凝住,伴隨她吟哦的節奏,化作一團幽黯的古銅色,神采一定肅穆且凜然。那時,她多麽渴望師父之情已融進吟哦裏。
她看到師父肅然抬臉望過來,第一次聽到師父鼓掌朗聲笑道:「妳進寺修課以來,倒忘了我徒的閒情逸趣,倒忘了妳剃度前是江湖俠女,心懷藝色。改天下山,買個琵琶回寺,我師徒修課完畢,再行一課吟詩奏琴,或下棋盡興,亦為寺院點綴氣氛。」
她被師父一說,心下不禁詫然!噢!進寺修禪光陰倏忽已叁載,怎的忘記了燒毀於寒山寺裏的琵琶呢!我沒忘記琵琶。琵琶與我命運關連為何?……
「師父,我怕抄琴。」她答道。
「琴能怡神悅性,裨益修行。」師父和顏悅色呢。
「我原有一副家傳之寶琵琶,但已遺失了。」她含含糊糊道。
「家傳之寶怎能遺失?乃心性之失。」師父肅然。
「琵琶音亂我塵心,《寒山寺春畫》也亂我塵心。」她塵心被一下子挑引,淒然的垂下了臉孔。
法悟師原想說一句:我徒言重了。但他吞下了這句話。他想起古來梵樂以琵琶弦子出之頗眾。我徒若別出一格,心裁別緻,當屬別番情致。……這樣想來,他說:「我一定為妳添置一座琵琶,為我玄清寺帶來禪境妙趣。」
「師父,弟子心領神會。」她朝法悟師合掌鞠躬。但滿懷惆悵之感。(琵琶能失而複得,早已消失於前世今生難了斷的情緣裏,新琴還能再造新音,而音韻何端?……)
「我師徒一言九鼎。」法悟師合掌大樂。
「師父,我去抄經。」她把欣喜藏進心坎裏。
「經文抄到哪裏?晚課要開始了。」
看望法悟師跨開方步,感覺他道袍舒捲。她追隨在師父背後,有些喜不自禁。法悟師身影已跨進玄關,進入他太覺齋了,她頓然滿心昇華玄然之感。她潛行也似步進她的覺悟齋。
晚課是打坐和就寢前修行。在夜靜更深時辰抄經,夜幽幽心也幽幽,筆墨隨心經波動之,已是慣性反應了。禪修抄經,都是師徒交流的禪意心境;以意命筆抄經,雙目因之自明,也明澈於心,也因之通釋禪意,經書抄到玄妙處,亦心領神會修行妙境,禪意也默念心田了。
那夜,她倦極而打坐蒲團,目翕心定,竟看到這番景致:寒山寺大雄寶殿巍峨。寺外那叢萬年青綠森森,塗一層青墨光彩,映一層青黯,愈透寺院深幽古遠。幽黯寺牆陰影,寺門上青燈暗淡,投下團團微黃光圈於石板廟場上。飄飄然夜風綿綿,拂蕩蕩悠揚的陣陣木魚聲,嗶嗶卜卜越過闇夜,聲韻浮漾得淒迷。是誰在寺內彈奏琵琶?琵琶聲韻伴隨木魚卜卜聲韻,打破了寒山寺的深暗和冷寂。
醒來後,我認為我又看到了前世之我,我仍在追尋我今生蹤影。我竟夜追思,撥亮燈掣,身倚長案,舖開了宣紙,磨墨醮筆。怎也料不到翕住雙眸會畫了禪境裏的《寒山寺春畫》……燈影昏黃,把我影照於寂靜的畫紙,墨彩隨筆底遊蕩騰舞之。我精神為之抖擻,愈畫愈情緒飛翔。我禪修覺悟齋,猶如遺世獨立於塵心之外;此刻竟載我前世遺風,飛越叁百年塵世,感悟了深濃的塵世情境,隨伴我筆端飛翔數百年,我因之再度與前世相逢。前世和今生,於今夜相聚覺悟齋,在蕭瑟的照壁光映裏,我清晰看到自己抄寫的六祖慧能心經,與慧能打坐像互相暉映,光彩在壁上閃耀。當初,我以心抄經,今夜,我亦以心眼寫畫,筆墨翔舞之昇華之,已把禪境至情地美化。此去蓬萊幾多路?都是我生身無能達到的。乘槎乎,惟獨通靈妙境,再遠的煙水茫茫,皆以綿密的禪意飛騰。除卻傷悲,蓬萊乃我前世棲宿所在罷,近在咫隻嗎?如流泉也似流於白紙上,皆化作色彩潑墨。神仙居所,在八方煙海之中;寒山寺方圓的山林胍絡,都在消逝的光陰殘照裏,烙下幾許紅印?於今盡皆浮現我筆底,最是一番情趣啊!我陶醉於肅靜的覺悟齋,浮遊於前世的蒼寒塵世裏,怎地又與蓬萊仙境暗合呢?汪洋之水流蕩萬裏,又與打坐禪修何緣?流水行雲一樣悠悠,暗合我秒琴音韻,有情者如我,我竟不禁潛然淚下之,皆化入逼真的《寒山寺春畫》裏。我?草鞋踏過玄清寺方磚寶殿,春水橫流皆有情,滴答我心頭聲聲皆涵淚,於今怎地都隨抄琴女子的琴聲昇華了?我心飛翔之,心靈盪動之。潑墨動潮聲。我凝睇女子抱琵琶,她盤坐蒲團撥弦抄琴,含幽含怨吟哦之。
紅葉飄寒,
念行客千裏。
飛鴻在眼如雲。
莫怨我心田落處,
彈淚不盡踩草行。
