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景情事
(上段)
妻晨曦初亮就起來了。妻習慣凝視老公的麵孔,然後臉孔親近過去;這動作是親熱的意思,也是怕一夜醒來後他的麵孔睡相變形了。那一回…若不是那一回在廚房教授剛移民來的女婿下廚,怎的把一桶換下來的炸油不慎倒灑了,腳底一滑就仆跌成這樣子。人生數氣是這樣?數十年在廚房操勞的體格原本很健壯,怎的乍地仆跌就半身癱瘓。時時想,如果這仆跌送走自己,蘭囡和阿嬌怎樣?或者這叫命運。自從日子被推上這輛自我控製的輪椅,不遂的身體和活動空間永遠侷促樓上家裡,再去不了社區小廣場。此前啊,每天除下雨發風,都會到小廣場打太極拳。晨曦底下,還有幾個老番鄰居跟著打。打完太極拳,四平八穩的走回家。上樓時總會看到半啟的門探出妻半個身子。踏進家就聞到香噴噴,看到桌上早就恭候兩碗藍花大碗魚蛋湯麵。洗臉洗手才吃,妻總會說。夫妻麵對麵坐兩邊吃麵,吃得慢。吃時,夫妻總沉默。然後妻愛講些無頭緒的話。半月未見蘭女孫子他們了,女幾時回家看我們?妻說。生意不生不死,賣掉又怎樣生活?餐館生意難做,誰買外賣店?這年頭人家福州仔做的都是大捕飛(自助餐) ,便宜抵食啊。於今老外食相也變,誰還敢經營小外賣店?風水輪流轉嘍…就這樣把日子打發過去。
妻洗過臉後,看他醒了,努力想坐起身。她忙跑過去扶他,讓他坐隱牀邊,然後把他雙腳放在地板上,扶住他腰身,把身體移進輪椅;他身體穩住了,會感情地朝她點點頭,表示感激,就在大廳慢悠悠轉動。在廳裡轉動幾個圈,妻子也把早飯擺上廚房廳方桌上了。逕向方桌旁坐定,妻子也是習慣的扶扶他的雙肩,然後捧起早點給他。今天的早飧是蘭囡帶來的魚蛋線麵,妻一碗他一碗。夫妻倆相對坐著吃,都是沉默無言,空氣中祇迴漾輕微的筷子跟碗和魚蛋線麵摸索和咀嚼的音情。他吃得津津有味。但老妻邊細細咀嚼,眼角一直看他吃的動作,流露了滿足。她知道魚蛋線麵對他胃口,自己也是。蘭囡孝順,難得出一回阿特蘭大唐人街,三大箱的唐山雜貨,夠幾個月吃了。現今偷渡人多移民多非法打工也多,餐館生意難做。蘭囡跟丈夫阿寶看店,生意難做也要守下去,守的都是老父數十年的心血。
…看妻默默無言的食相,他自然也猜她心情。日日晨早流流看她動筋動骨身子累,真正對她抱歉終身。阿嬌想她女的魚蛋線麵還是店務?女人,心眼細。…他把最後一口湯汁吞進肚裡。
陽光打落地長窗白紗帳外照進廳裡,滿廳照著的光柱漾開微塵。由光柱中的微塵望出去,被照射的微塵飛揚,彷彿把七十二年人世全貫注光柱裡,在微塵裡幻化成無數的吉光片羽。妻把輪椅推過瀰漫的微塵,陽光在她和他的身上閃爍,光和塵之間彷彿又把兩人的體態描摹成兩個光影,五十二年婚姻關係的真實感覺,生活印象的重疊也是愛的重疊,令他的感覺也真實得虛無縹緲。
