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正文

小說《死亡證之旅》

(2007-05-23 15:56:48) 下一個

死亡證之旅

 

 

 

 

 

????????????上段

 

 对於生之恋情,我拥抱过了。爱都爱过,我还留恋什麽?这是告别时候吧。就如季节,顺时序而行,生死也是。於是,我决定这个时候采取这个仪式。我很少朋友,有之也少往来。惟独我的爱人,都爱过了;她怎样悼祭,都是生者为死者应作的仪式而已。过眼雲烟也,尘俗之礼也。

 龙纪生

 八九端午节

 

??孙伯甯想不到再见龙纪生是这样的仪式。龙纪生的绝笔是他爱人交给他看的,算是为死者悼祭的仪式之始了。⌒这样與纪生相见,难道是早就固定的仪式? 孙伯甯麵对死者遗言,脸上淌下两行泪水。泪水,彷佛也成了他纪念友人的最初感情。

??纽约之冬,今年在闰月上来得恰到寒意。下了场雪。雪已消融了。出殡场麵也恰到萧瑟。雨淅淅沥沥,冷冽淒寒。寒风夹?雨丝飘灑,令人的衣脚湿黏黏,连心都痿缩。棺柩已由大堂移到旷地上。仵作们已把棺柩升上柩车。什麽仪式都没有。死者出殡仪式,昨天业已进行,现在进行的是葬仪的顺序,属於末节公式了。 才,死者的亲族们⌒其实死者並无亲戚,仅他爱人,我,其馀都是会馆执事先生和殡仪馆先生。我原不认识死者爱人,於今算是龙纪生惟一亲人吧? 孙伯甯望?追随棺柩的女人,满懷淒凉之感。 才在大堂瞻望龙纪生遗容,这淒凉之感已如满盛杯水,被骤然变故震动,杯子在心坎裏碎裂,水溢满了萧萧瑟瑟的心房。⌒那就是纪生遗容?他沉睡棺底,你不看也得看。纪生的脸青白,脸皮陷落,两眉锁成怪異的棱角,两颗眼睛也被关锁得陷下去。纪生翕拢的眼皮,被化妆师修饰过,过分安祥呢,安祥得有些誇张。纪生整副脸容,他眼皮翕拢的线条,勾勒整副死相的神情,想纪生死前没丝毫挣紮。他应该是自杀。但纪生为何自杀?这才是我推理关键。我不明白为什麽不把纪生的遗书放在推理裏。我认为我是惟一了解纪生的生死状态了。不瞒说,对於龙纪生在我心裏的印象,我一直认为他已经死去多年了;现在看到他的死相,才让我知道生死早就固定,是纪生到了 当死期,向我这个惟一的證人公布他的死相。而生死状态怎样?是我心裏最大的秘密。我这样猜想,包括他的爱人。 

??孙伯甯望?棺柩推进车厢。他搀住女人,也爬进了车厢。女人坐在左边椅上,他坐右边椅上。⌒这样的自我安排应该是恰当身份吧? 他心裏思忖。但是,这样坐下来後,他觉得自己的自我裁决太刻意,令他很不自在。他的眼光 开女人。他不想與女人有共同的心思,因之脸孔习惯下垂。他闭住眼睛也会看到盖棺了的死者脸,也成了心裏想的惟一生死状态。

 

 

??躺在地毡上的龙纪生,死相非安甯。这是孙伯甯的最初印象。此外还有女人。他被女人的电话招来,打从进门就麵对这副死相,就是个異端。女人让他进了大厅,他见到龙纪生的死相,才初见女人。孙伯甯尽管 讶,但他还是情不自禁拥抱女人,像是仪礼之外的最初表示,为了龙纪生。⌒女人毕竟是女人。纪生二年前就提过,为了绿卡认识了个女人,並且同居了。她死了丈夫,很寂寞。他和她一拍即合了。纪生没说一见锺情。他需要绿卡。女人是为绿卡存在吗?那末爱情为何? 