就硯磨墨,
寫到別時情,
不忍敲銅鍾。
生命的綢繆婉轉過渡,心思漾過我洗卻羅香澤的孤絕之境,原本的塵世意氣,我寧願全化作雲煙不再複返。寺外草叢暗徑,直通我心不到處,怎地令畫中女子一唱而叁歎?寒山寺與玄清寺猶如浮漾煙雨,關連我禪修心田,怎奈前世今生因緣?我禪修戀意,悄然如風濤浪激,但願都流瀉於《寒山寺春畫》裏,則是我前世今生願望罷。覺悟齋映壁幽黯,猶似幽古深淵,隱藏我前世悲苦,我乘於非雲非霧,浮遊於光雲心影,透視塵世風風雨雨。我沒有慷慨悲歌情懷,惟獨缺乏愛的歡愉,我心激揚恰似心靈孤絕迴音。想起我夜夜抄經,我用心感寫讀,也惟有六祖方能了斷罷。梵音不絕,常以夜半泛漾心田,終究如夢音拍節,怎奈全墮落前世今生的煙塵深處,畢竟也祗有六祖方知我靈座不寂。但我知自己六根未淨,乃我前世今生未解之緣,六祖慧能知我嗎?……
釋通凝望已到收筆的《寒山寺春畫》,彷彿纔大徹大悟自己的心眼與筆墨瀟灑匯流,瞳子與畫景之間空明開闊,心眼與畫已相擁相親;從時光長河中浮遊,心與畫已靠岸相逢,景與心合為一景,心眼亦相印於淚水潛流裏,把她今生之我澐解了。釋通仰望叁年來用心來寫的一字字心經《六祖法寶壇經》,叁年親炙六祖禪澤,頓然之間心像解脫了。昏黃光燈下,她彷彿從未像此刻這樣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浮映於六祖壇經映壁裏;映於瞳子裏的經文,字字皆化成心影,與她心眼應合,疊印於瞳子裏。釋通馬上握筆醮墨,在畫景左下角空白處寫下:六祖慧能名偈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又雲:爾欲得作佛,莫隨萬物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一心不生萬法無咎。今生釋通弟子題於丁未年︵公元一九七六年(陰曆六月初四丙子。擲筆。)她看到慧能禪師的畫像,似半空高懸,昏黃燈光映照,畫像兩邊的黑字猶似星鬥閃動。釋通心裏微微顫抖,須叟高仰臉孔,微翕雙眸;凝睇六祖的神采,愈令心動占據心田了。她默默的在心裏唸道: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她雙手合什。六祖俄然駕雲騰空也似,覺悟齋也頓然流動陣陣梵音。她彷彿感覺自己打坐雲煙裏,意態端莊,意緒綿綿不息。
身乃物外焉,而身自在。雪來比色,亦淡然自笑罷。路迢迢沉沉,影遝音沉,我足聲卻淩亂。越過多少平野高山,不似心眼相擁相照,在天火橫流塵俗裏,我無篤實的人生。而我昏眩於思古情懷,彷彿也伴隨我今生之愛誕生。風敲玄清寺寒壁,覺悟齋窗下園畦草寂,孤月冷冷映照,這裏沒有深雪鎖閉,我心自繞北國荒原,聽到了長吼氣笛聲,捲雪花紛飛,擁載蛟龍也似列車奔馳。我曾抱心花獨醉,邂逅那個少年子卒一往深情,直到《寒山寺春畫》被烈焰埋葬,還有我鍾愛的琵琶。今生的複雜情思,潛微幽隱未斷;我與前世之緣,難道也變得虛無不實嗎?我少女情愫化作春泥,化進《寒山寺春畫》與前世輪迴裏,情愫與塵俗相染之間,怎令我禪境踏實呢?那末,今生之我何在?…
釋通心唸之,一手執念珠默默撚動念珠。她的臉孔被黃燈照得冷漠,但心田卻波浪迫激,終於淚水披臉。她瞳子冷寂深幽,淚水被迫激成無數淚珠,映亮了一片無限的滄海桑田。她讓自己幽幽情思不休不絕,最終大悟前世今生之糾纏,情景之虛實就非她想像的了。細聽木魚連綿不絕的音韻,她心裏喃喃道:前世今生幽韻相澐,我恰似履冰而來;眺望前緣非絕壁,我追尋亦如冷香消沉,領我沉入前世幽黯,我都心甘情願。
適才寫就的《寒山寺春畫》墨跡仍未乾。刹時,她矇矓瞳子裏,又映現了那台轎子,她看到自己坐於轎子裏,聽?寒山寺鍾樓傳來陣陣銅鍾聲,聲聲漫漫響至一百零八下,她以為前世今生相應一體了。
但今生故事未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