妻把他推出陽台,就像把日子讓給他了。除了中飯和晚飯,他很少離開陽台。陽台是每天附靠的陽台。坐在陽台上看書報,最初的興趣勃勃到後來乏味如虛無,都是外間世界的色彩漫過心頭。以前熟悉的人和事,現在感覺不再親近了。他最記得最初被妻推出陽台,亮麗的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近乎膽怯之感漾滿心田。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叫自己。聽到人家叫老師傅,心裡多高興。好好保重呀,特取,老番跑他的路,再沒有回過頭來。高興後就感到與人隔閡,心裡的落寞被老番的小跑步引起。看著老番跑在陽光下,也看到前麵的社區操場,落寞似無所依憑。退休之後,除了風雨日子,有時早晚會夫妻手牽手散步到操場。早上,妻仍然揀那張固定的木椅坐,津津有味看他打太極拳,從來不進場。後來引來三兩個老番的興趣,太極拳就像開班授徒式成了每天的日課;後來還被一個也住社區的記者寫進小鎮報紙,成了名人。黃昏時吃過晚飯,跟妻也是手牽手逕來操場。晚來不打太極拳,夫妻同坐一張椅,看社區少年打藍球。偶然也遇上有徒弟走來打聲招呼,夫妻微笑回答人家好意,心總是溫溫馨馨的。夫妻坐看落日,望到黃昏,總有話無話把日子送進天底下。但打那天仆倒坐上輪椅,連樓梯也未跨下半步。就是那天早晨被推上陽台,就認命固守輪椅。…
眺望社區公園人影綽綽,看不到有人打太極。抬頭望天時,才發覺天陰雲密佈,迎麵還刮風,不久真的下雨了。他從陽台上轉過臉,看望隔著紗簾的大廳廚房,妻卻悶悶的正在洗適才吃麵的碗。他聽不到嘩嘩水聲。聽到的隻是淅瀝雨在頭上彈打。他不想離開,突然微翕雙眸,讓雨淅淅瀝瀝彈打在輪椅和頭頂臉上身上
;雨沿臉滑溜下腮頦,還滑進嘴脣,吞進肚裡,感覺的像吞進滿腔的眼淚。 …是甚麼心思呢?適才吃麵後阿嬌說到哪裡?…哦…我想到去小漁墟相睇的光景…
我想那年。我廿歲,妳十五歲。…我放船從香港回鄉。那回跟媒人站在媽祖廟前小埠前。太陽燠熱,曬得河湧水光粼粼。看到妳手撐長竹,小艇滑溜過湧,涮上沙灘。妳坐在父親背後不敢看我。我心無片刻安寧。行船跑碼頭,又不是沒見過女仔…但想的就是成家立室喎…我偷看一眼就想妳是我女人,從此妳要離開小艇,不再搖櫓過湧嘍。坐上小艇子,聽媒人說悄悄話:大妹子是艄公獨生女,自幼站小埠頭撐長竹竿,經風打浪,身子像頭小母牛。放牛犂田耙田也經風擋雨喎,不比湧口放舢舨撐竹竿呀,聽妳爸說:我女十五歲,還是個小妹子,不會耕田。小妹子會學,媒人說。我又偷偷望妳一眼,妳一臉嬌羞,但臉頰漾開個淺淺笑靨啊…就這樣默認做我新孃子。
日正當中。遠處漁帆被閃爍的金波簇擁。漁帆終於靠埠頭下錨子。眺望忙碌的人影,抬那輛花轎守候沙灘上。聽到海風吹來八音,嗩吶之音陣陣。我情不自禁心忐忑…。那輛花轎搖擺在沙灘上,搖到村頭橋,搖過井台,搖到榕樹下。村屋的砂坪到村頭榕樹下,大人小孩歡聚,雞飛狗跳。嗩吶之音愈刺耳…哦!那時…妳被紅頭帕籠罩,被阿嬸攙扶出轎子。那時…若不是嗶哩啪啪鞭炮響,門坎下燒火盆,我還不知怎樣牽妳的手跨過火盆,跨過門坎,掀門簾領妳入洞房。洞房花燭夜,我行船仔不識禮儀,扯下妳的頭帕,把跑碼頭看國電影學來的親嘴獻給妳。把鬧洞房的人鬧騰了,把垂首端坐紅椅上的妳也嚇唬了。阿嬌,妳會印象深深的。我印象深深還有,新婚夫妻床蓆還未睡暖,北邊的仗就打到省城了。妳和媽匆匆送我落船返香港。我數十年一直未忘記妳身子站立媽祖廟前的樣子,妳送我船飄泊的子。…還有,由廿歲到中年才返到故鄉,村裡無人記得我。村裡所有人都站到村街上。那幾隻誰家的黑狗白狗黃狗都遠遠眺望我…廿七年後夫妻團圓那夜,我說:阿嬌,我想妳撐艇過河湧,我要到河湧看妳擺艇…我怎想得出夫妻分離是怎樣的廿七年…
