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興華哥

(2018-02-25 18:35:12) 下一個
興華哥是我父母的朋友,實際上比我爸還大兩歲。稱他為哥是因為他和我爸是同村,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排輩排得。更確切的排輩應該是他喊我姑姑,喊我爸爺爺,但是他又是我父母最好的朋友,我爸不能接受這種輩份的稱呼,所以折中一下我就喊他興華哥了。
說興華哥還得從我爸媽的出身說起。我媽高中畢業的時候高考取消了,任她是全校第一的好學生,根不紅苗不正,畢業之後竟沒有大學可上,隻好回家鄉當了民辦老師。機緣巧合認識了當時在軍隊服役的我爸,義無反顧嫁到我爸村接著教書。興華哥那時也在村學校教書,所以除了是我爸的好友之外還是我媽的同事。我爸軍隊複員之後去了縣城當工人,但我媽戶口在農村,除了教學之外還要種地,生活並不容易。
興華哥為人好,在村裏有很高的威望。威望這個詞有點不太合適,因為他從不威嚴。村裏的人感激他的幫忙總會瓜棗菜啥的送到他家。我小時候是物質匱乏的年代,但凡他手上有些個好東西,總是忘不下我們。夏天長長的傍晚,興華哥抱著西瓜來我家了,跟我爸媽一聊就到深夜。秋天的蘋果,冬天的栗子,都會讓我想起興華哥。
興華哥天生一個好人,能力又強。做事穩妥周到,從不諂媚。那時沒有情商這個詞,他是我見過的情商最高,也永葆初心的人。
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媽去了鎮上的中學教書,我的午飯便是東家一頓西家一頓地吃。很快興華哥從另一個學校調回我們村成了我們學校的校長,從那時候起,我便常常在興華哥家吃午飯了。那時候村裏的路都是土路,大雨過後坑坑窪窪泥漿四濺。最深最熟悉的記憶是興華哥把我扛在肩上去他家吃飯,我低頭看著興華哥每一腳都像踩到花生醬一般的泥濘裏。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我媽考上了師範學校,經過兩年的全職學習她就變成城鎮戶口的公辦教師。對於廣大民辦老師來說那個一個泥飯碗變鐵飯碗的機會。我被寄養在一個親戚家兩年。親戚家離我奶奶村大約10公裏,但是我隻有很少的機會回去。記得有一次放假,親戚送我回到奶奶家,興華哥正好要去爸爸工作的縣城辦事,就順便自行車帶上我一起去。路邊的田野溝渠裏,草木旺盛,好多蚱蜢飛來飛去。興華哥提議我們逮些螞蚱吧?我樂壞了,那次我們逮了好多,每逮到一個就把它串在狗尾巴草的梗上,最後弄了好幾大串子。
記憶裏興華哥從不把我當小孩子來哄。他跟我談的都像是同齡人之間的話題。很多我都記不清了。記得的有他跟我講電影裏的故事,演員啊價什麽的,新鳳霞,孫道臨什麽的,他也很感興趣我跟他說的我的同學朋友之間的事情。我媽上完學後,我們全家都搬到了爸爸工作的縣城。興華哥每次到了縣城都必來我家做客。正好碰上我放假的時候,我會跟他回奶奶村,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聊我們聊不完的話題。有一次他問我你在學校裏學習成績怎麽樣?我說前三名吧,我們三個有時候這個第一有時候那個第一,但是基本上別人擠不進前三。興華哥很高興,說我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那時候能考上大學的真的是比較稀罕。
過了幾年,興華哥因為國家對民辦老師的補償政策也農轉非了,而且上調到我們縣的教育局工作,全家搬到了縣城。自然,興華哥是我家的常客。夏天長長的傍晚,冬天暖暖的爐旁都是興華哥跟我們一起度過無數歡樂的日子。我中考完之後的某天,興華哥問我要不要他幫我查查我的分數。我自覺考一中沒問題所以也沒想過要先查一下分數什麽的。我說可以啊,先知道也沒什麽不好。第二天興華哥興衝衝地來了,說我的分數很高,遠遠超出一中的分數線。因為在教育局工作的原因,常常有村裏的人,或者他的舊友同事什麽的讓他查分數,每每都是分數差一點或者差很多,每每他會被要求看看能不能找找什麽領導或者拿點錢什麽的想辦法把孩子送到想去的學校。興華哥一方麵樂於幫人,但另一方麵也厭煩求人做事。知道我的分數那天他特別高興,說我最給他長麵子了,好像查我的分數是他的榮耀一樣。
興華哥工作能力強,為人實在,心胸寬廣,在教育局工作特別出色。我上高中後他被調到了新成立的職業學院當副校長,專門負責校舍和校企的創立和建設。無論是建築商設計師還是小企業主工人都喜歡跟興華哥打交道。興華哥的工作有聲有色,深得領導工人和學生的喜愛和信任。那時候我爸所在的工廠麵臨倒閉,興華哥動用了自己的關係把爸爸調到了職業學院負責某些校企的工作。我媽那時候在一所中學教書,也通過興華哥的關係調到了職業學院。對我來說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我們搬到了職業學院的新公寓樓,跟興華哥家變成樓上樓下的鄰居,房子又大又漂亮還離我的學校很近。爸媽也非常滿足,職業學院待遇好工作還輕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總覺得我們全家都欠興華哥的恩情。
