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去國
西藏的天可是中國最藍的天?
蕭堅持說不是的——她到過新疆,內蒙更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堅持認為,那裏的天和
西藏的天一樣的藍。
隻是西藏的天藍得實在太深邃了,缺養的高原、太高的海拔,讓這裏的天充滿了藍紫
色——和藏傳佛教和天葬一樣神秘的顏色。
西藏、神秘的西藏啊——林簡直無法相信,自己此刻就是站在西藏的土地上。
一年的努力,加上雷的幫助,林要走了——她要去到遙遠的她不喜歡的美利堅的土地
和她喜歡的伯克利去和她愛的雷一起努力了,在走之前,為了一償夙願,林和蕭來到了世
界屋脊——西藏。
林寵愛女兒的父親拗不過女兒的再三要求,隻好放行——好在他找到了在西藏的朋友
幫忙,不然是怎麽也不會放心自己的女兒走的。
這一年,那麽多令人憤怒的或者令人激動的事情,過得那麽快、快得她們幾乎來不及
反應,北約的罪行讓人憤怒,幹戈擾攘的世界讓人擔憂,建國五十周年的慶典讓人振奮,
收回澳門和當年香港回歸一樣讓人激動——隻不過這次是寒冬,還有那千禧年的到來,當
千禧年鍾聲敲響時,一個新的千紀,是不是充滿了希望。
至於她們自己,這一年也過得很辛苦,林就不用說了,連蕭也一樣——很努力,和辛
苦,帶著渴望努力著。
終於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夏天,林即將啟程了——美利堅的陌生土地、陌生歲月,等待
她的是什麽?
而西藏神秘的宗教、神秘的天空、雪山,又能告訴她什麽?
很久以前,在林的概念裏,這個世界上,隻有兩塊地方是她特別向往的——那就是中
國的西藏和歐洲的希臘。
“我輪回的前世所在地和揭開我輪回之謎的地方。”林充滿浪漫口氣地對蕭說的時候,
蕭其實直想笑。
昨天,她們剛剛去了拉薩,瞻仰了舉世聞名的布達拉宮和甘丹、哲蚌、色拉三大寺,
現在,她們正靜靜地站在甘巴拉山腳下,羊卓雍湖畔,欣賞著純靜態的神山聖湖。
抬頭望,是藍紫色的天,身畔是深藍色的湖。
從深藍色的湖往上漸漸仰頭,你能看到:碧綠的草甸隨風而搖擺的草上,遠遠近近奔
騰的犛牛叢居然甩不起一點煙塵——西藏的天地,真是十分潔淨;再往上是綠色的甘巴拉
山,漸漸往上,變成墨綠,變成青色,最後是潔白的雪峰山巔,與藍紫色天上隨風不斷變
幻著形狀的同樣潔白的雲相映襯,愈發顯得雪之白、雲之白。
而雲倒影在碧藍的神湖麵上,自身的變幻和波紋的變幻相映,更是神態萬千。
神秘的西藏、永恒的神秘土地喲!
林和蕭很久都沒有說話——在這裏站著,你真的隻想站著,不想說任何做任何——這
裏,還有世界上第一個海拔這麽高的大型水電站——羊湖電站的所在,還有世界上海拔最
高的雷達站:甘巴拉山雷達站。
剛才,她們坐在一個草甸隆起的小坡上,和一個年輕的建設羊湖電站的武警小戰士聊
天。
“你們城市裏來的人看這裏什麽都好、什麽都希奇吧,”年輕戰士被高原陽光曬得通
紅的臉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唉,我一入伍就在三總隊,到這裏三年了,三年了,除了天
天坐在這裏看犛牛群根本就什麽看不到。”
當時,林和蕭看著戰士赤紅的臉,簡直是無話可說——他不過二十歲吧,比她們都更
年輕——要說奉獻、天天在北京,在小戰士眼中過得幾乎是錦衣玉食生活的她們怎麽說才
好?
......
林緩緩地往草地上坐下,蕭看了看林,也跟著坐下了。
“你知道嗎?”林低沉地說,“和那個戰士聊天時,我真的想起咱倆畢業時的豪言壯
語了。”
“是啊,”蕭點了點頭——那時,年少輕狂的她們一個說要到酒泉、一個說要到西昌
去放衛星,可惜,“還是太現實了吧。”
“唔,”林低下了頭,沉思了一會,才說,“有時候真的想罵自己,好象所有的什麽
報效祖國啦之類的話都是空話,做起事情來,都那麽實際,吃住要好的、工作是最時髦的,
人還要去黴國鬼子那裏,卻在哪兒慷慨激昂地說什麽振興中華,好象很憂國憂民的樣子,
連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偽善。”
“不是吧,”蕭搖了搖頭,說,“真的不知道。”
“還記得去年五八以後,網上說的那個放棄哈佛投筆從戎的北大研究生嗎?”林低聲
地問,“我真的很佩服,一點都不覺得他傻,不過自己卻沒做。”
“很遺憾嗎?”蕭看著林問。
林想了想,搖了搖頭,說:“說不上遺憾,隻是——算了,不說這些了,再說下去真
的又要開始懷疑自己的信念了——學好自己的、做好自己的,應該就夠了吧,也沒法再強
求太多了。”
“是呀,做好自己的,”蕭若有所思地說,“這個已經很難做到了。”
“這個我們總算還是能做到的吧?”林看著蕭,自信地問。
“當然了,這個要是還做不到,真的要責備自己了。”蕭點頭說。
“在西藏感覺真的不一樣,”林轉過頭,用雙手覆蓋著臉,從手指縫裏仰望著藍天,
熾烈的陽光從指縫裏泄出、刺著她的眼睛,“完全不一樣。”
“是呀——高原缺氧,”蕭笑著打趣林,“頭痛噢。”
“殺風景!”林叫了一聲,“我可不是說這個。”
蕭趕快點頭,說:“明白、明白——我也覺得是,這裏真的是太純淨了。”
“啊,是啊,”林放下手,轉頭看著蕭,也噱笑地說,“無汙染麽。”
“唔,”蕭故意惡狠狠地瞪了林一眼,“你倒是還得快呀——殺風景。”
“哈哈,六月債嘛,跟你也Killjoy一把。”林笑著說。
“過濾掉了,”蕭大叫,“過濾鬼子話,嘿嘿,還沒去鬼子那裏,已經開始鬼子話不
離口了,我真不知道你會不會回來了。”
“好好、不說了,”林趕快討饒——其實蕭也是很努力的學了一年英語,可是就是一
聽到林說英語就大喊過濾的習慣還是不改,“不過覺得這兩個詞有點異曲同工的妙用,一
個殺風景、一個殺快樂。”
“唔,這倒是。”蕭也點了點頭。
“說點別的吧——昨天在布達拉宮和那三個寺,真的感覺很不同一般。”
“那你怎麽沒學著那些藏民也磕長頭呢?”蕭問。
“佛不是總說平等嘛,我幹麽要磕長頭呢?”林反問,“不過真的覺得自己還是蠻虔
誠的——好象並不真的信仰佛教,可就是感覺很虔誠。”
蕭點了點頭——這個,她相信,當在布達拉宮、在甘丹、哲蚌、色拉,林目不斜視而
又費力地一個一個轉著那些龐大的轉經桶,還有,她幾乎癡癡地瞻仰著強巴佛像時,蕭真
的感覺到了林很虔誠——連她自己,完全不信仰的她,幾乎是個百分之百無神論的她,都
感染了那份虔誠:“西藏的虔誠,在內地根本就感覺不到。”
“是呀,”林說完,輕輕地吟唱起那首她們喜歡的歌,“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是誰
渴望永久的眷戀......”
“難道說,還有、讚美的歌,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蕭也跟著輕輕唱了
起來。
“呀啦索、那就是青藏高原......”
是啊,這就是青藏高原,向往多年的青藏高原——真難以置信,我們這會是躺在青藏
高原的土地上——這片仿佛離現代文明最遙遠,但卻又是最純淨最虔敬的地方。
林和蕭對望著,很久,蕭忽然問林:“在強巴佛像前,你喃喃自語了點啥呢?”
