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羅庚文革中的“剽竊陳景潤”事件真偽
作者:王元
據武衡回憶:“在1973年4月6日中國科學院《科研工作簡報》第7期上發表了題為《數學基礎理論研究的一項成就》,概括地介紹了陳景潤的工作。新華社據以發表了一條消息,認為是‘一項被認為在國際上是領先的新成就’,‘是20世紀數學的最大成就之一’。中央領導同誌看到了這份《簡報》後,要求科學院‘寫一較為詳細的摘要’。4月16日數學所將稿子送我審閱簽發,於20日報送中央。”“在這期間,新華社又發了一條陳景潤患嚴重的腹膜結核,病情危險,急需搶救的消息。江青看到了批示‘要搶救’,並送給毛澤東審閱,毛畫了一個圈,退姚文元辦。一天半夜,已是12時多了,遲群打電話給我,說是陳景潤病危,毛主席批了應立即搶救。可是,我前兩天還見到他,並不像他所說的那樣嚴重,但也很難說,天有不測風雲麽,而且是毛主席親自批的,怎能延誤。我當即乘車到中關村陳景潤的宿舍看望。大約兩點多鍾,我打開陳的房門,看到他正在稿紙上書寫進行數學研究呢。陳不知我的來意,連忙表示是在聽英語新聞廣播,表示他關心政治,並非搞數學研究。他之所以如此驚恐,是因為‘文革’中對他‘不問政治’的錯誤進行過嚴厲的批判,他曾表示今後不再搞業務了。他以為我是半夜來檢查的。當我說明來意後,請他隨我去清華大學為他檢查病情,他才釋然。我們到清華大學時已是黎明,遲群和協和醫院的結核病專家張孝騫教授已在那裏等著了。張教授為他詳細檢查後,認為有結核病,但並不像所反映的那樣嚴重,建議住療養院休養一段時間,這樣可能好轉。接著就決定立即送療養院治療。陳景潤本來不想住院,但是組織決定,而且是毛主席、江青的指示,陳就激動地連聲感謝毛主席和組織上的關懷,當即由該所負責人把他匆匆送進附近的療養院了。”
在陳景潤住院前,遲群單獨去陳景潤在中關村88樓的住處找過陳景潤。這件事哄動了數學所。陳景潤的住房是一間6平米的房子?原來設計做鍋爐房的,但從未安裝過鍋爐,於是改作臥室。眾所周知,陳景潤願意一個人住一間房的原因是他可以偷偷地搞數學。令人費解的是像遲群這樣的大“左”派,怎麽會去“拜訪”陳景潤呢 ﹖
據華羅庚的助手回憶:遲群找陳景潤的目的是要陳景潤站出來“揭發”華羅庚“盜竊陳景潤成果的問題”。你別看陳景潤裝瘋賣傻,他可精靈了?第二天他不去找別人,惟獨專程去找了陳德泉,據實告訴了陳德泉:“遲群要我揭發所謂華老師盜竊我的成果問題,怎麽辦?”陳德泉被這突然來的消息嚇懵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更摸不清陳景潤的意圖。於是隻好問陳景潤:“華老師到底有沒有偷你的成果﹖”陳景潤說:“沒有。”陳德泉說:“那你就據實說吧,反正實事求是嘛?”陳德泉立即將上述情況告訴了嶽楓。嶽楓當機立斷地表示:“向華老報告。”華羅庚知道後,立刻明白:遲群的背後有人。這人就是江青。誰都知道,在“文革”中惹怒了江青意味著什麽?華羅庚在這種情況下,反而顯得格外鎮靜。他知道在這種時刻,一句話說錯了,就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
陳德泉來找王元與吳方,了解華羅庚與陳景潤的業務往來。陳景潤是一個喜歡獨自一個人鑽研數學問題的人,這是他的脾氣。華羅庚並不計較,就讓他一個人自己去研究數論好了。所以華羅庚與數論組的人都與陳景潤沒有什麽業務瓜葛。王元與吳方告訴陳德泉:華羅庚與陳景潤惟一的業務往來就是塔內問題。
這時,中關村已經流傳著所謂華羅庚盜竊陳景潤成果事件的風言風語,還傳什麽有人在中關村暗中調查,寫“內參報告”等。最嚴重的是在數學所全所大會上傳達了江青關於陳景潤問題的“批示”,其中有一句:誰反對陳景潤誰就是漢奸。這是大意,因找不到“批示”原件,但“漢奸”二字確有。誰又是“漢奸”呢﹖空氣頓時凝固起來了。
華羅庚將王元與吳方找去談話,大家將當時的情況作了如實的回憶。當時陳景潤就是為了塔內問題的工作而調來數學所的。他的工作已在1956年“全國數學論文報告會”上公開宣讀過,而且報紙上也報道過。華羅庚又如何能“盜竊”眾所周知的成果呢﹖
