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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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 凋 碧 樹 化 蘭 舟

(2010-03-14 09:14:54) 下一個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還有五分鍾就要著陸了,請將安全帶係好。”

      我從飛機舷窗俯瞰陸地,映入眼簾的先是一片汪洋,隨後是有如棋子一樣的汽車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緩緩爬行。景物漸行漸近,也愈真實了。飛機呼嘯著從樓群的頂上掠過,機翼猛烈的顫動著,很快落在跑道上。

我終於如願以償的來到了這塊土地上,迎接我的將是怎樣的生活呢?耳邊又傳來機長的聲音:“女士們,先生們,謝謝乘坐聯合航空公司的客機,您們的行李將在26號行李台領取……” 

我試圖集中精力,但也許是太興奮、太緊張了,有些不自信。隨著人流走到機長麵前時,我還是問了一聲:“我們是在26號行李台取行李嗎?”

機長是個矮個子白人老頭,麵色和藹,笑容可掬。他點頭稱是,還說了聲“旅途愉快”。我也衷心地希望這異國之旅將是愉快的。

      下了飛機,我想起了夢陽的經曆,他在紐約機場取了行李,出關時發現隨身的包不見了,護照、I20表、錢包全都不翼而飛,入關都入不了。後來經各方查證,確定他的合法身份才放行。所以我吸取教訓,將所有的重要物品隨身攜帶,並用手緊緊捏住,絕不給小偷行竊的機會。

隨著人流,左轉右轉,還下了一層電梯,終於到了26號行李台。行李台的傳送帶轟轟地轉動著,卻不見一件行李,同機的人們也都在翹首企盼著。我按文軒講的,取出單放在外衣口袋裏的零錢,租了一輛小推車,然後站在人群中等我的行李。

抬手看了看表,已是三點二十分了,飛機是兩點五十分到的,不知文軒是否已經等急了。正想著,傳送帶上出現了第一件行李,陸陸續續的大包小包一件件湧了出來,周圍就有各種膚色的手伸出,將行李拎走。

我緊盯著行李出口,有的行李都轉了四圈了,我的行李還沒出現,我的手心裏都出汗了。正著急呢,那醒目的紅色打包帶映入眼簾,我的箱子笨笨地滾了出來。 

這種型號的大箱子恐怕是絕無僅有的。我忙湊上去,想把箱子拎下來,而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將箱子拉住,停在眼前。後麵的箱子一個個撞了上來,我不由自主地趔趄著向前衝去。  

一個黑人青年抓住我的打包帶,第一次和外國人站得如此近,又有太多關於黑人的想象,我的手抓得更緊了。黑人將箱子拎起來,把我也帶了出來。他將箱子輕輕地放在小推車上,衝我一笑,還來不及說謝謝,我的另一個箱子在眼前滑過,我忙用手一指,黑人青年會意,一個箭步衝上去,又替我拎了下來。  

我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給小費,可當我仔細打量他時,才發現眼前的黑人西裝革履,手上提著公文包,一派紳士風度。我伸進衣兜裏的手又掏了出來,和他握了手,說聲:“Thank you very much" 他很有禮貌地答道:“You are welcome.”

      站在等待出關的隊伍裏,我默默地祈禱著移民官千萬別讓我打開箱子,這兩隻大箱子是我爸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好,若被打開,我是再難打好的。這樣想著就來到了移民官麵前,他很客氣地讓我順利過關了。  

我推著車剛走出出關口,就看到文軒揮舞雙手在叫:“文婷,文婷,我在這兒。”我推了車跑向文軒。五年沒見了,他還是那麽帥氣十足。他跑過來緊緊地擁抱了我,我也抱緊了他。這就是人生一大喜悅:久別重逢。

      文軒推了車和我並肩往外走。他扭頭看著我問:“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在飛機上,除了吃就是睡,哪兒會餓呢?這十幾個小時下來,光吃不動,怕是胖了好幾斤了。” 

文軒聽著,笑道:“先給自己胖找個理由,不過還好,好象比我走時還苗條了些。那你累不累?要是不累,我先帶你到處轉轉。” 

我低頭看了看推車上的大箱子,說:“還是算了吧,帶著這兩個大家夥,去哪兒玩兒也不方便。”

“說的也是,那我們就先回家吧。”

      文軒開一輛銀灰色寶馬牌吉普,他先繞到車子右邊給我開了車門,然後安頓好行李,我們就上路了。  

路上我問文軒現在做什麽工作,他告訴我現在在一家電腦程序設計公司作部門主管,專門設計與建築有關的軟件。他的建築專業和他的愛好--電腦結合起來成為事業,這該是他最開心的事了。

“別光說我,文軒側過頭問我:“文婷,為什麽不到加州來上學?加州可比麻州好多了。”

“你知道留學叫什麽?叫‘洋插隊’!插隊的口號是什麽?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好地方就不必去了。再說了,洋插隊,洋插隊,隻要是插到洋邦就對。” 

      久別重逢後的文軒,還是能在我本以為早已平靜的心中蕩出一片漣漪。我故做輕鬆的回答,帶來他的沉默,我的心也有些酸澀。

他車子開得很快,我見他有兩次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沒吱聲,於是我引出一個話題來打破這難耐的沉默:

“我哥說你買了新房子,是不是準備迎娶嫂夫人?” 

他笑了,那是我熟悉的笑容,依舊是那麽有魅力,“哪兒有的事,沒有姑娘願意嫁我!”

“別說得這麽慘,你不是娘子軍的‘黨代表’嗎?還愁沒人嫁,準是挑花了眼。”

“你哥這家夥就會張冠李戴,這個花名明明是他的,怎麽又送我了?”他還是老樣子,總是把我哥封他的稱號反過來套到我哥頭上。 

“我看是你們倆互相吹捧。當初你說我嫂子追我哥追得那麽苦,我哥又是何等清高,我怎麽現在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呀。他們家我嫂子說了算,我哥唯命是從。” 

“文彬這麽慘啦?!準是‘武後’篡位。當初就有人提醒你哥,說姓李的不能娶姓武的。哈哈,這下怕是你哥要罵我了,是我鑄成大錯。”說著文軒得意地笑著,看不出絲毫內疚,倒象有些幸災樂禍。 

“ 哎,不過有人追我可不是蓋的。” 

我撇撇嘴說:“我才不信呢。”

“不信你可以問,有你哥嫂為證。那年我們班一幫女生,跑到宿舍找我,沒找到,又追到食堂。沒看見我,卻碰到你哥,說我在圖書館,就又追到圖書館。好麽,這群丫頭可厲害了,窮追不舍。”

“你們班這麽多女生追你?”

“對對,就是你嫂子領頭。”

“去去去,別胡說八道,你不是說我嫂子見了我哥,魂兒都丟了,眼神也直了,怎麽又追你了?”

“別急別急,事情是這樣的,”他故意拉長聲音,“你嫂子是生活委員,我是班長,有一次我領了糧票隻發了男生,把女生的讓你哥給你嫂子,給他們製造機會嘛,可你哥不管,我也就忘了。第二個月不知怎麽又忘了。兩個月沒見糧票,她們就急了,追著我要……”

      我早料到他有詭計,果不出我所料,但還是被他的煞有介事給逗樂了。“你還是這麽有意思。我想你們班女生也不會這麽厚臉皮吧,就是喜歡你,也不能一起追,原來是追債。”

他也樂了,說:“甭管是追什麽,可見被人追不是好滋味。” 

“這話隻對了一半,人家說女孩追男孩,女孩很辛苦,男孩也覺不出幸福;然而若是男孩追女孩,男孩覺得快樂,女孩覺著幸福。”

“是這樣嗎?哪位權威說的?”

“不知道,不過我是相信的,所以鐵定不追別人。”

“聽出來啦,是不是有很多追求者?” 

我歪了頭看著他,問道:“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他就真的扭頭過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然後點點頭,“人說女大十八變,果然是這樣,現在我都想追了。”

“後悔了吧,當初當我是醜小鴨,現在想追了,遲到啦。”

“這可冤枉我呀!我怎麽會當你是醜小鴨呢?我和你哥一樣,一直拿你當公主的。遲到?不可能!排隊我也是第一個。”

我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又來了,跟真事兒似的。你當年若是追我,我就到加州來上學啦。” 

他忽然加快速度,從最左麵一條車道衝到最右麵的車道,車子就停在了路邊,文軒打開了緊急燈,轉過身臉色凝重地望著莫名其妙的我問道:“此話當真?你高考後有沒有按我信裏說的,把模型上那兩塊匾摘下來?”

“什麽信?我怎麽會摘匾額?你不是說讓它們保佑我高考得中嗎?我一直精心保存著,如果不是實在帶不了,這次我就帶來了。”

我不由自主地避開這早已熟悉卻久違了的目光,那是第一次讓我砰然心動的眼神。我感覺得到他依然盯著我,後悔剛才失言。 

“原來你並沒有看見,”良久他才悠悠地說了一句,“那麽信呢?你為什麽不給我寫封信呢?” 

“你不是也沒給我寫嗎?”我重新抬頭看著他,埋藏心底的那份幽怨又湧上心頭。“你答應給我寫信,卻隻是寫給我父母,並沒有單獨給我寫信。你讓他們問我好,我也讓他們替我問你好啦。”  

文軒以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寫給你的信,難道你沒有收到?” 

“沒有,從來沒有。你寫過嗎?”

“我當然寫過,而且不下十封。”

“這不可能,我從來沒有收到過?”

文軒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重重地出了口氣,說:“原來是這樣!”他象是對我說,又象是自言自語。重新啟動車子,我們又匯入了車流。

“好啦,好啦,不提了,一切都過去了。知道你不回信不是不喜歡我,我就高興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就不再追問,心中似乎也已有了答案。

從其言談之中我已感覺到五年前曾琢磨不定的那份情,如果我們的談話繼續下去,我知道我將聽到五年前渴盼聽到的話,但是這一切都太晚了。

車子已從高速公路下來,駛上一條林蔭道。文軒說讓我一定要在他這兒住到開學,到時他可以送我過去。他已請了假,除了下周四,周五,他有兩天的會必須參加外,其他時間都可以陪著我。說著話兒,車子已開到了一幢大房子麵前。 

“到了,要不要先下來看看,我來停車。”  

我走下車,伸展一下腰腿,外麵的空氣真好。太陽已斜入近旁的森林,不再有午間難耐的燥熱;微風送來花草的芬芳。 

文軒將車子開進車庫停好,然後走了出來。“怎麽樣?還可以吧?” 

我上下打量著這幢尖頂二層小樓,好氣派!迎麵是大理石砌就,磚鋪成的甬道兩側是整齊翠綠的草坪,草坪的邊界以馬蹄蓮、美人蕉種出。甬道的盡頭是兩扇嵌有花玻璃的大門。   

我問文軒:“你這房子是大理石的?” 

“那這房子就值錢了,這是大理石貼麵,騙人的。”

我笑道:“騙子就是騙子,連房子也會騙人。”

我倆從正門進去,文軒要到車庫去取我的行李,我說:“不著急,你先帶我參觀參觀。 ” 

“隨便看吧,就象在你自己家裏,拿什麽、用什麽,別客氣,你有絕對的權力。” 

我把鞋放在鞋架上,換了拖鞋,開始參觀。 

這房子非常豁亮,門廳和客廳的頂都是兩層樓高。事實上,房子並沒有隔開,全是通的,區分的標誌是一級樓梯,再就是根據室內布置判斷出哪一處是客廳,哪一處是餐廳的。  

在一樓洗手間的旁邊,有一間小屋,兩扇玻璃門將它同其他的廳隔開。我推開門進去,迎麵的牆是一麵書架,整整齊齊地擺滿了書,窗前是一張大寫字台,上麵放著計算機和電話,這裏顯然是書房。  

這屋子布置的十分簡單,唯一的裝飾品是一塊木雕,掛在書架對麵的牆上。絳紫色的木雕刻的是一艘漲滿帆的船,船下以遒勁的刀法刻著洶湧的浪濤,在浪濤之上刻著四個字“風雨同舟”。奇怪的是這四個字隻有“風雨舟”三個字漆了綠漆,“同”字仍是絳紫色的。我正納悶兒,文軒已站在身後了。  

我指著‘同’字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兒?” 

他也看著木雕答道:“這是我前兩天在中國城買的,當時就覺得這四個字用原色不明顯,正好有綠漆,就描上了。我實在沒有把握寫這個‘同’字,反正知道你要來,你的書法這麽好,就拜托你來寫這‘同’字,好嗎?” 

我點著頭,剛要答應,卻見文軒衝著我舉起一隻手指,搖了搖,“不需要你立即答複,想想再說。” 

“這還用想,不就寫個字嘛,沒問題。走,我們上樓看看去。”說著,我已拉了文軒奔向樓梯。

      一樓是木地板,樓梯也是木板的,隻是在樓梯的正中鋪了地毯。地毯伸延到二樓,整個二樓就被同色的地毯覆蓋了。地毯軟軟地,腳踩在上麵很舒服。

二樓共有五間臥室,兩個衛生間。我問道:“文軒,你一個人住這麽多房間,是不是太奢侈了?” 