“唔?”林想了想,才說,“噢,我在問強巴佛,什麽是輪回、什麽是我的宿命。”
“還問這個?”蕭有點不解地問,“還沒忘記你那個什麽前世、什麽隔世的呀?”
“你以為我忘得了嗎?”林看著蕭、反問。
蕭沉思了一會,點了點頭,說:“明白、不過雷可夠慘的,還要讓一個死鬼分至少三
分之一的愛情走。”
“不一樣的呀,梅爾是梅爾、雷是雷,梅爾和雷,是不同的概念呀,”林辯白,“我
並沒有因為喜歡梅爾就少喜歡了雷一分呀。”
“那還問輪回做什麽?”蕭反駁。
林沉默了——這是她內心深處的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她想了想,看著蕭,還是很老
實地說:“你知道嗎?雷有時讓我產生一種幻覺,好象他是梅爾的今生。”
“不可能吧——梅爾可是個著名的花花浪蕩子呀,哪有雷那麽老實。”
“啊,對了,我有時一忘形,就喊雷‘梅爾的今世’,雷就會生氣,”林忽然笑著說,
“就說要是打算過前世的生活去。”
“哈哈,也學那個花花公子呀。”
“是呀,我就警告他:學前世沒關係,我肯定不在乎,大不了不要他了,不過他倒要
小心,前世那會沒有HIV呀?”
“你去死吧,連HIV都說。”蕭笑罵了一句。
林笑了笑,沒再說這個話題,神情又變得有點嚴肅地說:“我真的是個泛神論感覺很
重的人,不過也有點相信——或者說是希望吧——有輪回和什麽宿命。”
“那我們還努力幹什麽?都宿命了,”蕭不滿地說,“再說了,佛說因果輪回、道家
才說術數宿命,根本就是兩嗎事情。”
“前世做因今生得果,不也是另一種宿命嗎?”林反駁道,“宿命不是個窄意概念的
呀——很多種的,象古希臘式的——最慘的一種宿命論恐怕就是古希臘式的吧。”
“是啊,根本沒法更改,命運就是命運,象俄狄普斯,”蕭感歎了一句,想起看過的
索福克勒斯著名悲劇《俄狄普斯王》,那種人在命運麵前,完全無可奈何的沉痛,“他一
點錯誤也沒犯,就是注定要殺父娶母。”
“唉,人要真是在神麵前那麽無可奈何就慘了,古希臘人特信這個的,”林想了想,
接著說,“還是咱們這邊流傳的宿命論比較仁慈一些:道家的宿命是可以破的嘛,找個老
道士,給你用桃木劍嘻裏嘩啦砍幾劍,就全解了——佛家雖然是從印度那邊過來的,不過
也挺仁慈的,隻要自己修好,就能得好,比希臘的那種宿命好多了——不過,在這些宿命
裏,我還是更願意相信輪回一點。”
“那你就相信去吧,”蕭笑了笑——她想起林當初用“輪回場”來解釋輪回的往事,
不禁覺得好笑,“反正我是不信——小心哪天哪個老和尚或者老喇嘛的跟你鄭重其事的說
‘林居士,你的前世是一隻小貓’,你還信不信?”
“那——那就小貓吧——貓可是通靈動物啊,”林無可奈何地說,“不過我相信他說
得不準,我覺得自己前世應該是個聰明可愛的希臘女孩。”
“得得得,少來——又該扯到那個死鬼梅爾.蒙羅頭上去了,你不是恨透了北約一條藤
了嗎?”蕭趕快勒住了林的話,“接著恨吧,民族仇恨最好別沒了,那會你老長時間不提
那個家夥,我耳根子都清淨不少。”
“那、那倒是,好了,前世肯定還是中國人,”林晃了晃腦袋說,“誰要當那些破洋
鬼子呀。”
“那還差不多,以後不許再提什麽希臘女子啦梅爾啦之類的了,聽得我別說耳朵早就
木了,連腳指頭都知道你想說什麽了。”蕭趕快說。
林歎息了一聲,不再說了,隻是微微眯上眼睛,又把手覆蓋在臉上,從指縫裏望著熾
烈的太陽和藍紫色神秘的天空。
前天,剛到拉薩,就領略了所謂陽光之城的名不虛傳——這裏真不愧是地球上離天最
近的地方。
林幹脆閉上了眼睛,享受著陽光——隻怕還沒到回去,她和蕭也會變成紅色臉膛了吧。
漸漸地,她象是睡著了一樣,眼前又出現了布達拉宮紅白兩色樓上輝煌的金頂,那甘
丹、哲蚌、色拉寺裏數千如雲的紅衣,還有那一步一行一長頭的藏民那紫紅的臉上虔敬的
神色,那各個寺院裏被千百年酥油點燈熏出黑色痕跡的大大小小的佛像前不絕的香火,地
上是磕頭的人留下的痕跡,甚至還有磕破頭的血跡......
仿佛又聽到了喇嘛們聽不懂的念經聲——是梵語的吧,和那滿街都能聽見的轉經桶轉
動的聲音。
在陽光之城,所有的感覺就是人無分男女老幼,虔誠的心中隻有佛法無邊——淡出人
世的佛教,在這裏簡直是無上的民族至尊。
林不言語,蕭更是沉默——如果說林對佛教多少還有點信仰的話——尤其是林一直覺
得自己和藏傳佛教格外緣分——而她,她真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可是,她清清楚楚地
記得:連她,昨天站在寺院裏,望著寶像莊嚴的強巴佛像,除了虔敬什麽心思也沒有了,
所有俗世的欲念,真的好象被徹底地淨化了——這就是宗教的力量吧。
蕭沉默著,默默地在腦海裏過著拉薩的一幕一幕:剛下飛機時,並沒有感覺到過多的
高原反映,但是也沒有那種經久思慕終於相見的激動,仿佛很平靜就來了,然後是布達拉
宮,三大寺,羅布林卡,一點一點,她覺得自己很自然地走進了西藏。
她睜開了眼睛,慢慢地站了起來,遠遠地望著神山甘巴拉山的雪峰直插入空闊遼遠的
藍天。
“真不知道什麽才是應該的,”她喃喃地說,“在北京、噢,在南方更厲害,人一點
也不真誠,好多爾虞我詐,卻發達——在鬼子那裏更是了——跟那些人處,一點都不放心,
但是這裏呢,人夠淳樸的,可是真的覺得他們太虔誠了和他們的不發達好象也很有關係,
真是很矛盾。”
“一點也不矛盾,很正常嘛,”蕭不知什麽時候也站了起來,“心思都用來爾虞我詐
了,還怎麽虔誠,心思都用來虔誠了,還怎麽發達呀。”
“是啊......”林望著神山神湖,看上去那麽純淨的神湖,卻又看不到湖底,隻有深
深的藍、藍得晃眼......
......
