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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慕戀第四章:青春

(2007-03-26 09:04:30) 下一個

   第四章 青春
  1810年,雖然是典型的南歐地中海式天氣,早春的雅典還有一些涼意,不過已
經開始溫暖了。
  天空是碧藍碧藍的——明淨而無霧,陽光很燦爛也很溫和,比起霧都倫敦,這種天
氣要可愛得多了。遠處,碧藍的天和碧藍的愛琴海在目之極交接到了一起,任你目力再
好也分不出哪個是天、哪個是海。
  ——如果說殘冬的落葉蕭疏使得希臘此時不如其他時節美麗,那麽在這蘇尼阿的懸
崖上卻是個例外,這裏,除了那波塞冬神白色的大理石雕像,所有的隻是光禿禿的深黛
色懸崖礁石,隻是愛琴海的拍岸浪花撞擊這些懸崖礁石時發出的碎響和那四散飛濺的白
沫。
  海真是了不起,別看近處驚濤拍岸、向遠處看去,卻是陽光下一匹閃光的藍緞——
這東方的織品,會變幻反映太陽金色的光芒。
  年輕的梅爾本來靜靜地站在這裏,嚼著青橄欖,可是海浪湧動了他的靈感,他掏出
紙筆飛快地開始寫著——他是個英國男爵,還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今年才不過22歲,
可是他的名氣卻已經不完全是美名,他19歲那年在劍橋就讀時發表了短歌集《閑庭信
步》,於是就有人開始誇他“英倫上空升起的一顆新星”,有人罵他“寫的不是東西,
奉勸此人乘早放棄寫詩這行”。年少桀驁的他立刻寫了《述評的述評》回擊,加上他言
行肆無忌憚——行為上也有點放縱,惹了不少緋聞,所以幹脆離開英倫,到東方遊曆去
也。
  凡是去東方遊曆的,盡管可能到不了印度和中國,但凡是有一點教養的人,誰又會
不去希臘呢?梅爾當然也不能例外,從西班牙、葡萄牙一路遊到希臘:當他在希臘參觀
過巴台農的雅典娜女神廟和雅典衛城,當他登上奧林匹斯山,當他瞻仰過荒頹的古城得
爾非,他心中真的產生了一種近乎朝聖般的感覺。
  他寫了一段——這是他一路走一路寫的遊記,他把它們定名為《逐日記旅》——停
下筆,低聲誦讀了一遍,寫得真差,一把揉了,遠遠地向大海拋去。
  目光追隨著紙團劃出的白色弧線,最後定格在海麵上。
  “愛琴海......愛琴海......”正是在愛琴海上,有古代薩拉密斯海戰;正是在愛
琴海上,伊阿宋登上阿爾戈號;正是在愛琴海上,十萬健兒為了希臘的榮辱登上戰船駛
向特洛伊的海岸......
  愛琴海、希臘;阿提卡半島、雅典,古往今來,多少名王勇士,多少哲人學者,都
足跡踏遍了這裏的山山水水,把他們傳奇的事跡和奔放的思想向世界撒播。
  希臘啊愛琴文明,這大海邊的熱土一方,是赫拉克勒斯與特修斯、是海倫與伊非革
涅亞、是阿喀硫斯與奧德修斯的故鄉,是斯巴達勇士的故鄉,是荷馬、品達和他們的繆
斯、是亞裏士多德、伊壁玖魯和傳世哲學誕生的地方。
  梅爾極目遠望,仿佛看到了——薩拉密斯的海戰、馬拉鬆平原躍馬橫刀的米阿帝阿
底斯、溫泉關慷慨戰死的裏奧尼達和三百勇士,仿佛看到了彈唱的奧非斯、高歌的薩佛、
狂醉的阿那克瑞翁,仿佛看到了激辯的蘇格拉底、冷笑的迪奧泥金,仿佛看到了不可一
世的太陽之子亞曆山大大帝......
  但現在一切都喑啞了,羅馬、東羅馬、奧斯曼土耳其......一個接一個的統治者,
偉大英雄的後代全部做了奴隸——豈不羞死他們的祖先。
  古往今來的萬千思緒讓梅爾心潮起伏,他迅速地掏出紙筆,筆尖在紙的上方停留了
一下,開始滑動:
  “希臘群島啊,美麗的希臘的群島
     熱情的薩佛在這裏唱過戀歌
   在這裏、戰爭與和平的藝術並興
     迪洛島崛起、阿波羅躍出海麵
   永恒的夏天還把海島鍍成金
   可是除了太陽,一切都已消沉
  
   開奧的繆斯和迪奧的繆斯
       原在......”
