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社會殺死這個雜燴館老闆
前言
下麵的故事,是此間發生的真實殺戮事件。因為事件主角
是多年前移民小鎮的女人,死者除丈夫外,又涉及遠道來的黑道
某人。作者是跳船者,又是廚房佬,當年知道此案,在廚房議論
紛紛,自然非偶然。僅因好奇心,好奇地思想過事件的前因後果
。多年後,筆者才執筆寫下這故事,並且用了怪異的筆觸進行,
想來寫作的因果與事件怪異有關。知道來自蒙古草原的女人伏了
法,小孩被另一個神秘女人撫養,可說是整個事件最告慰的一點
。值此作為小說小引,也作為預告前題,預告讀者。
(楔子)
此前,打鬥已結束,壁壘分明。那場打鬥是必然秩序吧,輸贏也在意料中。主角之一單德標跌倒地氈上,血流披臉。他爬起來,衰敗兮兮四顧,找尋他兒子,然後呼喊:囝!出來!出來認你親老豆。兒子的臥房啪吶一聲。兒子小聰出來了。他雙手擭在背腰,稚嫩臉充滿恐怖!他跑到父親身邊跪下來,卻滿臉無助的巴望母親。
—我是男人老狗,是黑社會又怎樣?你以為自己是甚麼?…當初,是你自己迷了心竅,愛穿我舊鞋,以為有奶便是娘。你聽到這些話多心痛!
—我恨你!你和女人串連矇騙我。你們良心放哪裡?
—良心?我來討回老婆就是良心。
—女人是我合法妻。你跟她是陳倉暗偷,像男人大丈夫嗎?
—但我和她生下兒子。我告訴你,我不是奸夫,她不是淫婦,她早就是我妻子,我是回來討回借你用的老婆。我應該感謝你照顧我老婆孩子七年了。
—你有這權利嗎?告訴你這是美國,妳有本事在這裡也開黑社會給我看看。
—我現在就是黑社會,你有本事就斃了我!認輸吧,單德標,你還有一爿店舖,有命長命搵,把你那個情人娶回來,不必在耶穌聖堂偷偷摸摸。她也像你當初一樣迷了心竅,想得到綠卡,也財迷心竅。
這是你聽到在人間最後的聲音,那麼逼近,那麼遙遠。我(你的靈體) 出竅了
,目不轉睛看著下麵的情景:你渾身像篩糠發抖,心肝肺也發抖,連放個屁也沒勁
。奸夫和淫婦(你是這樣想的)還說甚麼都無所謂了。自然嘍,你輸得不死心塌地,就像夫妻交惡一樣威風掃地,才有下麵的情節。一屋沉默如死。…你盯著躺在地氈上那把鎗良久。你已會執起鎗。想斃掉男人老狗?你女人的老表?…你抬起左手想撫摸兒子臉蛋,但手卻垂下。妻子甚麼時候手上握著那把家傳蒙古寶刀?你都無暇思想了。你跪在地氈上,雙膝跨開的尺度,正好與妻子和老表相對成犄角,相隔五尺之遙。你想,如果妻子也跪下來,你會失去自裁的勇氣,把欲自殺的方式拋棄。但妻子沒有。她現在像蒙古帳篷外的喪家犬,在地氈上兜圈子。夏日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簾,斜射著妻和老表和你,把你們的麵體切割得迷離蠱惑。
你終於決意自裁,是甚麼心態作祟?懷抱赴死意念之後,跪於生死臨界點,將要滅亡的生命,載著意識消沉;自尊也罷,尊巖也罷,歸於0了。如果硬說女人是你的主宰,女人的真戲假做就是你此刻自裁方式了。從遙遠處開始,也於遙遠處結束。你飾演這個角色,實在非原意。但是必然的結局嗎?…那瞬間,你雙瞳凝視,麵對這幅死亡景象——你左手扶住膝,右手舉鎗對準了太陽穴。你閉住眼睛,思考怎樣扣板機。我還未猜透你的思緒和動作,蒙古小刀電閃也似擊射手鎗。又一把小刀飛射了老表?你和老表身子,同時兀地打個韆鞦。或者說,我思想儘速抽離你身體,無暇看到你扣板機。鎗響之後,你裁倒,腦袋斜貼地氈,瞳子隨瀑瀉血漿暴突圓瞪,映透下麵的情節:妻子為甚麼飛刀擊射你手握之鎗?她在暴烈中看你和老表的身子同時兀地打個韆鞦。你圓睜的瞳子也兀自膨脹最末的意識:為愛,我心甘情願死。妻要留下死亡印象在心田。你瞳子裡的妻剎那驚悸,也隨那轟然的鎗聲爆發得毫無秩序,令整個家地覆翻天。老表按著心口裁倒女人腳下。女人臉在須叟間青白。你腦顱泉也似噴射的血液,慢慢漾成細流,漾滿血泡沫,把腦顱包圍。女人驚怖剎那,驚狂地跑到你死屍前,拎起蒙古寶刀。然後又驚狂地跪在垂死的老表麵前,拎起小飛刀。我彷彿看到她朝老表吐了口啖,打在老表嘴巴上。然後單臂挾著兒子衝出家門。…