“現在是有些奢侈,不過等以後我子孫滿堂時,這房子就太小了。” 

我笑道:“同誌,為了實現你這個宏偉目標,第一步先得把太太娶回家。” 

他跟在我身後,連聲說著:“教訓得是,教訓得是。”  

樓上的房間各有功用,健身房、客房、遊藝室、小書房,我們依次走過,最後來到主臥房。這個房間與眾不同,它的門是雙扇的,打開門,裏麵比其他房間寬敞得多。門對麵的牆掛了整牆的窗簾,室內的光線幾乎都是從浴室來的。  

尋著光明,我不由自主的就走進浴室,它和其他的兩個衛生間不同,裏麵的淋浴和浴池是分開的。淋浴由玻璃屏風圍成六角形,旁邊是墨綠色大理石砌成的台階,台階盡頭是個雙心形的大浴池,浴池正上方的屋頂上開了兩扇天窗。迎麵是滿滿一麵牆的鏡子,鏡子上麵一排球形燈。鏡下並列兩個洗手池。 

這浴室的風格正是我所喜愛,寬敞明亮舒適。我正在欣賞,文軒說道:“這間臥房讓你住,我睡隔壁。”

我忙阻止:“這怎麽行?你是主,我是客,我怎能喧賓奪主呢?” 

“這可是你說的,別後悔喲!” 

說著他走出浴室,按了下在門邊的按鈕,那一麵牆的窗簾就“噝噝”地、緩緩地拉開了,竟是滿滿一麵的玻璃門窗,屋裏頓時一派光明。  

當年文軒為我設計房子模型時,我曾要求他將一麵牆設計成玻璃的,他當時說:“一看你就是外行,這麵牆是承重牆,就是想安窗都得限製尺寸,更別說全是玻璃了。”而今他就有這樣一麵玻璃牆,我轉身正待問他,他象猜透了我的心思,未待我張口,他就先說了:

“我當初買這幢房子,多半就是為了這個設計,這麵牆可不是承重牆喲。” 

我心中一動,我們還是有那份默契,以前我倆就常常不約而同地說出一樣的話。 

走近玻璃門,可以看見外麵接著一個大陽台,來到陽台上,此時正是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用橘色勾勒出遠山的輪廓。陽台上,庭院中篩落一席零落的樹影,這時我聽到悅耳的叮咚聲,循聲望去,才發現在院落的一角,矗立著一座八角小亭。 

這真是一個驚喜,我激動地叫了聲:“文軒,難道你真的建了座‘觀雨亭’?” 

他拉了我的手說:“走,我們下去看看。”

這正是當年文軒為我設計的小亭子,八角高挑,亭子的正麵鑲著一塊六角形的藏藍色匾額,上麵以楷書寫著三個金字:“觀雨亭”。 

我的心裏湧起一股暖流,遍布全身。他竟記得以前的一切,這再一次印證了我剛才的感覺。 

“叮咚,叮咚”這清脆的聲音再次牽引了我的視線。那是五年前為文軒送行時我送他的禮物--一串風鈴。風鈴隨著風,敲出和悅的歌聲。我拾級而上,坐在亭子中間懸吊的白色搖椅上,望著遠處的群嵐,聽著風鈴歌唱,悠悠地仿佛又回到我和文軒在一起的日子。

      我們回到屋裏時已經六點多了,這才想起忘了給夢陽打電話。我忽然感到有些內疚,夢陽知道我到舊金山的時間,現在都這麽晚了,他一定等急了,忙撥通了電話。

果然,電話鈴隻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起來,急促地一聲:“hello”。我聽出是夢陽,告訴他我已經到了朋友家。

夢陽在電話那頭,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可以聽出來他的興奮,就象以往一樣,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  

他是我認識的人中修養最好的一個。曾經有一次我們相約在‘世紀’咖啡屋門前見麵,天特別冷,那天是我第一次在約會之前到,就進了咖啡屋,臨窗坐下,以往我都會故意遲到幾分鍾。   

咖啡屋裏彌散著咖啡濃鬱的香氣,在這初冬季節,顯得異常溫馨。我本擬夢陽來後,敲窗叫他進來,但當我看到他時又改了主意。我躲在窗簾後,想看看他是怎樣等“遲到”的我的。  

在約定的時間前幾分鍾,我看到了夢陽。他將自行車搬到便道上,一手扶把,一手扶著車座,就站在咖啡屋門前。他竟不曾回頭看看,也許他想不到我會提前到。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來的路,一個姿勢就站了十幾分鍾。或許是累了,他將車架好,坐到自行車後衣架上,仍然望著那條路,並沒有煩躁的跡象。   

我曾經問過夢陽:“我遲到,你會不會等得不耐煩?” 

他說:“我隻要看到你平安無事,就放心了,等多久我都不在乎。”

“你難道一點兒也不生氣?”

“沒見到你時,心裏特急。看到你一高興,什麽都忘了。”

我一直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現在看來他是極有耐心。我敲了敲窗,他無動於衷,我隻好走出來叫他。他看到我就笑了,夢陽長得並不算英俊,但他笑的樣子很招人喜愛。  

他去存車,我坐回去等他。一會兒,他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將皮手套放在桌子上,就伸出手,做出要將手放到我脖子上的姿勢說:“你在這兒喝著熱咖啡,欣賞我挨凍,好狠心呀,也讓你涼快涼快。”  

我忙推開他的手說:“你怎麽就不動動腦子,為什麽不到咖啡屋裏來等?”

他脫下皮夾克,坐在我對麵回答說:“我怕你看不到我,等也不等,扭身就走,你的小姐脾氣,我是領教過的。” 

我偷偷地笑了,因為有一次去看電影,他看到我來了,就去買雪糕,我卻沒有看到他,以為他還沒來,轉身騎車就走了。結果害得他零錢、雪糕都沒要,連喊帶跑地追我。  

想想自己對他的態度,再想想他對我的真情,忽然覺得有些辜負他。我問夢陽:“你是不是對所有的人都這麽有耐心?” 

他看了看我,意味深長地說:“耐心往往是愛心的體現,我不會愛所有的人吧。”

“看你剛才等我的樣子,又專心又耐心,這份精神能持續多久?”我在問他,也是在問我自己。 

他歪了頭,想了想,說:“等你,我可以用一生的時間。”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答案我們才正式成了戀人。

電話中夢陽告訴我,這兩天根本沒有心思做實驗,就盼著我早些過去。我問他,我的房子找到沒有,他支支吾吾地說:“還沒有找到。我的朋友都問,你為什麽不和我住一起。”

“別做夢了,未婚同居,我還沒有這麽開放。” 

“那我們就結婚嘛,那樣就省得找房了。”  

“找不到房子,我就不過去。”

我當然不會這麽做,卻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回答他。雖然我曾經告訴夢陽,三十歲以前,我不會考慮結婚,但是這次來美,我是準備嫁他的,滿滿的兩大箱東西,都是生活用品,從鍋碗瓢盆到毛毯、被罩、床單,都是家裏為我們兩人準備的,隻是我並沒有告訴過夢陽。

      給夢陽打完電話,看看時間已是國內的清晨了,我又給家裏撥了電話。報過平安,忽然想起文軒說的模型上的匾額,就囑咐爸爸將它們摘下來快件寄來。爸爸不明所以,問有什麽用,我說有大用,電話裏說不清楚,反正寄來就是了。我猶豫了一下,雖然文軒刻意回避了,但還是覺得信的事不便此時問,就放了電話。

打完電話,文軒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好帶我去吃晚餐。文軒將車從車庫中倒出來,我們就匯入夜色中。

今晚的天幕掛得非常高,月亮在雲層中穿行,星星很少,夜色時明時暗。車子行過金門大橋時,我們前麵的車,尾燈連成紅色的一道鏈,對麵的車流畫出黃色的一條線,從橋的一端貫穿到橋的另一端,和著金門橋梁上輝煌的燈火,顯得極其壯觀。

      這是家海鮮餐廳,寬闊的停車場幾乎停滿了車,文軒的車停到好遠的地方。我們走進餐廳,就有服務生迎上前來,問了文軒的名字後,將我們帶到一個臨窗的位子上坐下。

我這才知道文軒已事先訂了位子。落座以後,文軒指著窗外說:“你看,那就是我們剛剛走過的金門大橋。”夜色中,華燈點綴著金門大橋,燈盞繪出了橋的輪廓,美如圖畫。

      餐廳裏就餐的人很多,但是並不擁擠。長方形的桌子上鋪著紫紅色的桌巾,桌上有一隻精巧的花瓶,裏麵插一束淺淡的花;一盞燭光渲染出溫馨的氣氛。沒有人高談闊論,隻有很輕的人聲,夾雜著‘嘎嘎’的夾碎蟹腿的聲音。  

我笑道:“在這麽高雅的地方吃螃蟹,是不是有點兒不合適?”  

文軒說:“大肉蟹是這裏的招牌菜,很有名,吃法也很講究,還是挺高雅的。”

      不一會兒,侍者托著盤子過來,送來兩杯冰水和兩份菜單。文軒問我想吃什麽,我瞥了一眼英文菜單兒,就說:“你點好了,我吃什麽都行。”

文軒將菜單還給了侍者,和他說了兩句,侍者用筆記下後,又問文軒喝什麽酒。  

文軒指著我對侍者說:“這位小姐是剛剛從大洋彼岸,一個叫中國的國家來的,今天的晚餐就是為了歡迎她。你推薦什麽酒?”  

侍者歪著頭聽完後,忙將筆交至左手,向我伸出右手,操著生硬漢語微笑著說:“你好!”我忙伸過手和他相握,回道“您好!”侍者轉頭對文軒用英文說:“我知道中國,我有好幾個中國朋友。為了表示歡迎,我建議要香檳酒。”

      很快侍者手托著個大盤子向我們走來,他的身邊還跟了個西裝革履的男子,那人向我微微欠身,自我介紹說是餐廳的主管,他麵帶微笑地說:“welcome to America(歡迎到美國來)。”

我點頭稱謝。站在他身後的侍者遞上托盤,托盤裏有一隻盛著冰塊的不鏽鋼筒。隻見他熟練地將香檳從冰中抽出,另一隻手中握著一塊紅色餐巾,擦拭著酒瓶,“嘭”地一聲打開瓶蓋,然後左手背後,用右手捏住瓶底給我們斟酒。淡黃的液體上泛起細膩的白色泡沫,隻湧到杯口就停住了,酒香卻四溢而出。 

      斟酒的瞬間,侍者已在桌上擺了許多的盤盤兒,還有一個保溫瓶似的東西。先送上的頭台是幾個貝殼,裏麵填了餡,好象是烤熟的。第二道是兩串蝦串,一根竹簽上串著八個蝦,但顏色不同,每個蝦的味道也各異。我們還沒有吃完,紅紅的大肉蟹就端了上來。我們麵前放著一個瓷盤,裏麵有兩把夾蟹鉗。  

我效仿著文軒拿起一把,於是就開始發出和鄰桌同樣的‘嘎嘎’聲。僅僅取出兩隻蟹腿中的肉就已經有一小盤了,我心想:調料呢?一抬眼見我和文軒的右手處都有一盤醬油樣的液體,就伸手挪到麵前。  

文軒說:“文婷,這可不是醬油,”並遞過一小瓶紅色的醬說:“這才是調料,這盤裏是洗手水。” 

我有些窘,文軒大約看出來了,說:“這個餐館也是,洗手水弄得跟醬油似的,誠心害人不是?我第一次來這家餐廳是給同事過生日,聽同事講他有個朋友第一次來時,也拿洗手水當了醬油,用洗手水沾著吃了幾口,覺得不夠鹹,碰巧桌上的鹽沒了,就叫服務員拿鹽,服務員才發現。”

他雖是在為我解圍,但我還是覺得挺難為情,我沒有理他,悶頭吃了起來。文軒也意識到這不是我感興趣的話題,轉而又說了一些笑話活躍氣氛,我才從窘境中解脫。我們邊吃邊聊,不知覺中已過了一個多小時。 

忽然餐廳裏響起了小提琴聲,一位身著燕尾服的長頭發、長胡子的男子邊走邊拉。胡子和頭發遮著他的臉,看不出年齡。

他在每個餐桌前都停一下,如果客人沒有反應,他就繼續遊走。當他走到我們桌前時,文軒洗了手,並從那保溫瓶內取出熱氣騰騰的白毛巾,將手擦幹淨。我學著他的模樣,將手洗幹淨,接過文軒遞過的熱毛巾擦幹,手上的腥味也淡了許多。

我們麵對琴手坐了,他就開始神情專注地拉了一曲,我說不出那是什麽曲子,旋律極美,忽然覺得這場景好熟悉,不自覺就想起和夢陽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情人節。  

一曲既終,我和文軒帶頭鼓掌,鄰桌也傳來零落的掌聲。那琴手俯身向我鞠了一躬,我正不知所措,文軒遞過一張綠色鈔票,琴手躬身接過,嫻熟地架起琴弓,旋身從我們桌邊滑走,身後留下一串歡快的音符。

文軒揮手示意侍者來結帳,侍者送來帳單時,還送了一客冰淇淋。冰淇淋的造型是條船,船身是香蕉,香蕉裏夾著冰淇淋,上麵點綴著幾個紅色櫻桃,還插著一塊餅幹做船帆。我問侍者這是什麽,侍者說:“ this is a lucky boat or love boat, whatever you want to call it.  This is a gift for you welome to America. 