兩輛“沙漠王子”,一前一後在曠野裏奔馳——一路馳向珠穆郎瑪。
今天,正好有人要去看珠峰,林和蕭就蹭了個車,想到即將見到珠穆郎瑪,她們的心
情簡直激動得連話語都沒有了——不要說蕭,連林,很少沉默地愛說話的林,都是一路沉
默。
車在奔馳,沒有路、沒有任何障礙、沒有邊際、也沒有人煙,有的隻是茫茫曠野、碧
綠草地,偶然躍入眼簾的野犛牛群不時出沒,還有過了每個山頭時,都能看到山頭上隨風
飄搖的經幡,向你表達著藏人的虔敬。
當然,路上,他們還是看到了一些人的:一路上,有兩輛大轎車熄火在邊上,車上坐
的都是金發碧眼的老外,看來在等定日縣城的支援——想一睹雪山女神翠顏仙女的絕代姿
容,看來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所以他們這一行很自覺,總共不過五個人,卻開了兩
輛“沙漠王子”,防得就是萬一。
同行的人帶了幾枝槍防身,在這裏,簡直無所顧及地,他們會向地上偶然能見的野兔
開上幾槍,也不去管是否有獵物——隻聽見不時在空曠的天地間有槍聲傳來,響亮而又清
脆。
前幾天,她們剛剛參觀了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又感悟了一把佛家的寶像莊嚴,剛剛
回到拉薩,就聽說有人要去珠穆郎瑪,林的那位世叔也要同去,林於是一番死纏爛打,好
容易得了同意同行。
昨天一行數人感到了定日,今天一早就象珠峰進發了。
車開了多久、不知道。
車行了多遠、也不知道。
就象是進入了無人區——如果不是經幡告訴他們這裏曾經有人到過的話——除了太陽
讓你辨認方向,從所有的角度看去,都一模一樣,藍紫色的天扣在碧綠色的大地上。
偶然,他們也會下車休息,如果是在有經幡的山頭,林和蕭也會給那經幡加一條布幅,
給壓住經幡的石碓加一塊石頭,然後再沉默地對那經幡望上半天。
林有時會握住蕭的手——盡管她本來是很少主動這麽做的,她的習慣是耷拉著兩隻手
走路,越接近世界屋脊,接近喜瑪拉雅群山,仿佛越感覺到神秘高原上似乎有什麽神秘力
量,讓你不得不崇敬。
是雪山女神翠顏仙女的無窮魅力,是佛無邊的力量、還是那印度教裏曾在此修行多年
的的破壞神濕婆——或許都能感覺到,或許什麽都不是,讓人肅然起敬的,隻是這神秘高
原,隻是這喜瑪拉雅本身。
當然,由於車是在綿延數千裏的喜瑪拉雅山群之間行進,遠處不時也會出現不少潔白
的雪峰,直插入雲天。
那些雪峰,看來離你很近,但車行起來,才會發覺她其實離你那麽遠。
“快到了。”近中午時分,熟悉路段的司機向大家宣布。
這時,海拔已經在五千八百米左右了——在這個高度,連馬力極大的“沙漠王子”都
已經是極限了,盡管沒有任何障礙,車行還是很慢。
喜瑪拉雅的群山環繞著他們,一個連一個雪峰都一樣,和天上的雲相映潔白,不、是
你有時根本就分不清,分不清什麽是天上的雲,什麽是雪峰的頂。
天空的藍紫色感覺更強烈了,人也真的開始感覺到嚴重的高原缺氧——林和蕭都很年
輕,在拉薩、在羊卓雍錯、在日喀則,她們都適應得很好,可這會兒,也感覺到了強烈的
頭痛仿佛從四麵八方的壓力擠壓著腦袋。
可是,盡管頭痛,眼睛卻還不舍得閉上,總是貪婪地不肯放過每一個山巔、每一處碧
藍的湖泊——這裏的人們管這些湖泊叫做雪山的眼睛。
“到了,不能再往前了。”車停在了一個山頭,司機熄了火,招呼大家下車,“從這
裏看珠穆郎瑪,沒問題的。”
林是第一個跳下車的——頭疼得很,不過來到珠穆郎瑪腳下的興奮壓過了頭疼的難過,
她急著要一睹雪山女神翠顏仙女的絕世姿容。
蕭揉了揉太陽穴,跟著下了車。
“哪兒是呀?”林問帶路的司機。
“不行,現在看不到,”司機望了望,搖了搖頭,指了指一個方向,“那裏就是,不
過現在被尼泊爾雲遮住了,你們等一會吧,可能行。”
“噢,”林失望地喊了一聲,“真是倒黴。”
“不倒黴,從這個地方看珠穆郎瑪,就得靠運氣——車是沒法再往上開了,”司機笑
著解釋,“差不多一年到頭山頭上都是尼泊爾雲,你們等會吧。”
司機說完,自顧自走回到車子裏休息去了——他每年夏天參觀季節,都會帶很多人到
這裏來看珠穆郎瑪峰,早就見慣了。
林的世叔和那兩個客人也坐到車裏等去了,隻有執拗的林,拉著蕭,就坐在山頭上等
候。
“遠攀入雲層裏的喜瑪拉雅......”蕭輕輕地哼起了那首熟悉的《戀曲2000》,
2000已經到了,而她們此刻,正是在喜瑪拉雅的最高峰在世界的最高峰珠穆郎瑪的腳
下等著看她的絕代容顏。
“女神也太不給麵子了吧,”等了半小時,層層疊疊的尼泊爾雲始終向厚厚的棉紗遮
掩著翠顏仙女的臉,“咱們那麽大老遠的趕來看她,唔!”
“是啊,”蕭也開始叫苦了,“不光頭痛了,連臉都曬痛了,回去肯定是西藏人的大
紅臉膛了,那些鬼防曬霜之類的根本就不管用。”
“啊,那些東西也就對付對付城市陽光,給你一個曬古銅的機會還不要啊?”林噱笑
地說,緩解一下沮喪的心情。
“得,那是你、天天嚷嚷這要古銅色,我可沒有,”蕭故意嘟著嘴,看著林說,“臉
曬曝皮了,疼啊。”
“喲,可憐噢,”林在蕭的臉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想了想,不再開玩笑,正經地說,
“據說一般都會等兩到三個小時的,要不也回車子裏等吧。”
蕭想了想,說:“算了,就在這裏等吧,都等了那麽長時間了,再等會兒,說不定女
神馬上就賞臉了。”
“唔,那好,再等會兒,”林點了點頭,又問,“你想不想吃點東西,你要的話,我
回車裏拿去。”
“不想,頭疼,吃不下,晚上回定日再吃晚飯吧。”蕭搖了搖頭。
“我也是,恐怕連晚飯也可以免了——看我們那麽虔心,女神也該給個麵子吧,”林
望著遠處,仿佛感到層層的尼泊爾雲淺淡了一些。
“沒問題、沒問題,肯定能看到。”蕭安慰林,也安慰自己——再怎麽說,這麽難得
來一次,看不到也實在太可惜了。
整個喜瑪拉雅山區的天空都是一片明淨亮麗——那一叢尼泊爾雲真是唯一的例外,林
幹脆象個佛教徒那樣,虔誠地合什祈禱,祈禱了半天,又拽著跑到最近的一個經幡那裏,
把最後一根布幅栓在經幡上。
蕭從附近找到一塊石頭,加在了石碓上。
又過了無奈地一個小時,日頭已經開始偏西了——司機說了,為了趕回定日,隻有最
後的半個小時可以等了。
“雪山女神翠顏仙女呀——您可別讓我們抱恨而走啊。”林煞有介事地看著珠穆郎瑪
的方向,祈禱了起來。
蕭看了看林,沒說什麽——她的觀點是雖然是無神論,但卻不得罪任何神明,就象她
從來沒有反駁過更沒有嘲笑過林的泛神論和唯心主義一樣。
最後的一刻鍾,或許是林的祈禱或許是大家的虔心起了作用,尼泊爾雲真的漸漸地褪
去了......
“看、看、看呀——珠穆郎瑪峰、翠顏仙女峰啊,”林激動地指著雲開散去後露出的
珠穆郎瑪的潔白高聳的雪峰山巔,“蕭、蕭,快看呀。”
蕭沒有說話,卻緊緊地握住了林的另一隻手,目不轉睛地看著遙遠的珠穆郎瑪。
在喜瑪拉雅群山之間,珠穆郎瑪還是象鶴立雞群那樣突出奪目,筆直地插向藍紫色的
天——由於雲散去了,那塊天空變得明淨無比,珠穆郎瑪的雪峰也就格外的明顯而潔白,
是呀——就象純淨美麗的雪山女神翠顏仙女。
同行的人分別拿著長鏡頭的廣角相機和攝象機,也走到蕭和林站著的地方對準了難得
露麵的珠穆郎瑪。
林癡癡地看著珠穆郎瑪,看著雪峰無比壯美的景象,可惜她離珠穆郎瑪還是那麽得遙
遠——雖然看上去仿佛近在眼前,其實還有她難以跨越的那些山頭——阻擋著,讓她不可
能走近她,擁抱她,她是多想真正地走到雪山女神的身前,握一把雪山的雪,再親吻一下
那雪山。
雪山女神,在印度教的美麗傳說中,多年癡情愛著等待著在雪山深處修行的濕婆神,
終於打動了大神的心,等到了大神的愛情......
“等遍了千年終於等你到達,等到青春終於都見了白發......”林看著珠穆郎瑪,想
象著雪山女神的絕世姿容,不覺癡了,不知為什麽,她想起了一首三百年前西藏本土詩人
的詩,她喃喃地念道:
“中央的須彌山王
請你屹立如常
太陽和月亮的運行
絕不會弄錯方向。”
“誰的詩?”蕭好奇地問林,“那在把珠穆郎瑪比須彌山?”