適才。我想:就是適才啊!我飄離的體態靜止下來,彷彿在留戀和愛惜倒下的屍體,作最後的告別儀式。怎樣也好,非告別不可了。我聽到自己說:你離去,無悔今生嗎?那個守候在教堂的女人呢?其實你死得幼稚。自然,你適才無暇思考的死亡細節,由我表白了。我告訴你,當噩魘蠱惑你時,你已深思熟慮這樣自裁。靈體出竅那瞬間,你警告我:靈魂,你儘速抽離我,告訴我情人,我怎樣死亡,我有許多話告訴她。這就是你的幼稚表現,包括你的婚姻和所謂愛情。我(靈魂)也隻有這樣解釋,才能擁戴你的生死飛昇,才能看到今生的經歷,直到死亡末節降臨。
此刻,靈體(我)儘速飄離了,去追蹤你生前的未了情。而心裡明鏡高懸,依然映照那幅教堂風景。我看到了教堂圓頂上戟指蒼天的十字架。我彷彿感覺你死亡的方式,其實是向主耶穌告解,由我完成。教堂草地上,愛人(情婦?我彷彿連時空都遺棄了,還思考情婦與女人與愛人之間的偶然關係幹啥?…)的身影彳亍有些飄忽,然後走進教堂。你沒來,我來了,渡進她心扉。教堂草地後麵一排排森然肅立的墓碑,把我們擁抱得心慌意亂。我想:她是你的心靈導師,你為何又辜負她呢?你也辜負自己靈魂。這才是你自殺結局嗎?我出竅至今仍在追問思考,詰問你視死如歸的決心。靈體在瞬間飄離的姿態,回顧生死就很悲壯了。
(1) 丈夫
(我靈體出竅了,已經與這個家一了百了嗎?過去沒有回憶滋味?不是。這是我生前的自我告白吧。這是難忘的二十年,這輩子的二十年。)你想。
那年偷渡三藩市。你在唐人街買了一份中文報紙,看到廣告欄有某小城找廚房小工。於是你打了長途電話給老闆,知道叫愛虛蘭,電話裡老闆吩咐令你到電油站買幅地圖來看,搭灰狗巴士可直達愛虛蘭。坐灰狗巴士一天半才到小城。原來愛虛蘭是觀光小城,也有間小學院和觀光劇場。第二天午後時分到小城,你就被古老小城明媚的風光迷醉了。或者因為你是海員,遊歷過許多國家,很有赤子情懷。放眼都是緣茵草地,英式小樓廓。小城被殘紅落日籠罩,在殷紅裡染一層流光豔彩。你想,若能在愛虛蘭住下來多好。就這樣進了小城惟一唐人飯店做廚房小工。老闆姓顧,是個老華僑,在愛虛蘭住了四十五年,剛喪妻無親無戚,廚房祇有個墨西哥仔洗碗打雜;你來了他如老樹逢春,快樂形法形容。你來到小城,想不到一住就二十年。你跟老闆結下善緣,如同父子,直到顧老逝世。二十年,應了你心願,像在愛虛蘭生了根。然而你也應驗顧老的命運,住愛虛蘭二十年,仍然孤家寡人。其實
,你亡命走天涯,然後跳船美國,二十年間為要辦居留,你秘密化一萬美金跟鬼妹假結婚,綠卡還未到手,鬼妹就跟你離婚了。顧老得知患肝癌,他才以義子身份成了這爿小店合法繼承人,這算因禍得福。那年你快四十五歲了。麵對命運,也盤算未來;因此,才有想找個同胞妹成個家的念頭,想到找個好女人成親結褵。
返香港討對象,你最得意忘形了。是不?你想:香港通街有女人,個個嫩茁茁,本地妹大陸妹排排坐任你揀。但轉心又想:都四十七了,撤泡尿照下自己,何來資格討黃花閨女?但好醜也罷,總是女人。我要揀個貼心女人返美國幫我看店。這才是你心裡話。也就是這個主意呢,把開了幾十年的老店關門一個月,對著義父母遺像說:義父母,義子單德標要返香港討老婆吶。返香港一遊討老婆,想來也真像做了齣戲。這戲為討老婆編寫,你自己做了男主角。因討老婆而赴會相睇,有趣嗎?戲劇.化的感覺,令你如過獨木橋,有倖倖然的忐忑之感。到婚姻介紹所相睇對象,像看明星,好醜也任我選揀,當初還私心竊喜呢。接到〔百福姻緣服務社〕通知可以相睇對象,難捺孤家寡人四十七的心情,那副激動無法形容。你赴會前,在酒店房間作了番打扮,看你的方臉孔樸素無華,靦腆的神色望之十足花旗返唐山的台山老鄉。穿了畢挺西服,樣子也真像美國歸來的華僑,像為下麵的真實表演打了滿分。作為依附你身體的靈魂,我也著實成了婚姻裁判,走進自編自導的命運,看你由頭到尾飾演自己。
