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衣打扮和我家紅顏們的人生 （一）媽媽
盡管中國曆代的女訓一直注重的是女子的“賢”與“良”，所謂好女人不外乎賢妻良母。正如劉向在《列女傳》所說：女人要“行為儀表，言順中儀，胎養子孫，以漸教化，既成期德，致期功業。”可見，賢良美德，女人的儀表是排在最先的。
看一個女子，首先是她的著裝外貌。不服氣不行，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不然諸葛亮娶醜妻黃氏；齊宣王娶無鹽醜女鍾離春；梁鴻和醜妻孟光舉案齊眉不會成為千古佳話。所以說，賢德歸賢德，外表對女人是非常重要的。
女人就好比一本書，翻開她，才能看到書內的蘭心惠智。每日的行衣，是女人的日記，表達她的情趣。打扮優雅得體的女人，盡管有日韶華已去，那份雍容大方，落落得體仍然讓人不盡回味。
我想說說行衣打扮和我家的紅顏們的人生。
（一） 媽媽
對我穿衣打扮最有影響的人就是我的媽媽。每當我看到我媽的一生，我就覺得自己非常的幸運，也會為媽媽消逝的青春和對裝扮美麗無盡的留戀而唏噓。
外公外婆生我媽之前夭折三子，在四十歲高齡的時候，四處求香拜佛，得來了長女，就是我媽。所以我的媽媽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我的外公那時候是國民黨的官，到底有多大，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媽媽出生以後，一直有幾個勤務兵前後左右的伺候著。所以，從出生，到抗戰勝利和內戰結束，我媽的童年享受了很多的榮華富貴。
外公在內戰結束後就轉業了，所以也很有幸沒有和大部隊去台灣。回到武漢以後，一家人殷實富裕，外公自己做著生意。解放的時候很混亂，外公外婆把整整四箱的珠寶細軟放到外婆妹妹家代管。每次去的時候，就提起來掂量掂量，從來沒有打開檢驗過。直到，有一天打開才發現四箱珠寶早已被親戚變賣，裏麵放的是一塊塊的石頭。外婆的妹家賠償了四棟房子，分別在武漢的城區鬧市。外公到漢口的老字號曹祥泰做了營業員。平時靠出租房子為生。後來才知道，聰明人要的是珠寶，老實人要的是房產。不久以後，三反五反的運動，四棟房子全部充了公（文革以後盡管媽媽和姨媽舅舅四處奔波，因為房子被政府收用，終究沒有討回來）。外公外婆頓時一貧如洗。要強的外婆拉著媽媽到街頭四處擺過地攤，和其他的小販打架爭搶地盤。平時我媽還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如夢似幻的童年就此結束。
媽媽愛美。那時候的照片中，媽媽留著黑黑長長的大辮子，很美。幸運的是，我和我媽非常像。比起其他的弟弟妹妹，媽媽的童年萬般寵愛，所以她有自己的主見和堅持。從女子初中考入省實驗中學，媽媽一直是心高氣傲的。她的夢想是上清華。高中的時候，因為家境不好，老師建議她考師範學校，被媽媽一口拒絕。當然，清華沒有考上，上了醫科大學。她同班同學的我爸爸考到了中國科技大學（當時還沒有遷到安徽，在北京）。我爸爸當時就是一個農村孩子，奶奶在鄉下給她說了門親事。後來上了大學後，我爸爸毅然回到家裏去和那個女孩子退婚，講了一通戀愛自由、解放思想的言論。據說，在村口的樹下，那個女孩子哭了很久。我覺得，我爸當時除了和我媽高中三年青梅竹馬外，很大的程度上“貪圖”了我媽的美色。
媽媽上了大學以後，沒曾想犯了大錯。在政審表格上，我媽老老實實地在父親政治成分一欄填寫了“偽軍官”。一下子山雨欲來風滿樓，學校和媽媽談過話後，當天晚上，我外公就被抓走了。因為如果我媽不說，誰也不知道我外公原來的經曆。也是這次大錯，讓後來的小姨和舅舅都沒能上大學。小姨去了武鋼當了工人，舅舅隻能去理發師那裏做學徒，盡管他們的學習成績非常好。就這樣，當年呼風喚雨的軍官子女被命運安排墜入塵埃。
媽媽一生育有四個子女。據說我上麵還有個小哥哥，可惜的是媽媽懷胎八月的時候意外早產。哥哥出生三天之後就夭折了。可以想象，媽媽當時有多麽傷心。二姐的名字就是哥哥的名字。但是，有了我以後，媽媽成了三個女兒的媽媽。在重男輕女的年代，媽媽因此也承受了外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媽媽經常告訴我們，身為女兒身，更要分外努力，一定要揚眉吐氣。