我上高中的時候,學校裏有個小賣部。我常常去那裏買白紙做演算用。有一次去買紙的時候碰上了我的化學老師。他很驚異地問我,你媽不是在職業學院當老師嗎,你還要自己買紙用?是的我媽是當老師,但是她從來都不從辦公室帶紙回來給我用。回家我說起這件事,興華哥正好也在。第二天興華哥扛過來一大卷紙。興華哥的兒子在造紙廠工作,殘次品工人可以帶回家。從此我再沒去買過紙,因為那卷一開的大紙直到我上大學的時候也沒用完。
我大學的第一個寒假回家,正趕上爸媽得了流感,滿身關節疼痛,高燒不退,食飯不下。十七歲的我沒有照顧過人,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去敲興華哥家的們,一句話沒說,眼淚就流下來了。興華哥一看,趕緊跟我到我家,看了看情況立即就去找醫生了。很快他的朋友也是一個醫生就來了,給我爸媽打針吃藥,爸媽漸漸能吃飯了。那個假期,我學會了做白菜燉豆腐,那是父母有了胃口後最先想吃的東西。每每吃白菜燉豆腐,我會想起來那個假期,想起來興華哥就是我的大救星。
我大學畢業後又讀了研究生。研究生班裏人人都在準備考GRE,我也加入了那個大軍。放假的時候,興華哥把他的辦公室借給我學習用。年三十的晚上,我在他的辦公室裏做題準備參加那年春天的最後一次GRE筆試,有人給他打電話,說校長您是不是忘了關燈了。興華哥很驕傲地說是T博士要考出國,別去打擾她!其實那時候我隻是個在讀碩士,離博士還遠,但是在興華哥眼裏,我就是他的學業夢想,博士一般尖端了。
來美國後先忙學業和後忙孩子和工作,回國的次數不多。爸媽退休後離開了我們縣城,搬到了我哥工作的城市,所以我見到興華哥的機會很少。幾年前我聽說興華哥做過胃部手術,但是即使是我父母也不清楚什麽原因。前年回國的時候專門回到我們縣城去看望他,他還是高高瘦瘦的,那麽和藹可親,見到我特別高興,但是他的氣色明顯不好,我的心裏隱隱作痛。第二年他離開了這個他熱愛的世界。
興華哥對我的影響是深遠的。我對我的親戚朋友也是慷慨熱情的,分享讓我覺得幸福。我不自覺地希望我在別人的眼中是興華哥一樣的溫暖的人。
在火車上寫下這篇小文,抬頭看見窗外正是一大片墓地,不禁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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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3)
評論
Ter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TerracottaWarrior\':謝謝閱讀。多希望結局能改一下!
Ter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南山鬆\':是的。剛剛又讀了一遍,又想念興華哥了...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多麽好的一個人啊,走得太早了。
TerracottaWarrior 回複 悄悄話 好一個興華哥,盡管結局令人扼腕
風水縱橫 回複 悄悄話 寫得非常樸素和感人,請勤寫。握手朋友。
Ter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cicila' 的評論 : 謝謝你的來訪和留言!我有時候也想多寫點,一是時間不多,而是太懶 :)
cicila 回複 悄悄話 tern的文筆,真摯感人。讀文如見人。。。tern寫得太少。多寫啊。
我有個跟你機會一樣的ID(剛關了不久) 所以看到你這個名字以為見到了自己:)
Ter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蓮盆籽' 的評論 : 謝謝的留言!你和CNG都是我非常喜歡的博主,你們的留言讓我頓覺蓬蓽生輝。
蓮盆籽 回複 悄悄話 雖然你言語不多,我能感受到你的真誠和溫暖,和你興華哥一樣。
謝謝分享!
蓮盆籽 回複 悄悄話 雖然你言語不多,我能感受到你的真誠和溫暖,和你興華哥一樣。
謝謝分享!
cng 回複 悄悄話 我也和你有過類似的經曆,曾經在生命中幫助,善待過我的人,交集卻十分短暫,給我們的生活以亮色,卻從此天各一方。當回首的時候,人已經悄然離世,感慨,傷痛,一言難盡。
Tern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思念!雖然素昧平生,覺得你也很親切。感謝網絡的存在,遇到你便像交了好友一般 :)
明思念 回複 悄悄話 新年好,

情感真實,語言樸素平實,從文章中可以感到,你的興華哥對你確實影響是深遠的.

你在我眼中不僅是誌同道合,特實在的人.而且正義感特別強.

你與你的興華哥一樣是個溫暖, 有情有義的人 !

願他一路走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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