此情此景,真讓我覺得是幸運的。來到這個陌生的國度,在一個素昧平生的餐館,人家竟如此熱情。這船真是好預兆,唯願幸運裝滿我的愛之舟。   

走出餐廳,被冷冷的海風一吹,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文軒從身後為我披上他的西裝外套,我卻下意識地一躲,衣服差點兒就滑落到地上,他忙伸手抓住,我覺察出文軒的尷尬,忙從他手中接過來,重新披好。

我們誰也沒說話,就這麽沉默地走了好長一段距離,找到文軒的車。文軒為我開了車門,我們默默地坐進車裏。  

車子開過了金門大橋,文軒才悠悠地問我:“在波士頓的人是誰呀?”

“我的高班同學。”我也不知為什麽這麽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他。

文軒“唔”了一聲,沒再說什麽。就這麽沉默著,車子在無聲中行駛著。我無意去打破這份寂靜,又難耐這種氣氛,看到他的車的反光鏡上掛著一串掛飾,就順手摘下來。

這是由紅絲線穿著的一塊小木牌,木牌下穿著一個木雕的娃娃,娃娃的腳下是一對銅鈴鐺。我細看,木牌的上麵還寫著小小的字。車裏的光線根本看不清。我就舉起來,衝著車窗外的路燈光,字跡隱隱約約地仍看不清,隻看清正麵的兩個字:風鈴。文軒伸手將車內的燈打開,木牌的反麵是細細小小的字寫著一首詩:

 

風鈴

 你 走 了

 留 給 我 一 串 美 麗 的 風 鈴

 

於 是

 不 分 春 夏 秋 冬

 不 論 東 南 西 北 風

 在 每 個 清 晨 和 黃 昏

 鈴 聲 便 在 耳 邊 訴 說 你 的 心 聲

 

對 你 的 思 念

 便 化 作

 對 風 的 鍾 情

 在 每 個 無 眠 的 長 夜

 渴 盼 鈴 聲 幻 化 出  你 的 身 影

 

你 走 了

 留 給 我 一 串 風 鈴 敲 出 的 夢

     

我好想問他,這詩是他作的嗎?但是女孩子的矜持又阻止著我,我在等他先開口。

文軒總象是有感應似的,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說道:“在報紙上讀到這首詩,覺得特別有感覺,就剪了下來。在唐人街看到這個木雕娃娃時,覺得挺可愛,就買了下來。回來才看到木牌兒上貼著紅紙,上麵是金字寫著‘招財進寶’覺得俗氣,就把紙撕下來了,可是中間的木牌光禿禿的,也不好看,我就將這首詩抄上了。”

他為什麽會喜歡這首詩呢?莫非是因為我送他的風鈴?我雖好奇,但卻忍住沒問。 

到文軒家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文軒說:“文婷,今天你一定累了,洗個澡,早些睡吧。明天我們去金門公園、漁人碼頭、日本城……一大堆好玩的地方。”

也許是時差的關係,雖然疲憊,卻了無睡意。我洗過澡,盡管文軒再三謙讓,我仍堅持他睡主臥房,我睡客房。  

這是我來美國的第一夜,無眠卻並非由於興奮。我躺在床上,腦子裏仿佛在想許多事,又亂糟糟地理不清頭緒。我聽到文軒靜悄悄地走出來,進了遊藝室,那裏除了一個台球案子外,牆角處有一個專裝飲料的小冰箱,我聽到他輕輕地開冰箱的聲音,或許今夜他也失眠了。

文軒在我的生活中幾乎消失了五年,盡管耳邊常有他的消息,但是卻因那一份少女時代,最初的情感之失落而有一種怨恨。我常常會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置若罔聞。五年過去了,那份怨淡多了,尤其是有了夢陽的愛,文軒在我心中的影像已漸漸模糊,但卻並沒有消失。畢竟他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孩。  

文軒是我嫂子武晴的同班同學,和我哥雖然不同係,但卻是同宿舍。我哥和文軒有許多的共同愛好,他們是橋牌搭檔、網球夥伴、足球隊友……。

我哥是計算機係的,文軒是建築係的,但他卻酷愛計算機。他選修了計算機課,但上機的機會很少。哥哥就常偷偷帶他進機房。總之,盡人皆知他們是鐵哥們兒。據說當初我嫂子追我哥,就是想方設法接近文軒,從而有機會接近我哥。

六年前,我隻有十六歲,在上海上大學的哥哥麵臨畢業分配,全家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哥哥去深圳還是留上海沒有定下來,但是不會回家是肯定的。爸爸媽媽為就這麽一個兒子,還不能留在身邊而難過,但為了兒子的前途,也隻有表示支持了。

七月中旬的一個中午,記得那時剛剛放暑假,回家吃午飯的父親人還沒進門,就高聲嚷嚷道:“雲珍,文婷,文彬有信來。”正在擺放碗筷的媽媽忙住了手,迎了過去,接過父親手中的信,順手將信封遞給了我。  

我們家一向如此,每次哥哥來信,盡管都是爸爸拿回來,但他總是在我和媽媽看了之後才看。這次媽媽先看信,我隻能先看郵票。 

自從哥哥上大學,我就開始集郵了。哥哥總是買成套的新出的郵票,還將其他同學的郵票收斂來寄給我。今天手裏的信封卻沒有郵票,隻有爸爸的名字。

我正納悶,爸爸解釋說:“這信不是寄來的,是你哥哥的同學黎文軒帶來的。” 

媽媽正好看完信,抬頭問爸爸:“你說什麽?”

“我說,兒子常提起的黎文軒分配到咱們設計院來了,你說巧不巧,就分到我們九室。”

媽媽按慣例將信遞給了我,說:“真是夠巧的!”  

“黎文軒”這個名字對我們全家人來說早已耳熟能詳了。因為哥哥和他很要好,倆人總是形影相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親哥倆兒,因為他們的名字如果不寫出來,光聽聲音,前兩個字是一樣的。哥哥叫李文彬,他叫黎文軒。  

哥哥一回家,所有的話題都有黎文軒。有一次我開玩笑說“哥,聽起來黎文軒象是女的。” 

哥哥一愣,轉而大笑說:“說得好,說得好,我就說我妹妹厲害,罵人不吐核兒,回去我就告訴文軒說我妹妹罵他是女的。”

我哥哥這人就是特鬼,他明明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偏偏不拾那個茬兒,卻轉而攻擊你。

哥哥的信沒廢話,風格就是兩個字:簡潔。他的信文如下:

“爸爸、媽媽、文婷好!我留在上海中美萬通集團公司,八月一日正式上班。文軒分配到咱們院,就當他是兒子,別客氣。文婷下學期就高三了,學習要自覺。文彬上。” 

我將信遞給爸爸,爸爸揮揮手說:“早看過啦。”咦!這一次竟將我排到最後一個了。

午餐時間,父母仍沉浸在收到信的興奮中,他們談論著兒子的工作,同時也埋怨文彬信寫得太簡單。爸爸有些賣弄地說:“你們猜猜文彬現在何處?”

我們當然一無所知,催父親快說。父親才慢悠悠地道來:“聽小黎說,兒子和幾位北方的同學一起去九寨溝和張家界了。”再問細節爸爸就說不清了。  

我說:“哥哥一定是帶女朋友一起去的。”

剛剛還在擔心哥哥錢夠不夠的媽媽,立刻被我的話題所吸引,轉向爸爸說:“你沒問問小黎,文彬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爸爸擺擺手說:“這種話題還是你們問吧,兒子自己不想說的事,我從不打聽。” 

媽媽接到哥哥的信,整個人都精神了。中午覺也不睡了,提籃登車,頂著烈日就出去采買了。

午睡醒來,媽媽已在廚房大顯身手了。我站在廚房門外問媽媽:“您真拿人家當兒子呀?又不是我哥回來,瞎忙活什麽!”  

媽媽見我起來了,頭也沒抬,仍在細細地切著魷魚花,嘴裏卻吩咐道:“文婷,你做的水果沙拉又漂亮,又好吃,又合時宜。我剛剛買的水果,都已經洗好了,去做一盤好嗎?”

我懶洋洋地說:“這麽興師動眾地,用得著嗎?”

媽媽側過臉,看我一眼說:“哎,文婷,你的朋友都住附近,來咱家吃飯,我何時怠慢過?現在你哥哥的朋友從那麽老遠的地方來,好好接待還不是應該的。”我無言以對,隻好坐下來削水果。

設計院的叔叔阿姨們陸陸續續地下班了,樓梯上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各種口音的說笑聲。媽媽已將一桌豐盛的晚宴擺放停當,隻等客人進門了。

外麵傳來爸爸兩聲清脆地咳嗽聲,象是暗號,通知我們客人到了。門簾響處,父親先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位高個子年輕人。

他穿著白色的T恤,白色的牛仔褲,整個人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寬寬的肩,長長的腿。一頭卷曲濃密的黑發。他的臉輪廓分明,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鼻子挺而直,非常有男子漢氣概。他在大學裏是學生會主席,學習成績名列前茅,人又如此瀟灑,難怪哥哥說追黎文軒的女孩子可以組一個娘子軍。    

父親將媽媽介紹給他,他說了聲:“阿姨您好,”雙手遞過一個盒子道:“不成敬意。”

媽媽接過來打開,裏麵是個棕色坤包。媽媽客氣了一番就謝過收了。爸爸又將我介紹給文軒,並讓我叫哥哥。

我沒有吱聲。文軒將一個大旅行袋放到我的麵前,說:“不用,不用,我聽文彬說,文婷對他也直呼其名,就叫我文軒吧。”  

我不解其意地看了看腳下的旅行袋,又看了看文軒,他忙解釋說:“我來之前問文彬,應該送什麽禮物給文婷?文彬告訴我:‘我妹妹可不好伺候了,別人喜歡的東西,她未必喜歡。若送她不喜歡的東西,還不如什麽都不送。’我忙問:‘那我應該送什麽呢?你給我出出主意。’你哥拍拍我的肩,詭秘地一笑,說:‘送你八個字:投其所好,忍痛割愛。’說完了這小子就上了火車去九寨溝了。我左思右想,終於明白他的意思,文婷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的‘所好’,這可是我的‘所愛’呀。”

我好奇地打開這個沉甸甸的大包,先是看到一個長長的盒子,打開,裏麵有鑷子,放大鏡,小剪刀,尺子,齒標,膠條等等,都是集郵用具。盒子的下麵竟是大小二十餘本集郵冊。我有些喜出望外了。不過站起來時,我還是矜持了一下,說:“你若是舍不得就拿回去吧。”我看到父母投來讚許的目光。  

文軒笑道:“看來文彬說的不對,他口中的文婷可霸道了,喜歡的東西絕對據為己有。是不是不喜歡?”他掛在嘴角的微笑很動人。 

“那倒不是,所謂君子不奪人之所愛。”我解釋道。

文軒佯裝嚴肅地說:“給出去的東西豈能再收回來?出爾反爾也不是君子所為,誰讓我找你哥出主意,你就收了吧。”我也就不再客氣,道了聲謝。

文軒說:“不用謝我,謝謝你哥就行了,這可是你哥的一片心意呀。”

酒席飯前,我才體會出什麽是“鐵哥們兒”。媽媽拐彎抹角地打探哥哥是否有女朋友,文軒不想“出賣”我哥,總是想方設法將話題岔開,最後實在沒辦法了,就說:“文彬想找女朋友太容易了,追他的女孩子可多了,我們都叫他‘娘子軍黨代表’(我哥也是這麽稱呼他)”爸爸臉現得意之色,而媽媽的表情中卻是喜憂摻半。  

文軒又接著說:“但是要說難也難,我們的校花經常借故找文彬,我們以為這次文彬可能會動心。不料他給人家的評價竟是:‘這就是校花?笨蛋一個,隻能做花瓶。若論長相,不是蓋的,還不及我妹妹哩。”文軒既健談又幽默,逗得我們一家人十分開心,可他卻不曾吐露半句哥哥的情況。 

已是酒足飯飽,我從冰箱裏取出水果沙拉,一則是表彰他對哥哥的義氣,二則是因為他讓我知道了哥哥的讚美,這讓我十分滿足。哥哥長我五歲,他清晰地記得我生下來時的樣子好醜,所以在我麵前,他總是叫我“醜丫頭”或是“醜小丫”。 

見到水果沙拉,文軒喜形於色地衝我父母說:“文彬告訴我說:‘如果在我們家能吃到水果沙拉,就是國賓級的待遇了,那可是我妹妹親手做的。’”

聽他這麽說,我心裏挺高興,答道:“這算是謝你送我的禮物吧,盡管我是在沒收到之前做的。” 

