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中國人
克利斯朵夫不能了解奧裏維怎麽會是法國人。這位朋友跟他所見到的法國人多麽不
同!沒有遇見他之前,克利斯朵夫幾乎把呂西安·雷維—葛看做現代法蘭西精神的典型,
不知他實際上隻是一幅漫畫。看到了奧裏維,他才發覺巴黎還有比呂西安·雷維—葛思
想更自由,而仍不失其純潔狷介的人。克利斯朵夫拚命跟奧裏維辯,說他和他的姊姊不
完全是法國人。
“可憐的朋友,"奧裏維回答,“關於法國,你知道些什麽呢?”
克利斯朵夫拿他從前為了要認識法國而耗費的精力作為辯論的根據;他把在史丹芬
與羅孫家中碰到的法國人一個一個的背出來,都是些猶太人,比利時人,盧森堡人,美
國人,俄國人,甚至也有幾個真正的法國人。
“我早料到了,"奧裏維回答。“你連一個法國人都沒見到。你隻看到一個墮落的社
會,一些享樂的禽獸,根本不是法國人,僅僅是批浪子,政客,廢物,他們所有的騷動
隻在法國的表麵上飄過,跟法國連接觸都沒接觸到。你隻看見成千成萬的黃蜂,被美麗
的秋天與豐盛的果園吸引來的。你沒注意到忙碌的蜂房,工作的都城,研究的熱情。”
“對不起,"克利斯朵夫說,"我也見過你們優秀的知識階級。”
“什麽?兩三打文人嗎?那才妙呢!在這個時代,科學與行動變得這樣重要,文學
隻能代表一個民族的最浮表的思想。何況以文學而論,你也隻看到些戲劇,所謂高級的
娛樂,替國際飯店的有錢的主顧定製的國際烹調。巴黎那些戲院嗎?一個真正工作的人
根本不知道裏麵是怎麽回事。巴斯德一生也沒看過十次戲!象所有的外國人一樣,你太
重視我們的小說,太重視大街上的戲院,太重視我們那般政客的掀風作浪了……要是你
願意,我可以讓你看到一般從來不看小說的女人,從來不上戲院的巴黎姑娘,從來不關
心政治的男子,——而這些全是知識分子呢。你既沒看到我們的學者,也沒看到我們的
詩人。你既沒看到我們沒世無聞的孤高的藝術家,也沒看到我們革命誌士的熱烈的火焰。
最偉大的信徒,你一個沒見過,最偉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個沒見過。至於平民階級
更不必談了!除了那個看護過你的可憐的女人,你對法國的平民又知道些什麽?你哪兒
看得到呢?住在二三層樓以上的巴黎人,你認識幾個?你要是不認識那般人,你就不認
識①法蘭西。在可憐的公寓中,在巴黎的頂樓下,在靜悄悄的內地,有的是善良,真誠
的人,庸庸碌碌的過著一輩子,老抓著一些嚴肅的思想,每天都作著自我犧牲。——法
國無論哪個時代都有這小小的一群人,數量是不足道的,精神是偉大的,差不多沒人知
道,沒有一點兒表麵的行動,然而的確是法蘭西的力量,默默無聲而持久的力量。至於
自命為優秀的階級卻在那裏不斷的腐爛,不斷的新陳代謝……你一朝看到一個法國人不
是為了追求幸福,不是為了以任何代價追求幸福而活著,而是為了完成或是效忠於他的
信仰而活著,你便覺得奇怪。可是有成千成萬的人,象我這樣,比我更有價值,更虔誠,
更謙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為了一個沒有回音的上帝服務,為了一個理想而服務。
你不認識那些卑微的人,省吃儉用,按部就班,勤勞不倦,安安靜靜的,心中卻藏著一
朵沒有燃燒起來的火焰,——這是為了保衛鄉土,跟自私的貴族抗爭而犧牲的民眾,是
藍眼睛的老伏朋一流的人。你②既不認識平民,也不認識優秀階級。象我們忠實的朋友