  “咦,怎麽有人在這裏呀?”清脆的一句希臘語。
  身後傳來的這句不合時宜的話把他的萬千詩情一下子全趕跑了,讓他一下子就從縱
橫古今回到了現在,他一心的惱怒。
  他霍地站了起來,轉過身,用氣惱的目光看著來人——他本來還是很在乎自己的紳
士風度的,但現在一腔詩興全被打跑讓他氣惱得顧不上了。
  ——哦,是個女孩、很小的十六、七歲的女孩。
  “小姐,這裏是您家的後院還是您家從土耳其蘇丹那兒買來的私產?”他沒好氣地
說,因為對方是個小女孩,他已經把更刻薄的嘲諷收了回來。
  女孩本來是皺眉蹙額、一副不高興的樣子,聽他這麽一反問,倒覺得是自己鹵莽了
臉不由微微紅了。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隻是比較喜歡一個人站在這兒看海,不喜歡
有別人打擾。”
  “打擾?!”梅爾沒好氣地笑了笑,這小姑娘有沒有弄錯啊,誰打擾了誰呀,“是
啊,我也很不喜歡被人打擾的——不過好吧,您不喜歡被人打擾,我走,小姐請便。”
  一腔心緒沒來由被這個小丫頭攪了,再呆下去也沒什麽意思,梅爾說完,拔腿就往
回走。
  “等一下,”是那個女孩的聲音,不過這回她用的居然是英語,是很純正的英語,
“我想我認識您——蒙羅男爵。”
  梅爾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地站住了,盡管他在哈羅公學和劍橋大學都算得上是大名
鼎鼎,但這兒是希臘呀,而那個女孩,雖然她英語說得很地道,但顯然,她是個希臘人。
  “小姐,”他停住腳步,轉過身,問,“我認識您?”
  她是個對他來說帶著異國情調的東方美少女,的確很美,屬於那種你見了不會忘記
的類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會,不、他不認識她。
  “不,”女孩按希臘習慣點了點頭,立刻又意識到對方是個外國人,就搖了搖頭,
”幾年前,哥哥在劍橋讀書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過那裏,在那裏,我讀過你的《閑庭信
步》,遠遠地見過你一次。”
  啊,原來還是劍橋校友的妹妹——那大概是1807年的事情了吧,那會兒,這小
女孩不過十二、三歲吧。
  “我喜歡您寫的詩,我哥哥也喜歡,”女孩接著說,由於忽然見到這麽一位自己喜
歡的年輕詩人,她深黑色的眼眸裏有一絲興奮的光彩,“那時,你在劍橋,可是大名鼎
鼎的。”
  “小姐過獎了,應該是臭名遠揚吧。”梅爾自嘲地笑了笑——他這麽笑的時候,右
唇角會不自覺地微微往上揚,顯得說不出的倨傲。
  “奧,原來男爵閣下還是很在乎那些禦用文人的吠叫的呀——如果他們不那麽胡亂
說話,他們怎麽養活自己啊?”
  ——哈,象我自己在說話,這小丫頭居然也擅長此道。
  “我怎麽會在乎他們的話?”
  “不在乎?!閣下不是還專門為他們寫了《述評的述評》嗎?罵得那麽痛快淋漓,
還說不在乎?”
  梅爾搖了搖頭——好靈牙利齒的女孩:“噢,吠叫得多了,會減少我的讀者啊,所
以還是要還擊還擊的。”
  “不會,”女孩微微一笑,“有眼力的讀者自己選擇喜歡的文字,不聽那些文學評
論家的話。”
  ——想不到在這個異國的海岸,會遇上如此一個年輕的女孩,如此賞識自己的文字,
連梅爾,一向自稱寵辱不驚的梅爾,也不禁大起知遇之感。
  “噢,看來是我打擾了閣下的清興,”女孩又笑了笑,說,“那麽對不起,我這就
走——等您快點多寫些好詩,我們好拜讀啊。”
  女孩看了看梅爾,根本不等梅爾的反應,轉身就走。
  當她和梅爾擦肩而過時,梅爾聞到一陣極清淡的發香,海風吹起女孩幾絲沒被綰住
的發絲,拂過梅爾的臉、癢癢的。
  很可愛的女孩,盡管也算是個藍襪子,梅爾轉過身,看著女孩輕盈的身子在礁石間
穿行、時隱時現——象古希臘傳說裏水澤山林的仙女。
  她是個希臘人,盡管她穿的是法式的衣服——可能她經常到西歐旅行吧,她應該是
屬於非常美麗的女孩,絕對東南歐女子的晶瑩精致,而且盡管她也算是個藍襪子,和那
些英國上流社會的才女們可截然不同:她是很純粹的樣子——梅爾不十分恭維那些才女
以前交往過不少,有的還差點讓他悔斷了腸子。
  水澤山林仙女隱沒了......