黎文軒給我們全家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設計院臨時分配給文軒的一間宿舍,離單位很遠,他沒有自行車,坐車又不方便。哥哥的臥室反正也是空著,媽媽就建議他先住我們家,等著院裏給他分宿舍。於是,文軒真的就成了我們李家的兒子了。  

媽媽每天早上準備好早餐,先叫他起床,再來叫我。爸爸和他出門前,再問他們午飯、晚飯想吃什麽。文軒也沒有見外,重活、累活搶著幹,以往買米、買麵這樣的力氣活兒都是爸爸的,他住進我家後,就全包了。

最令我高興的是,他能做我數理化的輔導老師。盡管那些都是他五、六年前學的知識,但解起題來,公理、定理背得滾瓜爛熟,都讓我汗顏。而且他極有耐心,沒有哥哥那種臭脾氣。哥哥總是未解題,先發難。往往題也沒解,我就將他轟出去了,我才不聽他的訓斥呢。文軒不但可以輔導我數、理、化,英語也不在話下,最難得的是他百問不厭,有求必應。所以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整個暑假我們常常在一起玩,去滑旱冰,打網球或是羽毛球。偶爾還會溜到爸爸的機房,偷用他們室裏的計算機。他有工作,我就打遊戲;他若有空兒,就教我編程序。他有一套美國出的軟件,是畫立體設計圖用的。程序設計好了輸入後,機器就可以將製模型的材料剪裁出各種形狀,粘合起來就是象模象樣的小房子。  

有一次,我去機房,看到文軒為某研究所設計的科研樓模型,非常新穎、漂亮,樓前有噴水池,樓後是一片綠蔭。我突發奇想,說要他為我設計一套小房子。“什麽?小亭子?”他加重語氣拖長了聲說了“小亭子”三個字,嘴角掛著促狹的笑。  

“小亭子”是我的綽號,哥哥和我吵架時,總是叫我“小亭子”,難道哥哥竟連這個也告訴了他?我白了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譏,又轉念一想,何不跟我哥學,不拾那個茬兒,再難為難為他,就說:“好啊,給我做個小房子,後院建個小亭子。” 

文軒一定是沒想到我會這麽說,先是收斂了笑意,想了想說:“房子好說,這小亭子就難了,要小亭子有什麽用?” 

“當然有用,嗯--,看雨。”

“看雨?”

“對,就是看雨。我很欣賞‘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意境,讓你建個荷塘不現實,就建個小亭子,看看雨簾在亭子四麵垂掛,不是也很美嗎?” 

文軒叼著一根鉛筆,很認真地聽著我煞有介事的解釋亭子的用途,點了點頭:“隻是計算機做不來,隻能手工製作了。”

我不露聲色地慫恿道:“那就看你的了,設計師大人。” 

不久,設計院將我們九樓的一個獨單分給文軒作為宿舍,雖然他搬出去了,但是媽媽還會經常叫他來吃飯,因為家中有洗衣機,所以媽媽說讓文軒把髒衣服拿下來洗。每周我們還是一起打球鍛煉。  

一天,我們約好打球,外麵卻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家住二樓,樓前又有樓,從我的窗口望出去,隻有小小的一塊天地,什麽也看不到。我忽發奇想:到九樓去找文軒,他那裏風景一定很好。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文軒的宿舍,咚咚地敲門,叫著:“文軒,開門,是我。”

文軒打開門,很驚訝的樣子說:“我正準備下去呢。”

我走進屋裏,“外麵下雨了,打不成球了,我來借你這高樓賞雨景,有陽台嗎?”

“沒有,隻有一扇窗。” 

我走到窗前,細細密密的雨線在眼前飄落,放眼望去,遠近的樓群皆俯首稱臣,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擋住視線,你可以極目遠眺,地上遊走的花傘,象點點浮萍,遊曳在亮晶晶的街道上,那濺起積水的汽車也象海上飛馳的汽艇,居高臨下的感覺真是舒服。  

我看了看窗前放滿書籍的寫字台,回頭對文軒說:“如果沒有這張寫字台,我們打開窗,外麵的空氣一定很好。” 

“這還不容易”,他將寫字台上的書搬到床上,又將寫字台拉出尺許,將窗打開。一股清新的氣流夾著土腥味伴著細細的雨星迎麵撲來,我坐在桌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就這樣看著遠方,記憶中仿佛從沒有過如此開闊的視野,覺得天離我很近,地離我很遠,真是心曠神怡。 

不知過了多久,雨開始變小,我才想起文軒,回頭一看,他正在畫板上畫素描。

我湊近一看,是我的背影,畫的主體已基本完成。我搶過來說:“誰讓你畫我的?” 

他笑眯眯地說:“以前總聽說女孩子喜歡看月亮,今天才知道至少還有一個女孩兒會對雨出神兒。”

他忽然收斂了笑容,站了起來:“呀,文婷,快下去換換衣服吧,別感冒了。”我這才意識到我的前麵從頭到腳都濕了。

我的調皮勁兒不知怎麽就冒了出來:“我想去淋淋雨,就濕個痛快吧。”說著我就往外走。

文軒叫住我說:“文婷,我陪你好不好?我們上樓頂怎麽樣?”

真是好主意!  

奔上樓頂,輕柔的雨霧飄落到頭上、衣服上,先前壓得很低的雲層已遠去,雨後的天空泛出淡淡的藍,潔淨空明。我在樓頂上歡呼、跳躍,任我如何大聲,也不會有人聽到,仿佛世界上隻有我們倆。  

文軒就在身邊靜靜地笑著、看著。忽然看到天邊畫出一道淺淡的彩虹,我叫道:“看,快看,那邊有一道真的彩虹。” 

文軒順著我的手指望去,問道:“真彩虹,難道還有假的?”

“當然有,我哥對著太陽噴水,水霧中也有一道彩虹,那就是假的。”

他拍了拍我的頭,說:“小丫頭,你這個小腦袋裏怎麽都是跳躍性的思維?從你這裏總是可以聽到好多的新鮮事。走吧,雨也停了,還意外地看到彩虹,該滿足了吧?瞧,衣服都濕透了,該回家了。”

我不知是幾點睡著的,反正第二天我被吵醒時,已是日上三竿了。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聽到文軒在打電話。

我走到浴室衝了澡出來,文軒說:“小林打電話來,你還沒醒,我沒舍得叫你。一錯眼兒的工夫,您澡都衝上了,好象我不想讓你接電話似的,快回個電話吧。”

我給夢陽回了電話,他問我準備買何時的機票過去。盡管文軒說過讓我住到開學,他會請假送我過去,可是直覺告訴我,和文軒相處日久,那份被壓抑而淡漠的情感就會卷土重來,為了不讓心緒紛亂的我意亂情迷,離開文軒是必要的條件,於是我同意讓夢陽買票,時間由他定。電話那邊的夢陽顯然很興奮,他說希望我早些過去,有一大幫朋友都等著見我呢。     

我通完電話下來,文軒已準備了兩杯奶,“文婷,喝熱的還是冷的?”

“熱的。”我告訴文軒我讓夢陽給我訂票了。文軒雖沒有說什麽,但看得出不太高興。  

他將奶放入微波爐轉上,回頭看著我問:“小林是追求者呢,還是未婚夫?”

我該如何告訴文軒實情呢?盡管夢陽自己也隻是認定他是我的男朋友,他雖多次求婚,但並沒有得到肯定的答複。可是在我心裏已把他當作未婚夫了。  

我沉默著,電話鈴再起,是我哥哥打來的。文軒把電話遞給了我,自己去書房拿起另一部電話。他們哥倆先調侃了一陣,文軒說讓我和哥哥說說話,就將他的電話掛斷了。  

電話線上隻有我和哥哥,我說道:“文彬,我想讓你幫我問一件事,你問問爸媽,他們是否收到過文軒發給我的信。”

“問這幹什麽?是文軒說了什麽?”哥哥顯然感到意外,但從哥哥的口氣我聽出他肯定知道什麽。 

“他沒說什麽,不過提到他寫信,我沒回。我根本就沒收到過他的信。你是不是知道?”

哥哥那麵一陣沉默後說:“你不是不喜歡文軒嗎?其實過去了,還問什麽呢?小林不是挺好的?”哥哥的這番話證實了我的猜測。

“那是兩回事,我隻想知道實情。” 

哥哥沉了沉說:“這樣吧,電話裏不方便說,不過我會給你一個答複。”說罷,哥哥掛了電話。我雖疑團未解,但哥哥既然這麽說了,我知道他會給我答複的。

接下來的三天,我們的足跡遍及了舊金山、灣區、聖荷西。先是參觀了文軒的母校斯坦福大學,去了金門大橋和金門公園,還有奧綽茲孤島監獄。在漁人碼頭,我們參觀了蠟像館,裏麵的人物栩栩如生,看到恐怖處,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每天在外麵吃飯,一是因為馬不停蹄地玩,沒空兒做飯,另外也是因為文軒家裏油鹽醬醋一概沒有,沒法做飯。

每天我們的行程都事先定好,中午就找個離景點近的餐館。但是晚餐文軒卻不願湊合,都是提前訂位。這個任務他交給了我,因為文軒說這樣可以練英語。他隻提了一個要求,就是:不去中餐館,而且每餐都要有不同的風味。 

聽起來就一個要求,挺簡單,可做起來就難了。我拿著厚厚的電話簿,找到“餐館”一欄,最初我還挺怵,但聽到接線生們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令我自信多了。於是這一周下來,午餐加上晚餐,希臘、墨西哥、泰國、日本、意大利、法國餐館,我們都光顧了,最後我力主去中國城,買了一大堆吃的東西回來,他的廚房才有了些生機。

星期四一早,我早早地起來,為文軒做了傳統的中國早餐。當文軒用浴巾擦著頭發走下樓時,一抬頭看到了我,他笑著說:“今天你好早呀!”話未說完,就看到了我擺好的一桌豐盛的早餐:一盤荷包蛋,一盤奶黃包,一盤鹹菜,一盤臘腸,中間是一小鍋稀飯。

文軒噔噔噔地衝下樓,一手抓起一個奶黃包,另一手捏起一塊臘腸放進嘴裏,邊吃邊說:“文婷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能幹?我好久沒吃到過這樣的早餐了。”

他又拿起叉子叉起荷包蛋咬了一口,一臉的陶醉,“我上次吃這麽正宗的早餐就是在你們家。”我也想起了他當年在我家吃早餐時的那份滿足的神情。 

“文軒,你吃吧,我去洗澡。”

“文婷”,文軒叫住我,“今天不能陪你,你自己在家會不會害怕?”

我回頭笑道:“你看我會嗎?放心吧,我也想歇歇了。”說罷,我就上樓了,身後傳來文軒的聲音:“我會打電話給你。”

果然,他這一天打了好幾通電話,也沒有什麽可說的,就是問候一聲。晚上快七點時,文軒才到家,我已經準備好了晚餐。聽到車庫門響,我開門迎了出去。 

文軒出了車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好香啊,我在一家印度餐館已訂了位,聞見飯香,哪都不想去了,我這就打電話cancel了。”

走到我身邊,他遞給我一個袋子說:“回來的路上,我去了家錄像帶店,租幾盤帶子給你解悶兒,還有《世界日報》。”

晚飯時,文軒告訴我:“今天去上班,有一位女同事問我為什麽好幾天沒照麵兒,我懶得解釋,就說:‘我妹妹從國內來,我在陪她。’誰料她認真了,說這個周末開個 party,請你去玩。 我說回家聽聽你的意見。”

“算了,我又不認識人家,再說,人家要請的是你妹妹,一看我是冒牌的,多失望。”

“怎麽是冒牌的?你不是我妹妹是誰?”我沒有回答,其實我從不曾當他是哥哥。 

吃完飯,文軒收拾著碗筷,向我打聽當年設計院的同事的近況。五年了,院裏發生了許多事。文軒津津有味地聽著他熟悉的人,新鮮的事。  

晚上九點時,電話響了,是夢陽。文軒和他說了幾句,就禮貌地回避了,進了書房。我很驚訝夢陽給我訂了這個周末的票,已用快件寄出。

這麽倉促買票,一定特貴。他卻解釋說“你周末走,黎大哥就不用請假送你了。你早些過來,可以早些適應適應環境。” 接下來夢陽就開始和我聊天。他總是這樣,沒有什麽事,也能陪我聊上半個小時。

以前我在國內,怕他電話費太貴,不肯多說,他就說他的電話公司是收一百塊錢隨便打,不限時間。我當了真,告訴我的一個同學,她的男友也在國外。後來她向我打聽夢陽用的哪家電話公司,才揭穿他的“謊言”。

我掛斷電話,來到文軒的書房,他看著我說:“剛才小林對我說,你在我這兒,給我添了不少麻煩,謝謝我。聽口氣,他和你的關係要比我們近,是嗎?”我知道這是文軒最想弄清的問題,他已不止一次地問起。  

我沒有回答,轉了話題說:“小林說給我買的周六一早的機票。”文軒默默地凝視著我,那傷感的眼神就和當年一模一樣,我心裏猛的一動,忙將目光挪開,眼裏已是霧氣迷蒙。  

我轉過身,看到沙發邊上的錄像帶,就走了過去,順手拿出一盤,說:“我們看錄象吧。”