“啊,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錯寫的。”林答道,“既然希臘古人能把他們那個小小奧林匹司山比成世界中心,我幹嗎不能把珠穆郎瑪
比須彌山呢?”林想了想,又說,“不過呢,西藏人最以為是神山須彌的,是崗地斯山的崗仁波欽,太遠了,這次沒機會去看了,下次一
定要去,還可以看看古格王朝遺址和瑪旁庸錯呢,你明年夏天可以休假嗎?”
“可以可以,”蕭連連點頭,又問道,“六世達賴還寫詩呢?”
“不僅寫詩,而且據說還是個花花公子,大部分寫的都是情詩啊,‘風啊,從哪兒吹來\
風啊,從家鄉吹來\我幼年相愛的情人啊\風兒把她帶來’。”林還是看著珠穆郎瑪峰,
一邊接著說,“可惜這個大喇嘛命也夠慘的。”
“回去借我看看他的詩集。”
“沒問題,”林指了指珠穆郎瑪峰,對蕭說,“可惜離得太遠了,要是能真的走到邊
上,就好了。”
“你?”蕭上上下下打量了林半天,搖了搖頭說,“兄弟,不是我打擊你,這輩子你
是沒希望的了。”
“唉——”林歎息了一生,聳了聳肩,“隻好遠望了唄。”
沉默了一會,林忽然想起在梅爾.蒙羅著名的《逐日記旅》之三裏,有很多吟詠瑞士的
阿爾卑斯山雪峰的詩句——要是梅爾能看到這種雪山奇跡,肯定會寫出很多詩句的吧,珠
穆郎瑪當然比阿爾卑斯更雄偉得多,而西藏的天一定也比瑞士的天更藍,那木錯和羊卓雍
錯一定比日內瓦湖更美麗動人——梅爾難道隻知道中國的都城和綠茶,就不知道中國還有
神秘的西藏嗎——啊,不,在他那個時代,中國本身就是神秘,他怎麽可能知道那麽清楚
呢?
該死,我怎麽又想起那個家夥了——要是詩仙太白到此,肯定能寫比那個破家夥好上
一千倍的詩的——林自責地想。
一直等到尼泊爾雲再次遮住了翠顏仙女,他們才意尤未盡地離開了這個山巔。
......
西藏的白天由於陽光的熾烈,還是很熱的,但夜晚卻十分的涼——盡管定日隻是個小
縣城,但近年從這裏到珠峰去遊覽的人日漸增多,這裏也變得熱鬧了起來。
到底都是年輕人,下山後,很快恢複了常態,林的世叔陪那些人出去逛去了,林和蕭
不願意同去,就留在賓館裏休息。
這裏的賓館不是那種大城市的豪華賓館,隻是幾棟兩層小樓組成,但好處是進出方便,
不象高層樓房那樣局促,院子裏有不少散放的椅子,林和蕭就個拿了一把,半仰著頭,一
邊閑聊,一邊看著星空。
星星從這裏看好近啊,顆顆都是那麽明亮——真是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住一大把的感
覺,李白詩裏的“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是不是就是這種境界下呢?銀河在這裏看才
最象銀河——一條乳白色的匹練橫貫長空。
每顆星,乍看上去,仿佛一樣的亮,一樣的在閃爍,星等在這裏真象是失效了。
不過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區別的,林費了好大勁才找到銀河兩岸的標誌:牛郎織女,
青白色的織女還是很顯目的。
並不是真的十分很喜歡這個傳說,也不是真的很喜歡西方那個,不過夏夜看星星時總
是首先會找它們。
蕭也看星空,和林不同,吸引她的不是這個那個星或者星座,而是這閃爍的星空群星
本身。
“看那個,”林指了指南方天空,黃道附近一顆閃亮的紅色星,“紅色的。”
“天蠍星,”蕭順著林的手指,終於找到了那顆天蠍星那顆遙遠的紅巨星正閃爍著紅
色耀眼的光芒——“七月流火,我們星座的主星噢。”
“是啊,”林看著天蠍星——心宿二,天蠍星座的主星,蕭的星座、雷的星座、齊兄
的星座,和她本人最有緣的星座——她那個最佳的吉祥日不就是十一月八嗎?“我喜歡的
人好多都是這個星座的,我喜歡這個星座。”
“開心。”蕭笑著說。
“為什麽?”
“你喜歡我們這個星座呀。”
“哼,水型星座的最強座呀——要是我按正點出生,就可以和你們抗衡一把了。”林
不滿地說。
“幸好,獅子星座可是我們天蠍的對頭啊,水火不相容噢。”蕭笑著說。
林撇了撇唇角,不信地說:“李不是白羊那個火型星座的呀?”
“所以他是我的敵人呀?”
“算了吧——要是這是敵人,鬼子簡直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了,”林看了看蕭,不無得
意地說,“蕭,我們就是要當知己的呀,不是嗎?”
“是啊,”蕭感歎了一聲——和林的相遇,就是一連串的巧合,“如果我當初考高中
時不是不熟悉情況,抱錯了誌願,如果你不是正好那時來的北京,如果不是北京的重點中
學太勢利眼,如果不是李老師碰到了你,這些如果隻要哪一個實現了,咱倆就沒機會見麵
了。”
“沒有那麽多如果的,我能碰上你,我相信是必然——如果太多了就是必然了。”林
肯定地說。
蕭點了點頭,沒再說話,目光集中在那顆紅色的天蠍星上——西邊模模糊糊那一串,
就是蛇夫星座,據說出生在天蠍星座最初十天的人,性格會受這個星座的控製的。
林的目光卻向西轉移著——隔不多遠,黃道上,還有一顆亮星,比心宿二更亮的星,
那是室女座的主星,在中國的占星裏那顆星是東方青龍七宿裏的主星:角宿一,也是林用
中國星術為自己在三垣二十八宿裏占到的命運星。
“角宿一啊,青龍七宿,如果人生真的有宿命,能不能指點一下我的宿命呢?我能看
到剛剛從東邊升起的銀河上的天津四,但在這個紛紛擾攘的世界裏,什麽神明或是星座能
為我們指點一下迷津呢?
“或者是不可能的,那些星存在了幾十億年了、幾十億年了呀,人類才不過多少年,
幾十億年它們不過都是這樣,雖然也有的生有的死,但離地球還是那麽遙遠的,怎麽能幹
涉到我們這些地球上的短暫生命呢?
“那我們又為什麽總要相信這個,就象蕭總是帶點冷酷味道說的‘人類總是喜歡童話
的’,我們都在喜歡——或者說為自己創造著童話,就象我對梅爾那種慕戀,就是我為自
己創造的童話,而真真實實的蕭、雷和我,與近兩個世紀以前存在過的梅爾、卡蒙、西捷
那一幫根本就是完全的兩回事,所謂的慕戀,真的和蕭說的那些追星族們一樣,隻是我的
一個童話,所不同的隻是我們追的不同?
“那麽,N多年我都是在自己騙自己嗎?是嗎?或許不是吧,因為那種感覺太強烈,
對,太強烈了,在我還是個小孩子時,在根本不可能有追星族年齡的時候,我讀梅爾的詩,
卡蒙的詩,根本還不懂詩中的含義,已經能感覺到那種強烈的真實和共鳴,我更是那麽深
刻那麽清晰地記住了他們那麽長的全名。
“但是雷呢?不,不管雷是誰,雷對我隻是雷,是我今生今世惟一愛的人,是我願意
與他天長地久的人,我的命運,還是相信自己的把握好了,把握愛情更把握事業,是的,
是我自己把握,而不是星座的指點。”
林轉過了萬千心思,看了看蕭,蕭卻在仰看銀河,林於是輕聲地念:“天階夜色涼如
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我在想,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呢,”蕭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不過
你走了,我肯定會想你的。”
“我也是。”
“唉 ......”蕭歎息了一聲,問林,“完成了一半大心願了?”
“是呀,很滿足了。”
“另一半呢?什麽時候實現?”