華羅庚的《堆壘素數論》再版時,是吸收了陳景潤的想法,但他已給予了足夠的感謝。1957年,《堆壘素數論》的“再版序”中寫道:“作者乘此機會向越民義、王元、吳方、魏道政、陳景潤諸同誌表示謝意,他們或指出錯誤或給以幫助,不是他們的協同工作,再版是不會這樣快就問世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華羅庚知道他的老學生在“文革”中受到衝擊最小的是吳方。他建議吳方以自己的名義起草一個報告,將當時的情況作如實的敘述。當時數學會的秘書長王壽仁也寫了報告,說明情況。他們的報告抄送給了幾位中央領導,其中包括姚文元。
大概是江青正忙於“批林批孔”,“評水滸”,“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顧不上華羅庚了。王壽仁與吳方的報告送上去後,就不了了之了。王壽仁、陳景潤與吳方在華羅庚極困難時,做到了實事求是,向他們的朋友與老師伸出了援手,華羅庚是很感激的。
華羅庚與陳德泉有一次外出,路過陳景潤住的醫院。陳德泉建議去看望一下陳景潤。華羅庚還不便於跟陳景潤見麵,就叫陳德泉一個人去,他自己坐在汽車裏等著。陳景潤對陳德泉說:“華先生永遠是老師,遲群說的完全沒有這回事。”
事後,華羅庚幾乎從不在家裏人、朋友與學生中提起這件事。他對他的總角之交胡柏壽談過:“四人幫在‘文革’中要陳景潤揭發我,誣陷我剽竊了他的科研成果,陳景潤不肯,就威脅他說:‘人證物證俱在’,陳景潤堅定地說:‘既然你們掌握了人證物證,還要我揭發幹什麽?’”又據包謙六回憶:“江青先想拉攏他,拉攏不成,就打擊他。最惡毒的一招,是想利用陳景潤出來講話,汙蔑華老師著作中偷了他的研究成果,可是陳景潤不受利用,裝癡學呆,保持人格。”
江青對華羅庚及其親屬的迫害可以追溯得更遠一些。華羅庚的女婿,即華順的丈夫王敬先,原在中央警衛局工作,“文革”前調到蘇州任中共蘇州地委副書記,“文革”中被迫害致死。華順則久幽囹圄。華羅庚從來不在同事中談起這一傷心事。僅對胡柏壽等極少數人說過:“王敬先過去和江青在一個支部,他對她的事知道得太多了,所以江青早就要置他於死地。”據說王敬先在延安時曾說過:“江青根本不懂馬列,隻會喊幾句革命口號。”1966年,“文革”開始不久,江青就夥同葉群對王敬先下了毒手。
“1968年8月27日,康生、曹軼歐還指示郭玉峰編造‘關於三屆人大常委會委員政治情況的報告’和‘關於四屆全國政協常委會委員政治情況的報告’,把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60人分別誣為‘叛徒’,‘叛徒嫌疑’,‘特務’,‘特嫌’,‘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走資派,三反分子’,‘有嚴重問題’等,占115名常委會委員的52%以上,把74名全國政協常委會委員分別誣陷為‘叛徒’,‘叛徒嫌疑’,‘特務’,‘特嫌’, ‘國特’,‘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裏通外國分子’等,占159名政協常委會委員的46%以上,連梁思成、童第周、華羅庚、茅以升等國內外著名科學家也未能幸免。”由於這一龐大的名單未能全麵實施打倒,華羅庚總算幸免了。
1972年底,當華羅庚與小分隊在遼寧省普及“雙法”時,遼寧省有個接待計劃。據華羅庚的助手回憶:毛遠新在計劃上批示:“我以為某國元首又來了。”意思是計劃訂得太鋪張浪費了,但所用語氣顯然是不友好的。小分隊在沈陽搞了一個“雙法”成果展覽。毛遠新看過了預展。在毛遠新會見華羅庚等時,出於某種原因,他肯定了“雙法”普及所取得的一定成績後,接著就說:“世界上不存在最優,最優這一提法不科學,不符合馬列主義,最多隻能稱為較優。”略有數學常識的人都知道,數學上的“最優”都是指在一定條件下的“最優”。大學中微積分課就講到了。但這個時候是不能辯理的,於是隻能連夜加班,將展覽館中出現的“最優”字樣都改成了“較優”。