  梅爾再次走到崖岸邊,那片純淨透明的藍色從他腦海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個深邃
的藍——大海本身。
  “世世代代受奴役的人們、你們可知
   自由要用什麽去換取?!
   ......
  ”
  在這裏他開始了他《逐日記旅》裏最著名的篇章:希臘!
 ......
  第二天也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地中海式氣候的好處就是陽光充足,既明朗卻又不
過分幹燥。
  由於昨晚寫得太晚,梅爾起的也有點晚——快到中午才起來。
  不過他還是照例去了他的靈感聖地——蘇尼阿,隻要在雅典在阿提卡呆一天,他都
會去一次的蘇尼阿。
  巧合的,他又看見了那片明淨的藍色——她在看海,佇立在崖岸上,銀灰色的長裙
被風吹著,打著一個一個的褶,而被海風吹得有點亂的褐色頭發,散發也在風中一揚一
揚。
  仿佛消失了的古代希臘美人的靈魂,梅爾暗暗讚歎。
  女孩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過頭看見梅爾,笑了。
  好明媚燦爛的笑顏,見貫了英國上流社會女子的矯柔造作,這個女孩,真的是太天
然了。
  梅爾也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又指了自己,說:“梅爾.蒙羅,我喜歡朋友們都喊我
梅爾。”
  “奧若拉.海德克內斯,”女孩也指了指自己,“不管是不是朋友,我都希望別人喊
我奧若拉。”
  “黎明女神?!”梅爾笑說了一句,原來她是海德克內斯家族的千金,希臘有數的
名門的女兒啊。
  “隻是名字相同,倒叫男爵閣下見笑了。”奧若拉不好意思地說。
  “男爵閣下,多討厭的稱呼,不是說管我叫梅爾的嗎?”
  “這麽說,您是認同我作您的朋友了”——奧若拉這麽說的時候,梅爾注意到她的
眼睛忽閃了一下和那沒忍住的笑意。
  人總是喜歡被認同、被稱讚、被賞識的,梅爾豈能例外,如果說奧若拉的美麗明粹
還不足以打動他的話,那麽她對他的文字以及文字本身的欽慕——可貴的是這欽慕的確
發自內心,絕無半點浮飾——已足以讓他感動了。
  英國有不少所謂的才女,裝模做樣喜愛文字,評論文藝,其實目的不過是吸引別人
的注意,當文藝沙龍的浪漫女主人或者嫁個如意郎君,梅爾見慣了這種華而不實的女人,
但這個奧若拉可不是這樣,給他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你真的那麽喜歡這個懸崖?”梅爾自覺地就把對奧若拉的稱呼由“您”換成了“
你”,說著他走過去和奧若拉並肩而立地看著海。
  “恩,”奧若拉點了點頭,“隻要有空,我每天都來——啊,前一段日子我到伯羅奔尼
撒去了。”她說著,臉紅了紅,因為她今天來得比往常都早,她希望能碰到她欽慕的詩
人,“你看,從這裏望愛琴海,它有時象個發怒的暴君,有時象個沉靜的老人,有時又
象頑皮的象個小孩子,每次這麽看海,感覺都會不一樣的。”奧若拉用手指著海,語氣
和目光中漸漸地充滿了興奮和激動。
  “尤其是在這兒看愛琴海,常常讓我想起那些曾經在這裏看過海的人,那種感覺就
象是我和他們在一起。”
  梅爾沒有看愛琴海,他看著奧若拉——她的目光交織著熾烈的興奮與遠古的迷茫,
而她對愛琴海的感覺居然和他自己是那麽相象。
  奧若拉,你可是鍾靈毓秀希臘地所天造地設的精靈?!
 ......
  從那一天開始,時間在流逝......梅爾原定的離開希臘前去伊斯坦布爾的日子在一
天天往後順延,光陰在他與奧若拉一次次看海、談詩、出遊和縱論古今之間,變得越來
越短暫了。
  有時候,他們會站在這他們的蘇尼阿聖地,一言不發看一整天的海;有時候,她會
穿上男裝和他一起策馬狂奔;有時候,他們會一起憑吊雅典的衛城、發古往今來盛衰榮
辱的憂思......