??天还没亮。寒风打窗隙潜进屋裏,在壞死的热氣管和厅裏凝结。孙伯甯一夜未睡好。女人的电话来了。他似睡非睡接聽女人的电话,人像在梦遊裏聽到女人浓重的外省广府话。

?? 孙伯甯先生吗? 女人说。

?? 奶是谁? 孙伯甯以国语答女人。

?? 我是龙纪生妻子。龙纪生需要你来。 

?? 纪生呢? 

?? 你来了就知道了。 

??孙伯甯丝毫没有心理準备。做梦也未想到的情景,来到龙纪生家麵对这副死相。女人是他陌生的女人。⌒初见女人,就在纪生死亡之日,怎不是異端。女人自然不知我是纪生患难之交。她怎样理解我的眼泪? 孙伯甯 愕须臾就泪水奔流了。死者横卧在地毡上。地毡灑满血,令他惨不忍睹。厅裏惟一的窗已关死,愈增添满屋的森寒惨布。死者脸孔全是血渍,颈之下也被血渍浸泡,还有血泡沫。孙伯甯看到龙纪生颈上有条深深刀痕,血仍在泊泊淌下。他明白那是龙纪生致死一刀。他抬起脸孔望?女人。女人手裏正握?一把尺长西瓜刀。女人在孙伯甯对麵蹲下来。她脸孔低垂,披散的黑發掩住整副脸。打从被女人请进大厅,他还来不及端详女人脸孔;现在女人蹲下来,他看到她的衣裙下擺血渍斑斑,她握刀的手纤长细腻。当他看她时,她的刀在掌上晃晃,动作像是为了镇定心神。孙伯甯仍未从噩魇裏恢複神誌,他像被魔鬼俘虏到女人麵前,硬生生目睹这个惨怖场麵。

??龙纪生的死情节,才是孙伯甯渴望知道的。麵对这个女人,他开始克服纷乱的情绪。打从进大厅,他还没有正眼望过女人。他望?她苍白的脸孔,接觸了她茫然的眼神。女人有副瓜子脸,眉梢眼角莊端。她抿紧薄薄嘴唇,似要把满懷的心事锁死。女人回避他的眼光站起身来了。她垂头丧氣走进大厅後麵的洗手间。孙伯甯也站起来,坐到墙根梳化椅上发呆。他在思考友人龙纪生为何死和後事怎样处理。他手掌遮住脸孔,不敢再接觸死者样貌,直到女人梳洗完毕出来。现在,女人的脸麵白得透明,好像搽了脂粉⌒或者未搽粉? 她已经把披散黑發收束脸後,用黑布束成發结。看到孙伯甯呆呆木木坐在梳化椅上,她微微翕动嘴唇想说话,但未说什麽。⌒女人的弱点暴露无遗?她好像有意强调了丧夫的意味,尤其现在这副样子。 孙伯甯望?女人回避到死者後麵的墙下。她蹲下来的可憐样子,令他沉默也束手无策。

?? 纪生怎样会死? 孙伯甯问得太直接了。

??女人摇摇头,低垂脸孔。

?? 为什麽? 孙伯甯重複心裏的疑问。

??女人仍然摇摇头,但望望孙伯甯。

?? 报警没有? 孙伯甯认为这样了。

?? 我要等你来了才决定。 女人说∶ 你是他惟一的朋友。 

?? 你怎会知道我? 孙伯甯说了这个想法。

?? 你是纪生朋友,我自然知道。 女人用英语说。

??孙伯甯是在这时才真正看望女人。女人第一个想到他,他觉得龙纪生之死與女人紧密相连,也把自己牵连进去。⌒女人看来有廿六七岁吧?纪生四十叁岁,跟我同年。女人整副脸孔,眉梢眼角、薄嘴唇,她的神情收斂在慧诘裏┅┅ 女人已经?了件黑色毛线衫,颈上还係一条白色毛巾。她未换下 才的蓝色衫裙。孙伯甯发觉女人已经把裙擺上的血渍洗刷了。⌒女人 才在家吗?她一直穿那套蓝色衫裙?为何她不换下呢?她一直等我来了才决定怎麽办?┅┅ 此刻,女人的脸孔透出胭脂红,两颗黑黑眸子彷佛令她的瓜子脸玲珑得冷酷;尤其她嘴唇的棱角,愈把她的冷傲强调了。⌒纪生孤独,他没有女人。他就是为这个女人的冷傲迷醉,爱不释手啊!纪生與女人彷佛孪生的,命中注定吧? 孙伯甯奇怪自己为什麽有这个想法。⌒女人的魅力天生自成。被慑取的纪生,终於为爱而醉生梦死?那麽他说的绿卡呢?┅┅惟有这样高贵的爱之仪式,纪生才最终写下绝命书,显出他生命的高贵,死而无憾。过四十岁才麵对这个女人,也麵对了爱情和绿卡。纪生最初说的是绿卡而非爱情。纪生恐怕不是为绿卡醉生梦死吧? 孙伯甯的眼光从女人的脸上垂下来。他觉得自己的追忆和推理奇怪了。