一樣,象支持我們的伴侶一樣的書,你有沒有看過一本?你根本不知道,我們以多少的
忠誠與信心培植著一批年輕的刊物。你可想到有些正人君子是我們的太陽,它的光華使
無賴小人畏懼嗎?他們不敢正麵相搏,隻有對它低頭,以便用手段去暗算它。無賴小人
是奴隸,而所謂奴隸倒是主人。你隻認識奴才,沒認識主人……你看著我們的鬥爭,以
為是胡鬧,因為你不了解它的意義。你隻看見太陽的反光和影子,可沒看見內在的太陽,
沒看見我們幾百年的靈魂。你有沒有想法去認識它?有沒有窺見我們英勇的行為,巴黎
公社時代的十字軍?有沒有把握到法蘭西精神的悲壯的氣息?有沒有對巴斯加心中的深
淵探著身子看過一眼?對於一個一千年來始終在活動在創造的民族,把它哥特式的藝術、
十七世紀的文化、大革命的巨潮、傳遍全世界的民族,——一個經過幾十次磨練而從來
沒死滅、而複活了幾十次的民族,怎麽能橫加誣蔑呢?你們都是一樣的。你所有的同胞,
到這兒來都隻看見腐蝕我們的寄生蟲,文壇、政界、金融界的冒險者和他們的供應商,
他們的顧客,他們的起妓:你們把這批吞噬法蘭西的壞蛋作為批判法蘭西的根據。你們
之中一個都沒想到被壓製的真正的法國,藏在內地的那個生命的儲藏庫,那些埋頭工作
的民眾,根本不理會眼前的主人怎麽喧鬧……你們對這些情形一無所知也是挺自然的,
我不怪怨你們:你們怎麽會知道呢?連法國人自己都不大認識法國。我們之中最優秀的
都給封鎖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人家永遠不會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顰E而不舍的抓著我
們的民族精神,把從它那兒得到的光明當作神聖的寶物一般儲存在心中,竭盡心力保護
它不讓狂風吹熄;——我們孤零零的,覺得周圍盡是那些異族散布出來的烏煙漳氣,象
一群蒼蠅似的壓在我們的思想上,留下可惡的蛆蟲侵蝕我們的理智,汙辱我們的心靈;
——而應當負責保衛我們的人反而欺騙我們;我們的向導,我們的非愚即怯的批評家,
隻知道諂媚敵人,求敵人原諒他們生為我們的族類;——民眾也遺棄我們,既不表示關
切,甚至也不認識我們……我們有什麽方法使民眾認識呢?簡直沒法跟他們接近。啊!
這才是最受不了的!我們明知道法國有成千累萬的人思想都和我們的一樣,明知道我們
是代表他們說話,而竟沒法教他們聽見!敵人把什麽都霸占了:報紙,雜誌,戲院……
報紙躲避思想,要不然就隻接受那些為享樂作工具,為黨派作武器的思想。黨派社團把
所有的路封鎖了,隻許自甘墮落的人通過。貧窮和過度的勞作把我們的精力消磨盡了。
忙著搞錢的政客隻關心那批能夠收買的無產階級。而冷酷自私的布爾喬亞又眼睜睜的看
著我們死。我們的民眾不知道我們:凡是和我們一樣鬥爭的人,也象我們一樣被靜默包
圍著,不知道有我們,而我們也不知道有他們……可怕的巴黎!固然巴黎也做了些好事,
把法蘭西思想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一處。可是它作的壞事至少不亞於它作的好事;而且
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便是善也會變成惡的。隻要一個冒充的優秀階級占據了巴黎,借了
輿論大吹特吹,法國的聲音就給壓下去了。何況法國人自己還分辨不清;他們噤若寒蟬,
怯生生的把自己的思想藏起去……從前我為此非常痛苦。現在,克利斯朵夫,我可是安