“唔,我希望——要是有可能的話,能在2004年四月第一次到希臘。”
“2004年四月,為什麽?”蕭不解地問,“看奧運會,不是吧,不是四月,噢,
又是為那個......”她想了想,沒有接著往下說了。
......
回到北京已經是八月處暑了,蕭又開始了正常上班忙碌——她們做工程的,除了忙還
是忙,而林,她辦完了去國之前最後一件想做的事情:回了一趟江南老家,看望了從小帶
大她的老外婆。
離走的日子越來越近,林卻越來越不舍得走——對伯克利遙遠的技術崇拜本來就被去
年那件不該發生的悲劇打了很大的一個折扣,又怎麽能和真真切切的去國離鄉告別父母和
朋友們的難過相比呢?
“去吧,去還是要去的,去學點人家的技術,看看人家為什麽那麽發達嗎?”最舍不
得林的父母總是拿這話來安慰林,其實也是在安慰他們自己,“隻要能回來,盡早回來就
好。”
林總是默默地點點頭——我會盡早回來的,美國雖然有讓我羨慕的技術,卻沒有讓我
留下的基礎。
當然,我想,我會和雷一起回來——想到自己和雷的感情,居然始終沒有被父母知道,
林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爸爸媽媽總是關心我的,不過我實在怕他們羅嗦起來沒完,算了,
咱這個棧道已經明修到美國了,陳倉也就隻好接著暗渡下去了。
九月九日,一個初秋的日周日——如果是農曆的九月九,那就是重陽了,然而今年的
重陽,林卻隻好在加洲的海岸念叨“九月重九登高日,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林要走了,就是今天,她將經由東京轉機飛到舊金山的舊金山國際機場,開始她在美
國的求學生涯。
大家約好要去給林送行,不過,李約好了韓小鬼,租了一個車,打算自己開去機場,
蕭卻在前一天晚上就住在林家裏,和她一家一起去機場,並陪林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昨
夜,她們一夜都在說著,有時候林會忍不住想哭,蕭也難過得很——那麽那麽舍不得林走,
可是林還是要走了。
“要是能見到齊兄就好了,”天微微亮的時候,林趴在窗台上,很突然地說,“不過
如果他要是哪天也發大興,跑到黴國鬼子那裏去,在那裏突然碰到就好笑了。”
“這會還想得起齊兄啊?”蕭打趣地問。
“你以為雷代表一切啊,齊兄是沒人能替代的呀,”林看著蕭,說,“不過,見不到
也罷,誰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麽傻樣了。”
“前年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覺得和過去沒什麽變化,還是老樣子,可能是因為他
一直在念書吧。”
“噢,不談他、不談他了,”林拉開了窗簾,微微的晨光灑進她的小屋,“蕭,我不
在的時候,我父母就拜托你了?”
“沒問題,咱爸咱媽嘛,”蕭保證說,“保證一個星期回來給你報到一次。”
“那倒不必,隻是如果他們有事,你多幫幫忙,如果有什麽要緊事情,千萬告訴我,
別忘了。”林又囑咐。
蕭點了點頭,說:“放心了,沒問題的。”
林走過去,握了握蕭的手,看著蕭,微微地笑了笑,說:“等我回來工作的時候,是
不是已經可以看到我幹女兒了?”
“去去,少來,”蕭推了林一把,“沒有你的伯爵表當禮物,我不嫁。”
“哇,你還真記得呀——那你就等著吧,別把我幹女兒耽誤了呀?”
林想起上次在當代商城,她看到瑞士伯爵表,非要過去看價,看完後回來,自自然然
地對蕭說:“沒我想象得貴啊,才五萬八哎。”
“去死。”蕭故意氣憤地推了林一把,“五萬八還便宜啊?”
“我以為要五十八萬呢?”林誇張地說,“五萬八的話,將來我送你一對,給你和李
一人一塊當你結婚禮物啊。”
......
“那當然了,那麽好的東西怎麽能忘了呢?”蕭得意地說,“我等,我對你充滿信心,
你肯定能在第一時間把伯爵表搞定了。”
“背上十字架了,”林顧做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也罷,為了我妹子和幹女兒,
搶銀行也幹了。”
“至於嗎?”蕭學著林當初的口氣說,“不才五萬八一塊嘛,兩塊也就十一萬六,才
合一萬多美金啊——不過是你一年的獎學金嘛。”
“那我就一年張開大嘴,麵向西北,給你節約你的伯爵對表好了,”林一副慷慨赴死
的樣子說,“沒問題,咱不怕。”
“不用、不用,哪用你親自出馬呀,”蕭又開玩笑說,“你不是早就讓雷張開大嘴,
麵向西北了嗎?把他的票票都節約了呀,不是一樣呀。”
“好主意呀,”林拍了拍蕭,讚道,“真是好主意,這樣,你的結婚禮物有了,我幹
女兒也有保障了,要是把敵人餓死了,還免得天天嘀咕著非要我嫁給他,煩死了——真是
一石三鳥的好主意呀,也隻有我妹子這樣的聰明人才想得出來。”
“好吧。”蕭做出一副得意地樣子說。
林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又走到窗前,東邊已經亮了許多了——開始出現深的、淺的
紅色。
很快的,很快的,就要天亮了......
林默默地望著東邊——快要日出了吧,日出過後,過不了多久,她就要起程了。
蕭走到林身邊,輕聲地問:“想什麽呢?”
“我在想,今天要是一直天不亮就好了,”林難過地說,“可惜不可能的——馬上就
呀日出了——蕭,咱倆約好一起去海邊看日出,又得等到不知猴年馬月了。”
“傻孩子,”蕭說著,右手輕輕握住了林的左手,“沒關係的。”
“唉,我知道沒關係的,”林不象一向聽到蕭用“傻孩子”稱呼她時那樣跳起來,還
是聲音很難過地說,“可是真的舍不得。”
“噢,”蕭點了點頭,更握緊了林的手,說,“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林轉過身,看著蕭,忍不住抱住蕭,聲音更難過地說:“我舍不得我老爸老媽,也舍
不得你。”
“很快的,很快的,不就六年嘛,”蕭安慰林說,“很快的,還記得高三那年,你送
我去東北嗎?已經七年了,七年都那麽快,六年更短了。”
林點了點頭——她當然記得,1992年,也是一樣的一個早秋,是她送蕭到東北去
念大學,那一晚,她們也是過了一個無眠的夜——隻不過那是在蕭的母親為蕭臨時租的小
屋子裏——在東城區幽深的胡同裏,她們逛到深夜,又坐在小院裏,一直坐到幾乎天明,
不過——那次更早,蕭坐的是六點一刻的車,她們五點一刻就出發了。
當年同去送蕭的,還有齊和薑——兩個現在已經了無音信的人。
“可是那會你畢竟隻是去沈陽啊,”林還是很難過地說,“我要去鬼子那裏,太遠了
呀。”
“那會,咱們不也就一年難得見一兩天嗎?那會,還不上網,也沒有IP電話,跟現在
可沒法比呀。”
“也是——”林點了點頭:那會,隻有在蕭路過北京轉火車去內蒙的時候,她們才能
短暫地聚會一兩天,“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是呀,”蕭也點了點頭,微笑地說,“你哪年暑假跑回來一趟,你看,象雷去年回
來了一趟,足足待了將近三個月,比咱倆那四年加在一起見麵的日子還多得多了,再說,
咱倆還可以網上見呀——就算是發mail,比那會一個星期才能通一回信也強多了。”
想起大學四年和蕭通的那麽多信——那麽多厚厚的信,每一封都要貼上兩倍的郵資的
信——按蕭的說法是“郵政局要喜歡死咱倆了”——林也不禁微微笑了。
“別忘了,每天我中午十二點半給你打電話,你可得在網上——要是出差,先通知我
一聲,”林囑咐說——她和父母約好的是每天晚上的十點半。也就是她那兒的早上八點半
通IP電話,和蕭約好的卻是中午,“現在通消息真是很方便。”
“唔,有網絡就是不錯——你一直深造這個,現在開心不?”蕭叉開話題,問林。
“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要和老爸老媽和你們分開那麽長時間,一個人孤零零跑到鬼
子那裏受六年的氣,還是蠻開心的——以前那麽喜歡文字,考大學時放棄了深造的機會,
後來還真可惜了不少時間,這回總算不會再遺憾了。”
“噢,不對吧——怎麽是孤零零呢,雷不是人啊?”蕭打趣地說,“說不定回來還不
止兩個人了呢?”