??孙伯甯终於走向女人。他还不知道女人名字。龙纪生生前没有告诉他。他伸手轻按了下女人的肩膀,也算是安慰她的惟一仪式。望?躺在大厅裏的龙纪生,他和女人是死者惟一亲人了。他想现在该告诉女人马上报警。⌒让差馆来处理纪生的死亡證情节吧。纪生拿到绿卡没有? 

??他这样提醒女人。女人嘴唇颤动,欲说还休,令她按电话的手指也欲动还休,微微抖索抖索。她转脸望到横陈的死者,丢下了电话,朝死者跑过去,双膝软瘫下垂。⌒生死无常。情爱无常。 她想。

 

 

??孙伯甯再见龙纪生,已经廿年之後了。

??那年秋月,天氣阴寒起来了。

??孙伯甯怎也料不到会在纽约见到龙纪生。⌒农场一别,快廿年了。真正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由会馆地库厨房传来江伯的话,说有跳船者找他。他由厨房出来,越过人头躜动的赌场,再踏上石屎阶梯,望到了坐在玄关裏的江伯。江伯指?四十二寸闭路电视上那人的麵孔不说话。重门重锁。孙伯甯凝睇了电视人脸,再抬眼望向铁闸,凝睇防弹圆镜上映出的脸孔。脸孔掛?黑边眼镜。他凝睇防弹镜上的人脸,还认不出那人是谁。

?? 伯甯,是我呀,龙纪生。 扩音器传了乡音。

?? 纪生! 孙伯甯 喜莫名。 江伯,是我朋友,请他进来。 

??江伯开闸。一阵重门铁闸卡拉声,把龙纪生迎进玄关走道。⌒倘若不是他鼻翼下那颗红彤彤肉痣,怎认出是纪生!好家夥,怎麽也行船跑码头,飘洋过海到了纽约。还留一头长毛,连?碴也未刮就跳船,像个江湖海盗。 龙纪生来得突然。两人拥在一起时,孙伯甯泪水直流。这是他少有的经验。他很少见龙纪生笑。⌒他笑,来到了纽约,世界也变了。我流泪,你笑了,都因为在纽约相逢啊。 彷佛把廿年的人生景致拥进懷裏,也彷佛人生从头再起。龙纪生告诉他,船靠六十五号码头,找到他的话不再回船了。

?? 你怎麽知道我在美国? 孙伯甯仍在奇怪。

?? 多年前就聽到你在纽约。 龙纪生说∶ 我想,找到会馆必能找到你。 

?? 你这家夥,人很胡塗,这回最精。 

??孙伯甯把龙纪生领进地库厨房,为他蒸热了一 芋头扣肉,在大锅裏添了碗萝卜 鳗鱼。船上喝的是生鏽水,食的是过时冻鱼肉,他是过来人,知道龙纪生饿?肚皮跳船。孙伯甯看他慢吞吞的食相,就想到他天塌下来不当回事的派头,觉得他不应跳船来美国。⌒看他细嚼扣肉的样子,他怎样在杂碎馆洗盘碗拿刀砍肉切菜?你来做花旗牛呀,仍是那副地主仔派头,怎 食?文革仍然未革掉你本性。┅┅ 

?? 这扣肉我卅幾年未食过,你猜错我心思。 龙纪生忽然抬起脸来说。

?? 你在香港住了幾年?没食过扣肉? 孙伯甯很不相信,认为他本性难移。

?? 在香港,我多数是■大排档,平常極少奢侈。我永远难忘幼时怎样过日子,我懂得节製。 龙纪生好像知道孙伯甯误解他,为自己辩道。

?? 这才有種。 孙伯甯说∶ 不然你怎样在美国做牛? 

