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記憶: 英雄的三十九軍
(2007-02-08 21:3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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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記憶: 英雄的三十九軍
作者: 伊達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淩晨三時四十二分左右,京津唐地區地動山搖,幾分鍾後,京津地區嚴重受創,唐山則變成了廢墟,這就是聞名於世的大災難:"唐山大地震".
那時,我所在的連隊正在渤海灣旁的軍直屬鹽場從事生產.而地震的那一刻,我正在為我連唯一的一輛"解放牌"大卡車站崗放哨.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記著大地震的那一瞬間:大地先是上下震顫,然後地麵似乎在左右"移動",在巨大的轟鳴中,又有樹梢兒抽打在地麵上"颼颼"的尖叫聲.人是根本站不住的,我下意識地蹲在了地上,雙臂緊緊環住一顆白楊樹.地震之後,突然間一切都"靜"了下來,那是一種可怕的沉寂,天仿佛在緩緩地"下墜",周圍漆黑一片.
七月二十八日這一天極其難熬.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天已經大亮,才有人來換我的崗.我拖著沉重的半自動步槍回到班裏才發現,營房已經成了"危房",而且斷電斷水.大家以班為單位露天席地而坐,每個人都已經打好背包,整理好自己的裝備.連裏已經用無線步話機溝通了與營部和團部的聯係.直到中午,我們每人才吃上一個生西紅柿,外加一個冷饅頭.下午二時許,我們連接到命令,輕裝向團部方向出發集結.這次輕裝非常特別,我們扔下背包和武器,帶上了鹽場所有的鐵鍬.我們基本上是一路小跑到了團部,連氣都沒有喘一口就爬上了等在那裏的軍用卡車,幾分鍾後,我們又出發了.當時,做為一個士兵,我根本不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卡車走走停停,非常慢,最後在一條不算寬的河邊停了下來,原來前麵的一座橋梁已經被震壞了,我們隻好下車,趟過了河.這時大約已是下午六點左右,天陰極了,所謂"黑雲壓城城欲摧"也不過如此.然而,更為可怕的是,此時發生了一次規模巨大的餘震.正在我們不知所措之時,連長急中生智,大喊了一聲"臥倒!"大家想也沒想,就地趴了下去.餘震過後,一個"神奇"的景象讓我目瞪口呆,大地一陣"搖過"之後,剛才還泛綠的河水,這時已經成了"泥漿湯"了.一天兩次大地震,使大家心裏多少有些恐慌,士氣不免低落.連長知道不說點什麽是不行了.也就是在此刻,我才知道我們正在趕往唐山,那裏是地震重災區,人民群眾死傷嚴重.軍人的責任使我們這些隻有十八九歲的年輕士兵心情格外沉重起來,一些河北籍的戰士眼淚汪汪的.這時,一陣陣悶雷聲轟隆隆地響起,猶如潑水般的豪雨從天而降.至於雨到底有多大,沒有考證過,但直至今日,我再也沒有見過如此大的雨.突然間,連長幹吼般地帶頭唱起了"新四軍軍歌"(文革期間,這首歌被禁了,我們都是從我們軍軍史上得知這首歌的.),緊接著是班排長們跟了上去,然後是戰士們,歌聲漸漸地嘹亮起來:"光榮北伐武昌城下,到處都揚譽著我們的威名.浴血奮戰羅霄山脈,到處都留下我們的足跡.千百次抗爭,艱苦卓絕......"我們這支從新四軍成長起來的部隊,在榮譽感的激勵之下,又開始滾滾向前.
七月二十九日淩晨,我們到達了唐山指定位置,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唐山路南區.地震後的唐山景象非常恐怖,嚴格地講,唐山做為一座城市已經不存在了,到處是廢墟,特別是那些坍塌的樓房給我的印象極深,一麵牆整個塌了,五六層的樓看上去象布滿"格子"的"框架","格子"裏麵橫七豎八的"擺放著"床,櫃子,桌子和椅子等家具.然而,劫後餘生的唐山人出奇的平靜,有些人還站在已經不能算做馬路的"馬路"邊向我們招手致敬.