“行了,別胡說八道,”林拍了蕭一下,正色地說,“想盡快回來,肯定這六年——
我希望能五年念完,不過不一定行,反正是要沒日沒夜學了,你當伯克利那些牲口們好對
付啊——還有心思時間做那些破事,再說,我可不象你,一心想一個天才寶寶,我隻想自
由自在,做點網絡,寫點東西,就夠了。”
“隨你、隨你,”蕭連連點頭,笑著說,“隻要你回來就好,那些問題,我是懶得管,
你自己和敵人協商去好了。”
“該死。”林又拍了蕭一下,顧做不滿地說,“人家都要走了,你還有心思開這些破
玩笑。”
蕭笑了笑,看著林說:“我要剛才不把話叉開,開開你的玩笑啊,你隻怕就要掉眼淚
了——還是開心一點吧,不就六年嗎?掰指頭一天一個也就掰兩百多個來回呀,不多不多,
一點都不多。”
“行了,你不是喜歡說腳指頭嗎?幹脆連腳指頭一起算,才一百多個來回了,減少一
半,更少了。”林嘟著嘴打趣說。
說笑間,第一縷陽光灑入了林的臥室,亮得刺人的眼睛——她們居然真的是一夜未眠
了。
“今天在飛機上可以大睡了——可惜睡不舒服,”林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太陽——此
刻的太陽,還是很鮮豔的紅色,可以看得很清楚,再過不了多久,就會亮得刺目,根本沒
法直視了,“不過最好不要到小鬼子那裏轉機的時候忘了下飛機讓人轟下來。”
“唔,沒問題,咱到了小鬼子那裏,還不是立刻就逃了,還指望在那裏待啊——全是
小鬼子味道。”蕭知道,林這隻是說說,即使一夜沒睡,林還是會睡不著的,不過她倒真
的希望林能象她說的那樣——因為那樣,她不會很難過。
“去洗臉刷牙做早飯吧。”林說。
“好地,一起去。”蕭回答。
......
墨綠色的沃爾沃940在號稱國門第一路的機場高速上迎著東邊的太陽開行著。
林的父親全神貫注開著車,沒說話,有點暈車的母親坐在一邊,閉著眼睛,也沉默著
不說話。
林和蕭握著手,並排坐在後麵,倒是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記得去年春天你走,我偷改了蘇東坡的詞送給你嗎?”林笑問。
“記得,‘仲春相送、京城郊外、融雪盡春花,深秋寒遍、殘花伴雪、猶不見還家,
把酒問天何時聚、風凜透窗紗,冷月不解人間事、依然照、枯枝斜。’”蕭念了一遍。
“好記性,連我的破爛東東都記得。”
“你的我敢不記得嗎?”蕭哼了一聲,說,“就是某些同誌比較忘本,就知道喜歡什
麽梅爾.蒙羅啦、卡蒙.帕比啦,又是什麽荷馬史詩《浮士德》的破爛,天天寫鬼子詩,到
自己國家的詩詞,就隻好篡改古人的了,沒水平。”
“喂,老弟,你公平一點好不好,我還記得送你呢,你可是一點破爛都沒寫給我過呀,
還說我。”林不服地說。
蕭搖了搖頭,說:“我最討厭壓韻了,你要是敢逼我寫,嘿嘿,還記得我的壓聲不?”
“記得、記得——還是算了吧,壓聲你還不如寫散文了好,”林趕快接口,“不過你
那個《鳳凰台上憶吹蕭》,除了壓聲,要是換成古體散文,寫得還是蠻好的:‘承又一夕
風驟,半天殘月,收始眉邊寒意,正義誤,手足難助,天涯路,寒鴉苦伴......’我挺喜
歡的,唉,其實你文章比我寫得好——細節絕對比我會刻畫,就是不象我那麽喜歡舞文弄
墨,常常塗鴉就是了。”
“太謙虛了吧——”蕭搖了搖頭,說,“咱倆也就水平相當,不過風格不太一樣就是
了——你那些長篇,我是肯定不寫的,累。”
“不止是累,象《虎賁》那種破爛,是根本寫不出來,”林看了看蕭,停了一會才接
著說,“還說那個幹嗎?詩還是算了吧,唱個歌送我吧。”
“到時再說吧。”
“不了,到時隻怕就唱不出來了。”林固執地說,“唱啊,唱那個送別好了。”
蕭點了點頭,開始唱——她唱歌的特點是比別人更慢,所以唱這種本來就傷情的歌時
就更難過了。
林也跟著蕭緩緩的唱著: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
”
“還有一段,忘了,”蕭看了看林說,“不記得歌詞了。”
“我也是。”林看著蕭,想起了當初上高一的時候,她倆都那麽喜歡這首歌,曾經那
麽多次一邊繞著操場漫步,一邊用比任何人都慢一拍的調子唱這首送別的悲歌,那居然已
經是十一年前的往事了,十一年,那麽快,“咱倆認識十一年了。”
“是呀,十一年了,”蕭笑了笑,說,“十一年都那麽快,六年就更快了。”
“還記得大家說定了,你當懂事長的嗎?”
“沒問題,有你們這些高手在,我的懂事長位子肯定坐的很穩的——而且可以隻拿票
子不幹活了。”
“不行不行,懂事長就該多幹活為公司出力嘛——哈哈,蕭懂事長。”林笑了笑,恢
複了正色說,“真希望有那一天,大家一起幹。”
“你還是搞你的科研比較合適。”
“簡單,我給你搞科研——你的公司總不指望倒空賣空吧,讓雷給你搞工程,李做市
場——你嘛,你統籌規劃就行了,”林半開玩笑半憧憬地說,“咱們怎麽著也不能比微軟
更差了,和它到國際上對抗去,英文名字就叫SAINTSOFT,中文的懂事長給起個
響亮的。”
“SAINTSOFT?”蕭笑了,林對某些事情的記憶真夠牢的,如果說昔年是一
首宋詞讓她倆相熟,那麽讓林——當時由於北京人的冷漠和排外而變得有點偏激的林真正
對友情重燃希望的就是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SAINT》,“中文名字總不能直接叫聖
軟吧,唔,我回頭慢慢來想。”
“其實一直在追夢啊,”林感歎地說,“這些都是追夢,唉,去美國鬼子那裏,也是
為了追夢......”
“總比冷了青春熱血要好。”
林看著蕭,點了點頭。
......
首都國際機場,陽光下,遠遠看見停機坪上停著大大小小的各式飛機,到港的和出港
的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林的父親把車停在停車場,從後備廂裏把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拿了出來——人手兩件正
好夠拿。
“老媽就是小心,拿那麽多東西給我——我看我在美國六年可以不用買東西——節約
啊。”林拎的是兩個最輕的手提箱,還是累得很,“就是太沉。”
“我就是擔心你到了美國下飛機能不能把行李拿走。”林的父親皺著眉說——他提出
讓自己在美國的親戚朋友來接林,可是林就是不讓——讓別人大老遠趕來接她實在是不合
適的。
“沒關係的,”林搖了搖頭說,“我可以的。”
蕭偷偷笑著對林附耳說:“當然了,有個勞動力在那兒等著替你拎東西呢。”
“小聲點行不行?”林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我爹爹媽媽不知道呀。”
“你打算瞞天過海一輩子呀。”蕭又低聲地問。
林聳了聳肩,說:“再說吧,反正在鬼子那裏還有六年呢——我要是把這些跟我老爹
老媽說了,就該沒完沒了盤問我了——倒黴催的,要是多幾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來讓他
們分心就好了,現在可好,全放我一個這裏了。”
“喂,你們才來啊,”已經等了很久的李和韓笑著迎了上來,韓故意氣憤地對林和蕭
說,“倆小鬼,讓你們韓大哥和李二哥等了半小時了。”
說完轉頭看見了林的父母,韓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啊,沒看見阿姨和
叔叔,胡說八道了,不好意思。”
“沒關係,”林的父親理解地笑了笑,開玩笑地說,“都是林的朋友嘛,你們之間開
點玩笑——隻要別把我和你阿姨也當成小鬼就行了,想當我們的大哥二哥好象你們還小了
幾歲吧。”
韓更不好意思了,摸了摸後腦勺,不再說話了。
“幸好有韓小子比我愛說話,先碰了釘子,”李拍著韓的肩,噱笑地說,“我就不出
洋相了。”
說著走過去把林的母親提著的行李拿在了自己手裏。
韓也走過去要拿林的父親手裏的行李,林的父親笑著擺了擺手:“我還沒老到這點東
西都拿不動,你還是去幫那兩個小姑娘拿點吧。”
韓笑了笑,走過去,跟林和蕭說:“倆小鬼,讓你們韓大哥幫你們拿吧。”
“謝謝韓小鬼弟弟。”林和蕭同時把行李箱都塞給韓,一邊異口同聲地說。
“小鬼,跟你們韓大哥就這麽說話的,啊,你們怎麽沒大沒小的。”韓抗議了一聲,
不過還是從倆人手裏各接過一件比較大的行李箱。
國際出港口人很多——看上去,大部分是和林一樣去美國求學的學生,和送行的父母
同學嘰嘰喳喳說的很熱鬧。
李找了一個行李手推車,和韓一起給林把全部行李放好,還不無疑惑地看了看林,問:
“喂,林,能推到托運行李的地方嗎?”