?? 我跟你一样都是行船佬。 龙纪生在笑了。

??互道热肠,说的都是知心话。

?? 还记得那年在白黄花农场旧事吗? 孙伯甯想到这个话题。

?? 我怎不记得。我是黑五类分子,你老哥是思想考验。 龙纪生停下了筷子。

?? 人生如戏呀。 孙伯甯感慨丌千。

?? 我知道你想说什麽, 龙纪生很虚荣地说∶ 那回我们食了一餐鲜美大锅粥。 

??⌒怎能忘记呢!下了场连天大雨。农场大片稻田都涝了。那夜,我们小组偷偷下田去捞鱼。大收獲,捞到半桶鱼,还检了幾隻死田鼠。我这个老饕主厨 老鼠肉。鱼肉煮了大锅粥。 老鼠肉下了花生一齐 ,也下果皮小茴香小丁香,满屋子都香。老鼠肉没有狗肉高贵,但娇嫩过狗肉,真正齿颊留香。那锅粥鲜美过山珍海味,你这家夥食了幾碗?你应该记得,为怕影响,我们还请来队长,皆大欢喜。食完老鼠肉鲜鱼粥,接下来玩樸克,通宵达旦,怎能忘记!你老哥本性难移。你後来告诉我,你不敢食老鼠肉,嘴一直馋,筷子又不敢挟。亏你还会说,博同情可憐?┅┅ 

 

 中段

 

??龙纪生出殡後,幾日下来,孙伯甯未见过女人。那天,女人庞氏把他请来,是为了她收拾龙纪生的遗物,请他来看一样东西。

??庞氏早已整装坐在客厅候他了。她仍然穿出殡时那套黑色旗袍,脸上好像也薄敷脂粉,透?雪白,令她的莊重仪容显得愈冷艳。她手上拿?一本绣麵小本子。小本子是龙纪生由船上带上来的,孙伯甯见过。绣麵是西子湖风光,远眺之灵隐寺。泛舟西湖。水波映霞色。景致幽美古雅。看到庞氏一袭黑旗袍,苍白的容颜映?發髻,孙伯甯怔忡了一阵子。女人的仪容动态恰如守寡之妇,她冷艳的神色端坐於梳发椅上,令他觉得她如幽灵,厅裏的空氣淒寒。他难分难解自己这个心思。龙纪生来美国了,他跟庞氏相爱了,他也死了。他竟无法接受这个真实故事。

?? 今天是他头七, 庞氏说∶ 我请孙先生陪我去墓场,把这本子烧给纪生。 

?? 为什麽不留下来纪念? 孙伯甯不解为什麽。

?? 是他的东西,应该烧给他。 女人庞氏说∶ 我不想看到太多过去。 

?? 奶都看了? 孙伯甯问道。

?? 他人很怪,写得自己也怪。 女人庞氏望望她手上的绣麵本子。

?? 这样吗? 孙伯甯也望?本子。他明白女人的意思。⌒在她的印象中,龙纪生很怪吗?也包涵他和她的爱情?还是她太肤浅? 这样想女人,他忽然也觉得自己也肤浅了。⌒與纪生廿年音讯全无,我知道他多少呢?┅┅ 

?? 我明白他为什麽要死。 女人庞氏说。 他为什麽把我写得这样深切,他死有馀辜。 

?? 噢! 孙伯甯的心像暗夜寒钟,偶然间被敲击了。好久他才说∶ 真的这样??! 他的眼睛停在绣麵本子上。

?? 我是他同居两年的女人。 女人庞氏说∶ 我知道他。 

?? 嫂子, 这是孙伯甯对女人最初的称呼。 作为纪生友人,请求奶把纪生这遗物送我,这是纪生最宝贵的纪念品。 

?? 人都死了,何必留下生死不明尾巴呢! 女人幾乎有些愤怒起来。她如雪的脸孔摇了摇,好像咬牙切齿。⌒死是他命该如此。人怎能违背天意! 她随心思摇摇头,發髻被摇得抖颤。

?? 嫂子,我陪奶去墓场,为了纪生。 看?女人决绝的神情,一如最初看到女人誇张的悲痛欲绝,孙伯甯不想再说什麽。⌒不过,把本子烧给纪生,他重複看他生前人情世故,愈增地下的愁苦,难道她不觉得很残酷? 

