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地當時是人如潮湧,戒嚴部隊排成行往前衝,市民學生列成隊往後推. 形成了一種對峙狀態,膠在那裏了.誰也動不了.
後來,也不知道怎麽了,戒嚴部隊開始向空中開槍了.
沒想到這一開槍,市民和學生更火了. 上來的人更多了,把戒嚴部隊連人帶車往後推了好遠.
再往後,戒嚴部隊的槍口越來越低.從對空中開槍,到對地下射擊,後來幹脆平射了. 再往後就打紅了眼了.見人就開槍. 一有動靜就開槍,發展到持續性射擊.亂打一氣.
俺單位有個團級退役的. 當天也在人群裏頭.開槍以後還跟人說,沒事,是橡皮子彈,死不了人的.後來他自己說的,他麵前一個人中彈倒在了他腳下,他才明白是真槍實彈. 嚇的他轉身就往家裏跑. 對他來說是民主自由誠寶貴,生命價更高.
俺同事在他家樓上,趴在窗台上用軍事望眼鏡一直在看. 說是群眾也很厲害. 麵對戒嚴部隊的槍口,手挽著手唱車國際歌就往上衝. 前麵的中彈倒下去了,後麵的補上去接著衝. 真可謂是前赴後繼.坦克和人流的對峙. 橫在路當中的公共汽車把戒嚴部隊和群眾隔成連個陣營. 但人的身軀畢竟抵擋不住戒嚴部隊的鋼鐵長城.
槍聲從零零星星,朝天射擊逐漸發展到密集成片,對著人群橫著掃射. 後來,隻要軍隊一開槍大家就往地下趴,槍聲過後,再站起來衝. 木樨地橋兩邊的草坪第二天被磨平了. 橋東草坪上的雕像,國家海洋局大樓全都是彈痕累累. 國家海洋局大樓外牆後來給補上了, 但那個雕像六四以後就被移走了. 如果今天還能找到的話,倒是個很好的曆史見證.
戒嚴部隊可以開槍以後就收不住了,見人就打,見有喊聲的地方就打,見路邊樓上的亮燈的窗戶也開槍. 木樨地橋西邊一點就是二十二號和二十四號部長樓.陳秉貴陳大叔就住在那裏. 住在裏頭的都不是等閑之輩,幾乎都是在位的國家部委領導.
開槍以前各家都是燈火輝煌, 領導們還站在自家窗口望外看, 還有人照相錄像.後來開槍了.他們也不怎麽害怕. 你想想,他們平時都威風慣了.隻有別人怕他們,那有他們怕別人的時候. 可戒嚴部隊也不知道那兩座樓是幹什麽的. 見燈光就開槍. 領導們也害怕了全躲在裏屋了. 幸好戒嚴部隊隻開槍,不扔手榴彈,否則,藏在裏屋也沒有. 也不怕死的,關了燈接著趴在窗台上看.
星期一俺從樓下望上去,很多窗戶的玻璃都給打碎了. 後來才知道, 如果按照每個樓的平均傷亡來計算,那兩棟部長樓是排在前麵的. 有家屬被擊中的,也有本人站在窗口被打傷的. 但後來調查時的口徑都驚人的一致,全是人坐在家裏,戒嚴部隊的子彈拐著彎就進來. 一不留神,中彈了. 紛紛一多年的黨齡發誓, 那天夜裏絕對沒有參與暴亂分子的活動.
如果那兩座樓不是部長樓的話,一定也列入了暴動分子的名單裏麵. 槍一響,特別是看見家裏死了人,部長們這才想起來毛澤東當年講的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是如此的英明. 反抗是堅決不敢的,就是家裏有人被戒嚴部隊打死也要嘴上堅決擁護黨中央的正確決定. 發牢騷是避免不了了.
所以六四以後,老家夥們有兩個動作. 一是向中央匯報,反應戒嚴部隊亂開槍 (不敢說小平同誌下令開槍不對,隻能說是亂開槍). 二是,也要求中央給他們佩槍. 第一條,中央安撫. 死了的家屬不屬於暴民. 第二條,答應正部長以上的可以佩槍. 後來發展到雖然級別不夠但隻要工作需要也可以發槍. 北京市副市長王寶森開槍自殺,從而引發了市長陳熙同貪汙腐化案的那隻槍就是這麽來的.