  也有的時候,他們會爭吵,為了一個什麽問題都能吵得互不容讓,但爭著爭著又仿
佛在哪裏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就會抬頭相視一笑。
  這時她會覺得他笑得有幾分孩子氣,而他更是時時常常覺得她就是一個孩子——尤
其是當她在海灘上用沙子造他們的城堡的時候,他覺得她不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而是一
個七歲的孩子。
  他們幾乎是這個世界的兩個精靈、兩個詩魂,兩個還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愛上她了嗎?她又愛上他可嗎?不知道,他們都不去想這個問題,隻是
就這麽快快樂樂、自自然然地在一起,他們的言行舉止也絕對不是情人之間的那種。
  目光可能是熾熱的、言語可能是親切的,但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情人的甜言蜜語和
深情擁抱。
  或許他們真的是精靈世界在與這個現實時空交錯時,不小心滑落到這個世界的一雙
精靈,在漫漫人世間流蕩多年後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唯一的例外是——
  奧若拉不記得,從什麽時候起,梅爾會把她的雙手握住,並抽出她的食指,輕輕地
用自己的唇觸碰她的指尖,還時時要抱怨一回:“恩,好長好利的指甲,要把我的嘴唇
都戳破了。”
  “活該,是我自己要伸上去的麽?”奧若拉總是這麽帶笑地回答。
  但很快她自己都奇怪自己不再留修剪得很好看的長指甲,而是養成了每隔一天就剪
指甲的習慣。
  梅爾更是仿佛回到了他十七、八歲的年紀,那時的他,雖然由於童年的不幸遭遇而
性格有些孤傲偏激,但卻是一個雖然飛揚還是十分純真的少年,絕不是現在人們眼裏那
個幾分偏執幾分浮行的浪子。
  他還很年輕,可是卻已經經曆過無父孤兒的慘痛,經曆過愛情的背叛、上流社會的
虛假和文人的相輕,而這一次旅行,更讓他看夠了下層的痛苦、戰爭的創傷和異族壓迫
的苦難......
  血還是年輕鬥士的血,心還是年輕詩人的心,但他的性格真的有一些桀驁不馴而憤
世疾俗了。
  奧若拉,遇到你我仿佛找回了我自己——象我自己在那首《我願做個快樂的孩子》
那首詩中寫的一樣。
  奧若拉,是否是你給我服用了美狄亞的靈藥?
  他甚至開始成為海德克內斯府上的常客,奧若拉的母親早逝,父親作為自由希臘運
動與西方的主要聯係人,一般在法國,家中主事的是奧若拉的大哥,曾經和梅爾在一個
學校讀書可惜不是同係的艾俄羅斯.海德克內斯。
  他也十分喜歡梅爾和他的詩。
  她家後麵有一個後園——一個東方風味、更東方一些,幾百年前由馬可波羅引進的
中國式樣的園子。
  梅爾喜歡中國的綠茶和武夷紅茶,自然對這種精巧而纖秀的庭院也不陌生,每當他
與她攜手在這個小園子裏漫步,他們會不由自主談起亞洲人古怪的哲學。
  “象他們的綠茶一樣,”梅爾笑著說,“美好、清香,而且先苦後甜,回味無窮。”
  “你們英國人喲,從中國引進了茶以後好象就沒那麽愛喝咖啡了呢?”奧若拉怪怪
地笑了笑,“其實,茶和你們西歐人的脾胃很不相適宜的。”
  “嘔,這還有講究,”梅爾饒有興趣靠在涼亭的柱子上,側頭看著奧若拉,笑說,
“悉聽高見。”
  “據說亞洲人,尤其是中國人,個性是很淡泊的,所以他們才和綠茶相配合,至於
你們西歐人,不管是拉丁的、條頓的,成天就知道殺人打仗,哪兒配喝茶,倒是不加糖
不加奶的黑咖啡和你們相象,專門叫別人受苦。”
  “好厲害,”梅爾喜歡奧若拉的活潑率直,隻是這鋒利的言辭,有時候真象他自己
“連我也包括了。”
  “當然了,你在英國時和人家爭吵得還少啦,口誅筆伐不也是一樣的麽?”奧若拉
毫不示弱。
  “恩,領教了。”
  “梅爾?”
  “恩?!”