??然而,对於女人来说,是惟一的选择了。⌒把本子烧掉,不留冤孽在人间。 她没把这意思传达孙伯甯。她的脸颊给过分的冷凝映照,像窗玻璃上凝结的雪一样寒冷。⌒天地並不和谐,男女也是,爱情也是。我不是克夫女人,我何来克夫之命!两个男人为我而死,命运不该这样待我。┅┅ 刹那间变化的神色,化作强烈的意願在心裏燃烧,令她冷艳的脸容泛上一片酡红。⌒倘若不是偶然发现了记事簿,我怎也不了解这些。我来了,走进他心裏了,为什麽?我不为可憐而爱,我也不为寂寞而爱。我为男女魅力而爱。我需要男人,我不需要过去。┅┅ 

?? 嫂子,奶家裏有酒吗? 孙伯甯打破了冷寂的空氣。 外麵很冷,喝些酒,我们再到布碌侖会馆公墓去。 ⌒我真希望跟她谈谈龙纪生。尤其那本将要烧掉的记事薄。喝些酒,我能轻鬆麵对友人的遗孀。 

?? 好,我也喝一点点。 女人庞氏也变得轻鬆了。

??这样一来,她叫他到厨房小餐桌坐下来。她把记事簿放在桌上,然後在碗櫃裏拿出瓶威士忌。她摇摇酒瓶,嘴角微微翕动。她还记得,这瓶酒还是跟龙纪生到加拿大大瀑布渡蜜月时带回家。龙纪生不太爱酒,她也是。酒放在碗櫃裏快一年了。她在碗櫃上层拿下两隻玻璃杯子,一隻放在孙伯甯麵前,一隻放她自己这边。两人隔开桌子坐下来,也隔?记事簿。

??阳光冷得恣意,射在桌子上是一层白色,也塗抹庞氏轻鬆下来的脸容。男人和女人的影子因阳光作用,无意间在桌角地上幾乎合拢。互相沉默无言,隻有庞氏默默斟酒的动作和酒泻杯子的声音撩动。庞氏为孙伯甯推过酒杯,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也拿起半杯酒。她看到他嘴唇喝到即止的动作。她双手抱住酒杯,好像有点犹豫,纤长的指掌在杯子上轻轻抚摸抚摸。孙伯甯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桌上,眼睛未 记事簿。然後,他看庞氏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她皱起眉头望了下酒杯,才又把杯子放下。她眼眸在他脸上盘旋,随之冷淡的覆盖了记事簿。孙伯甯隻好收回自己的目光。恍惚间,他好像看到龙纪生沉卧棺底的死脸,像整副脸由棺底浮上来,誇张的晃在他和庞氏之间,致把他的视线隔开,把女人的脸孔映得诡谲。⌒纪生,你写下什麽情事? 他真想马上伸手拿过记事簿,一页页翻阅下去。庞氏在他茫然的瞬间,失去了想像力,和感受喝酒的情景;她彷佛看到龙纪生的麵孔浮在记事簿上,浮於漾波荡影的西子湖上,灵隐寺被落日照得缥缥渺渺。於是,她有缘无缘也有情无情有爱无爱地也存在西子湖情景了。

??⌒因为我是他妻子 她真想告诉孙伯甯。⌒对於他的死亡,我的结论仍然这样∶他不能这样深切写我。他有病。他很自由。也为了自我之爱。他还想要什麽?他心理很缺憾。┅┅ 她想她是否要告诉孙伯甯呢?⌒还有绿卡。我一个女人,死过丈夫还是女人,不是为了一张绿卡。┅┅ 