林試了試,還是挺沉的,不過還行,笑了笑說:“還行,謝謝。”
“不客氣,”韓擺了擺手,說,“幾時你韓大哥到美國去旅遊,就你接待好了——我
就不帶美金票子了。”
“嘿嘿嘿,好辦,還是很缺賣苦力的嘛——鬼子好象都不喜歡幹這個的,”蕭笑著對
林說,“你把他賣了,賣的錢咱倆一家一半。”
“沒問題,”林連連點頭,“隻怕韓小鬼實在不值錢——不知道能賣幾個美分一斤,
好在還比較稱分量,論斤兩比較占便宜。”
“沒事,韓,盡管去,”李拍了拍韓的肩,“怕什麽,我找人把林丫頭賣了賠償你就
是了。”
“那我也已經被賣了呀。”韓不滿地說。
林看了看表,時間還多,大概可以再過半個小時進港——要是......要是時間能停住
就好了。
林的父親帶著相機,不停地給林、蕭他們拍著照。
“蕭,記得我要求過你什麽嗎?”林看著蕭問——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的臉上
又漸漸蒙上了陰影。
“記得。”蕭點了點頭說,“《友誼地久天長》。”
“一起唱吧。”
蕭點了點頭,開始緩緩地吟唱:
“怎麽相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舉杯痛飲、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
蕭唱了第一段,看著林,林笑了笑——笑得象哭,接著唱:
“我們曾經終日漫遊在故鄉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曆經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舉杯痛飲、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也曾終日蕩槳泛舟在碧波上,
而今卻勞燕分飛遠隔大海重洋,
舉杯痛飲、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
唱到這一段,林的聲音哽咽了——尤其是那句“而今卻勞燕分飛遠隔大海重洋”真的
讓她很難過。
她還想繼續唱,可是張了兩次口,都沒有能繼續,相反,眼淚卻一行、又一行地落了
下來。
蕭伸手替林抹了抹眼淚,接著唱《友誼地久天長》的最後一段:
“我們往日情誼深重讓我們緊握手,
讓我們來舉杯痛飲,友誼地久天長。
舉杯痛飲、同聲歌唱、友誼地久天長。
......”
林也跟著蕭唱著、唱著唱著,不僅是林,連蕭的眼圈都紅了,林的眼淚幹脆嘻裏嘩啦
地落了下來。
“我們往日情誼深重讓我們緊握手......”林反複喃喃地唱著。
“別、別這樣呀,林。”蕭伸手從衣袋裏拿出紙巾,勉強地給林擦著,“沒多久的,
沒多久就回來的。”
蕭說著說著,卻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也落了下來——怎麽說,六年、六年都不算短了
呀——她會想念林的。
“唔,”林拚命地點著頭,“你也別難過啊,我去跟我爸爸媽媽多說幾句了。”
“唔,快去吧。”蕭點了點頭。
林走到母親跟前——父親還罷了,比較撐得住,但她的母親卻已經堅持不住,雖然想
笑著送女兒出去,卻忍不住落淚。
“老媽,我走了,你多當心自己,”林替母親擦幹眼淚,也控製住自己不哭,“你血
糖血脂都高,記得別吃甜的東西,別吃帶脂肪類的東西——回頭我每年給你郵幾瓶那種魚
油,要記得吃。”
說完,她又轉向父親,哽咽著說:“老爸,你多照顧老媽啊。”
父親點了點頭——雖然不象母親那麽動情流淚,可是他心裏也萬分舍不得女兒走——
那一去,可是幾萬裏,好幾年呀。
“你放心好了,”母親也忍住眼淚,對女兒說,“我肯定自己當心的,你一個人在外
麵更要小心啊,你在家裏,什麽都是我和你爸爸管了,到了那邊,你就隻有自己管自己了,
你要千萬當心自己啊。”
“媽,我會的——咱家後麵樓的王在國內什麽都不會,不也一個人在美國待得很好嗎,
媽,你放心——我肯定自己照顧好自己的,”林安慰母親說,“倒是你們,過兩年退休了,
要多小心,出去玩玩,轉轉,別在家憋著自己了——還有老爸,”林又轉臉看著父親,說,
“老爸,到了五十八歲,千萬要退休啊,千萬別累著自己了。”
“你老爸知道了,行了,在外麵管好你自己——別讓我和你老媽再替你提心吊膽的,
記得每天晚上十點半給家裏打IP電話,要是有事情一定要先跟我們說一聲,別讓我們替你
著急,”父親拍了拍林的肩說,“出去好好學,也當心身體,別沒日沒夜的,啊?”
“我記得了,放心吧,六年以後,肯定比現在更健康的回來的。”林勉強笑了笑,對
父母說,“我肯定每天給你們打電話,每天告訴你們我很好,老媽,你千萬別哭,我就出
去六年的——咱到北京都十年了,時間過得很快的。”
林又抬手給母親擦幹眼淚,一邊還說:“媽,我會好好的,你別哭啊,別哭啊。”說
著她卻撲倒在母親的懷裏,自己也忍不住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我不難過,你很快就能回來的,我不難過,你也快別哭了,”母親象多年前一樣,
拍著女兒的背,象哄她,“該走了,去和蕭他們說幾句吧,啊。”
“唔,”林抬起頭,擦幹眼淚,在母親臉上親了一下,“老媽老爸,你們千萬多保重
啊——要是有什麽事情,你們就找蕭好了,她肯定會幫忙的。”
“記住了、記住了,”林的母親點著頭說,“快去和你朋友們說幾句吧,我和你爸爸
在這兒看著你,啊。”
林點了點頭,又走到父親麵前,抱著父親的脖子,在父親臉上也親了一下——自從長
大,已經很久沒有和父親這麽親密了——然後又說:“老爸,照顧好老媽,回常州也別忘
了替我問老外婆好,我走了。”
“去吧,我都記得的,我跟你媽沒事,你放心好了——自己在那兒要小心,”父親替
女兒拉了拉有點亂的衣服,“在外麵全靠自己了——有事去找你表叔你舅爺他們,噢,還
有你小堂哥,都是親戚,他們還是會幫忙的——家裏的事情,就別多擔心了。”
“唔。”林點了點頭,又回頭衝母親笑了笑,才向蕭和李、韓站著的地方走過去。
“小鬼,你在的那單位好象去鬼子那兒的機會比較多,你有機會去鬼子那裏,要是到
加洲,別忘了來找我,”林首先和韓握了握手,說,“放心了,我肯定好好招待你的。”
“不是打算把你大哥賣了吧。”韓開玩笑緩和氣氛。
“放心了——你姐姐是那種人嗎?”林也笑了笑,“肯定好好照顧弟弟的,免得回來
了,你蕭二姐姐和李姐夫說我把你餓瘦了批評我。”
“沒問題,我要是到美國,就是到紐約也會跑到伯克利找你的——你跑不了的,到時
候別忘了好吃好喝招呼你大哥。”韓笑著說。
林撇了撇嘴角,沒再多說,轉向李,伸出手。
李也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林的手。
“照顧好蕭,不許瘦了,少了一克,回來我找你算帳。”林看著李說。
李點了點頭,說:“沒問題,我肯定把她喂得胖胖的。”
“喂,”蕭敲了李一下,“少來。”
“啊——”李搖了搖頭,“少來可不行,你吃少了,要是不小心瘦了一克,你姐姐回
來找我算帳呀。”
“行了,叫你照顧好我妹子,你照顧好就行了——不對不對,”林趕快改口,看著蕭
說,“我說錯了,蕭啊,你以後照顧好李小弟弟和韓小弟弟呀。”
“沒問題、沒問題,”蕭連連點頭,“保證你還來還是兩隻活蹦亂跳的小鬼。”
“那我先謝謝了,”林說完,看了看李,說,“行了,姐姐不擔心了,有你蕭二姐姐
照顧你們了。”
說完,也不管李和韓會不會抗議,走到蕭麵前,沒有握手,而是自自然然和蕭緊緊地
擁抱在一起。
“蕭,我走了,”林低聲地說,“你照顧好自己,晚上別總是熬夜,要記得吃晚飯,
別又胃疼了。”
“沒問題,”蕭點了點頭說,“你也是,你就喜歡熬夜的,以後別總是熬夜,啊?”