  “以後你還是少和他們爭這些個是非了吧,這樣當然會打擊別人,可更會傷害你自
己呀。”奧若拉看著梅爾,關心地說,“何況那些禦用文人們,臉皮總是要厚一些的,
你也不見得擊傷得了他們。”
  梅爾的臉色變得有點蒼白,他把目光從奧若拉臉上移開,直直地看著遠處,聲音很
低沉地說:“奧若拉,我不能,不能不說、不做、不寫,我承認你說的有道理,可也許
我生來就是叛逆,在現在這個情況,我沒法不反抗,反抗暴政、反抗虛假、反抗陳規陋
俗——我不僅要寫,要說,有機會我還要自己去做,奧若拉,如果我活到六十歲還一事
無成,我會羞死,如果我隻活三十六歲就歌盡而亡,我死而無憾。”
    奧若拉看著梅爾、梅爾蒼白的臉、專注的神情——一種激蕩的感情傳遍她全身,眼
前這個年輕男子,原來她隻是欽慕他的文字、他的才華、他的不拘於世和他天馬行空般
的想象力,在這一刻,她才看到了他的另一麵,他冷嘲熱諷外表下那顆激烈跳蕩的心和
那滿腔的赤誠——對於理解這樣一種感情,十七歲或許還太年輕,但奧若拉生長的希臘
那長期被奴役的命運使她對這種沉痛的感情有十分的共鳴——她看到了他桀傲靈魂的深
處……
    “怎麽了、奧若拉?”好久沒有聽到奧若拉說話,梅爾側過頭看著正怔怔看著他的
奧若拉問,“不是我說的嚇著你了吧?”——小姑娘們可是不大喜歡談論生啊死啊這麽
沉重的話題的。
    “沒有,”奧若拉笑了笑,說,“你也認為叛逆是缺點嗎?”
    “不好說,暴君和上帝認為是——順民們也認為是。”
    “啊,有點缺點也好,”奧若拉為了緩和一下沉重的氣氛,故意笑著說,“免得你
太完美,太完美了是不會長久的——上帝可是很公平的。”
    “是嗎?”梅爾看著奧若拉,她可真美,尤其是那雙大大的黑眼睛,好象閃亮的夜
星——如果夜幕變成白色而星星反而是黑色的話,“上帝已經不公平了,他把你就造得
十分完美呀,你看你,又美麗、又聰明、又善良、還富有,鮑西亞那些個一百倍、一千
倍、一萬倍的渴望,你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
    這本來是帶著點玩笑的恭維話,但梅爾卻奇怪地看到奧若拉那本來帶著笑意的臉色
沉了起來。
    “不、我不完美,”奧若拉用和她的年齡、她的躍動的青春不相稱的沉痛聲音和表
情說,“我沒有祖國——”
    如果說剛才梅爾的話已經讓奧若拉看到了他品質裏的另一麵的話,奧若拉的話就更
讓梅爾驚訝了——尤其是她說話時聲音與表情的沉重。
    “那婦人在血淚裏狂笑
        嗬,我終於殺你複了仇
     普裏阿莫斯會預言的女兒在合眼前抽搐
       宙斯啊,為何不讓我與父兄一起戰死城頭。”
    “誰寫的詩?”好濃重的感情,熾烈得讓人心碎的那種,是誰的大手筆。
    “我、我寫的長詩《卡珊德拉》的一節。”
    “奧若拉……”梅爾輕呼了一聲,不太相信地看著奧若拉——這麽濃重的感情,這
麽強烈的國仇民族恨的感覺,會出自這麽個十七歲的女孩?!雖說她的父兄皆是自由希
臘的領導,但她畢竟才十七歲啊?年輕的她、美麗的她、活潑的她、又是內心深處熾烈
奔放的她,她的這種感覺,十七歲時,他自己沒有過,“奧若拉,假以時日,你肯定大
放異彩。”
    “希臘曾經大放異彩,現在又怎麽樣呢?亞裏士多德和裏奧尼達的後代不是一直在
當奴隸嗎?!”
    “奧若拉……”梅爾讚歎地凝視著奧若拉的黑眼睛——那裏正有怒火在燃燒,“你
真是斯巴達族人的女兒。”
    希臘與羅馬,曾經最偉大最輝煌的史跡、埃及與巴比倫,曾經最燦爛最光彩的文明
而今,這一切,都淪落了、完全地淪落了……
    梅爾感受著奧若拉心裏的感覺,良久才說:“奴役不會是永遠的,英國曾經有過、
法國也是,美國和拉美更是有過——奧若拉,如果大家一起努力,是可以看到自由、獨
立和平等的日子的。”
    “對啊,”奧若拉若有所思地說,“即使我們看不到,我們盡力了也就夠了。”
    “是啊,至少我們的後代可以看到,而且他們也不用因為他們的祖先是窩囊廢而蒙
羞的。”
    “還行……”
    奧若拉這句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讚歎的話讓梅爾一時摸不到頭腦:“什麽還行?”