而妻呢,她心坎深處凝聚的卻不止新婚和相聚的感覺。她自然記得他回來那年的景致。正是改革開放頭兩年,他寄信來說拿了美國綠卡,返鄉看妻女就是頭等大事。夫妻團圓,心裡充滿的都是苦辣辛酸,都是心坎深處收藏的渴想期望;而突然浮上心頭的感覺,才是最最難忘的夫妻團圓啊,永遠收藏吧…而此刻適逢六十九生日,隔著紗幕陽台看他呆坐輪椅,她情不自禁了。
如果說六十九年最值得紀念是甚麼?想來想去,最常走進腦海走進夢境的自然還是收藏的滋味。世事輪流轉,若說人生怎渡過,人活到白頭,日子還是數著走過來的,日子卻年年月月不一樣。但若說人生像做夢,活過來像神差鬼使嗎?也不是。小埠頭外麵,那隻大輪船一聲吹笛把人戴走,都藏進心裡,都在盼望裡數日子,怎能忘記呢…
…走進腦海的還是收到你那信。你祇簡簡單單說:阿嬌,妳說我少小離家長見識,要活出個樣子。我被美國政府特赦成為持有綠卡人,不算漢子,那是命,這個命是妳這媽祖神活在我心裡…阿隆,你說要回來接我去美國,你猜我怎想?你像我這輩子命根啊。你寄回那張寫著3000的紙,如果我不拿給我們老校長看,怎知這張紙是金元寶,能換人民幣。你坐飛機到省城,是墟裡大消息。全墟的熱鬧,隻有解放軍開進墟那年可比。我守在門坎下挨著囡和女婿,你做夢也想不到吧…我拉拔蘭囡怎過日子?要想的都藏進心底了。蘭囡見到陌生的父親,驚奇後沉默的望著你,囡也望著我,我的淚水早就奪眶而流,廿七年的等待像水奔流。你看到女也廿七嫁人了,想想怎不鬧翻天…
你說要讓小墟十幾戶人家高高興興,要像迎娶我一樣熱鬧。這不算甚麼風光,也算給自己麵子,給村父老兄弟姐妹麵子。請全村人吃飯,擺了八大蓆,看蘭女和女婿穿梭蓆間叫酒斟酒,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歡喜激動…那夜夫妻躺臥冷寂廿七年的床板,我盛載滿懷溫暖。由相睇到相親,我的青春在等待中人老珠黃,盼望中的都是咀嚼滋味,你要我從何處說?我想的真像你迎娶我那麼嬌貴。
第二天你就去小墟埠頭。古裡古氣的小墟荒涼,那像是我撐艇仔時古墟,但我知你去看甚麼。闊淌淌河湧涸成泥沼澤,沒有過河湧小舢舨;連百年媽祖廟都燒了,你還想看甚麼風帆船艇?人離鄉賤嘍,老公。你心裡怎想我都知。想你當年站媽祖廟那個傻戇樣…風水輪流轉呀老公。那些年,我把想你的日子耕耘地裡。你祖父從香港買回的舊縫紉機也算傳家寶,我夜來把寂寞縫進衣線裡。公社化時,人家把傳家寶燒成廢鐵嘍。文革那幾年,我母女過的是甚麼日子,你怎知?斷腸啊!…你站在媽祖廟斷墻前想甚麼?想你從小碼頭上火船仔去香港?想我跪在媽祖神前燒香祈福?望你從此一去廿七年。…你看過古墟回來,坐了整天不說話,心裡想甚麼? …
(下段)
大廳裡,陽光照射的光柱眩目。他微翕雙眸依著輪椅,似乎才記起今天是妻生日。他突然轉動輪椅,舉起左手推開落地玻璃門。風掀開紗幕,捲飛了廳裡的光柱,穿過飛揚的微塵。他看到妻像光柱映照下的輪廓。妻迎起臉頰迎接他,老臉上盡情的漾開嫵媚的笑靨。