媽媽為家庭放棄了很多，一生跟著爸爸轉戰大江南北。從大醫院到小醫院，媽媽放棄了自己心愛的事業。每當看到昔日的同窗好友在業內有所建樹，媽媽就無比羨慕惆悵。媽媽總對我說，女人家一定要有自己的世界，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在男人的世界裏獨樹一幟。我到上海的時候，走前一晚上，媽媽到我的房間陪我睡覺聊天。她告訴我，人的一生會發生很多事情。當年她大學分配，和爸爸團聚，以為一生就會在一個地方生根。但是當她走過她的一生，她才發現人實際上可以去很多的地方，經曆很多的事情。所以在經曆一件事情的時候不要絕望，因為總會有轉機的機會。她又說，要做好思想準備，也許去的地方連大門的牌子都沒有，但是就算這樣，也不要放棄希望。
小時候，我們家並不富裕。媽媽就靠勤儉操勞的雙手為我們縫製最漂亮的衣裙。我們從沒有體味過家裏的貧窮。穿衣打扮一直在同齡人中受人羨慕。那時候，因為孩子多，最多的記憶就是媽媽坐在大腳盆邊洗衣服。寒冬臘月，一雙手凍得通紅。爸爸就端盆熱水放在旁邊，不時媽媽在熱水裏暖暖手。後來，一有洗衣機，我們家就有了洗衣機。這樣媽媽就再也不用那麽辛苦了。就靠爸爸媽媽的持家有方，我們家在70年代就有了電視機，那時候全樓的孩子都到家裏來看電視，讓我們感到非常驕傲。我們家也是最早擁有彩色電視機和電冰箱的。爸爸媽媽讓我們的童年生活非常有趣和安定。
我媽媽非常愛打扮。她在她那個年代的同齡人中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可惜的是，媽媽的青春永遠留在了灰色的歲月裏。有次收拾箱子，媽媽撿出一件棗紅色的羊毛衫，高領無袖，很典雅。媽媽說，這件衣服隻穿過一次。在60年代，她穿著它走在街上，一幫紅衛兵對她說“穿著它扭啊扭，當心我們把你的衣服全剪光。”我媽媽害怕地逃回家，脫下這件衣服，再也沒有穿過。媽媽說這話的時候，好遺憾的感覺。
媽媽不喜歡黑色、灰色和咖啡色的衣服。每次看我買這種顏色，她就會搖頭。媽媽總對我們說，乘著年輕，好好打扮，好好穿。不要像我，年輕的時候不能穿，等到可以穿的時候，都已經老了。
媽媽也喜歡我穿裙子，覺得女孩子就應該穿裙子。我三歲的時候，媽媽和爸爸一個月才三十多塊錢的工資，卻在上海給我和姐姐一人買了一條五塊錢的的確良連衣裙，在研究所裏引起了轟動。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兩條淡黃的裙子，非常非常漂亮。
媽媽不喜歡我們穿牛仔褲，覺得那是工人褲。所以牛仔褲流行了很多年以後，直到大學快畢業，我才有第一條牛仔褲。姐姐更是在很久以後才開始穿牛仔褲的。而且，媽媽說，穿牛仔褲，得我們自己洗，她不給我們洗。 到現在，盡管我有幾十條牛仔褲，但是很少穿。隻有在很隨便很隨便的時候才抓一條穿上。對我來說，牛仔褲再貴，褲形再好，也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
媽媽喜歡寶藍色、綠色、黃色那些鮮豔的顏色。她喜歡穿裙子、旗袍，還有很尖頭細巧的高跟鞋。在單位裏，媽媽的打扮一直很年輕，在那個年代，她經曆了很多諷刺和挖苦。因為生了孩子、過了三十歲的女人似乎就隻有灰色，其他的款式和顏色是穿不出去的。記得有一年下大雪，媽媽出門的時候穿了一雙三百多元買的新皮鞋，（那在八幾年是很貴的鞋了）媽媽回家的時候是把鞋子拎在手上走回來的。爸爸幫媽媽揉凍僵的腳，對媽媽說，鞋子壞了可以再買，腳凍壞了怎麽辦？那時候我想，等我長大了，我要給媽媽買好多好多鞋。
工作以後，我們一直給媽媽買她喜歡的衣服。走到哪裏，我都會看有沒有媽媽會喜歡的。隻要記住一條就好，媽媽喜歡鮮豔的顏色。每次回家，我都會買張美容、美腳卡給媽媽。媽媽每星期到舅舅那裏去做次頭發，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平時炒股票、上網，和大媽們打腰鼓，在家裏唱卡拉OK。媽媽樂在其中，有滋有味。
前段時間，和姐姐抱怨說在美國沒錢打理頭發，姐姐立刻給我買了三個假發準備給我寄過來。看到假發的質量非常好，媽媽也動了心，也要了一頂。那可是很新潮的樣子啊。所以直到現在，盡管媽媽已經70高齡了，行衣方麵我都可以征求她的意見。
這次媽媽來美國的時候，我拿出一雙新買的鞋子給媽媽看。媽媽看了看，笑笑說，“這鞋你們年輕人穿可以，跟太細了。我穿怕走不穩，摔跤。”
我的眼裏忽然一熱。我這才發現，那個精神抖擻和我們一起逛街都不會累的媽媽，已經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