    “啊……不完全象威廉同伴的後代。”
    “哈,小姐,”梅爾作勢行了一禮,“這大概是我所聽到的您的最大讚揚了吧。”
    奧若拉側過臉、看著梅爾,微微笑了笑。
    梅爾握住奧若拉的右手,舉起來,放到自己唇邊,在她的食指上輕輕吻了一下——
這是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了,他們並不想深究彼此怎麽想對方又怎麽為對方所想:朋
友、兄妹、知己、還是情人……
    或許都不是、或許都有,他們隻交心而不交形。
    一場嚴肅的話題討論結束了,他們都不再說話,就這麽靜靜地攜手站著,看一輪沉
甸甸的紅日向西墜落……
 ……
    當然、年輕的心有時沉重、自然也有時輕鬆。
    真正的春天到了,陽光越發溫柔,樹綠了、草長了、花開了、鳥唱了……脫下冬衣
人也舒爽了許多。
    四月的陽光暖暖地照在愛琴海上,海也變得如陽光一樣溫柔了起來,沒有強烈的海
風,沒有狂濤怒浪,隻是一波一波的海水輕輕地拍著海灘。
    梅爾和奧若拉懶懶散散地躺在海灘上,有一搭沒一搭胡說著希臘神話。
    “梅爾?”
    “恩?!”
    “希臘諸神你最喜歡誰?”
    “雅典娜、阿爾特密斯……恩,還是奧若拉(注:黎明女神)最好,你呢?”
    這種變相的恭維奧若拉不吃,她衝梅爾“哼”了一聲,才說:“雅典娜?!不,還
是最喜歡阿波羅,多好啊,光明之神、生命之神、詩歌文藝之神,多好啊……”
    她用手蓋在自己臉上,阿波羅的點點光輝剛好從指縫裏灑落。
    “恩……要是阿波羅突然從雲端裏跳出來,那可就麻煩了。”梅爾看著奧若拉,壞
壞地一笑。
    “為什麽?”奧若拉好奇地問。
    “他要是帶走我們的奧若拉小妹子,那我可不答應。”
    “希臘諸神都睡著了,”奧若拉歎惜了一聲,說,“再說,我會向達夫妮那樣拒絕
他的。”
    “達夫妮?”梅爾又壞壞地笑了笑,看著奧若拉,低聲說,“還是象瑪爾帕斯比較
好”
(注:達夫妮與瑪爾帕斯是希臘神話裏兩個拒絕阿波羅求愛的少女,但結局不同,達夫
妮為了拒絕阿波羅,求父親河神把她變成一棵月桂樹,而瑪爾帕斯嫁給了人間英雄伊達
斯。)
    “瑪爾帕斯?”奧若拉重複了一遍,“有什麽不同?”
    “當然有了,達夫妮不得已變成了樹,瑪爾帕斯……”
    “哼!”奧若拉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看梅爾,瑪爾帕斯,什麽意思——她的臉
紅了。
    “瑪爾帕斯還很幸福地活著。”梅爾也很懊喪自己的出口孟浪,趕快轉換了原來的
下半句——要是能做你的伊達斯真的是很幸福的,當年的瑪爾帕斯一定也象你一樣美麗
聰慧吧,不然九重天上的阿波羅怎麽會對她傾心,唉,可惜,我梅爾是個浪子,班配不
了你的純粹。
    ——梅爾,你願意做我的伊達斯麽?當然不會,你的心誌在四方,又怎麽會記掛我
一個小小的希臘女子,或許,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可願意,我又可拋得下希臘,故土、
家人呢?
    兩人心中幾乎轉著同樣的心事,卻誰也不說話,誰也不看誰,就那麽靜靜地、靜靜
地躺在海灘上。
    許久,還是梅爾先開了口:“生氣了?”
    “怎麽會?”
    “那怎麽不理我了?!”
    “恩——我在想——”奧若拉含含糊糊地說。
    “想什麽?”
    “想——”奧若拉眼波一轉,“荷馬真是偉大。”
    “那當然了。”梅爾極度讚歎地說,“就是有些人討厭,總要去考據考據是不是真
的有個特洛伊,是不是真的打過特洛伊之戰。”
    “曆史評論家麽,你不讓他們考據這個,他們憑什麽吃飯?”