推開〔百福姻緣服務社〕那玻璃門,你因緊張心房上五八下。大廳的長檯兩邊,已坐了五個人,兩個男人三個女人。你心一下子怔忡!為初飾主角身份猶豫不決,你雙眼不敢望人,祇注意長檯的紅綢檯布,和長檯中央那青花瓷盆栽富貴竹。你看一個俏麗女人對開放張空椅。空椅等我來坐嗎?她是我相睇的女人?你的男人心剎那激動,竟滿臉漲紅。你雙手按住倘開的西褲吊帶,呆在廳裡。百福老闆小姐踩著金色高跟鞋,由辦公室走過來迎接你。前天,你依報紙廣告找來百福見過她,話別時她已向你保証,口才和亮麗麵孔,留給你美麗印象,你為答謝已預先給她一千圓紅利是封。你心想:有錢能使鬼推磨。但願義父母在天之靈祐我,百福佑我好姻緣。這才是你初踏入桃源境地的心情吧。但你麵迎百褔小姐,卻毛臊臊不敢望一眼富貴竹後麵的麗人。被百褔小姐請進坐椅,你仍不能泰然自若,是天生個性吧。你垂臉,望到紅綢上原來攤開一張硬皮紙,貼著對象的照片和簡歷。謝天謝地!真正隨心所欲,你趁勢看到麗人的資料:司馬靈芝,內蒙古自治區科爾沁草原人。廿七歲。九三年來香港定居。愛好旅遊。個人擅騎馬射矢。現職侍應生。「侍應生」這個名詞,使你想到自己餐館的侍應生,覺得盡心合意,心一陣潮熱。你內心還有個心思:消逝遙遠的少年往事一下子觸動你心情,屬於人生私密了。那是風風火火青年時光啊,一去二十六也就是這因緣吧,回顧的少年景致猶如做夢似假還真,惟有認定姻緣天註定,有緣千裏一線牽了。看畢她履歷,你專注照片:一綹黑髮半遮圓臉,雙眸透映柳葉眉,秀發了一股懾心的草原風情,令你重拾了藏於心底的畫片: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些都是書上讀來的。你在心裡哼起〔蘇武牧羊〕。那匹駿馬乘騎一個牧羊姑娘,正盡情哼唱現代的:草原上有個美麗的姑娘…你整副心神為之踏實了。你情不自禁抬起雙眼望司馬靈芝姑娘,正好迎上她柳眉含風的嬌媚。兩對眼睛觸動了兩顆心。你微笑頷首,令她垂下的眼波如含春之霧草,剎地令你走進了科爾沁草原了。女子臉嫩,你想;這就是千裏一線牽。
—今天約你們三對新人相睇,是百福婚姻服務社千挑萬揀的對象。為了証明天下姻緣一線牽,我告訴你們:本社創社十年,信譽卓著。香港人少在婚姻服務社找對象,原因是香港人多到大陸找,夠方便。因此,本社業務多在海外發展。曾經撮合的海外婚姻,根據本社統計:澳大利亞二百三拾對,加拿大一仟肆百零六對,美國還是近三年業務,已撮合了伍百八拾對。遠在南美的國家,小小島國如牙買加也有三十六對,洪都拉斯也有四對。所以,你們要相信〔百福婚姻服務社〕,尤其相信自己的獨到眼光締結的姻緣。百福小姐的話和她人一樣甜,說的是美麗宣言。
你不加思考就認定她是心上人了。你化了肆千美金,認為是價有所值。妙在一個「緣」字。情投意合種種,毋甯說是你單德標與司馬靈芝的天作之合。打那時開始,靈芝姑娘給你的印象是:她垂臉,柳眉掩飾了雙眸的春意。她雙手放檯下,良久又放回檯麵,嬌羞也似望你抿嘴微笑,眼睛望著你的照片資料,好像把你的容貌暗合心田了,告訴你:我認定你就是我的男人。