心了。我明白了我的力量,明白了我民族的力量。我們隻要等洪水退下去。法蘭西的質
地細致的花崗石決不會因之剝落的。在洪水帶來的汙泥之下,我可以教你摸到它。眼前,
東一處西一處已經有些岩石的峰尖透到水麵上來了。”
克利斯朵夫發見了理想主義那股氣勢偉大的力;當時法國的詩人,音樂家,學者,
都受著這股力鼓動,當令的人盡管喧呼擾攘,宣傳他們鄙俗的享樂主義,把法國思想界
的呼聲壓倒,可是法國的思想界為了自己的身分,不屑跟市井無賴的叫囂去對抗,隻為
著自己,為著它的上帝,繼續唱它的熱烈而含蓄的歌。它甚至為了躲避外界的喧擾,直
退隱到它高塔上最深藏的地方。
詩人這個美麗的名詞,久已被報紙與學會濫用,稱呼那般追求名利的多嘴的家夥。
但真正的詩人瞧不起鄙俗的辭藻與拘泥的寫實主義,認為那隻能浮光掠影的觸及事物的
表麵而碰不到核心;他們守在靈魂的中心,耽溺著一種神秘的意境,那是形象與思想所
向往的,它們象一道傾瀉在湖內的急流,染上那內心生活的色彩。但這種為了另造一個
世界而特別深藏的理想主義,大眾是無法接受的。克利斯朵夫最初也不能領會。在叫囂
喧呼的節場以後,這情形未免太突兀了。好比在刺目的陽光底下經過了一番騷擾,忽然
來了一平靜悄悄的黑暗。他耳朵裏亂響,什麽都無從分辨。他先因為熱愛生命,看了這
對比非常不快。外邊是熱情的巨潮在震撼法國,震撼人類。而在藝術中間,初看竟沒有
一點騷亂的痕跡。克利斯朵夫問奧裏維:
“你們為德萊弗斯事件鬧得天翻地覆;但經曆過這旋渦①的詩人在哪兒?有宗教情
緒的人,此刻心中正作著幾百年來最壯烈的鬥爭,教會的威權與良心的自由正在衝突。
哪見有個詩人反映這種悲痛的?勞工階級預備作戰;有些民族滅亡了,有些民族再生了,
亞美尼亞人遭受屠殺,亞洲在千年長夢中醒來,把歐洲的掌鑰人,莫斯科巨人推倒了;
土耳其象亞當般睜眼見了天日;空間被人類征服了;古老的土地在我們腳下裂開,把整
個民族吞下了……所有二十年來的奇跡,盡夠寫二十部史詩的材料,你們詩人的作品中,
可有這些大火的痕跡?現實的詩歌,難道就隻有他們沒看見嗎?”
①德萊弗斯事件為一八九四至一九○六年間轟動法國的大獄。德萊弗斯少校被誣通敵叛國,卒獲平反。
“你耐性一點,朋友,"奧裏維回答。"別說話,你先聽著……”
世界的車軸聲慢慢的隱沒了;行動的巨輪在街上震撼的聲音去遠了。靜寂的神妙的
歌聲清晰可辨了:
蜜蜂的聲音,菩提樹的香味……
風用它黃金般的嘴唇吹著大地……
柔和的雨聲挾著薔薇的幽香。
我們聽見詩人的刀斧在柱頭上雕出"最樸素的事物的莊嚴的姿態";"用他的黃金笛,
用他的紫檀簫"表現嚴肅與歡樂的生活;又為"一切陰影都是光明"的心靈,唱出它們宗教
的喜悅與信仰的甘美……還有那撫慰你,向你微笑的酣暢的痛苦,"在它嚴峻的臉上,射
出一道他世界的光芒……"以及那"睜著溫柔的大眼的,清明恬靜的死亡"。
這交響曲是許多純粹的聲音合起來的。其中沒有一個可以跟高乃依與雨果的音響宏
大的小號相比;但它們的合奏更深刻,層次更複雜。那是現代歐羅巴最豐富的音樂。
克利斯朵夫不做聲了,奧裏維對他說:“現在你明白沒有?"這時也輪到克利斯朵夫
向奧裏維做手勢,要他住嘴了。他雖然喜歡更陽性的音樂,但聽著心靈象森林象泉水般
的喁語,也欣然領受了。大眾盡管為了爭一日之短長而互相廝殺,詩人依舊在謳歌天地
的長春,和"美的景物所給人的甜美的慈愛"。人類在那裏"驚呼悲號,在一塊貧瘠黑暗的
田裏打轉"的時候,千千萬萬的生靈互相爭取一些血淋淋的自由的時候,泉水和森林卻輕
聲唱著:“自由!自由!聖哉!聖哉!”