據華羅庚的助手回憶: 1974年,華羅庚及其小分隊在湖南省普及“雙法”,華羅庚那時在湘潭。風聲突緊,有傳說:在討論人大常務委員名單時,江青建議取消華羅庚的人大常委。嶽楓當機立斷,立即叫在湘潭的陳德泉與裴定一連夜趕回長沙開會,並且於華羅庚第二天起床前趕回湘潭。他們二人連夜到達了長沙,跟嶽楓及少數人商談了撤銷華羅庚人大常委的事並涉及到小分隊的命運問題。他們二人又於清晨趕回了湘潭。
華羅庚已經料到大事不好了,據計雷回憶:多年後,華羅庚曾笑著對計雷說:“在湘潭一清早,我看見你們都不在了,我就料到出了大事了。”陳德泉回到湘潭的清晨,華羅庚找他單獨談話,華羅庚有感情地說:“你很累了,如果工作困難了,你怎麽辦﹖”陳德泉說:“跟著你幹?”華羅庚語調平和,就跟平常聊天一樣,從他1950年回國談起,談到毛澤東會見他,鼓勵他為國家培養青年數學家,再談到他的應用數學與“雙法”普及工作。華羅庚說:“我們的工作是受到毛主席與周總理的支持的,隻要還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將‘雙法’搞下去,除非毛主席說,你們這樣搞是錯誤的,我就立刻停止這件工作。”那時,在北京的計雷的妻子正要生孩子,計雷要回北京去照料。大家托他回北京後找一下王軍,並到華羅庚家裏看看動靜,總算沒事。據說是周恩來征得了毛澤東的同意,保護了華羅庚。他的人大常委職務才得以保持。
1975年,華羅庚與小分隊去河北省保定膠卷廠普及過“優選法”後,王洪文、姚文元等也去了一下這個工廠。他們得知華羅庚在膠卷廠普及過“優選法”。他們作了批示。這一批示在數學所全所大會上傳達了。王洪文批示的大意是“還是要搞‘雙改’的嘛”。姚文元批示的大意是“最優這一提法不科學,按馬列主義,優都是相對的”?批示原文已找不到 。批示傳達後,數學所的人都被弄得莫名其妙。王元立刻去華羅庚家,告訴他數學所傳達了這些批示。華羅庚心事重重地、輕輕地說了一句:“知道了。” 於是久久地沉默,王元也就告辭了。
江青曾拉攏過華羅庚。據胡柏壽回憶:華羅庚說,在1972年,“一次中央舉行文藝晚會,我收到一張入場券,座號是六排二座,這通常是中央首長席,我想裏麵有文章,靈機一動,馬上找熟人換了一張票,坐到別的位置上,剛一坐定,會場裏燈光漸漸暗了,隨風飄來一股刺鼻的香味,原來是江青,後麵簇擁著一群人入場了,恰恰她就坐在六排一座。華羅庚講到這裏微笑著,慶幸自己早作準備,他敲定這次江青是蓄意尋釁想整他的。”又據包謙六回憶:“有一次,分配給華羅庚的觀看劇場表演票子是六排當中的好位子,華羅庚坐上後,發現本排當中有幾個位子始終空著,在表演將要上場的一刹那,瞥見江青帶了幾個人上場了,華羅庚即刻機警地與鄰座悄悄地換了位子,等到江青一批狗才坐定,左右環顧,不見華羅庚其人。這一場演戲是嚴重的,在千萬人眼睛中,假使接受江青的捧場,人格何在﹖如果被侮辱,依他的名望隻好‘玉碎’ 了,太不值得。”80年代,華羅庚還曾將江青對他的迫害告訴過他在美國的老朋友。
對“四人幫”設下的重重陷阱,華羅庚小心翼翼。在家裏人、朋友與學生麵前隻字不提,還要裝得若無其事,也許最多隻有胡柏壽、包謙六能聽到隻言片語。對華羅庚這樣一個個性倔強的人來說,其痛苦可想而知了。“幾經折磨,華的心髒病又發作,住院治療,等到病情略為好轉,天天偷偷地寫詩罵‘四人幫’,做了一個小冊子,不肯示人(不曉得能否遺留下來)。我處存有他的殘稿一紙,是一首沒有題目的詩?
關州戰役勝利日,白骨妖魔心如熾,‘我要分裂停生產,爾輩竟敢搞團結’。
這首詩是憤怒斥責‘四人幫’的。等到陳毅同誌逝世開追悼會時,有幾位反對‘四人幫’的老同誌,抬扛陳毅遺體的時候,華先生毅然起立,忘記自己的蹺腳殘疾,也扶杖參加抬扛,表示對‘四人幫’的抗議,這時,華已怒吼了?”
節選自《華羅庚》一書,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