今天是妻生日。蘭囡他們忙,想他們不會回家為媽媽慶生。離火雞節還有幾個月。火雞節來了,聖誕節在望了。幾十年餐館生涯就這樣渡過,蘭囡來了美國也是這樣過。他背著夕照怔怔的望著妻,把輪椅轉進廚房。他又想起那回初坐上輪椅時蘭囡和女婿都來,還有小孫子。望著妻和囡、外孫子孫女分手時依依不捨的情景:爸媽,我會回來看您們,蘭囡說:下次回家關門兩天不做生意,陪媽媽住兩天。然後母女就抱在一起。他看到妻眼角凝淚,情不自禁耷拉臉孔,也讓心事泛濫心田。…夫妻倚著眼陽台欄杆,望著蘭囡女婿孫子孫女的車子越過社區馬路,看到孫子孫女仍迎起手臂搖擺,他終於端坐進輪椅,舉臉望妻倚欄引頸的樣子。—下次回來住兩夜,阿媽有好多話想跟妳說。他望著妻朝空氣說。他突然覺得夕照下妻的樣子很愛昧也淒迷。因發覺而感覺,他心情也愛昧,一個非常習慣的動作鬆開輪椅固定掣,讓輪椅滾到落地窗邊緣,隔開下垂的紗布看望妻的神情,動作和心情就像偷窺妻。在朝陽夕照下想著妻女的心思,愛昧之感似無休無止,彷彿也靜止了七十二年的人生輪廓,偷窺的心情與今生也靜止了,從靜止中又慢慢漾開來。怎的以前未感覺呢?他 突然想。
妻已在桌上擺好兩大藍花碗黃油油的長壽麵。麵拌著蘿蔔炒肉絲。人還未靠攏桌邊,遠遠就嗅到肉絲香味,熱騰騰的飯氣裊裊。他的興奮就是打騰騰裊裊的長壽麵引發,長壽麵引導了七十二年行船跳船做廚操鍋嗎?想來像轉瞬間。歲月不留人,都是命。吃完長壽麵應該跟妻閑話家常。她六十九長久久,聽她說甚麼呢?歲月不留人,都是命。
「阿嬌,」因此他終於不想沉默了,叫妻。「今天是妳生日呢,我們該多說些吉利話。」
「哦!」妻從沉長的心思裡甦醒,卻裝做萬般驚愕望著丈夫,但仍然圓潤的老臉上浮映了那個活潑的笑靨。「你還記得我生日,抵我錫(愛) 你…」
「怎會忘記。」他說:「看妳那個笑靨就知妳想問我甚麼。」
「是嗎?我不信。」妻說。
「我看妳多少年?妳說。」他問。
「五十二年。」妻答。
「沒有。」他說:「中間隔閡日思夜想二十七年。」
「哦…」妻長長哦了聲,想起來了。
「吃完飯今晚早點睡。」妻卻說。
「妳睡得著嗎?」他笑道。
「腰酸背痛的躺著比坐著好。」妻說。
「我看一回報紙再沖涼(洗澡) 睡覺。」他答。
「今日報紙說甚麼?」怎也想不到妻會這樣問。
「妳不理天下事,問這做乜?」他答。
「蘭囡昨晚打電話來,說生意難做不放假回家慶生,媽生日快樂就在電話祝壽了。囡電話裡特別交代,要阿爸把這幾天報紙新聞告訴她老公,他沒時間讀報紙
,但很想知道這些日的天下大事。甚麼天下大事?」
「還不是美國佬跟回教佬鬥法的天下大事。」妻不問天下事不奇怪,因此
他順口告訴她。
「怎個鬥法?」妻也是順口問。
「美國佬跟回教佬鬥法過招半年吶。」這樣答妻,其實心裡想的是報紙舊聞,麵對她則是無事不知的百事通,很有虛榮感。
「人家鬥法,你覺得有趣?」妻臉上泛起她的笑靨。
「世事就這麼意思,不論黃人白人黑人,這世界永遠你爭我奪。」但他
這樣說後也覺得沒意思了。
「沒意思。」妻是隨他口氣,是真正沒意思。因此她說:「我腰骨痛呢,今晚早睡吧。」
「哦!」他望著妻說:「我幫妳擦藥酒,擦完早睡。」