詩人並沒自私自利的作著恬靜的好夢。他們胸中不少悲壯的呼聲,也不少驕傲的呼
聲,愛的呼聲,沉痛的呼聲。
這是如醉若狂的颶風,“挾著它暴厲的威力或是深邃的甘美";是騷亂的力,是興奮
若狂的史詩,唱出群眾的狂熱,唱著人與人間,喘息不已的勞動者間的戰鬥:
如金如墨的臉龐在黑影與濃霧中顯現,
肌肉緊張或收縮的背,
站在巨大的火焰與巨大的鐵砧前麵……(鍛煉著未
來的城市。)
強烈而慘淡的光,照著"冷靜的理智",同時也映出一些孤獨的心靈的悲壯的苦悶,
他們以痛快淋漓的心情磨著自己。這些理想主義者的許多特征,在德國人看來倒更近於
德國式。但他們都愛好"法國式的雋永的談吐",詩中充滿著希臘神話的氣息。法國的風
景與日常生活,在他們眼中都變了阿提卡海的景物。古代的靈魂似乎至今在二十世紀的
法國人身上活著,他們還想脫下現代的衣衫,顯出他們美麗的裸體。
所有這一類的詩歌都有種成熟了幾百年的文明的香味,那是在歐洲任何別的地方找
不到的。你隻要聞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掉。它把世界各國的藝術家都吸引到法國來,
變成法國詩人,並且是十足地道的法國詩人;而崇拜法國古典藝術的信徒,也沒比盎格
魯·撒克遜人,佛蘭德人和希臘人更熱烈的了。
克利斯朵夫受著奧裏維的指引,讓法國詩神的精煉的美把他滲透了,雖然以他的趣
味而論,這個貴族式的,被他認為太偏於靈智的女神,不及一個樸素的,健全的,結實
的,並不喜歡那麽推敲,但懂得熱愛的民間女子可愛。
全部的法國藝術都有同樣美妙的香味,好似秋天被太陽曬暖的樹林中發出楊梅熟透
的味道。音樂仿佛就是隱在草裏的小小的楊梅。最初,克利斯朵夫因為在本國看慣了茂
密的雜樹,所以在這些微小的植物旁邊走過而沒有看見。現在清幽的香味使他回過頭來
了;靠著奧裏維的幫助,他發見在那些僭稱為音樂的荊棘與枯葉中間,另有一小群音樂
家製作著精煉而質樸的藝術。在種滿菜蔬的田裏,在工廠的煤煙中間,在聖·特尼平原
的中心,一群無愁無慮的野獸在一個聖潔的小樹林中舞蹈。克利斯朵夫不勝驚奇的聽著
他們的笛聲,又恬靜又俏皮,跟他一向所聽到的渺不相似:
我隻要一支小小的蘆葦,
就能使蔓長的野草呻吟,
整齊的草原悲鳴,
溫柔的楊柳嗚咽,
還有那小溪也會低吟:
我隻要一支小小的蘆葦,
就能使森林合唱齊鳴……
那些鋼琴小曲,那些歌,那些法國的室內音樂,素來是為德國藝術家不屑一顧的,
克利斯朵夫自己也沒注意到其中富有詩意的技巧;但在慵懶的風度與享樂氣息之下,他
開始看到一種為了求脫胎換骨而來的騷動與苦悶,——那是萊茵彼岸的人無從領會的。
法國音樂家用著這種心情在他們荒蕪的藝術園地中尋找能夠孕育未來的種子。德國音樂
家守著乃祖乃父的營地,認為在他們往日的勝利之後,世界的進化已經登峰造極;可是
世界依舊在前進;而法國人就是首先出發的先鋒隊。他們發掘藝術的遠大的前程,訪求
那已經熄滅的和方在升起的太陽,追尋那已經消逝的希臘,和酣睡了幾百年,重新睜著
大眼,抱著無窮的夢想的遠東。西方音樂素來受著章法結構與古典規則的限製,至此才
由法國藝術家來開放古代的調式;他們在凡爾賽池塘中灌入世界上所有的水:通俗的旋
律與節奏,異國的與古代的音階,新的或翻新的音程。在此以前,法國的印象派畫家已
經替眼睛開辟了一個新天地,——他們是發現光明的哥侖布;——現在法國音樂家竭力