“唔,記得了,我會當心的,”林答應著說,“我爸爸媽媽這幾年就拜托你了,我家
的事情,你就多幫忙了——我會記得你的伯爵表的。”
“算了,我可不想把我姐夫的小命換伯爵對表,”蕭搖了搖頭,說,“到那裏,替我
和李問雷好。”
“一定帶到,”林點了點頭,“我該走了。”
“唔,”蕭看著林,慢慢地說,“到那邊,有雷,我倒不擔心你——其實你真的該告
訴你爸爸媽媽雷的事情,好讓他們放心一點,不過現在就算了,倒是你路上小心,一路平
安啊。”
林點了點頭,分開了握著蕭的手,推著她的行李車,開始向出關口走去。
走了幾步,她又放開行李車,跑了回來,跑到母親麵前,撲到母親懷裏。
“老媽,我走了,你多保重啊,”她看著母親說——母親的臉上,皺紋已經很明顯,
母親的白頭發也已經不少,母親老了,我真舍不得走,“老爸也多當心啊。”
“去吧,去吧,時間不多了,”母親拍著女兒,安慰地說,“我和你爸爸都那麽大年
歲的人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呀,去吧。”
林點了點頭,又轉向父親,說了一聲:“老爸,再見了。”
父親默默地點了點頭。
林又看了看母親,回頭組了幾步,轉向蕭說:“保重!”
“一路平安!”蕭衝她揮了揮手,“記住,你回來我肯定到機場來接你的。”
“先謝謝了。”林笑了笑,也揮了揮手,轉身向門口走去。
走到入口處,她又站住了,回過頭,先看了看父母,衝他們揮了揮手——再見了,老
爸老媽,這幾年總是和你們爭吵,真是不應該,我錯了......
父親衝她擺了擺手,母親更是拚命揮著手,臉上是強撐出來的笑。
林又轉向蕭,笑了笑,揮了揮手。
蕭也笑了笑,揮了揮手。
韓衝林喊了一聲:“林小鬼,你快進吧,不然來不及了。”
林點了點頭,轉身推起她的許多行李跨進了入口。
林的身影在眾人的眼睛裏漸漸消失了。
母親的眼淚終於忍不住嘻裏嘩啦地落了下來,父親握著母親的手,沒有給她擦眼淚,
他的眼睛還看著女兒離開的方向。
蕭也癡癡地看著林離開的地方,默默地流著淚,李走過去,輕輕地攬住了蕭,攬住他
的手輕輕地握了握。
......
站在候機樓邊上類似天橋的橋上,十點半的時候,看到一輛波音七四七騰空而起——
那飛機帶著林離開了祖國,去到幾萬裏之外、陌生的美利堅求學。
蕭走過去對林的父母輕聲說:“阿姨、叔叔,回去吧。”
......
林糊裏糊塗隨著人流走出舊金山國際機場的國際出口。
離家去國的傷心、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還有十四個小時的時差,把林搞得糊裏糊塗,
再加上她一路上幾乎沒有休息,一腦子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現在她的腦袋真的變得很疼
了——已經不會思考了。
她一直糊裏糊塗的,連辦所有的出港手續都是糊裏糊塗的——好在這趟飛機上的人幾
乎全是來美國求學的中國學生,跟著別人做,也沒錯。
喇叭裏嘰裏呱啦說的都是鬼子話——林不想懂,根本不想聽,她隻是推著自己的那一
大堆行李,慢慢地走著。
這裏就是美國嗎?我怎麽一點也沒有到了一個新地方的興奮感覺呢?我不喜歡這裏,
那些鬼子話聽得真難受。
舊金山國際機場人真的很多,來自全世界的都很多,畢竟聞名天下的矽穀就在這附近,
而且還有不少來加洲旅遊的人,到處是各種膚色的人流,說著各種不同的語言,和林同一
班機到的中國留學生,很快就在人流裏消失得不再看得出。
振作一點吧——畢竟是一個新的開始,畢竟伯克利是我一直很向往的學校,畢竟這裏
還有一直在等她的雷。
一隻手輕輕地接過了她手裏推的行李車,林微微抬起她有點糊裏糊塗眼睛——
看到的是雷充滿關切的眼睛。
林站定了,看著雷,雷也站住了腳步。
“累了吧。”雷關切地問。
林搖了搖頭,想了想,又糊裏糊塗地點了點頭,說:“是有點累,不是,是有點糊裏
糊塗的。”
雷溫柔地笑了笑,說:“時差過幾天就好的。”
“唔,”林點了點頭,“還有多遠?”
“不遠了,”雷說著溫柔地摟住了林,低聲說,“美國的路還可以,很快就到了。”
“唔,”林把頭埋在雷胸前——她實在是累得有點糊裏糊塗了,不然即使知道是在美
國,她也會不好意思的,“不喜歡這裏。”
“你不是也說過伯克利很美的嗎?”雷抱著林,低聲地安慰她,“過一段日子就習慣
了的。”
林點了點頭,抬頭看著雷說:“噢,忘了,蕭和李問候你。”
“噢,謝謝他們了,”雷微笑著在林的臉上親了一下,“走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過幾天我帶你到處逛逛,熟悉熟悉環境。”
“噢,我們怎麽去啊,”林從雷的懷抱裏站了起來,看著他問,“還坐飛機嗎?我是
再也不想坐了。”
“嗬嗬,小姑娘,我記得你的地理學得很好的嗎?”雷把手放在林的額頭上按了一下,
笑著說,“也沒發燒嗎?從舊金山到伯克利多遠啊?要坐飛機。”
林費力地把腦袋開動了起來,想了想,自己也笑了——可不是嗎,她搖了搖頭,不好
意思地說:“啊,我實在糊塗了。”
“走吧,”雷右手推著林的行李,左手攬著林,邊走邊說,“你媽媽可夠替你想得周
到的,比我來的時候行李多了那麽多。”
“你要是推不動,我來幫你好了。”
“啊,那倒不必。”
“我倒是擔心這麽多東西怎麽拿到學校去——怎麽說也還有好長的路呢?”
“噢,我自己開車來的,沒問題。”
“噢,我又忘了,美國是私家車的王國。”林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這個東西還留在
中國呢。”
雷笑了笑,把林帶到停車的地方,先打開車門,讓林坐進去,然後把行李在後備廂裏
放好,又推著空車回去回去放好。
林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好象過了很久,才糊裏糊塗聽到開車門的聲音,她勉強睜
開眼睛,看了看,是雷,嘟嘟囔囔說了一句:“你跑到哪裏去了,那麽長時間才回來啊,
行李車要放到那麽遠啊。”
“小姑娘,我才走了兩分鍾啊,”雷笑著隔座在林的臉上親了一下,“怎麽就長了。”
“噢,那是我睡著了。”林嘟嘟囔囔地說著,又閉上了眼睛。
“睡吧。”雷溫柔地說了一句,替林綁好安全帶,發動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