    “奧若拉……” 
    “恩……”
    “你有時候說話真的就像我自己在說。”
    “噢,那是近墨者黑,跟你學壞了。”
    “小丫頭,”梅爾伸出手,在奧若拉的腦袋上輕輕地一拍。
    “打我——”奧若拉低聲地叫道,“打傻了你負責?!”
    “沒問題,包養一輩子。”梅爾歡娛地說。
    奧若拉故意生氣地“哼”了一聲,站了起來,又把梅爾也拉了起來:“懶鬼加壞種
起來,讓我揍你一頓,揍壞了,我也包養一輩子。”
    “是嗎?那我可有福了,”梅爾故做詭異地一笑,“那我可有福了,現在就申請你
包養我一輩子。”
    ——奧若拉怔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梅爾雖然英俊瀟灑、風度翩翩、才華橫溢,但
卻有一個極大的缺陷——他的先天跛足。
    “對、對不起,”他是不是很忌諱這個,奧若拉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是故意
的。”
    “傻奧若拉,”梅爾笑著握住奧若拉的手,“要是真的在乎,這二十多年,氣都該
氣死了——再說,能用來換你養我一輩子,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不用忙碌、也不
用和那般人吵架,還——”
    看梅爾故意不說了,奧若拉笑問:“還什麽?”
    “還——得美人香草風流呀。”
    “還——是個壞種。”奧若拉輕輕地跺了跺腳,甩甩手想掙開梅爾的手,沒想到梅
爾反而握得更緊了。
    梅爾趕快換了一個話題:“哎,明天我下午再去找你,明天上午想到撒拉密斯灣去
遊泳,我老實了一個冬天了。”
    “什麽!”奧若拉驚得花容失色,“海裏啊,很危險的,別去了。”
    “我是遊泳高手呢!”梅爾自豪地說,“回頭我還想橫渡達達尼爾海峽呢!”
    “不要啦,海裏風浪那麽大的。”
    “就去。”梅爾也象個孩子一樣賭氣起來,“其實真的沒什麽,我肯定不會遊得太
遠的。”
    奧若拉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說:“那——那我也去好了。”
    “你、你又不會遊泳,去做什麽呀?”
  奧若拉固執地說:“我不會遊泳,不過可以在岸上等你呀。”
  “恩,好吧。”梅爾笑了笑,又做了一個他的習慣動作——拿起奧若拉的手,吻她
食指指尖,“有希洛在岸上等待,利安德爾會遊得很快的。”
  “不要——”利安德爾在海中溺水身亡、希洛為此投海而死,這個悲情傳說在希臘
千秋流傳,這比喻是這麽不吉祥,奧若拉都顧不上反對梅爾的寓意了,隻是急急地說:
“不許說這個。”
  “好吧、好吧,”梅爾笑著說,“我的奧若拉說不說就不說——明天上午九點,我
到你家門口等接你。”
 ……
  夜很寧靜、梅爾靜靜的地站在他寄住的寓所的園子裏,今晚的他,想不出任何記遊
的詩句,因為他的心已經被一雙秋水明眸占據了。
  奧若拉……你可是天地造化的精靈,你可是步下凡塵的六翼天使,你可是複活在今
世的阿爾忒密斯女神,你——你可會屬於我?!
  最初等邂逅相逢,他感激於她對他文字的賞識,也驚歎於絕美的純淨,然後他了解
到她的善良、她的可愛、她的聰明、她的才華,最後他見識到了她的內心——那熾熱的
感情、她的流淌的青春熱血一如他自己。
  的確很久以來,他不去想一個問題,但——
  回頭一望,我——已經愛上了你……
  “決沒有一位美神的千金
     擁有如你一般的魔力
   若飄逸水麵的樂音
     你絕美的聲音在我耳裏
   假如這聲音如此著魔
   使海水都無浪無波
     海波寧靜而閃亮
     慵懶的風如在夢鄉
 ……”
  月亮升起來了,潔白明鏡,一天的繁星鬥黯然失色,那月亮,可是我的奧若拉美麗
的容顏和更美麗的心靈?!
 ……
  第二天,他們來到比雷愛夫斯港的薩拉密斯灣的灣口,憑吊這兩千多年前的古海戰
戰場——在這裏,奧若拉的祖先曾經讓波斯王薛西斯的兩千艘戰艦沉沒。
  但是,現在呢?比雷愛夫斯依舊,薩拉密斯依舊,但波斯不再、自由的希臘不再,
有的隻是突厥異族的統治。
  “嗬,他們而今安在?還有你呢,
     我的祖國,在無聲的大地上
   英雄的頌歌如今已喑啞,
     那英雄的心也不再激蕩
   難道你一向莊嚴的豎琴
   竟至淪落到我的手裏彈弄?”