我們接到的第一道命令是立刻救人,也就是尋找埋在廢墟下的"活人".此時,我們已經約有十個小時顆米未進,連續行軍,饑餓和疲勞使我們到了極限,許多戰士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起不來了.然而,軍令如山,班排長們"連打帶罵","趕"著我們這些士兵開始執行命令.我記得我們是在某單位坍塌的宿舍樓群中尋找生者,其實這基本是一個不可能任務,我們除了鐵鍬沒有其他任何機械,麵對由混凝土塊和鋼筋水泥堆成的樓房廢墟,真有點兒"狗咬刺蝟",不知如何"下嘴".我們隻好按著那些"幸存者"的指點,在可能有"生者"的地方一點點地挖,鐵鍬使不上勁的地方,幹脆就用手刨,因為我們根本不可能去移動那些沉重的水泥塊.時間在點點滴滴的過去,我們卻一無所獲.團長在步話機裏"罵"連長,連長"罵"班排長,班排長"罵"我們.就這樣,直到下午五點左右,我們才接到了"原地休息"的命令,這時我們才吃上了當天的第一頓飯.飯剛吃了一半,一陣陣口號聲傳進了我的耳朵,那是在那個時代最熟悉不過的兩句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一會兒,我看到一支隊伍齊刷刷地跑到了我們麵前,他們就是三十九軍某部.由此,我們兩支部隊開始了三天三夜並肩戰鬥的日子.
看一支部隊是否真有戰鬥力,關鍵在於它的作風.三十九軍作風極其硬朗,它和我們幾乎同時接到開赴唐山的命令,但僅晚我們不到十二小時就到達唐山.可是我們就駐紮在河北,而三十九軍卻要從"關外"東北地區趕來.我想他們的後勤也不會比我們強到哪兒去,忍饑挨餓是免不了的,而且他們長時間的急行軍,體力消耗比我們要大,說他們是"疲憊之師"一點兒也不為過.但他們一見到兄弟部隊,那種"拔份兒"的強硬作風就表現出來了,為了和我們"會師",他們硬撐著,非要表現出"生龍活虎"給我們看看.最"可氣"的是他們連氣也不喘一口,立刻展開找"活人"的行動,"害"得我們隻吃了一半飯,隻好和他們"膘著",又幹了起來.
夜幕漸漸降臨,已經沒有任何電力供應的唐山這時更象一座"死城".我們依然"穿梭"在廢墟之間,利用手電筒的點點亮光,竭力尋找廢墟下的"活人".這時,我們已經有了點兒經驗,知道利用任何"縫隙"來探聽廢墟下的動靜,以此來判斷是否有"活人"可能埋在廢墟中.這是一個極其艱苦的工作,人必須趴在廢墟上,一點點挪動,耳朵緊貼在""縫隙"上,仔細地聽,在黑暗中,看不見的堅硬水泥塊不一會兒就把人的胳膊肘和膝蓋磨出了血.三十九軍的戰友和我們做著同樣的工作,但令人佩服的是,他們把那些"陡峭"的棱棱角角特別多的廢墟幾乎全部"占領"了,而把相對平緩的廢墟留給了我們.一句話,把危險和困難留給了自己.
七月三十日的白天,氣溫開始升高,我們穿的軍裝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留下片片鹽漬,由於是輕裝趕到唐山,沒有人有換洗衣服.經過請示,我們得到允許,可以不帶帽子,隻穿著背心幹活.相比之下,三十九軍的戰友可能根本就沒有想到去請示上級,他們依然衣帽整齊,腰裏甚至還紮著"武裝帶",頂著烈日,繼續奮力"刨挖"廢墟.他們甚至沒有人"羨慕"我們的"卸裝",他們可能認為保持軍容是他們的天職之一.文革期間,部隊的軍事素養普遍下降,三十九軍能有如此嚴謹的軍容意識,可見其軍事素養一定不低.天氣越來越炎熱,水成了人們的第一需要.那時,唐山的水是不能喝的,我們的水都是從其他地方運來的.我記得,我們連是靠一輛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農民用的手推灑水車,每天供應四次水,每人每次一軍用水壺.三十九軍的戰友和我們情況差不多,但他們接到命令,一天隻準喝一壺水,其餘的水集中起來以防斷水.當時唐山小的餘震不斷,三十九軍的戰友凡事做好最壞的打算,可見是一支能打惡仗的部隊.然而,不管是三十九軍的戰友,還是我們,這一天都不好過,因為如果廢墟下真有"活人",我們再發現不了,生還的希望就及其渺茫了.這一天,我們真是拚了命了,隻要聽到廢墟下有一點點動靜,立刻就先順著縫隙往裏麵灌水,期望水能夠幫助延長廢墟下可能的"活人"的生命.一壺壺水就這樣消耗掉了,我發現三十九軍的戰友們個個口幹舌燥,有的戰士嘴唇幹裂的就象"中了毒"似的"腫"了起來,但人人執行命令,沒有人去碰壺裏的水.其實,喝一口水也不過幾秒鍾,而且人都是趴著緊貼在廢墟上,真想喝,別人也很難看到.當然,我們沒有死命令,每人一天隻有一壺水,但為了和三十九軍的戰友們"拚"作風,大家也都自覺地把水省下來.