文軒默默地接過帶子,放入錄像機。影片是黛咪摩主演的《Ghost》,我雖盯視著銀屏,可眼前揮之不去的卻仍是文軒剛才的神情。  

那是五年前的春季,寒假過後,我們畢業班的學生準備高考已進入白熱化階段。學校要求每個畢業班的學生都得參加晚自習。說是自習,往往有任課老師前來授業,每天我們都在題海裏漫遊。下晚自習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半,媽媽不放心讓我獨行夜路回家,要爸爸去接。文軒知道後就主動接替了父親,風雨無阻地接我。 

四月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樣,走出教學樓,揚起雙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帶著草香的空氣。那天夜色很美,圓圓的月亮在薄薄的雲翳中穿行,就如同撩撥一層層的薄紗。我疾步向校門口奔去,文軒就在校門口那一群晃動的人群中,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他。

文軒手扶著自行車站在老地方,見我出來,他推車迎了過來,從我肩上接過那沉重的大書包放在自行車後麵,與我並排往家走。

他沒有象往常一樣問我學校裏有沒有新聞,我們班裏有沒有趣事,滿腹心事的樣子。

我雖看出來了,但急於告訴他我的好消息,就自顧自地講了起來:“文軒,今天語文老師告訴我,那次她送出我的兩篇作文,有一篇作文被《中學生作文選》選中,另外那篇參加市中學生作文比賽得了第一名。”說著我舉起胸前掛著的一隻筆:“瞧,這是獎品,還有一個精裝筆記本在我書包裏。” 

我神采飛揚地說著,文軒聽的有些心不在焉。以往他一定會和我一起興高采烈,可是他隻是簡單地說了聲:“太好了。”他鬱鬱寡歡的神情告訴我一定發生了什麽事。 

“文軒,你怎麽了?好象很不高興。”他停下腳步,眼睛仍注視前方,說:“文婷,你知道嗎,院裏出國進修的名額給了我。” 

我一下就蹦了起來:“太好了,這麽好的事怎麽不早說?聽我爸爸說,院裏的人為了這個名額都打破了頭,竟然給了你,你應該高興才是呀!”

“我早知道這個名額是我的,這就是為什麽我不留上海、不回家,到這個設計院來的原因。”我有些茫然的看著他,不知他在說什麽。 

“我畢業前就知道部裏會給設計院一個出國名額,因為從部裏到院裏的領導,都是我爺爺的老部下,我沒來之前就知道一年之內可以出國。”

“你真不夠意思,這麽有來頭,怎麽從來沒有透露過?好象我哥也不知道。” 

“其實我無意隱瞞,我已經給家裏寫了無數封信,告訴他們我已改了主意,不想出國了。” 

我更加不解其意了:“為什麽?你不是說就是為了出國才來這裏的嗎?”

文軒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憂傷的眼神看著我,那神情我至今難忘,就和今天晚上的神情一模一樣。 “如果出國,我不知會失去什麽。” 

“失去什麽?你們家神通如此廣大,這麽個萬人爭的名額都弄到了,還有什麽得不到的?”我笑嘻嘻地打趣道。 

他有些不高興了,嘟囔一句:“還有心思開玩笑!” 

我佯裝嚴肅地揚起臉問:“好,你說說到底會失去什麽?”

“機會,就是機會。我不想失去親眼看你考大學、上大學,看你長大的機會。我不能說服家裏不去四處為我活動,但我可以放棄,如果你說讓我留下來。” 

我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笑道:“就為這個呀,放心吧,你不在,我也會去考大學,住在這麽個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考不上大學不得被唾沫淹死;考上了就得上啊,難道你不看著我,我就長不大了?我怎麽會讓你留下呢?以後我還想出國呢!

文軒沉默著,繼續推車前行。我拽住他的衣後襟道:“文軒,你還挺能裝的,我以為是什麽壞事,滿臉的不高興,心裏是不是已樂開花了?” 

他停住腳步,並沒有回頭:“你說我會嗎?如果出國的話,下周就得去廣州外語學院報到,進行英語強化訓練。分別在即,我怎麽會高興?難道你高興嗎?”

我這才意識到文軒就要離我而去了,剛才的興奮一下蕩然無存,我沉默著跟在他的身後,想著不到一年的交往種種,如今就要分離,淚水撲簌簌地滾落。  

我忽然發現我對文軒的感情不象兄妹,盡管我從未拿他當過哥哥,隻是有意無意地拿他與哥哥比較。哥哥當年去上海上大學,我沒掉一滴淚,可文軒要走我卻哭了,而且十分傷心。盡管當時我並不知那是為什麽,愛在花季一切都是朦朧的。  

文軒將車支起,回過身輕輕為我拭淚,我撲入他的懷中,抱住他嚶嚶而泣。文軒反倒勸慰道:“別哭,我到廣州就給你寫信,我會在美國等你。”

oh, my love, my darling ……”當那哀婉、淒切的主題歌響起,我瞥見文軒眼 裏的淚光,假裝沒看到,我站起身說:“文軒,你看吧,我困了,要去睡了。”

“文婷,明天公司開會,秘書準備早餐,所以明天別早起了,睡個懶覺。”我答應著上樓了。

我的心裏很亂,不可否認,文軒對我仍有著很大的吸引力,他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是那麽熟悉,都能勾起我往日的情感和對昔日的回憶。  

文軒畢竟是第一個讓我心動的男孩子。雖然我們並沒有戀人的經曆,可我始終認為文軒是我的初戀。

文軒走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情緒低落,對身邊的男孩子們不屑一顧。由於怪罪文軒沒有履行諾言給我寫信,尤其是從上海哥哥處聽到文軒不找女朋友的原因後我一度厭惡別人在我麵前提起“黎文軒”的名字,可在心裏卻反複重溫著我們在一起的場景,一遍又一遍。獨自一人時,常常對著文軒送我的模型發呆。這種矛盾的情感一直持續到我認識夢陽後的一段時間。 

想到夢陽,猛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呀!我不能辜負他對我的一片深情厚義。我這樣提醒著自己,集中精力去追憶我和夢陽在一起的時光。想到夢陽,我的心仿佛安靜了許多,記憶的潮水翻卷而至,去淹沒文軒在我心中揮之不去的影子。

我上大學時,學校裏已有人慶祝情人節了,大二那年,就成了正式的校園節日。雖然不象國慶節、新年一樣放假,但卻是大學生們最重視的節日,連學校小賣部裏都特地添了一個放置情人節賀卡的貨架。    

這一天下課時,班長塞給我一疊信,還狡黠地衝我笑一笑。回到宿舍,一封封地拆開。有的沒署名,隻在卡中夾一張電影票,說我去了電影院就知道他是誰了;有的署了名,我也不認識;就是認識的我也無動於衷。

我多希望這裏麵能有文軒寄給我的,哪怕隻是一封普通的信,如果是這一天收到,也意味不同。有人還寄了一本書給我,是伯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卻並沒有署名。這禮物還算特殊,不過我早就有個夙願,除了文軒以外,我會接受第一個送我花兒的男孩。 

傍晚時分,同宿舍的女生們都花枝招展地和男友或追求者相約出去了,屋裏隻剩我一人。其實沒人約的女孩子,這一天也不會待在宿舍中的,好象這樣就沒麵子。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猜測我,很坦然地躺在宿舍床上,擰亮台燈,翻看伯朗寧夫人的詩集。詩集非常精致,每首詩的旁邊都配有一幅精巧的剪影。 

“篤篤,篤篤”有人敲門。我仍躺著,問道:“誰呀?” 

“是我。”門外答道。 

“廢話!”我在心裏說著,有些不情願地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孩,好高的個子,穿一件深藍色呢子大衣,圍著白色馬海毛的圍巾。

“找誰?”我認為他敲錯了門。

他靦腆而又局促地笑了:“就找你,”說著從身後舉出一叢白色的滿天星,簇擁著兩枝含苞待放的紫玫瑰,“情人節快樂!”

一股濃鬱的玫瑰花香撲麵而至,我不由自主地接過這嬌豔的花束,人也有些微醉,這是我今生得到的第一束鮮花。

來人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笑容也自然了。“我可以進來嗎?”我這才意識到有些失禮,忙閃開身,讓他進了宿舍。

我握著花環顧四周,想找個合適的容器。他象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伸手往我的床上一指,那兒有一個我灌了熱水取暖的輸液瓶。這果然是個好主意。

我到水房倒掉熱水,換上冷水,將花插好,才騰出空兒注視他。他很高,大約高我一頭,皮膚偏黑,輪廓分明,雖然長得並不漂亮,但是氣度不凡。不經意看到他長而細的手指,真是一雙漂亮的手。 

“我在宿舍外,等你們宿舍的人都出去了,也沒見到你……”

“我這麽醜,是沒有人約我出去的。”我這麽說著,心裏就想到文軒,泛起一絲苦澀。 

他哈哈一笑,說:“不知道這個醜姑娘害多少人得相思病呢!”  

我正色道:“你是誰呀?”

他似乎對我不認識他感到意外,不知是由於尷尬,還是屋裏溫度高,他的臉紅了。

“對不起,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林夢陽,高你兩班,是生物工程係的。我天天都能見到你,你不認識我,至少也見過我吧。” 

我上下打量著他說:“沒印象,不過名字倒是耳熟。” 

坦白地說,上大學以來,我從不曾注意過任何男孩,我的心完完全全地被文軒占據著。就是在校刊上發表的詩或文章,都源於我對文軒的那份情。 

我收拾出一張椅子給他,他脫了大衣,正要往椅背上放,我忽然想了起來,叫道;“你就是大眾……”我忽然收住了口,覺得當麵叫他“大眾情人”有些不好意思。  

他轉過身來,正碰上我這半句話,臉更紅了,他用手扶了一下額頭,似乎很難為情。他手放下來,直視著我問:“我有那麽多豐功偉績,就是綽號也有好幾個,你怎麽就偏偏知道這個?不過,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

大眾情人的名字總是聽到,不過並不是什麽花邊新聞。據說他長得挺帥,人又高,象日本的一個非常著名的影星;他是校演講團團長,又是校排球隊的主攻手,在學校很出風頭;家境又好,總是穿著講究,品味又高,常常領導服裝新潮流。

據說有很多女孩都暗戀他。所謂“大眾情人”就是追他的人很多。外傳凡是他出麵組織活動,總有一支女生組成的基本骨幹隊伍支持他,所以得此綽號。 

我上下打量著他,果然名不虛傳,留今年最流行的發式,咖啡色襯衣領翻在乳白色立格“V”字領羊毛衫外,很有青春偶像的氣派。

我觀察他,他顯然是察覺了,正要說什麽,我忙岔開:“你還真敢說,還豐功偉績?”

“那當然,不是吹牛,就是有本事。”

“有什麽本事?”

“聽說一天能和你說三句話的男孩子都不多,如果我能讓你一天收我三樣禮物,這算不算豐功偉績?”

我心想,他總不能無賴到送兩支玫瑰算兩件禮物吧,反正我不再收他任何禮物,他就無法可想了,於是點頭稱是。 

“玫瑰。” 

他果然說到花,隻是沒說算兩件。我忙舉出一個手指,“一件。”  

他的手往床上一指,床上放著他進門時我正翻閱的伯朗寧夫人的十四行詩集。  

“這是你送的?”

“不信你看看,在最後一頁有我的名字。” 

我翻開最後一頁,在書的右下角處工工整整地寫著“祝你:情人節快樂!”落款:林夢陽。我剛才還奇怪呢,他怎麽知道哪個床是我的,原來是詩集幫他定的位。 

“你這人真奇怪,送人東西,名字寫在最後,我若不看到最後一頁,怎麽會知道是你送的?”

“你若喜歡,就會看到最後一頁;若不喜歡,最好不知道是誰送的。”他很善辯,不愧是演講團的。

“那麽還有一件呢?”我追問道。 

“我還寄了一張卡,但沒署名。你可別說沒收到。 ”

“卡是收到了幾張,不過幾乎都沒署名,我怎麽知道有沒有你的。再說,男子漢大丈夫,寄張卡還隱姓埋名,多沒意思。”我是故意讓他尷尬。  

他又習慣性地撫了一下額頭,狡辯道:“不管怎麽說,我的豐功偉績報完了。”

“慢著”,我是故意讓他下不來台,從床頭櫃上拿起那疊賀卡遞過去,“這是寄給我的,我可沒準備收,正想著怎麽處理呢,沒名沒姓的也退不回去。你既說有你的,就收回去吧。”說完,我麵帶嘲諷的微笑看著他。  

林夢陽大約看出我的用意,這次臉都沒紅,也沒看那些賀卡,就又放回床頭櫃上。

“要是這麽說,賀卡就不算了,我再另送一件如何?”

“那你就試試看。” 

他忽然話鋒一轉說:“可不可以拜讀你的近作?”

我的腦子裏飛快地轉著,猜想他是不是有什麽詭計。

“我手裏沒有,改日吧。” 我覺得這個回答比較得體,不會讓他有機可乘。  

“從你的筆名可以看出你很喜歡雨,“觀雨”,挺有意境的,有來曆嗎?” 