由百福出來,你和她已經一對了。然後呢,姻緣撮合由天,她訴說了草原風情,令你心飛魂舞。她告訴你誕生草原,出世就躺在羊圈,卻不知道父母是誰。打從誕生起就聽著羊群的咩咩聲。她是牧羊人養大的。你被她的身世感動,也想像少小離家的滋味,也壯懷激烈。你懷念離開廿六年的故鄉,廿六年後,與父母已陰陽相隔。你因此愈堅定了這份遲來的姻緣。司馬靈芝說要為你導遊香港,讓你留下最美麗的記憶。冥冥中媒合的姻緣,聽天媒合的蒙古風情,撮合的情是放縱的,彼此默默引誘才最真實,是嗎?是的。沒有多少時間給你戀愛,都交給命運了。尤其想到自己是個快五十靠邊的人,深思熟慮都是女人。娶唐妹好過娶鬼妹,鬼妹無情義
,你想。記得那天,也就是返港一星期後那天,都由靈芝主導,由海洋公園歸來後
,你們這頓晚餐最有情趣了。以紅酒共渡杯唇,她微翕微翹含情脈脈的嘴唇,令你驚悟了中年男人的慾望,像浪擲的虛無和飢餓,藉紅酒覺醒起來;紅酒兀然挑引的熱血,澐和於女人唇翕的酒光紅潮,反映了中年的情慾。今夜,我要把她變成我女人,你想。於是,就是今夜。
—怎麼四十老幾才結婚?女人說。
—我結過婚,跟美國妹,你說。
—離婚嗎?女人說。
—離婚才會結婚,想娶自己同胞姐妹,你說。
—要記住今夜,你要憐香惜玉呢。 意興珊闌之後,女人仍嬌羞十足。
—我要妳到了美國就給我生個兒子。 你說。
—我是女人,一定會,女人說。
—到了美國,妳就是老闆娘。你滿懷喜悅,是喜愛女人之後惟一表白了。
—謝謝你,愛人,女人說。
—愛人,我有一事相求,我們馬上結婚,我要帶妳回鄉下祭拜祖墓和父母。我二十六年沒有回故鄉了。你說時心裡多激動。
—你家哪裡?女人問。
—福建汀州,你告訴自己女人,你心裡想她是你女人無疑。
—我也想回內蒙古。我要回去看我誕生的蒙古包,讓牧羊人知道,我嫁了美國華僑。我們真的馬上舉行婚禮?你不懷疑我們相遇?女人說。
—我信姻緣由天定,你不由思想就答道。
然後呢,自然就是最現代式的男人與女人了。默默奉獻如多年分別的夫妻,麵對的恩愛情調,自然是觸景生情的意思;而一觸即發之不可收拾,如似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風景,花朵盡散灑雨露之媚,儘得溫馨在香澤丹田,真實得太婬戲。司馬靈芝半羞含嬌媚,則在意態慫恿中爆發,盛載你血脈膨脹賁暴,對你來說太壯麗輝煌了,也虛張聲勢了。色彩眩目醉心嗎?但女人重鎖別緻的幽牝之媚,意亂情迷都有心思,你都無暇思考了。奉獻的姣情如魚得水,迷惑強調了心飛魂舞;她卻禁握你如箭在弦射擊,詭秘也在矢射中寫進你心田她心田,變成新婚夜高潮的秘密。
…於今,夫妻相對已七年。為甚麼你最後選擇自殺?這也是你的秘密嗎?在夫妻的婚姻生活裡殺出老表,其實也是你一直收藏的秘密,該是夫妻矛盾的根源吧
?老表掘蛇偷渡投靠你女人,然後他們背著你偷情就如舊愛情人,也挑引你初作人父時的矛盾心理。你才暗忖兒子的誕生來得太快!還是難忘一夜夫妻之後開始。每當觸動妻子的胴體欲翻雲覆雨時,你再感覺不到香港初夜的妻。妻癱瘓的香澤總令你耿耿於懷,莫說朝霧雲雨情,你想過百千遍,夫妻合體逼迫,卻遙遠如天上人間
。這怨不得誰,你惟有麵對現實了。女人到美國不久,就為人父,你怎不驚奇!照理,該是你闔家喜慶,但你從此憂鬱不樂為何?尤其嬰兒誕生後,女人一直心不在焉,作人母的心像也懸於天上,直到老表來了,你的警覺已屬於後知後覺了。睡在隔離嬰兒床的小生命,才是愛恨心田?不!你都泰然相對了。嬰兒無辜,惟歸咎命運莫可奈何。你愛嬰兒。嬰兒的小生命熱愛人間。你寂寞時去教堂,主耶穌告訴你了。但你還是無可釋懷,從此才夫妻永遠齟齬?這留待你女人自述吧,她才是秘密的製造者。(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