其實不止部長樓,百裏長安街從西到東,從東到西兩邊的高樓隻要是那天扔賺磚頭和喊戒嚴部隊法西斯的沒有不帶槍眼的. 後來戒嚴部隊撤離的時候,有人從建國門外的國際公寓打冷槍,擊中一名站在卡車上的士兵. 一下子槍聲大作.把國際公寓開槍的那棟樓外牆打的全是洞. 戒嚴部隊下了車就要闖進國際公寓搜捕暴亂分子. 國際公寓不讓進,說是違反國際公約. 戒嚴部隊根本不管那一套,非進不可. 愣是硬是闖進去了,可人還是沒抓到. 最後說的鬧到外交部,外交部告到國務院才給止住了. 後來引發了國外駐華機構抗議. 大家都認為凶手就是住在國際公寓裏的外籍人士,可是誰也沒轍.
戒嚴部隊為了在規定時間趕到天安門,一邊開槍一邊調坦克上來當開路先鋒.結果楞是從人群中開出了一條血路,衝過了木樨地橋.
打通了木樨地橋,後麵戒嚴部隊的車輛跟著就高速衝了上來. 特別是下令開槍以後,學生和市民的阻擋就幾乎沒有了.
接下來是南禮士路.因為大部分人都增援木樨地了.這邊隻剩下不太多的人. 市民和學生在寬寬的馬路上設置了很多路障. 把本來在中間的鐵柵欄和隔離蹲橫在路上,又橫了幾輛無軌電車和汽車在路上.
戒嚴部隊衝過了木樨地以後,一路開著槍衝到了南禮士路. 用工程車和推土機推開了路障,接著往東衝了過去.
衝過了南禮士路,接下來就是西單路口. 就在這發生了一件大家都知道的慘案.
西路進城的是38軍. 軍長是徐勤先中將. 背景很強. 反對開槍. 後來被抓起來了. 六四以後被軍事法庭以違抗軍令判了刑. 軍長臨陣換成一個少將. 叫什麽忘了. 沒辦法, 隻有開槍. 不執行命令他就是下一個徐勤先.
所有從六四過來的人都一直認為徐勤先軍長是個英雄. 人們會永遠紀念他.
到了星期一,也就是六月六日. 大家誰也不知道該不該去上班. 那時候沒有email,電話也不多. 所以全亂了. 很多人害怕不敢出去. 俺當時也是傻小子睡涼炕,全靠火力壯. 家人人全反對我去上班. 俺說沒有事.俺也想出去看看北京城倒底給折騰成什麽樣子了.
俺騎著俺的飛鴿加重二八自行車出了門一路往東而去.
走到了翠薇路口看見兩輛軍車翻在路北的交通崗亭附近. 車是已經基本燒成灰了. 滿地還有很多燒成半截的木棍.看上去象是擀麵杖,但比擀麵杖要長很多,粗粗的. 當時就明白了,肯定是戒嚴部隊用來自衛也好,驅趕學生也好的裝備. 那時候幾乎還沒有多少武裝警察. 武警部隊是在六四以後成立的.
燒成的灰裏麵還有兩個大小不一樣的後腳跟,都已經燒成了一半.
聽周圍的人說,是六月三號晚上. 前麵打通以後,駐守在公主墳, 翠薇路,萬壽路一帶各大兵種司令部的戒嚴部隊全都出動了.成千輛的軍車呼呼地往外闖. 這兩輛車就是從通訊兵總部出來的. 通訊兵總部在翠薇路十字路口南側,出來以後要往右拐上長安街去天安門.
當時街道上幾乎已經沒有什麽阻擋了. 可是戒嚴部隊還是恐懼的要命. 一邊開槍一邊往東闖. 大家都開過車,知道帶路的車容易開,後麵跟著的車要跟的緊比較困難, 這兩輛車也是如此. 司機都是新兵,加上又害怕,車速太快,拐彎的時候就翻了. 當時車上還有跟車的軍人.
都不能理解的是,據當時在場的人講,車翻以後, 跟車的軍人爬起來把車圍成一圈,不許任何人靠近. 也不搶救駕駛室裏的兩個軍人. 看見過戒嚴部隊軍車的人都知道, 為了防止磚頭把車前風擋砸碎, 車窗前麵和側麵都加裝了鐵網. 可車一翻人就沒辦法出來了. 如果不及時搶救的話,駕駛室裏麵的人就得被火燒死.