一句話,文軒的音容笑貌再度浮現,加重了我心中的苦澀,我冷淡地回答:“保密。”我們之間出現了難堪的沉默。 

“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我以為以淡漠待他,沉默過後,他就會起身告辭,不料他 又提出這麽個請求。其實我心中早就許過願,我會善待第一個送我花的男孩子,但此刻站在我麵前的人是許多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我就偏偏要擠兌擠兌他。 

“就我們倆,還是帶著你的加強連?” 

他收斂了進門時就掛在臉上的微笑,正色道:“難道我在你們女孩子眼中就是這等人物?真讓我失望,我想你也一定失望。不過,今天是我有生以來過的第一個情人節,第一次送花、寄卡給我愛上的第一個女孩兒,我的最大願望就是今天能和你一起度過。”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我還不知應該說些什麽,他又很誠懇地接著說:“我不是你說的那樣的人,別人怎麽說我,我不在乎,我隻在乎你的感覺。我多麽希望你能了解我!可在我告訴你我是誰之前,你都不知道林夢陽長什麽樣,就更談不上了解了。那麽請你不要理會別人怎麽說,用你的眼、你的心,去看、去體會、去了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好嗎?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他認真的樣子很可怕,讓我覺得是我過分了。不知是被他的真誠打動了,還是被他的那一串“第一”、“在乎”誘惑了,也許是對他償了我的夙願給予的回報,我答應了。

情人節的夜晚,校園裏冷冷清清,明淨的夜空綴滿了亮晶晶的星。外麵無風,卻極其的冷。  

我倆騎車出了校園,他從我的右邊換到我的左邊。動作雖然不大,我卻已察覺了他的細心和體貼,因為我的左邊是汽車道。

我問他:“去哪兒?”

“帶你去個好地方。” 

街上可比校園裏熱鬧多了,可以看到對對情侶漫步街頭,或並排騎車,卿卿我我,餐館、電影院門庭若市;禮品店中人頭攢動……。我心裏卻在想:在美國,情人節的氣氛那麽熱烈, 文軒會不會也給一個姑娘送花了呢?

跟著林夢陽,穿過人流,出了市中心。我本以為他是約我出來看電影,或是吃飯,那一定是在市中心了,但他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也不問,心想:和第一個送我花的男孩一起過情人節,一切就聽他安排吧。 

也許是天氣太冷,我的饑餓就顯得有些難耐了。我正想應該去買些吃的東西,夢陽道:“我在旋轉餐廳訂了位子,我們去吃西餐好嗎?”

旋轉餐廳建在全市最高的電視塔頂,元旦剛剛建成、開放,還沒有機會去。 

“聽說那裏的位子難訂,而且非常貴。”

“可是氣氛好啊!而且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你說你已經訂了位子,可如果我不出來呢?”他側過頭看著我說:“那我也去不成啦!我看過你的詩,那麽浪漫,你一定會喜歡的,怎麽會不出來?”

我們到旋轉餐廳時,存車處已經存滿了車。我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處排放鬆散的車位。他將幾輛車挪得近些,才騰出點兒地方,勉強塞進我們的車子。

當我們乘電梯到達頂樓旋轉餐廳時,餐廳門外已排了長隊。他走到門口,和服務員說了些什麽,並出示了一張紅色證券,服務員很熱情地將我們帶進餐廳,在臨窗的一張桌旁坐下。  

這層樓是圓柱形的,四周都是玻璃。隨著餐廳的緩緩旋轉,你可以盡覽全城的萬家燈火。

我非常愛燈,每一處柔和的燈光,就是一份溫暖與溫馨,想象中每盞燈下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每次獨步街頭,看到別人家中透出的燈光,即便是夏夜,也會頓覺寒冷,總有一種衝動,要趕快回家,投身於同樣溫暖的燈光中。

今天,置身於點點的燈火之中,卻沒有絲毫涼意,心中湧動著一股暖流,這在我已經是陌生的感覺了。

餐廳顯然是為了應景兒刻意布置了,每個餐桌上都鋪著乳白色的桌巾,上麵放著一隻小巧的花瓶,插一枝紫紅色的玫瑰花,一盞雙心型的蠟燭盤,燭光一閃一閃地跳躍著。  

點菜時,服務員力薦我們要“情侶套餐”,她說套餐的設計非常漂亮,今天又是情人節,很多人就是專為這套餐才來的,於是我們被說服了。

首先上的飲料,是好大一杯鮮紅的草莓汁。我正納悶:怎麽兩個人吃飯隻給一杯飲料?服務員從托盤中取出一個塑料袋,剪開,裏麵是一個設計特殊的吸管。兩根吸管盤繞成心型,雖然上麵的吸口是兩個,但到下麵就融合成一根了。  

我很難接受和一個初次見麵的男孩共用一個吸管,於是叫住服務員說:“小姐,我不喝草莓汁,給我一杯橙汁。”  

服務小姐問要不要換成橙汁,夢陽象是了解我的用意,忙說:“不用,再添一杯橙汁就是。”

小姐走後,夢陽衝我擠擠眼說:“畢竟是學醫的,能理解。”我白了他一眼,沒理他。 

也許是點情侶套餐的人太多了,上餐很慢,他就和我聊天。

“你知道我是怎麽認識你的嗎?” 

“我怎麽會知道。”我的話沒有絲毫熱度。

“我是讀到你那篇散文《相思四季》後,覺得特別好,可你用的是筆名,我就去問校刊編輯,她告訴了我你的真名。我再去打聽,你猜人家怎麽形容你?” 

我邊喝飲料,邊漫不經心地聽他講。聽到此處,禁不住抬起眼問:“說我什麽?”

這回輪到他漫不經心了,他喝了口飲料,神秘地笑笑,不說了。 

也許每個人都想知道自己在別人心中的形象,我也不例外。我盯著他等下文,他也盯著我,卻不出聲了。我按捺不住,追問道“快說呀!” 

他好象不知我在問什麽似的,往前一探身問道:“說什麽?”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就將頭別向一邊:“不說拉倒。”他才慢悠悠地說道:“他們說:‘就是醫療係那個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小丫頭’。”

“誰說的?”我直視著他問。

“別急,別急,我剛聽說,也嚇了一跳,這眼睛長在腦門上的,除了妖怪就是神仙。現在想想,人家說的沒錯呀,不是眼睛長到腦門上,我這麽一個高高大大的人,整天在你麵前晃來晃去,你竟沒看見,這可怎麽解釋?”

“這話準是你說的嘍,當我聽不出來你變相罵人?我的眼睛隻看我想看的,不想看的人或事,我會視而不見。”

“原來是這樣,要不你的文章怎麽會那麽純,那麽美,眼睛看不到不好的東西,心靈就純潔。”

我以為說他是‘不想看的人’他會不高興,沒料到他還會說出這麽多溢美之詞,我就不好再攻擊他了。  

餐廳的正中有一位穿燕尾服的男士在演奏鋼琴,一首接一首,音符如流水一樣從他手下緩緩流出,很美。我托著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演奏。  

夢陽問:“你喜歡聽嗎?” 

“我不懂音樂,但喜歡聽,每年元旦的交響音樂會我是必聽的。”

“他彈的不夠好,下次我彈給你聽。”他果然會彈鋼琴,也不枉讓他長這麽漂亮的一雙手。 

我們的套餐上來時,已過了晚上九點鍾了。套餐的盤子也隻有一個,形狀也是兩顆心連在一起,兩心相交處是一份綠色的沙拉,可晚餐是兩份。一份是紅色的熏魚,白色的土豆泥,黃色的玉米粒;一份是紅色的紅薯泥,白色的烤雞塊,黃色的炸薯條,非常的漂亮。餐盤、刀叉卻是兩套。也許情人們要的就是這種意境。雖然已經很餓了,但是吃西餐手執刀叉,也不得不慢條斯理。

我們正吃著,突然聽到掌聲,我抬頭一看,餐廳中間演奏鋼琴的男子不知何時已離去。在演奏台上,出現了一個樂隊,有一個戴墨鏡的男子拿著麥克風說道:“情人節之夜,我們夢幻交響樂隊特來獻禮。”

“夢幻,你聽到沒有,是夢幻!”我興奮地叫道。 

“怎麽樣,不白來吧?”夢陽有些得意地說。

夢幻樂隊是當紅樂隊,就是在交響樂不景氣的當時,想買他們的票都不容易。樂隊演奏著一曲又一曲,偶爾他們還會加一曲觀眾點的曲目,氣氛一下子就熱烈起來。

人們正在專心欣賞音樂時,服務員們卻靜悄悄地將每個餐桌上的蠟燭盤收走,就在演出台周圍,擺了一圈,拚成的圖案是:HAPPY VALENTINE’S DAY

樂隊奏起節奏明快的《拉德司基進行曲》時,全場的人都鼓掌相和,氣氛達到高潮。當樂曲嘎然而止時,還是那個戴墨鏡的男子說道:“男士們,如果您給身邊的女士準備了禮物,現在是時候了;並請你們代勞,將餐廳準備的玫瑰花獻給你身邊的女士。”

在場的男士們紛紛站了起來,將桌上花瓶中的玫瑰取出,夢陽也如此。忽然燈熄了,照亮餐廳的唯一光線就來自那演出台周圍的燭光。  

“現在是浪漫一分鍾,男士們,請把握時機。”

樂隊奏起了電影《魂斷藍橋》主題曲,身邊的許多情侶擁吻在一起,夢陽握著花站在我麵前,有些不知所措。

一分鍾很快就過去了,在一片掌聲和歡呼聲中,燈光重又燃亮。夢陽依舊是那個姿勢站在我麵前,我忙提醒他:“快坐下,別人都看你啦。”夢陽似乎有些沮喪地將花遞給我,坐回座位上去。    

樂隊又奏起一曲《難忘今宵》,一對對的情人們陸續離去。我也站起身說:“太晚了,我們也走吧。”

他拿起我的大衣,幫我穿上。當今社會懂這種禮節的男孩子真的不多。他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後,離開了旋轉餐廳。    

我們取車回學校時,已是子夜時分。他騎上車問我:“你心裏是不是在笑話我?”

“笑話你什麽?”他沒有看我,輕聲地說:“我不夠勇敢,剛剛主持人明明是在暗示男士們去吻身邊的女士,我現在後悔了”

“後悔什麽?”

“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下一次機會。” 

“你沒有放肆是尊重我,也是尊重你自己,否則你才真的會後悔。”  

夢陽笑道:“我就是覺得太唐突了,可又怕你誤解,所以,所以……”

“別解釋了,你做得很好。”聽到我的讚揚,他揚起臉,頗為得意的樣子。   

我們到了學校,我仍沉浸在那溫馨的氣氛中。站在宿舍樓門口,我伸出手道:“謝謝,今夜我非常快樂。”

林夢陽握住我的手,很狡黠地笑著:“這就是我要送你的第三件禮物:快樂,算不算接受了呢?”

這都是既成事實了,還有什麽算不算?我抽回手,衝他擺了擺,算是說了再見,就回宿舍樓了。

     

“叮咚,叮咚……”我被一連串的門鈴聲吵醒,睜開眼,已經是早上十點多鍾了。我一骨碌爬起來,文軒肯定已上班了,誰來按門鈴?

