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號是個星期五. 下班俺照例跟俺同事到天安門廣場上溜達溜達. 人明顯地比前兩天少多了. 六月盛夏的北京, 氣溫有37-38度.驕陽曬的廣場周圍的青鬆都耷喇下來了. 腳踩在柏油路上,粘粘的直沾腳後跟.
香港同胞捐助了不少帳篷. 說來也奇怪,香港同胞捐的帳篷基本上都是黃色的小帳篷. 一個帳篷裏最多也就睡上三四個人. 這時候不少帳篷全都空了.裏麵全都是垃圾. 廣場依舊是那樣的臭氣熏天. 遠遠望去, 就象是茫茫沙漠裏的一個個黃色的小墳頭一般.也許這就是種預兆吧.
後來俺看看也沒什麽特別的,就騎車回家了. 一路上看見零零星星的學生騎著車大街小巷裏喊:“解放軍進城啦,快去支援啊.”
俺這些天已經聽習慣了.每天白天黑夜都有學生呼籲市民去支援他們阻截進程的部隊. 俺住的距離前門飯店很近,是南邊部隊進城的必經之地.
有一天夜裏三點多鍾,俺正在做夢.突然聽見外麵有人敲鑼. 怎麽說吧,自打中央頒布了戒嚴令以後, 全北京城都在傳說部隊要進城. 那時候整個北京鬧的就跟電影地道站裏的高家莊一樣. 處處都在敲鑼. 俺現在都納悶, 一夜之間從哪兒冒出來那麽多的鑼來.反正一敲鑼,大家都往外頭跑,去堵戒嚴部隊進城.
夜裏三點多,俺們居委會的值班老太太就敲上了. 夜深人靜,那鑼敲的就跟在你耳朵邊上打雷一樣.睡是不能睡了.俺就爬起來,抓起一件衣服就跟著往外跑. 俺當時就想起地道站裏的高老鍾來了. 一邊跑一邊唱:“高老鍾你快跑,日本鬼子進村了啊,啊,啊.”
跑到了前門飯店一看.真的嚇了俺一跳. 看上去有一個連的戒嚴部隊讓老百姓給堵在了前門飯店樓底下. 各各還都是化了裝的. 可是都是軍人, 沒有老百姓的衣服再化裝一眼也能看出來. 一色的白襯衣綠褲子. 每人腰裏兩條軍用皮帶.俺們叫板兒帶.
就是這兩條皮帶後來惹出禍了. 不知道怎麽就傳出來戒嚴部隊帶兩條皮帶是要打學生的. 國內國外鬧的是沸沸揚揚的.
俺當時能看到CNN等國外的電視台.這在當時的北京各單位裏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 當時英文比一般人好,可也就是看個大概意思.看完了還不趕亂說,隻能跟家裏人講講.
上百號人清一色全是光頭.都坐在地上不吭聲. 有的老百姓也真TMD的不象話,罵他們,還有人動手打他們. 他們也不回嘴. 當時部隊的命令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嘴. 可全城四路進城的軍人都是這麽一天又一天地罵.再老實的人也給罵出火來了. 後來據說下令可以開槍以後,他們就收不住了.戒嚴部隊也都是十幾歲的孩子.
俺當時還勸打人的不要打, 也不要罵.講理可以. 帶隊的軍人還努力跟市民講道理. 可一點用都沒有.
這大概是2號的事情. 當時每天上班別的什麽都不幹,全在談論昨天夜裏白天發生的事情. 整個城市完完全全處於一種無政府主義的癱瘓狀態. 也許,這就是當時一些人,特別是一些國家做夢都想看到的. 社會主義國家當時幾乎都被顛覆了,東歐國家,前蘇聯. 所有的西方民主槍炮都對準了僅存的社會主義中國.
現在想想都後怕. 很難想象如何當時中國突然崩潰了,或者用某些人的話說,民主了. 那後來的經濟發展,國家的疆土,海防,以及現在的和平崛起和強大的國際地位恐怕全都化為泡影了.
6.3晚上俺什麽也沒幹,竟然連電視都沒看. 也許是冥冥中各有天命吧. 否則,我一定會出現在天安門廣場. 今天的馬褂夜話恐怕就得有別人來講了.
後來都說那天晚上8點的新聞聯播都取消了.聯篇累牘都是緊急通告,告誡市民千萬不要出門,更不要去天安門廣場. 看的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馬褂沒看. 一夜無夢.
第二天早上一覺睡到九點.爬起來出門一看.奇怪,相當地奇怪.
每天喧鬧的街道空空蕩蕩,別說人影,就連條狗都沒有. 就是滿地的碎磚頭末子,還有七躺八歪的隔離柵欄.
樓下胡同口共用電話排著長長的隊伍.一個女的指著身上的血跡講6.4淩晨發生的事情. 俺這才明白真出事了.
後來俺父母專門騎車從萬壽路跑到俺這兒押著俺回他們那邊. 一路上還不許俺走長安街.俺隻能看見木樨地方向高高冒起的濃煙.
到了下去,俺偷偷從萬壽路先向西跑到五棵鬆,永定路一帶,後來又向東跑到軍事博物館. 到處都是磚頭瓦塊.和廢棄的軍車. 特別是看見很多軍用重載工程車輛.就是工程兵那種軍用推土機和大型裝甲車,停在路當中,冒著濃煙.
在永定路附近看見路當中一大灘紅色的痕跡. 很多人圍觀. 聽他們說是夜裏也不知道是幾點開始,部隊的車輛突然增多,瘋狂地往天安門方向趕. 後來才知道是木樨地那邊已經開槍了.
一家兄弟倆人.本來在馬路對麵扔磚頭,看見軍車越來越快,害怕了,想穿過馬路回家. 趁軍車的空檔想跑回去.結果一個跑過去了,後麵的那個讓一輛軍車給蹭了一下.人開始還沒事,還從地下往起爬,可沒想到人剛起來,就讓後麵跟上來的軍車又給撞倒了. 軍車過去以後,他還掙紮著往起爬,可一輛接一輛的軍車跟著開了過來. 據當場看見的人說,軍車過去以後他還在往起爬,他哥哥還是弟弟還往回跑想去救他.
這時候後麵的坦克衝了上來. 也是一輛接一輛,飛快地從他身上碾了過去. 等車隊都過去了,他兄弟跑回去,一看,地上隻剩下一灘人形的血漿與紅磚頭混合的東西. 人已經沒有了.
上天也有感應. 6.4日淩晨開槍以後,天一直在流淚.稀稀拉拉的小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 可雨水也沒能衝去那灘血跡.
這是俺看見的第一個沒有形狀的死人. 至今俺都沒有找到合適的語言來形容俺的感受.
到了軍事博物館看見鐵柵欄裏麵停的全都是軍車,坦克. 戒嚴軍人麵對外麵微觀的市民排成一列. 我當時還不知道木樨地一帶的慘狀.
後來又往東騎,一直騎到了木樨地. 一路上廢棄的軍車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各種車輛都有. 裝甲車,坦克,通訊車,指揮車,工程車. 有一點是共同的,全都冒著黑煙. 這股黑煙一直冒了很多天才慢慢熄滅.
木樨地是重災區. 我有一個同事就住在那附近的樓上.他爬在他家窗戶上看了一整夜.
西路進來的戒嚴部隊向東推進到木樨地就再也推不進去了. 真的是人山人海圍著軍車. 後來軍委下了死命令,忘了是幾點鍾必須趕到天安門廣場集合. 趕不到就地撤職查辦. 到了也不知道幾點(都忘了). 中央軍委下令可以開槍.
你們先看著.我再接著憋開槍以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