那時,做為軍人,我們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一切,拚盡全力搶救唐山人民的生命.可是四十八小時過去了,我們還是沒有從廢墟下找到一個"活人",大家心裏都有了一種"負罪感",從幹部到戰士,都對自己越來越"嚴苛",許多人用雙手拚命的去"刨"廢墟,指甲蓋一個個地脫落下來,但沒有人哪怕皺一下眉頭,也許大家就是想用這種方式向唐山人民說一聲"對不起!".什麽是和人民群眾的"血肉關係"?就要象孝子對待母親一樣,能時刻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愧對"人民群眾,這才稱得上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
七月三十一日,我們在廢墟中搶救"活人"的工作接近尾聲.從四麵八方來的"救護人員"開始湧入唐山,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來自各個醫院的醫療隊,他們在廢墟上插上旗子,就開始工作.離我們最近的是石家莊白求恩醫院的戰友們.醫生護士們看到我們一個個破衣爛衫,黑瘦憔悴,要求我們無論如何要立刻休息一下.傍晚我們休息了,但三十九軍的戰友不聽勸阻,仍然象發了瘋似的在各個廢墟中拚命刨挖.這時,最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了一股農民(應該是唐山附近農村來的),大約有二三十個男人,他們衝向堆積起來的財物.這些財物是我們和三十九軍的戰友從廢墟中"撿"出來的,準備在我們撤離時交地方政府.這些人不由分說就把財物往他們帶來的"運輸工具"(有手推車,騾拉車和自行車)上裝,簡直就是明搶.三十九軍的戰友試圖製止,立刻遭到圍打,但沒有一個人還手,很多人被打倒在地上.當時解放軍有一條鐵的紀律,凡和地方老百姓發生衝突,隻要動了手,不管是否有理,都要受處分.三十九軍的戰友嚴守軍紀,人一個個倒下去,然後再爬起來,但絕不還手.我們連長實在看不下去了,立刻向上報告,不久我們接到了"製止搶劫"的命令.別人如何動作我不知道,我自己三步兩步就衝了上去,用鐵鍬先把這些"劫匪""運輸工具"的輪子給破壞了,讓他們運不走東西.這一下,有幾個人大怒,揮舞著鎬頭向我砸來,我用鐵鍬左擋右支,但不敢回擊.盡管這些人實際已構成搶劫,可看到他們土布土衣的農民裝束,心裏還是把他們當老百姓,不敢傷了他們.我采取了"打不贏就走"的戰術,迅速爬上了一個"陡峭"的樓房廢墟,幾個追打我的人上不來,就用石塊甩我,一塊石頭擊中了我的脖子,鮮血立刻流了下來.就在我"孤立無援"之際,猛然間,幾個三十九軍的戰友赤手空拳的"撲"了過來,他們用"捕虎拳"三下五除二就把圍攻我的人解決了,用鞋帶兒給他們來了個"蘇秦背劍".三十九軍戰友的那個利落勁兒,怎麽也讓人聯想不到幾分鍾前他們還是讓人"圍打"的"受氣包".這些來搶劫的人很快就讓我們給製服了.不久,地方政府來的"武裝民兵"把這些人押走了.以後我聽說什麽解放軍在唐山抓到搶劫的人就用鐵絲穿過這些人的"鎖骨",拉去遊街,這絕對是謠言.但不少反映唐山大地震的所謂紀實作品不提唐山曾發生規模不小的搶劫也屬刻意回避事實.
到了八月一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節這一天,我們接到命令撤往唐山郊區休整.直到此時,才有象"吊車"一類的機械設備進入唐山,可惜已經有點兒晚了.那時,做為軍人,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能夠從廢墟下搶救出一個"活人",我們真的就象吃了敗仗一樣灰溜溜的.盡管從客觀上講,僅靠一把鐵鍬想從坍塌的五六層樓房廢墟中"挖"出"活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軍人的天職就是不辱使命,我們從心裏感到對不起唐山人民.三十九軍戰友先於我們撤離,他們的心情一定和我們一樣,他們在撤離之時整齊列隊,麵對整整奮戰了三個晝夜的一片片廢墟,默然肅立,然後無聲無息地走了,沒有了來時響亮的口號聲,沒有了那種虎虎生風的腳步聲.然而,誰又能說他們不是一支勇往直前的英雄部隊呢!一支真正從人民中走出來的軍隊才會對人民有那種血肉相聯的感情,我們的軍魂正是從這種感情中孕育出來的.英雄的三十九軍戰友沉默地走了,但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