我走下樓梯,一個人正扒在門玻璃上向裏張望,見我下來,他退後幾步。我走到門前,見外麵站著的人穿著白色製服,手裏拿兩個大信封。他身後的郵車告訴了我他的身份。

我打開門,他遞給我信封,一封是爸爸寄來的,一封是夢陽寄來的。我簽了名字,謝了郵差。 

打開爸爸寄來的信,最先滑落出的是文軒為我的模型寫的匾額:“觀雨亭”和“賞雲軒”,我反複地端詳,除了“賞雲軒”的“賞”字背麵有個心型圖案以外,沒有什麽特殊。

我將它們放到客廳的茶幾上,又從信封裏掏出十幾封信,每封都沒拆封,也沒有郵戳,隻在信封中央處寫著“文婷親啟”,信封背麵寫著年月日。一看那遒勁的字體,我就知道那是文軒的筆跡。

我的心在撲通通地跳,繼續在信封中找著答案。一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是媽媽的手筆,她在講述一件發生在五年前的事,讓我跌落到那份少女最初的戀情裏。

     

“ 文 婷:

      你 好!   我 猶 豫 再 三, 覺 得 這 件 事 應 該 由 媽 媽 向 你 解 釋。   文 彬 已 經 責 怪 過 我 許 多 次, 我 總 想,一 切 已 經 過 去, 小 林 又 是 那 麽 地 愛 你,  我 還 沒 有 製 造 什 麽 錯 誤,就 讓 這 些 信 永 遠 留 在 我 的 抽 屜 裏。   今 天 文 彬 又 提 及 此 事, 他 說 文 軒 已告 訴 了 你, 他 曾 經 給 你 寫 過 信, 讓 我 給 你 一 個 交 代。   我 想 你 已 經 成 熟 了, 應 該 可 以 理 智地 思 考。   文 婷, 全 家人 都 說 你 最 幸 運, 文 軒、 小 林 都 是 非 常 出 色 的 男 孩 子, 將 來 無 論 你 選 擇 誰, 媽 媽 都 會 祝 福 你 的。

      事 情 是 這 樣 的: 五 年 前, 文 軒 到 廣 州 進 行 外 語 培 訓, 剛 剛 到 廣 州 就 來 了 信。   在 給 我 們 的 信 封 裏, 他 夾 了 一 個 小信 封, 是 專 門 寫 給 你 的 信。   我 和 你 爸 爸 早 就 看 出 文 軒 喜 歡 你, 本 來 覺 得 你 們 就 象 兄 妹, 可 他 單 獨 寫 給 你 的 信 提醒 了 我, 他 畢 竟 長 你 五 歲, 已 是 婚 戀 的 年 齡。   當 時, 你 正 上 高 三, 處 於 緊 張 的 複 習 階 段, 我 不 能 讓 這 些 事 分 你 的 心。   再 說, 那 時 你 不 過 十 七 歲。

      我 本 想 在 你 考 上 大 學 以 後, 把 文 軒 的 信 交 給 你。     知 道, 我 和 你 爸 爸 一 直 拿 文 軒 當 兒子, 所 以 如 果 你 們 兩 個 戀 愛, 我 和 你 爸 爸 會 舉 雙 手 讚 成 的, 你 哥 哥 就 更 別 說 了。 但 是 等 你 考 上 大學 以 後, 我 們 發 現 你 已 經 對 文 軒 的 一 切 漠 不 關 心 了,你 哥 哥 曾 故 意 試 探 你, 當 著 你 的 麵 說 文 軒 的近 況, 你 都 充 耳 不 聞, 我 們 猜 想 大 學 的 生 活 絢 麗 多 彩, 或 許 有 別 的 人 或 事 牽 引 你 的 心。   這 以 後 不 久, 文 軒 的 信 也 就 中 斷 了,我 和 你 爸 爸 想, 時 間 流 逝, 文 軒 人 在 他 鄉, 你 又 這 麽 久 沒 有 給 他 回 信, 也 許 他 的 生 活 也 有 了 變 化。   文 彬 那 時 曾 說, 我 們 這 麽 做, 有 可能 耽 誤 了 你 一 生 的 幸 福, 因 為 象 文 軒 這 樣 優 秀 的 男 孩 子 不 多。   那 時 媽 媽 的 心 理 壓 力 很 大。

       再 後 來, 你 將 小 林 介 紹 給 我 們。   小 林 人 很 好, 尤 其 是 對 你 很 好, 這 給 了 我 極 大 的 安 慰。   這 次 你 到 美 國 與 小 林 團 聚, 想 象 中那 將 是 你 的 歸 宿, 不 料 你 還 是 知 道 了 信 的 事, 媽 媽 不 知 自 己 做 的 是 對 是 錯, 但 是 我 是 真 心 為 你 著想 才 這 麽 做 的, 這 是 做 母 親 的 心, 希 望 你 不 要 怪 我……”

      如我所料,是父母扣了我的信。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還是難以抑製心中的怨,如果父母當年沒有這麽做,我的生活將會與現在截然不同。是他們改寫了我的命運,還是我命運中的安排?

我按照日期拆開文軒的信,更加覺得爸爸媽媽的武斷是個錯誤。文軒的信在七月之前,除了講一講他的近況,都是在講如何複習,什麽是我的弱點,應該如何加強。他還囑咐我,應該勞逸結合,不要把鍛煉的時間擠沒了。每封信尾他都說:複習緊張,不必回信,等高考完再回信不遲。這樣的信一直寫到我高考前。

我打開標著‘七月九日’的信,這是一張非常漂亮的有花邊的信箋。信這樣寫道:

       文 婷, 終 於 等 到 這 一 天 了, 收 到 信 時 你 已 經 高 考 完 畢。  其 實 你 考 大 學 前 我 就 一 直 說, 上 大學 並 不 是 一 個 人 唯 一 的 出 路, 所 以 不 論 你 考 的 如 何, 我 都 會 祝 賀 你。

 你 知 道 嗎, 七 月 九 日 對 我 來 講 也 是 個非 同 尋 常 的 日 子, 仿 佛 過 了 這 一 天, 你 就 長 大 了 許 多, 很 多 以 前 不 能 說 的 話, 現 在 就 可 以 說 了。   我 要 說 什 麽, 也 許 你 早 已 猜 出 來 了,這 是 我 走 之 前 一 直 想 說, 可 又 怕 影 響 你, 怕 你 分 心, 就 忍 下 了, 直 到 今 天。   你 還 記 得 我 送 你 模 型 那 天 嗎?   我 猶 豫 再 三, 隻 將 模 型 給 了 你, 什麽 也 沒 說。   現 在, 請你 把 那 兩 塊 匾 額 摘 下 來, 把“ 賞 雲 軒” 那 塊 從 雲 和 軒 之 間 折 一 下, 再 將“ 觀 雨 亭” 那 塊 從 雨 和 亭 之間 折 一 下, 你 看 到 了 什 麽?  那 天 你 問 我, 為 什 麽 取 這 麽 兩 個 名 字 命 名 你 的 房 子 和 亭 子, 我 說 隻 為 字 麵 工 整, 其實 我 是 把 我 們 倆 的 名 字 用 在 裏 麵 了, 你 冰 雪 聰 明, 一 定 知 道 我 想 說 什 麽:I love you……

我把兩塊匾額按文軒信中說的折了,拚在一起,那個心形圖案代表“愛”的話,正是“軒-愛-亭”。

媽媽一定不知道她所顧慮的文軒也想到了,這就是為什麽我沒有在他走時聽到這句話,他一直忍到我高考完畢。文軒的信,讓我又憶起文軒走前送我模型的情景……  

那天放學,我象以往一樣向校外疾奔,隻是沒有以往的興致勃勃。因為爸爸說文軒第二天一早就要啟程,不讓他來接。我雖然知道他一定會等我道別,但還是想盡快趕回去和他再多待待。   

出了校門,我東張西望找爸爸,意外地又看到了文軒,他沒有站在老地方,我看到他時,他已站到了我麵前。 

“你怎麽來了?不是說今天不讓你來了嗎?”我驚喜地問著。  

“做事就要善始善終,怎麽能半途而廢呢?來,坐上來,我騎車帶你回去,你爸媽還等著咱們呢。”

他先騎上車,我跑了幾步,飛身坐到車上。等坐穩了才發現我的胳膊已攬住了他的腰,也許是坐爸爸、哥哥的車時,都是這個姿勢,已習慣了。我正準備放開,聽到文軒說:“抱住了,我可要加速了。”於是我沒有放開手,反倒抱得更緊了。那種感覺很異樣,心在突突地跳,臉上熱乎乎的。

家裏等我們的不隻是父母,還有爸爸室裏的同事們。他們是等我們回來切蛋糕。大家說笑著,打著哈哈,雖是送別,但歡聲笑語,沒有絲毫離別之情。我覺得沒有意思,托辭有作業要做,就進了自己的屋。  

我聽到文軒說:“謝謝大家為我送行,明天大家還有工作,今天是不是就到這裏,文婷明天還要上課,就不多打擾了。”

爸爸也說:“文軒明兒一早的火車,別太晚了,也早些休息吧。”  

客人都走了以後,我才出來。此時媽媽已把我們為文軒準備的禮物拿了出來。爸媽送的是一盒名牌係列禮品,和哥哥那份是一模一樣的,包括領帶、皮帶、錢包、領帶夾和風衣。

我送給文軒的禮物是一串風鈴。那風鈴造型別致,是個戴草帽的牧童騎在牛背上,走在竹林中。鈴管是空心的銅管,外層繪成翠綠的竹子,鋼製的鈴墜是牧童騎牛的造型。微風吹過,草帽邊緣撞擊著四周的竹節處裸露銅管,發出悅耳的叮咚聲。 

文軒接過禮物,連聲地謝過我和父母。父母叮囑他一人在外,要多多保重,常來信。他也說等我考完大學,去哪裏一定要告訴他。  

媽媽笑著說:“文婷我是握在手裏,哪兒也不讓去了,省得象文彬一樣,我們身邊總要留一個。”

文軒也說:“女孩子隻身去外地上學會很苦,如果真去外地,就去上海吧,至少文彬在那兒。”文軒抱起桌上的一大堆禮物,大概是他們室的人送的,和我父母告別。

要送文軒走了,我很沮喪,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晚上,竟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文軒走到門口,說:“對了,文婷,我還有禮物送你,就是那套模型,過會兒我給你送下來。”

“你這麽多東西,讓文婷幫你拿上去,順便把模型帶下來,就省得你再跑了。” 爸爸適時地建議著。

這是我第二次到文軒的宿舍。他的箱子已打好,地上堆著大包小包的,隻剩下床上的被褥。臨窗的寫字台上放著送我的模型。  

我舉起來端詳著,房子的模型是白色的兩層小樓,有門有窗,約30厘米高,做工精致,非常漂亮。我指著一麵牆說:“文軒,如果這麵牆全是玻璃就更好了。”     

“一看你就是外行,這麵牆是承重牆,就是想安窗都得限製尺寸,更別說全是玻璃了。”說著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玲瓏剔透的八角小亭子遞給我,“給,交作業。” 

我接過來仔細觀察,卻是極簡單易尋的材料製成的。亭子的八根柱子是圓珠筆芯裏麵填了紅毛線製成的;亭子的頂是用牙簽一根根整齊地搭成的。硬紙折成的階梯,都刷了亮亮的透明漆,看上去很有質感。    

我捧著小亭子愛不釋手,“真是能工巧匠,沒想到你還真有兩下子,太漂亮了!”  

文軒從抽屜裏又取出了什麽,然後遲遲疑疑地問:“你想不想給它們起個名字?”

“對,一般的亭子都有匾額。”我點頭應和著。  

文軒舉起手,手裏就捏了兩塊六角形的硬紙片,我接過來,一片寫著“觀雨亭”,另一片寫著“賞雲軒”。 

“怎麽起這麽個名字?”我抬頭看著文軒問道。

“你那天看雨的樣子很專注,很美。你記得我給你畫的那幅畫嗎?我給它命名為‘觀雨圖’,你說建個亭子賞雨,就取了這個名字。” 

 “那麽這個呢?”我舉起另一張硬紙片。

他沉吟了一下說:“是為了對字工整。”

“那為什麽不叫 ‘賞月軒’呢?或者叫‘聽風樓’,對字也工整。” 

文軒搖搖頭說:“有月亮就沒有雨了,又要賞月,又要觀雨,矛盾。這‘聽風樓’就更不可取,我設計的樓,質量可沒有那麽差,又不是茅屋草房,聽不見風的。”說著他將兩個牌牌掛上,指了指說:“讓它們替我保佑你金榜題名,高考得中。”

他回過頭,端詳著我說:“明天一早的火車,就不能再和你道別了,隻好現在提前說了。我會給你寫信,好讓你別忘了我。”

我以為此刻隻有我們倆,他一定有話對我說,我就圓睜雙眼盯視著他,他卻錯開了目光,說:“文婷,我送你下去。”

我由衷地失望了,我多麽希望聽到他給我承諾,或者隻是個清楚的表白,但是什麽都沒有,他甚至都沒有握握我的手。就這樣,我們無聲地從九樓下來,媽媽已等在門口了,我什麽都沒說,默默的進了屋,倒是媽媽又說了些一路平安的話。

從文軒走的那天,我就計算著他是不是該來信了,盼啊盼,他走後的第五天果然收到了他寄自廣州的信。 

那天我放學到家,已是晚上十點了,一進門媽媽就說:“文婷,文軒來信了,他讓我們問你好。”

“有我的信嗎?”我急切地問。 

媽媽遞過文軒寫給他們的信,我看也沒看就遞了回去,說:“又不是寫給我的,我不看。”

我猜想我是誤解了文軒,他或者就是當我是小妹妹,那份感情也許就是兄妹之情。但是就即便是這樣,也不應該食言,他說過要給我寫信的。   

就這樣若無其事地等,每天看到模型就會想起文軒,但是始終沒有收到文軒的信。我心裏非常怨他,後來就開始恨他,但我什麽都沒有說過。

春節時哥哥和嫂子旅行結婚回來,和爸媽說起文軒時,我就開始有意識地避開了。

高考結束後,我不顧父母反對,跑到上海哥哥家去玩兒,因媽媽不許我考外地的學校,報誌願就那麽幾個選擇,就由媽媽代勞了。

等回到家,媽媽告訴我:“高考的人是你,可你最不關心,連院裏最不相幹的人都打聽你考的如何,你竟玩兒得下去。” 

我沒說什麽,隻淡淡地一笑。媽媽又說:“文軒來信問你考得如何,報了哪個學校,我們已回了信,告訴他你已被錄取的消息。” 

“噢,是嗎?他怎麽樣?”我隨口問道。

“他在美國挺緊張的,頭一年國家給錢,第二年起國家就不管了,得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對了,文軒給了他在美國的新地址。” 

