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去世之後的毛澤東 —— 關於放鞭炮的傳說 -- zt
劉亞洲/廣場的見證
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把魔鬼放出瓶子,再也收不回去。古老的民族染上狂熱,猶如老年人墜入情網。小夥子,想想你被一個老太婆發瘋似地追求的情景。那發燒的眼睛和幹癟的乳房。這就是文化大革命。
毛澤東原來的時間表是:一至兩年,文化大革命勝利結束,劉少奇們成戰俘。他領著全黨繼續上路。他萬沒料到這場革命野馬奔騰,他已完全駕馭不住。
林彪的背叛給了他漂亮的一擊。他那樣信任林彪,把能給的全給他了,可林彪不滿足,居然還想要更珍貴的:他的性命。不錯,林彪最後是倉惶出逃了。可在林彪倉惶出逃之前,毛澤東是否也倉惶了一回?為了躲避林彪的襲擊,毛澤東視察南方回北京時,忽走忽停,一日數變,叫人捉摸不定,到北京後是悄悄在豐台下車的。一個統治者在自己統治的地盤裏還這樣偷偷摸摸,也夠悲哀了。
林彪事件後,全國人民驚訝地注意到一個現象:毛澤東勢不可擋地見老。這個星期見外賓的照片和上星期照片比較,準有別。從這個意義上說,林彪沒全輸。他畢竟折了毛主席的壽。
打擊是沉重的,但不是最重的。最重的打擊來自我——天安門廣場。要說的是“四·五天安門事件”。
一九七六年的中國是玩深沉的中國。人民在思考。五四運動以後的幾十年裏,他們不被允許思考。領袖已經替他們思考好了。有思考的奴隸是危險的奴隸。他們總體是不愛思考的。一九七六年他們當中一部分人稍稍動腦思考了一下,就弄出了個“四·五天安門事件”。然後華國鋒一粉碎“四人幫”,他們又不思考了。
文化革命是紙老虎,不要說經不起戳,它甚至經不起思考。一思考它就崩潰了。人們發現,文革是烏托邦。第一批設計烏托邦的人,是有心人。而現在,是反烏托邦的人才是有心人了。
文化大革命再進行下去是不可能了——戲畢竟是戲。人民反對文化革命。而反對文化革命就是反對毛澤東。這是“四·五天安門事件”的靈魂。悼念周恩來總理是虛晃一槍。人們在尋找爆發點。而周恩來去世得恰到好處。他最後給了人民一個機會。
這個人死得有點慘。他與毛澤東配合得天衣無縫。那是因為他萬倍謹慎。他謹慎到……謹慎到這種程度:赫魯曉夫訪華時吃宴會與他碰杯,而毛澤東沒舉杯,他也死死不舉杯。如果為周恩來舉行國葬,如果毛澤東探望一下周恩來,或參加追悼會,一切都不會發生。
周恩來去世後,汪東興、張耀祠已勘察好中南海至北京醫院的路線,以為毛澤東會去,但毛澤東沒去。汪東興因此還發了兩句牢騷。張玉鳳也流著淚勸毛澤東去,可他拒絕了。
說句公道話,他已經沒有能力去了。他也病得快要死了。應該說在這幾天他沒做錯什麽。除了放鞭炮那件事有點讓人捉摸不透外,他基本是無愧的。
周恩來去世後幾天就是春節。除夕夜,全國沒有一聲鞭炮響。我敢打賭沒有。毛澤東卻吩咐張玉鳳等工作人員搞來鞭炮,在遊泳池門口大放特放。他已極度虛弱,也在別人的攙扶下,點燃二踢腳。以前他從不親自放炮。今天他放了,並從垂死的臉上綻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那晚上他們放了許多鞭炮。第二天早上,鞭炮屑是用三O一卡車拉走的。不明真相,或明了真相,人民總之不能忍受了。四月開始了決死的戰鬥。
天安門廣場又一次當了明星。全中國人仿佛都跑到廣場上來了。他們的爺爺曾在這裏鏖戰軍閥的馬隊。他們的爸爸曾在這裏狂歡建國。他們本人曾在這裏痛哭流涕發誓效忠文革。現在他們反戈。那幾天,毛澤東密切注視著天安門廣場。他與廣場同呼吸共命運。雖然他已半截身子入土但並不妨礙他掌握廣場的動向。後來華國鋒說什麽江青、毛遠新蒙蔽欺騙了毛主席,那是別有用心的。誰也蒙蔽不了毛主席,除了林彪。
他的心情很沉重。以前,天安門廣場屬於他。現在,廣場不再屬於他。他悲愴地意識到他與廣場的蜜月已經結束。他已不再是廣場中人。他力圖還是,但廣場已不收容他了。廣場拋棄他了。
那天,當毛遠新把被公安部定為OO一號的反革命詩詞念給他聽時,他的臉色蒼白極了。
欲悲鬧鬼叫,我哭豺狼笑,灑淚祭雄傑,揚眉劍出鞘。
毛遠新一邊念一邊瞅他叔父,生怕叔父會震怒。但叔父沒有怒,卻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把頭低下了。幾根稀疏的白發遮不住禿掉的腦殼。他就這樣低著頭,一言不發,足有幾十分鍾。毛遠新以為叔父睡著了,輕輕起身想離去,豈知叔父突然開口:“是灑淚,還是灑血?”