這些日常瑣屑對話已成了習慣性的表白,也把夫妻日常心態表現無遺。這樣說完,夫妻也很默契的回房間了。他轉動輪椅跟在老妻後麵進房。回到房裡,妻卻坐到縫紉機下,沒有要擦藥酒的意思。他祇好靜靜守在她旁邊,看她想忙甚麼。縫紉機是妻初移民到紐約時買的。那時在紐約離島餐館做工,怕她寂寞才買回縫紉機
,讓她繼續做以前的縫衣手藝,妻到大廠拿衣料回家縫紉。看老妻正從那隻雕花木盒裡拿出隻小線轆放燈下呆望,馬上想起當年在紐約一些生活情景:每當假日前夜回家,到家時已經快天亮了。妻仍在燈下操作她的電動縫紉機。拉張凳子坐她背後,看她雙手快捷如輪的前後轉動調度衣料,有時也會隨手在線盒裡拿一隻線轆把玩,等候妻縫紉完畢。你先睡,妻會望過來微笑道。還有多少衣料趕工?看著廳裡堆積如山的成衣,知道妻辛苦加班了,會問她。車完這件收工陪你,妻總會這樣說。待夫妻躺下床閒話家常時,會不忘告訴妻:當縫紉是打發時間,何必這樣搏命。是人家衣廠柯打趕我。哦,難為老婆嘍。想不到會惹引妻沒完沒了的陳年夜話。過幾年安樂日子呢,總會這樣安慰妻。安樂?那來安樂?賤骨頭,你安樂嗎?然後就是沉默,在沉默裡把自己帶進妻壯年的身體。…
「妳不是說今晚早點睡?」他好奇問。
「你先睡,我要坐坐。」妻打破他的沉思,雙眼瞄過來。
他惟命是從了。但妻起身看他轉動輪椅靠床邊,幫他把身體推上床,讓身體平穩躺下。
「不想睡就坐坐說話吧。」他說。
「那天我打掃床底,才發覺那隻你船上帶上來的舊籐篋,看到我收藏的褂(嫁)裙。」妻說。
「嫁裙!」他有些驚奇。
「原以為女今晚會回來,我要穿上讓她看看,看媽當年怎穿嫁裙;現在女仔出嫁哪穿嫁裙,會氣死她。她跟阿隆結婚時,最架勢還不是坐了單車唄。」妻哪來興趣呢,要女穿嫁裙?她忘記腰骨風濕痛了。
「嫁裙放太久脫了線,我要重新縫線才能穿。」妻說。
「阿爾陀佛,妳竟收藏了出嫁裙這樣久,有意思。」
「你先睡。」妻說。
「快睡,睡足精神明天車縫。」他說:「妳腰酸背痛,我擦藥酒。」
「腰酸背痛,天氣要涼了。」妻說:「但嫁裙我已縫好了,要穿給你看。」
「妳發姣唄,穿給我看!快拿藥酒來我擦妳腰背。」他竟椰揄她了。
` 「賤骨頭!」妻瞄他一眼說。
「好,看看嫁裙才擦藥酒。」他望著她老臉上的笑靨。
夫妻一言一句下來也是樂趣,互相調侃最能把心坎裡隱藏的細微小事挑引出來,化成色彩再塗上夫妻心坎裡。他知道妻說的「賤骨頭」是口頭禪,也預指自己真正賤骨頭,心領神會的。給妻推上床平穩坐定。接下來,不動聲色的看著妻的行狀。看妻在床下匍匐下來。看妻拉出那隻籐篋,又小心奕奕輕輕拍打籐篋,拿開那張避塵油紙。看她打開籐篋了。看她拿出那件嫁裙。看她把嫁裙托在手裡。看她把衫攤開放在胸前,走到梳妝鏡前。看她竟在梳粧鏡前款擺腰肢,彷彿甚麼記憶都回來了。那是新婚留給妻的惟一信物。他打床上望過去,看到梳妝鏡裡褂裙映照的妻
,剎那間他楞住了。接下來呢,妻嗔怪也似瞄過來,甚麼也未說,又把嫁裙摺疊好
,放進籐篋收藏好,看妻在床下匍匐下來,像把五十二年婚姻生活永遠收藏進去。
「都是風濕舊患,你幫我擦擦藥酒。」妻然後說。
「哦!…」他像剛從收藏五十二年婚姻生活裡甦醒。