車就翻在翠薇路消防中隊的牆外麵. 消防中隊看見趕緊出來滅火救人. 可是車上的軍人用槍指著消防隊員不許他們搶救. 眼看著車裏的人在火中掙紮,最後被火活活燒死. 後來說是下了死命令, 不許救人. 隻要有一口氣也要趕到天安門廣場平暴.
眼看火越來越大. 他們也不救人,自動排成一隊,提著槍跑過馬路,沿著海軍大院牆外的人行道一路往廣場方向跑去. 別的軍車經過,看見他們也沒有一輛停下來搭載他們的. 全都是飛馳而過.這幾個當兵的能跑到軍事博物館就不錯了.
就因為這兩輛軍車, 翠薇路也成了重災區之一. 後來報紙上說是暴亂分子在馬路上撒三角丁, 紮漏了軍車輪胎導致翻車事故. 實際上是軍車速度太快,來不及拐彎造成的.再說三角丁當時都是軍用物資,老百姓和學生也搞不到.
這是馬褂看到的第二批死人. 也不是完整的屍體.
複興醫院
俺接著一直往東騎. 一直騎到了木樨地,當時在北京的人都知道複興醫院. 不知道的六四以後也都知道了. 複興醫院就在部長樓西側的樓後麵. 複興醫院連接長安街的是一條兩三百米長的雙向車道. 是西長安街唯一的一所設備齊全的醫院.
從3號夜裏起那條長長的街道就一直流淌著學生,市民,還有戒嚴部隊戰士的鮮血. 據說後來搶救不及,受傷的人從複興醫院一直排到外麵的街道上. 醫院裏的醫生護士誰也沒想到中央會下令開槍. 醫院裏隻有日常的值班醫生.
開槍以後,大家把受傷的人抬著,用平板車拉著送到了複興醫院急救. 送來的人越來越多,醫生護士根本來不及搶救. 後來住的近的醫生也自發或被醫院招回來幫助搶救. 當時根本就沒法區分是哪個科室的醫生,不管外科還是內科, 要是穿白大褂的都出來救人. 開始他們還流著眼淚搶救傷員,後來眼淚也顧不得流了.
學生,救. 市民,救. 戒嚴部隊的戰士,也救. 那時候的醫生大部分都還有一顆救死扶傷的紅心.也許是同時也搶救了部分軍人, 複興醫院後來雖然受到查處,但沒有發生身令人遺憾的事情.
六四當天戒嚴部隊就到複興醫院,要求醫院交出受傷的暴亂分子本人和名單. 複興醫院拒絕,後來說那麽說人受傷, 搶救都來不及,哪兒還有時間記錄. 其實,當天就都已經讓輕傷的出院回家了. 死了的沒辦法,送到停屍間保存.
過了複興醫院和木樨地橋,俺又一直騎到南禮士路口. 那裏也同樣是磚頭遍地.所有的路口都有幾輛被用來做路障的公共汽車.
還有一點要說的就是,西起公主墳,東到木樨地橋往東,一路上成行成列的停著幾百輛被燒毀的軍車.大的,小的.軍車,坦克, 裝甲運兵車,指揮車,救護車. 什麽樣的車都有.一輛接一輛地停在長安街當中.俺記得有的車輪比俺人還高.
所有軍車一律頭向著東方,天安門廣場的方向.沒有一輛是頭向西方的. 這就是軍令.
木樨地還鬧了一件事.看過平暴電視的都還記得,在木樨地, 有人開著一輛裝甲車在街道上橫衝直撞.還有一個人站在上麵用高射機槍朝天上開槍. 後來成了暴亂的證據. 其實,那已經是六月四日白天的事情了.
南禮士路再往動就是複興門橋. 橋上停著幾輛坦克. 炮口仰的高高的,對著外麵. 坦克下站著值勤的戒嚴部隊戰士. 很多人還跑過去問他們夜裏發生的事情. 他們說不清楚.他們是剛調進城換防的部隊. 所以對老百姓還算比較好.
很多人走到複興門橋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都站在橋頭往東看. 俺開始還以為橋頭以東給封鎖了.後來看見有幾個人竟然穿過坦克接著往東騎. 俺當時也沒想什麽,跟著他們一路向西單方向騎了下去.
經過電報大樓就是西單.路上空空如也. 隻有磚頭碎末和壓爛了的隔離蹲.俺一路騎到了西單.
就在西單,俺看到了第一個完整的屍體.
回頭再說俺在天安門廣場看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