要征服音響的世界了;他們在聽覺的神秘幽深的區域中走得更遠,在內心的海洋裏發現
了嶄新的陸地。可是他們很可能有了收獲而不作出什麽結果來。他們一向是替人開路的。
克利斯朵夫很佩服這個剛剛複活而已經走在前鋒的音樂。這個文雅細巧的家夥多勇
敢!克利斯朵夫以前指摘他的荒謬,現在可變得寬容了。要永遠不會犯錯誤,隻有一事
不作。為了追求活潑潑的真理而犯的過失,比那陳腐的真理有希望多了。
不問結果如何,那種努力畢竟是了不起的。奧裏維使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三十五年來
完成的事業:人們花了多少精力把法國音樂從一八七○以前的麻痹狀態中救出來;那時
法國沒有自成一派的交響樂,沒有深刻的修養,沒有傳統,沒有大師,沒有群眾;一切
都由柏遼茲一個人擔當,而他還是鬱鬱不得誌而死。如今克利斯朵夫對一般盡瘁於複興
大業的匠人感到敬意了;他不想再譏諷他們狹窄的美學或缺乏天才了。他們所創造的不
隻是作品而是整個的音樂民族。在鍛煉法國新音樂的一切偉大的宗匠裏頭,賽查·法朗
克對他特別顯得可愛。他沒看到自己慘淡經營的事業成功就死了;象德國的老許茨一樣,
他在法蘭西藝術最黯淡的時期始終保持著他的信心和他的民族天才。在繁華的巴黎,這
個純潔的大師,音樂界的聖者,艱苦勤勞的過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喪失清明的心地與耐
性;他的堅忍的笑容使他的作品蒙上一層慈愛的光彩。
克利斯朵夫因為沒參透法蘭西深刻的生命,所以看到一個沒有信仰的民族中間居然
有一個虔誠的大藝術家,就認為是樁奇跡了。
可是奧裏維微微聳著肩,問他在歐洲哪個國家,能找到一位感受濃厚的聖經氣息的
畫家,可以跟那清教徒式的法朗梭阿·米萊相比的;——哪兒有一個學者比清明的巴斯
德更加滲透熱烈與謙卑的信仰的,——一朝他的精神象他自己所說的,"在悲愴慘痛的境
界中"被"無窮"這個觀念抓住之後,他便匍匐在地下,"哀求理智把他釋放,因為他差不
多和巴斯德一樣要為了信仰而發狂了"。舊教教義既不妨礙米萊那種英勇的寫實主義,也
不妨礙巴斯德那種熱烈的理智踏著穩健的步子,"走遍了原始的自然界,在無窮小的漆黑
的天地中,在①生命發源的最隱蔽的地方摸索"。他們出身於內地,在內地的民眾身上汲
取他們的信仰,也就是一向潛伏在法國土地中的信仰;愚弄平民的政客盡管信口誣蔑也
沒用。奧裏維對這個信仰認識很清楚:那是他生來就有的。
①巴斯德為近代研究細菌學之始祖,故言"無窮小"的天地。
他又指點克利斯朵夫看到二十五年來舊教的革新運動。法國的基督教思想熱烈的要
跟理智,自由,生命融合起來;那些勇敢的教士,就象他們之中有一個說的,"受了一番
人的洗禮",主張舊教應該了解一切,眼所有正直的思想結合:因為“一切正直的思想,
即使犯了錯誤,還是純潔的,神聖的"。無數的青年教徒,一片誠心的祝望建立一個基督
教共和國,自由,純潔,博愛,容納一切善意的人;雖然橫遭誣蔑,被斥為異端邪說,
受盡左派右派——(尤其是右派)——的暗箭,這個小小的維新隊伍依舊非常鎮靜,堅
毅不屈的踏上艱難的前途,知道非灑盡血淚決不能在世界上有什麽持久的成就。
法國旗他的宗教,也受著同樣活潑的理想主義與熱烈的自由主義的激蕩。新數和猶