“灑淚。”
姚文元立即在出簡報時把這一句改為“灑血祭雄傑”。
四月五日深夜,大軍出動,將天安門廣場一鼓蕩平。廣場又一次浸泡在鮮血中。王洪文在人民大會堂裏指揮了這場屠殺。戰場打掃完畢,他興衝衝地來中南海見毛澤東。毛澤東正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看《紅樓夢》。王洪文說:“主席,我們勝利了!”
與王洪文喜悅的神色相反,毛澤東臉上布滿陰雲。他正在看寶玉與寶釵成親那一段。林黛玉孤零零躺在床,傾聽遠處歡樂的絲竹聲,一定也幻想著自己情人與別人性交的情景,猶似萬箭穿心。一貫心軟見了落花也哭的她此時竟無淚,說:“寶玉,你好……”無下文了。
王洪文噴著唾沫講述天安門廣場的激戰,毛澤東始終沒抬頭。王洪文講畢,等待導師誇獎,沒想到毛澤東說:“黛玉說:‘寶玉,你好……’好什麽呢?這真是千古之謎。你好狠心?你好好待寶釵?你好不理事?……”王洪文一臉茫然。毛澤東根本不看王洪文,繼續訥訥:“你好好睡覺?你好苦……你好苦?啊,對了,是這句:你好苦哇。……”
四月六日,政治局開會,將天安門事件定為反革命暴亂。毛澤東用顫抖的手在政治局的報告上批示:“士氣大振,好!好!好!一首都,二天安門,三燒打,性質變了。”
當天晚上,他病了。發燒。咳嗽咳出血痰來。他叫別人士氣大振,而自己的士氣卻一蹶不振了。那一天,由於心情灰暗,他說得最多的話題是死。王洪文來看他,他問這個年輕的接班人:“我死之後,中國會發生什麽事?”
一年前,他曾用同樣的問題問王洪文和鄧小平。王說:“全黨會自覺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把革命進行到底。”鄧粗聲粗氣地說:“軍閥混戰。”毛澤東欣賞鄧的回答。現在王洪文楞了一下,拾起了鄧小平的牙慧,輕聲答:“軍閥混戰。”
毛澤東白了他一眼:“胡說八道。”張玉鳳服侍他吃藥,他撫著她的手說:“我給你講個故事。過去在延安,下雨天,打雷閃電。電打死了一個縣長。老百姓都說,電打不死毛澤東。我得出一條結論,電打不死我,病能打死我。”張玉鳳把藥勺朝它嘴裏放。嘴唇哆嗦得太厲害,藥灑了。
晚上,毛澤東想看電影。張玉鳳從中央辦公廳調來一部新片子,《難忘的戰鬥》。因為毛澤東患病,今天坐在他身邊的是中南海門診部的護士長。電影開頭有這樣一個情節:人民解放軍解放了一個城市,列隊入城。群眾揮舞著小紅旗夾道歡迎。護士長忽然覺得有一股潮氣從旁邊飄來。她望望毛澤東,大驚。毛澤東的臉上掛著兩道晶亮的淚痕。毛澤東哭了。
護士長注意到,毛澤東的淚水不停地湧出來。護士長問:“主席,你怎麽了?”
銀幕上,一群青年學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毛澤東指指銀幕,問護士長:“那歡迎的學生裏有你嗎?”
解放時護士長是上海學生,毛澤東是知道的。當年她也確在歡迎之列。毛澤東這麽一問,她不知為什麽驀地感到一陣心酸,淚水嘩地一下淌出來。她點點頭:“有我。”
毛澤東也點點頭。從他臉上撲過來的濕氣更大。遠處,又響起輕輕啜泣聲。是張玉鳳。跟著張玉鳳,其他工作人員也哭了。毛澤東的眼淚感染了其他人。其他人的哭聲反過來又感染了他。他,鐵腕統治中國數十年,妻子兒子死了都不曾掉一滴眼淚,現在漸漸抽泣出聲了。
他愈來愈不能控製自己,竟用手捂麵,淚水順著指縫流。全場哭聲響成一片。電影無法放下去了。張玉鳳和護士長把毛澤東攙扶走了……
上帝以一個“生”字展覽他的作品,然後以一個“死”字統統收回。天安門事件半年後,毛澤東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