??⌒其实蜜月归来那夜,我就觉得龙纪生古怪。早就感觉他是忧鬱男人。当初也认为他高傲。隻有冷傲才能看透忧鬱罢。冷傲非天生。挫折令人冷傲,因此也撼负忧鬱这个阴影。为何当初懷抱了忧鬱而渴望爱意?想来是可憐了忧鬱,也感觉了自我的寂寞和可憐。冷傲原来是虚饰的,被他的忧鬱戳破吗?我真想告诉他,我死了丈夫,养成了这副忧鬱,然後以冷傲伪装自己。我把女人的温柔和热情藏起。┅┅ 

??在庞氏心裏,她这样理解與龙纪生的爱情诞生。她冷傲也为爱溶解了。那天在地铁列车裏邂逅,她女人的直觉写下这些情景∶龙纪生假睡养神,眼光涣散她脸上。也就是这感受,她心裏惑然好奇。都是孤寂的缘故,她想起丈夫死去很久了。她被这抹涣散的遊光搞得心不自在。在半夜奔驰的列车裏,看望这个孤独的同胞,她想到他也好奇,而自己的冷傲是绝对伪装的。女人的天性。她的冷傲和鄙视也为之涣散。结果,他不能忍耐互相的缄默,变成邂逅了。然後串演这段姻缘。现在想来,她後悔当初太主动了。

??我要为自己说些话,却很难过。我觉得自己很醜陋。我这样说也许错误。但真实的故事重複发生,令我终生难忘。我不願想像爱上女人跟我身世连在一起。

??四岁吧?应该说到了八岁,我才知道爱上了来家放牛割草的乡大姐。她一直代替母亲为我洗澡。洗澡时她总爱唱歌,也欢喜玩我小鸡鸡。十二岁那年吧,她抱?我睡觉,不断压迫我身體,直到我爽爽的尿尿完毕。结果,她打了我一顿。我爱她,她也快乐,为什麽还打我?

??数十年了,被女人压迫身體之梦,一直重複在我生命裏,跟我的快乐和恐惧一齐进行。我已深深陷进自虐自娱之戏了。

??过四十的男人了,才跟女人性戏,归咎我自虐自卑,还是敬畏女人?我都不必思考了。对於女人的身體,我仍像十二岁那末盲目。我的衝动却在畏怯裏进行,也一败塗地。但今夜是我失掉童贞之後的初夜,弥足珍贵啊!但願新婚夫人也这样珍重。可是,今夜她被欲望消沉了。我看到她眼眸裏流露无情的冷酷。

??爱情是什麽?是生存的仪式呢,还是男女贪欢的秘密进行?就像我十二岁那年的梦魇?我以为洞房之夜是揭开秘密的遊戏了,但不是。我被夫人冷落和鄙视了。

 我的欲望是神秘的。在盲目的寡欢裏,我的想像之梦重複出现少年的小姐姐,也是我醜陋之源吧?我悔恨自己的悲哀也来得盲目,在洞房之夜演成羞耻。

??我並非可憐。女人也不必可憐我。我大半辈子不是在回避身世渡过吗?我由出生起就固定这个人生方式,怎样在女人身上求爱是多馀的。直到十二岁,我彷佛才知道爱这个秘密进行,为何以这样的惨淡收场。直到今夜,我愈觉得无可救药了。女人也是吗?人类生生息息,本来也以这方式满足自己,也满足虚荣。爱变得太虚假了。

??今夜看到新婚夫人软瘫的身體,我眩惑得不安。迷惑人生之戏之爱将要进行,我为何无缘无故又想起十二岁时的乡裏姐姐,後来又无故被打和辱骂。她为了什麽?於今夜我龟缩的样子,夫人一定觉得我很滑稽。我有含羞含恨九泉之感。女人扇开大腿。她凝冷望我的眸子,竟像她腿眼那末毵然莫解。你有病呢,我尿死你!夫人说。我竟沦落走天涯,猥琐到这个田地。