太數那些龐大而麻木的軀體,也受著新生命的刺激而顫抖了。大家爭先恐後的努力,想
創造一個自由人的宗教,對熱情與理智的威力都不加壓製。
這種宗教的狂熱並非為宗教所獨有;它是革命運動的靈魂。在這兒,它更多了一點
悲壯的意味。克利斯朵夫一向隻看到卑鄙的社會主義,——被政客們用來籠絡群眾,拿
些幼稚的,鄙俗的幸福之夢,去誘惑那些饑餓的顧客的;而所謂幸福,據政客們說,是
他們一朝有了政權就能利用科學來賜給大眾的普遍的享樂。此刻克利斯朵夫看到,跟這
個令人作惡的樂觀主義相對的,還有一般領導工會的優秀分子所提倡的神秘而激烈的運
動。他們所宣傳的是"戰爭,從戰爭中為垂死的世界重新求得一種意義,一個目標,一宗
理想"。這些偉大的革命家,痛恨那"布爾喬亞式的,商人化的,溫和的,英國式的"社會
主義,而另外提出一個壯烈的宇宙觀,"它的規律是對抗",它生存的條件是不斷的犧牲。
要是你能想象到被那些領袖驅向舊世界挑戰的隊伍,抱著以康德和尼采的理論同時見諸
劇烈行動的神秘主義的話,那末這些高傲的革命誌士就顯得可驚了,——他們的如醉如
狂的悲觀氣息,轟轟烈烈的英雄生活,對戰爭與犧牲的信仰,以戰鬥精神與宗教熱誠而
論,和條頓會①或日本武士道的理想完全相符。
①條頓會為十二世紀時半軍人半慈善性質的日耳曼團體。
可是這純粹是法國的產物,那些人物是幾百年來從未改變特征的法蘭西民族。這類
特征,克利斯朵夫借著奧裏維的眼睛在執政時期的執政官與獨裁者身上看到,在某些思
想家,行動者,和大革命以前的改革家身上看到。加爾文派,揚山尼派,雅各賓黨,工
團主義者,都用著那種悲觀的理想主義和自然鬥爭,不存幻想,也不灰心,象鐵腕一般
支撐著民族,往往也鞭撻民族。
克利斯朵夫一朝呼吸到這些神秘的鬥爭的氣息,就開始懂得偏執狂的偉大,懂得為
什麽法國人對它這樣的忠誠不二,為什麽別的更善於調和的民族不能了解。象所有的外
國人一樣,他最初隻覺得法蘭西共和國標榜在一切建築物上的口號,和法國人的專製思
想對照之下非常可笑,便盡量的加以②譏諷。現在他可第一次看見了他們所熱愛的、富
於戰鬥性的“自由"的意義,——看到了理智的刀光劍影。那並不象他先前所想的,對法
國人隻是一句好聽的話,一個空洞的觀念。在一個需要理智高於一切的民族,為理智的
鬥爭自然也高於一切的鬥爭。固然這種鬥爭被一般自命為實際的民族認為荒謬,但是有
什麽關係?用深刻的眼光來看,那些為了征服世界,為了帝國或為了金錢的鬥爭;何嚐
不是同樣的虛空?不論是哪種鬥爭,百萬年後還不是同樣的化為烏有?但要是人生的價
值就靠著鬥爭的劇烈性,靠著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而迸發全部的生命力,便是犧牲自己
也在所不惜,那末,除了法國那些為了擁護理智或反對理智的永久的戰鬥以外,還有什
麽別的戰鬥更能為生命爭光的?而凡是嚐過這種辛辣的滋味的人,對世所盛稱的盎格魯
·撒克遜人的毫無生氣的寬容,隻覺得太平淡,太沒有丈夫氣。盎格魯·撒克遜人是有
補償的,因為他們在別的地方可以發泄他們的精力。可是他們的民族的力量並不在於寬
容,寬容隻有在許多黨派中間成為英勇的行為的時候,才成其為偉大。但在現代的歐洲,
寬容往往隻是麻木不仁,缺少信仰缺少生命的表現。英國人借著伏爾泰的一句名言,說