我此刻仿佛已經釋然,我想文軒是故意不給我寫信的,因為在哥哥家聽嫂子說起文軒,她告訴我,文軒和我哥說過,他早晚要出國,所以不在國內談戀愛,怕被愛情所累。我頓時覺得我太自作多情了。嫂子的話解釋了他為什麽不給我寫信,雖然我自信他是喜歡我的,但是那感覺卻又琢磨不定,禁不起推敲。

大學的生活青春洋溢,色彩繽紛,一切都是新鮮的,無處不是風景。我剛報到,就有一位我高中時的學姐認出了我,她是大學裏的校刊編輯,硬拉我去幫她辦校刊,我推辭不掉,就答應給她寫稿。那時候寫的都是心緒,無論是散文、詩,都有文軒的影子。 

開學後不久,我就常常會在鉛筆盒裏、書裏發現男孩子寫給我的紙條,我看也不看,隨手就扔了,我的心裏實在沒有裝盛他們的地方,內心世界完全被文軒充斥著,我將有關文軒的記憶瓶打開又封好,反複品味;我幾乎不與人交往,在外人看來,那時的我可能很孤傲,但我並不孤獨。有文字相伴,在浩淼的文字海洋中漫遊,常常能讓我煩悶的心擺脫惆悵,得以安寧。我還記得我為校刊寫的第一首詩《雨夜夢》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寫成的:

雨 夜 夢

 早 已 將 你 在 記 憶 中 埋 葬

 不 料 雨 夜 中 你 又 走 進 我 的 夢 鄉

 讀 你 的 神 情 亦 如 當 年

 夢 境 也 還 是 那 片 綠 色 的 草 場

 窗 外 雨 打 梧 桐

 雨 聲 敲 碎 那 一 串 飄 忽 的 夢

 縱 然 再 恍 惚 睡 去

 亦 捉 不 住 你 依 稀 的 夢 影

 雨 聲, 雨 聲

 你 碰 倒 了 我 記 憶 的 瓶

 翻 出 了

 我 久 藏 心 底 的 夢

       後來這首詩被送出去參加大學生詩歌大獎賽,竟然得了第一名。也是因為文字的緣故,夢陽注意到我。

     

我收起手邊的信,心裏的感覺說不清是好是壞,就象一瓶陳酒被打翻,你沉醉於它的醇香,它卻再不可飲,永遠地失去了,留下彌久的遺憾。  

走出屋,來到房前那一片翠綠的草地上,望著藍天,空曠深遠,心一下子就空了,腦子裏也是白茫茫地一片。過了很久,當我收回視線,滿眼是盛開的各色鮮花,心一下就歡悅了,心情也格外輕鬆。  

這時,文軒書房的電話鈴響了,是文軒打來的,問我吃飯沒有。真是,都兩點了,我還沒吃午飯,竟也不覺得餓。

文軒問我他下班要不要買什麽東西,我也想不出什麽,心裏還惦記著那嬌豔的馬蹄蓮、仙鶴來,就問道:“文軒,你有花瓶嗎?”

“花瓶?有啊,在客廳側麵的玻璃櫃裏,有一套水晶花瓶。”我告訴他沒有別的事了,就掛了電話。

      文軒有一套晶瑩剔透的水晶花瓶,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應俱全。於是我來了興致,從前院、後院剪了一大抱花草。我學過插花藝術,於是一展所長,顏色搭配、高低錯落地插了兩瓶,一瓶放在餐桌上,一瓶放在壁爐上。

      文軒進門時,我已經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文軒舉著一束玫瑰花,聳著鼻子閉著眼就走了進來。 

“我不用看路,聞著味就回來啦!”

“那你是什麽呢?”我打趣道。

“哎哎,小丫頭,還這麽厲害,這花是買對了,和你一樣--帶刺兒。”說著他把玫瑰遞過來。 

“家裏有這麽多花,還買花幹什麽?”我故意不解風情地說。  

文軒已看到了我插的花,讚道:“還不知道你有這本事,滿專業的嘛!要不你哥哥叫你小精靈呢!”

“我哥到底跟你說了我多少壞話?”

“從你生下來到你來美前,你哥就沒說過你好話,要不要我都告訴你?” 

我忙擺手道:“算了,算了,別又借機會挖苦我。” 

他也笑了:“還算聰明。”他又退後幾步端詳著說:“這屋裏有花和沒花是不一樣,氣氛好多了。我以前怎麽沒想到呢?剛才去買花,花店小姐問我幹什麽用,我說帶回家,她問我帶回家送人還是擺設,我說送給你,她就給了我這束玫瑰。”我沒有接他的話,端上湯,我們開飯了。

雖然文軒家裏的一切告訴我,他還念著我,但是我卻與他無緣。他在飯間又問起我是否願意給他寫那個“同”字,我這才領悟出他弦外有音,覺得應該告訴文軒我的決定。  

我看著文軒,搖了搖頭,說:“我好久沒有動筆寫字了,怕也難寫好,你留著讓別人寫吧。小林把我的票寄來了,是明天一早的。” 

文軒正在吃飯,就停住手中的筷子,凝視著我。我被他盯視得非常不自在,就悶頭吃飯。良久,他問道:“他對你好嗎?”

“他對我很好,嗬護、關懷,無微不至。他也是射手座,雖不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孩,卻是我的初戀。”我抬頭直視著文軒說了這番話。  

這一次倒是文軒避開了我的目光,“那就好,那就好,這麽說這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次晚餐了?你來的那天,我們喝香檳慶祝,今天就喝葡萄酒相送吧。”說著,他從酒架上拿下一瓶紅紅的葡萄酒,打開,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  

他舉瓶過來,我捂住杯口,搖搖頭,說:“我不喜歡喝葡萄酒,我就以水代酒吧,”說著,我舉起手中的白水,“感謝你一周來對我的款待和照顧,也為我們的重逢,幹杯!” 

文軒苦笑了一下,說:“你喝的是白水,竟然叫‘幹杯’,這不公平吧?我們還是碰個杯,我祝……,祝你幸福!”這話聽起來酸酸的,帶些苦澀。  

文軒一揚頭,喝了一大口,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以後還會不會過來看我?”

“為什麽不呢?你也可以過去看我呀!”

“但願如此。”文軒又飲入一大口,臉紅得更厲害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一臉渴望地盯視著我問:“文婷,告訴我實話,你愛沒愛過我?”

他溫暖的雙手抓住的仿佛不隻是我的手,還有我的心。我的心猛地抽動了一下,似乎聽到心裏的什麽東西碎了。

我將手從他手中縮回來,避開他的目光,答道:“愛沒愛過已經不重要了,在你有機會時,我沒有機會;而今你已經沒有機會了。這也許是天意,我想我們是有緣無份的那種。從前我沒有把你當過哥哥,以後倒是願意當你的妹妹。”我一口氣把早已準備好的話都說了,文軒什麽都沒有再說,隻是默默地喝酒。 

夜裏不知醒了多少次,看了多少次表,終於挨到天亮,我悄悄地拎著早已收拾好的東西,到了文軒樓下的書房,給他留下了一張紙條:

“ 文 軒:

 原 諒 我 不 辭 而 別, 昨 天 你 喝 了 許 多 酒,現 在 仍 在 夢 鄉 吧!   我給 你 泡 了 一 杯 濃 茶, 放 在 文 彬 送 你 的 保 溫 杯 裏, 聽 說 濃 茶 解 酒。   昨 天,我 沒 有 勸 你, 是 因 為 我 不 知 如何 勸, 醉 就 醉 個 痛 快 吧, 或 許 當 你 今 晨 醒 來, 會 發 現 又 是 一 個 陽 光 明 媚 的 日 子, 我 已 經 從 你 身 邊消 失,  一 切 又 恢 複 到你 從 前 的 平 靜, 就 當 我 們 不 曾 相 見 。

 昨 天 你 問 我 有 沒 有 愛 過 你, 我 卻 想 告訴 你, 因 為 你 一 去 杳 無 音 訊, 我 曾 一 度 恨 過 你, 這 份 恨 在 我 和 夢 陽 在 一 起 的 日 子 淡 去 許 多, 但 未曾 釋 懷, 直 到 昨 天, 收 到 媽 媽 寄 來 的 東 西, 我 才 第 一 次 讀 到  你 的 信, 知 道 你 不 曾 言 而 無 信。    我 把 它 們 留 給 你, 但 你 為 我 做 的模 型 上 的 匾 額 我 卻 帶 走 了, 算 是 我 在 花 季 的 紀 念 吧。

  好 好 保 重, 娶 嫂 子 時, 別 忘 了 告 訴 我, 我 會 和 夢 陽 一 起 來 道 賀 的。

 文 婷 敬 上   

我環顧著文軒的書房,注目在那精致的木雕,如果是五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地為文軒書上那個“同”字,一生一世與他同舟共濟。五年過去了,在我的心中,雖然文軒仍能蕩出一片漣漪,讓我情感的天平搖擺不穩,朦朧的溫情撩撥著少女時代的夢,似睡、似醉,可是卻飄渺而遙遠。盡管我知道,如果我願意,我昔日的夢就會成真。可我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此刻,我第一次感覺到夢陽在我心中的分量,幾年下來,他竟悄悄地占據了文軒曾經的位置,而且牢牢地紮了根,讓我時時能真切的感覺到他的愛。

我拿出那本黃色的電話簿,找到“taxi”一欄,撥通電話,要了出租車。

我坐在門邊,等著出租車。眼淚止不住地湧出,我又回想起五年前與文軒分手的情景,也許我們真的無緣。人生就是這樣,許多的“如果當初”構成了許許多多不同的結局。也就是因為有那麽多的陰錯陽差,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軌跡,我們的命運。

出租車到達時,天邊的最後一顆晨星剛剛淡出天際,離飛機起飛的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

我再最後望了一眼文軒臥房那兩扇緊閉的房門,輕輕帶上大門。坐到車上,告訴司機我的目的地,車子啟動了。昨夜醉酒的文軒可能還在沉睡吧。我再次回頭去看文軒那幢漂亮的小樓,依稀又見到文軒的身影。 

我到機場的時候,還不能辦理行李托運手續,我隻有靜靜的等,心裏仍有一份難以割舍的情感。我知道我的決定是理智的,但是對於感情而言,卻是殘酷的,我必須有選擇、有放棄。  

我是第一個辦理行李托運的,行李托運後,我隻有一個隨身的包了,頓時輕鬆了許多。我走到最近的一家“麥當勞”快餐店,隨便要了一份。  

我以為和文軒說明白我的選擇後,我們就都解脫了,不料並沒有這麽簡單,今早我的逃跑就是證明。我曾是那麽艱難地從過去走過來,很怕會割舍不下,再次跌入昔日的情感之中。我無法麵對文軒憂鬱的眼神,怕被觸及那塵封已久的心事。

飛機還有半個小時就要起飛了,等待登機的人所剩無幾,我才拿著一個“金門大橋”的模型從禮品商店走出來。我將票和護照遞給服務小姐,她快速地檢視了,給了我座位,就將機票、護照退給了我。我收拾好,就要登機,服務小姐笑盈盈地遞過一個已經拆封了的紙包。她告訴我,是一位先生送來的,說是讓她交給我,但是機場有規定,不能隨便收轉東西,必須打開檢查,她很抱歉。 

其實不用她說我就知道是文軒,機場候機的人熙熙攘攘,哪兒有文軒的影子呢?我接過沉沉的紙包,裏麵竟是那塊木雕。 

再次環顧了一下候機廳,我不得不登機了。我謝過了服務小姐,將木雕草草的包了包,放到盛有“金門大橋”的禮品兜裏。

坐到座位上,我將紙包展開,在木雕下麵有一張印有“M”的“麥當勞”餐巾紙,上麵是我熟悉的筆跡:

“文婷:   你 今 晨 不 辭 而 別 的 心 情 我 能 理 解,就 象 我 現 在 一 樣。    看 著 你 心 不 在 焉 地 吃 早 餐, 雖 近 在 咫 尺, 卻 沒 有 勇 氣 走 上 前。    不 過 我 會 目 送 你 上 飛 機 的, 並 默默 地 祝 福 你: 一 路 平 安!

 這 個 木 雕 本 來 就 是 為 你 買 的, 現 在 就送 給 你, 取 其“ 一 帆 風 順” 之 意,  雖 然 能 與 你  風 雨 同 舟 是 我 夢 寐 以 求 的 願 望, 但 如 果 我 們 不 能 在 一 起 是 天 意, 唯 願 能 有 人 與 你 同舟 共 濟。   衷 心 祝 你 們幸 福!

            文 軒”

      飛機呼嘯著起飛了,我坐在位子上,掏出文軒送我的木雕船端詳著。這隻小船不知載了他多少情感,也不知會帶給我多少思念。或許這就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吧。機長說飛機的下麵是一片汪洋,許多人伸了頭去看,我卻閉上了眼。文軒仿佛幻化成一葉扁舟,在我的心海上飄搖著遠去,卻不會消失。他會是我心海中永遠亮麗的一片風帆,構成一處獨好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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