??我不明父亲之死,怎会出现在这样的梦裏?梦裏情景與现实怎也不能串演一起,这才是我恐慌根源吗?现在想来,仍然令我汗流浃背。

??梦发生那天。梦境是这样进行。我本来就像亡命之徒。老板说移民局跟警察来了。我又重複了这个角色。我朝厨房後门逃,朝垃圾池後麵的马路逃。警察追我?我逃!跑了多远?直到野外森林,我仍然拚命跑。我终於疲累得要死。我是在疲累裏睡去?我在睡中看到这个梦。梦中之我,是个十四岁少年。我跟孙伯甯偷了副业场的萝卜,被副场长看到了。我和孙伯甯拚命跑。我跌进副业场粪坑裏,怎样爬也爬不上来。我终於不省人事了。在昏死裏我看到逝世多年的父亲。昏死的我仍然拚命跑。我在逃跑中看到了父亲。父亲的影子很遥远,映在稻波穀浪裏。他身影越来越高大了。我才看到他垂头丧氣。但我怎样跑,仍然跑不到父亲身边。父亲好像张开臂想抱我,但怎也不能抱到我。我看到他背上撼个高大的纸牌,有个黑字,父亲终於倒在稻浪裏。父亲怎样死?母亲从未告诉我。直到我蘇醒了。我才知道被人救起。救我的人是孙伯甯。我多麽羞愧,十四岁还未学会遊水。後来我才知道,移民局通缉一个帮派贩毒分子,华青,来自香港。

 下段

 

??布碌侖这片会馆公墓,在雪霁後的寒天裏,雪块仍未消融。风在公墓场飞扬,扬起令人目眩的雪屑雪粉。

??⌒龙纪生走入永远了。他不必再逃生了。人生为噩梦一场,他不再噩梦了。 孙伯甯望?亡友的墓地,心裏这样想?。会馆公墓场他很清楚。十年前他跳船纽约,就长住纽约。第一次踏进公墓场,送走的人就是招呼他跳船的老乡亲植生叔。⌒植生叔老死花旗。我再没有亲人了。於今纪生又走了,我他乡作客生涯仍继续,他年我去,谁来送我? 看到墓地就有这样悲凉的心思,他愈觉得生死无常了。

??孙伯甯站在未亡人庞氏背後。黑色旗袍,把女人的身體裹得玲珑浮凸,也冷艳得孤独;尤其她颈上的雪白披巾在寒风裏飞扬,成了墓场最生动的风景线。他望?亡友遗孀站在墓碑前,看出她身體瑟瑟缩缩,颤颤巍巍的样子很可憐。⌒她不披那件占过血渍的毛毡衣,为了不再沾惹纪生的血性吗? 他这样猜度女人的心理。他由大衣口袋裏掏出了香和蠟烛交到女人手裏,由裤袋裏拿出打火機。⌒纪生,嫂子要把你的记事簿送去,你能收到吧? 他望?站在雪地上的墓碑和龙纪生的遗像,心裏腾起一阵辛酸之感。他把打火機也交给女人。他不想为死者点燃香烛,让未亡人独立进行,他要细心地看女人燃烧记事簿。

??女人发抖的手指因为冷,按不燃打火機。⌒纪生,你女人要你带走记事簿,你重读生前记事,你不遗恨吗?留我纪念吧,纪生。你我四十幾年生死之交,我真想留下你这个纪念品。假如你泉下有知,香烛燃烧了,你该看到我和女人。你要告诉她,我需要这个纪念品。 他冷眼看女人继续按火機,盼望她无功而返。他冷眼看望女人黑艳艳的旗袍,與飞扬的白披巾辉映,與白皑皑的墓地相映。

??孙伯甯双眼越过女人的臂弯和颤抖的手指,他凝睇?墓碑裏的龙纪生遗像。这个生前的 龙纪生 ,将在墓裏與天命长存下去,也意味死亡永恒存在了。他忽然心血潮湧,彷佛看到龙纪生浴火重生的景致。他弯下身子,右手朝女人手上的记事簿伸过去。他抢过记事簿。许是用力过速,把女人 呆了。他看到打记事簿裏飘落下一张 绿卡 ⌒噢!纪生的绿卡!嫂子,绿卡才应该烧给纪生,记事簿该留下。纪生到死仍在逃亡,就是为了这张绿卡。他怎想到这张绿卡才是他真正的死亡證之旅。嫂子,请求奶留下龙纪生的记事簿。 孙伯甯附?亡友未亡人的耳畔,悄悄告诉她心裏的话,然後拿过她手上的打火機。他蹲下身子,拾起掉在地上的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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