“英國靠了信仰紛起而得到的寬容”,法國經過了大革命還沒有能得到。——那是因為
大革命時代的法國,比自稱為有信仰的英國反而更有信仰。
②法國公共建築物上大半鐫有大革命時期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
象維吉爾帶著但丁遊地獄一樣,奧裏維帶著克利斯朵夫看過了理想主義的鋼鐵誌士,
看過了為理智的戰鬥以後,直爬到山巔:那兒才有清明恬靜的,真正超脫的,一小群法
國的優秀人物。
他們可以說是世界上最超脫的人物。象停在凝靜的天空的鳥一樣的瀟灑……在那個
高度上,空氣那麽純潔,那麽稀薄,克利斯朵夫簡言不容易呼吸。這兒你可以看到一般
藝術家自命為神遊於絕對自由的夢境中,——看到一般極端的主觀主義者,象福樓拜一
樣瞧不起"相信萬物是實有的傖夫";——看到一般思想家,以他們動蕩的複雜的思想,
摹仿著動蕩不已的萬物的波濤,"晝夜不息的流轉著",哪兒都不願意停留,哪兒都不會
遇到穩固的陸地或岩石,象蒙丹所說的"不描寫生命而隻描繪過程,一天複一天,一秒複
一秒的過程";——還有一般學者明知四大皆空,明知人類是在這個虛無中造出他的思想、
他的上帝、他的藝術、他的科學的,可是他們繼續創造世界和它的規則,創造那個曇花
一現的夢境。他們並不向學問求安息,求幸福,甚至也不求真理:——因為他們沒有得
到真理的把握;——他們隻是為學問而愛學問,因為它是美的,唯有它才是美的,真的。
在思想的峰巔上,我們看到這些學者,熱烈的懷疑主義者,不理會什麽痛苦,什麽幻滅,
甚至連現實也不以為意,隻顧閉著眼睛,聽著許多心靈無聲無息的合奏,聽著數字與形
式的微妙而壯麗的和聲。
這些大數學家,思想自由的哲學家,——世界上最嚴格最切實的頭腦,——已經到
了神秘的,入定的境界的極端;他們使周圍都變成一平空虛,探著身子瞧著深淵,對於
自己的目眩神迷感到一點兒醉意;他們歡欣鼓舞的,把思想的光彩在無邊的黑夜中放射
出來。
克利斯朵夫挨在他們身邊也想瞧一下,隻覺得天旋地轉。他素來自命為自由,因為
他除了自由的良知以外已經擺脫了所有的規則;但在這些連思想的一切絕對的規則,一
切無可違拗的強製,一切生存的理由都擺脫幹淨的法國人旁邊,他駭然發覺自己的自由
原來是微不足道的。那末他們為什麽還要活著呢?
“為了求自由呀,能夠自由是最大的快樂,"奧裏維回答。
可是這種自由使克利斯朵夫手足無措,甚至於傾慕德國的極權主義和嚴格的紀律了;
他說:“你們的快樂是自欺其人,是抽鴉片的人做的夢。你們醉心於自由,忘記了生命。
個人的絕對自由是瘋狂,一個國家的絕對自由是混亂……自由!自由!這個世界上誰是
自由的?你們的共和國裏誰是自由的?——還不是那般無恥之徒!你們最優秀的人可是
被窒息的。你們隻能做夢。不久恐怕連夢也做不成了。”
“那也沒關係!"奧裏維回答,"可憐的朋友,自由的樂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
確值得用危險,痛苦,甚至生命去交換。自由,感到自己周圍所有的心靈都是自由的,
——連無恥之徒在內:那真是一種沒法形容的樂趣;仿佛你的靈魂在無垠的太空遊泳。
這樣以後,靈魂再不能在別處生活了。你盡管給我象帝國軍營內那樣的安全,秩序,完
滿的紀律,我都認為不相幹。我會悶死的。我需要的是空氣,是自由,越多越好!”