待妻把牀頭小幾放的〔田七跌打損傷藥酒〕放進他掌心時,他一下子雙手微微顫抖,有些措手不及。幫妻擦藥酒推拿腰脊,也是常年要做的手作了。但自從半身不遂,今夜還是頭一回。他也奇怪為甚麼今夜妻靜悄悄解下羅裳,他的激動竟沒來由的驚發了意識深處的骨火。妻背對他除去襯衫,隻剩薄薄的內衣沒除。見到妻穿了四十五歲移民美國特別買來給她的新欵褻衣,他雙眼愕然!不是色心起,妻也非茶薇花開盡,怨祇怨夫妻聚少離多,到快五十歲才盼到鵲橋相會。雖說女人四十一枝花,男人五十正富貴,但心總有說不盡的失落和缺憾,也莫名其妙捉摸妻心理…妻上了床躺下來背對他,沉默不語。手上握著她遽過來的藥酒。好不容易把自己身體貼近妻,並且麵對她的下腰。把藥酒慢慢輕輕的斟上左手掌心,把藥瓶放上床頭燈台。他右手三指靠攏,手指伸過妻渾圓下去的腰,在腰脊處重按一下,隻聽到妻身體顫動一細細唉唷一聲。
「是這裡痛,」妻說。
「好。」他答。
「慢慢擦嘍。」妻吩咐道。
「我會。」他答道。
他把掌裡的藥酒輕輕灌上穴位,右手在穴位處承住藥酒,雙手開始一前一後推拿腰眼。推拿推拿推拿,祇聽到妻斷斷續續哼聲。約莫推拿三十下吧,突然停下來問妻:妳痛?妻沉默不語。再下次藥酒推拿一回,告訴妻。妻就是沉默不語。或者就因妻不動聲色,自己的反應有些希奇但呆滯。傾斜下腰望一眼妻,見她微翕雙眼,一副睡眠的神態。痛不痛?再推拿一回。見妻微微點點頭。也就是在那時候啊
,怎突然看著想著妻閃動的身體。記不清多久沒這樣麵對妻的身體。歲月不留人,還是日夜廚房火氣煎熬?很少跟妻魚水歡。跟妻的魚水歡都能記得一清二楚。都是人生難得幾回醉的意思。但今夜麵對妻仍然圓潤的胴體,意識裡的骨火就是無法賁
張激動不再壯碩的宗根,驚發的祇是意識而已。然而那股不自燃的骨火,還是被意識點燃,自心靈深處冒騰,飛翔於天靈蓋,連絲毫誇張都沒有。哦…自從身體跌進輪椅,今夜…今夜是我七十二歲之夜,這樣真切麵對妻的身體,穩坐起身子竟無能動彈陽具,才是男人最後悲哀吧?…
於是他手掌自覺地在妻腰眼處嘎然靜止,彷彿意識也戛然靜止。
「怎麼不擦呢?」沉睡也似的妻突然問道。
妻的話彷彿打心坎裡冒出來。
「我…阿嬌,我如果能再…怎滋味?…」他未說下去。
「手乖點,賤骨頭。」妻的手拍打他手背,令命道。
他並沒有回答妻,但手已順勢挑開妻的褻衣。他看見妻的幽牝。
「賤骨頭…」妻在枕底又嗔怨一聲。
妻手掌又啪聲打下來。褻衣也應聲彈回腰屁,把他意欲淫浪的目色也拋棄。
他感覺心胸微醺微熱,隔著妻淡紅色的褻衣,淫浪其實是虛榮心作祟,毋庸說也是七十二歲的真實感覺。此時此刻呢,意識裡英揚的隻是愛的珍貴衝動而已,虛榮心反而被犧牲販賣了。但為何竟清晰的感覺了無能氣貫宗根的歎息聲呢!歎息聲像遙遙遠遠的生死召喚,清晰感覺的彷彿隻是陽痿歎息,像死亡就在當眼處降臨了。許是這個意識蠱惑心思了,他的手掌突然忘我地推拿推拿。他沒聽到在指掌恣意推拿下妻的嗔怨。她似乎也陶醉了。偶然聽到妻斷斷續續哼聲,似靈犀一點通盛載的愛心相融吧,意欲把恐懼掩飾,直到妻嗔聲靜止,仍然擦抹意趣濃濃,真不想從收藏五十二年的婚姻生活裡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