“世界是需要規律的,"克利斯朵夫說。"早晚必有個主子來到。”
可是奧裏維帶著譏諷的神氣,用著比哀爾·特·雷多阿的話回答:
用盡塵世的方法去禁錮法國的言論自由,
其無效就等於想把太陽埋在地下或關在洞裏。
克利斯朵夫對於極端自由的空氣慢慢的覺得習慣了。在法國思想的高峰上,一般通
體光明的心靈在幻想;克利斯朵夫從山頂上向腳下的山坡瞧去,隻看見一群英勇的人為
看一種活潑潑的信仰——不管是哪種信仰——在那裏奮鬥,永遠想攀登高峰:他們向著
愚昧,疾病,貧窮,發動神聖的戰爭,一片熱誠的致力於發明,征服光明與天空;那是
科學對自然的大規模的戰鬥;——在山坡上比較低一些的地方,一群靜默的,意誌堅強
的男男女女,善良而謙卑的心靈,千辛萬苦才爬到半山腰,因為不能再往上,隻能抱殘
守缺,過著平凡的生活,暗中還是非常熱烈的抱著犧牲精神;——山腳底下,在險峻的
羊腸小徑中,多少偏執狂的人,多少盲目的本能,為了一些抽象的思想拚命扯做一團,
不知道在環繞他們的石壁之上還別有天地,——再往下去是一帶卑濕的池沼和在汙泥中
打滾的牲畜了。可是沿著山坡,東一處西一處的開著些藝術的鮮花,音樂發出楊梅似的
清香,詩人唱著如流水如鳴禽般的歌曲。
克利斯朵夫問奧裏維:“你們的民眾在哪兒呢?我隻看見精華跟糟粕。”
奧裏維回答說:“民眾嗎?他們種著自己的園地,完全不理會我們。每一群所謂優
秀分子都想加以拉攏,他們可一概不理。從前他們至少還有點兒分心,聽聽政客們的花
言巧語,現在卻充耳不聞了。放棄選舉權的人不知有幾百萬。那些政黨盡管打得頭破血
流,民眾可滿不在乎,隻要打架不打到他們的田裏去:萬一出了這種事,他們可惱了,
不管什麽黨派,他們都迎頭痛擊。他們自己並不有所行動,隻在工作與休息受到妨礙的
時候起而反抗。對帝皇,對共和政府,對教士,對幫口,對社會主義者,民眾所要求的
隻是不要讓他們受到公共的危險,例如戰爭,混亂,疫病等等,——同時讓他們安安靜
靜的種他們的園地。他們心裏想:難道這些畜生不讓我們安靜嗎?然而這些畜生竟是愚
蠢不堪,把老實人纏個不休,非惹得他拿起鐮刀來把他們逐出門外不止,——這便是我
們的當局有一天會碰到的。從前,民眾會給一些大事業煽動起來,將來也許還會有這種
情形,雖然他們少年時代的瘋狂久已過去;可是無論如何,他們的狂熱決不持久;他們
很快要回到幾百年的老夥計——土地——那兒去的。使法國人留戀法國的是土地,而非
法國的人民。多少不同的民族兒百年來在這塊土地上並肩工作,是土地把他們結合了的:
土地才是他們熱愛的對象。不管一生的禍福如何,他們老在那兒耕種;他們覺得土地上
的一切連一小方泥土都是好的。”
克利斯朵夫極目所及,沿著大路,在池沼周圍,在山崖的起上,在戰場與廢墟中間,
在法蘭西的高山與其原上,一切都是耕種的土地:這是歐羅巴文明的大花園。它的可愛
不但是由於土地的肥沃,並且也由於那個不知勞苦的民族,千百年來孜孜不倦的開墾,
播種,使美好的土地更美好。
好古怪的民族!大家說他變化無常,他的性格可一點沒有變。在中世紀哥特式的塑
像上,奧裏維敏銳的目光還能辨認出今日各行省的一切特征;正如在格魯哀或杜蒙斯蒂
哀的畫筆下,他能認出現代交際社會或知識分子的疲倦而帶點譏諷意味的麵貌,在勒拿
①畫上看出北部各州省的工人和農民的精神與明亮的目光。昔日的思想依舊在今日的心
靈中流動。巴斯加的精神也依舊存在,不獨於深思虔敬之士為然,即在庸碌的中產者或
工團運動的革命黨心中也有痕跡可尋。高乃依與拉辛的作品對於民眾始終是活的藝術;
巴黎的一個小店員,會覺得路易十四時代的悲劇,比托爾斯泰的小說或易卜生的戲劇對
他更接近。中世紀的歌,法國傳說中的特裏斯坦,對現代法國人的關係,比瓦格納的
《特裏斯坦》更密切。十六世紀以來在法國花壇中不斷開放的思想之花,不管怎麽龐雜,
究竟都是親屬,而且跟周圍的別的花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