  奧若拉靜靜地坐在海灘上——她的心可不平靜,正擔心著不知遊弋在大海的哪個角
落的梅爾,達達尼爾的海灘曾經吞噬了希洛的愛人,現在,薩拉密斯的海看上去風平浪
靜,可是她的愛冒險的不拘一格的天才,她的愛劈波斬浪的梅爾,現在又在哪裏呢?
  他很久不在她的視線範圍內了,她好擔心。
  “梅爾喲,你知不知道,對我而言,你固然是個天地造化的精靈,是上天贈與我和
這個世界的奇特贈與,固然如你所說,身體不過是靈魂的載體,可是你不該這麽輕視生
命於風尖浪裏的呀。”
  她悠長地歎息了一聲,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海麵——大海呀,快把我的愛人還給我,
好嗎?
  當梅爾的身影最後出現在海灘上時,奧若拉簡直有奔過去擁抱他的衝動,但她沒有
她隻是很克製地站了起來,微笑著向他走過去。
  “好痛快啊,”梅爾開心地笑著說,“小丫頭,你真該學會遊泳。”
  “還說呢,遊了那麽長時間。”奧若拉噘了噘嘴說。
  “噢,”梅爾看著奧若拉,看出了她的耽心她的關切——他更開心了,跑過去,一
把拉住她的手就往海裏衝,“來吧,奧若拉,海不是那麽可怕的,它遠不你相象的溫柔
得多。”
  奧若拉緩了一下,被梅爾的手一掙,不由自主就隨著梅爾衝向了大海,任海水把她
的衣飾、她的長裙打濕,最後她幹脆解開束著的長發,讓一頭濃密的及膝褐色長發散下
來,一起喝著海水。
  走到齊腰深處,浮力行海波把奧若拉衝了一個趔趄,不諳水性的她輕呼了一聲,梅
爾趕快回過頭來,一把就緊緊地攬住她。
  兩個人都站住了。
  奧若拉緊緊地凝視著梅爾,梅爾也看著奧若拉,彼此都沒有了思想和言語,隻有——
愛如海潮,衝撞著他們把手的心堤。最終,這潮水變成了狂濤,衝破了所謂的矜持,他
張開雙臂,她撲向他,他的雙手用力地擁抱住了她,她的雙手緊緊地扣住了他的人。
  隔著濕冷的海水能感覺到彼此等體溫,聽到彼此劇烈的心跳。
  良久,梅爾附在奧若拉登耳邊:“奧拉,”他喃喃喊了一聲,省去了她名字裏的一
個音節,“我愛你……”
  奧拉聽到耳邊傳來梅爾的聲音,梅爾的話語,她激動地想哭,想哭……
  時光啊,你就此停住可好,就讓這一刻,成天長地久?!
  過了許久,奧拉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梅爾的眼睛——他的目光好熾烈,和她自己的
一樣,是的,他愛她、她也愛他,她看著他、他也在凝視她,同樣熾烈的目光仿佛可以
把他們都吞噬。
  梅爾微微低下了臉,他的臉和她的臉貼近了——她沒有低頭沒有回避,她在等,等
她人生的初吻——她會把這個,和她的情、她的愛,連同她的盟約、她的一生都交給眼
前這個叫梅爾.蒙羅的男人。
  可是,出乎奧拉意料的是,梅爾沒有吻她,而隻是象往常一樣,用顫抖的手抓住她
的手,抽出她的食指來,貼在他火燙的唇上。
  她有點驚異又有點失望地看著他,沒有說話,但目光卻在探詢為什麽?
  梅爾當然讀懂了奧拉登目光,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放鬆了緊緊擁抱著她的另一隻手
隻是抓住她的那隻手沒有放下。
  “唉,奧拉呀,我這個浮行浪子的唇早已觸碰過許多輕脂俗粉,早就變得汙濁不堪,
又怎麽配觸碰你冬雪般潔白的額頭和麵頰、秋水般明淨的雙眸眼波和晚霞般紅豔純粹的
唇。”
  梅爾想說這些,卻沒有說,但是奧拉也讀懂了他的苦笑和他的眼神——她想對他搖
搖頭,但最終沒有。
  我的驕傲的天才的梅爾,隻要你心中隻有我,我不在乎你那些在別人眼裏年少輕狂
的過去。
  梅爾還是沒說話,他長歎了一聲,拉開了和奧拉的距離,隻是牽著她的左手,牽著
她往回走。
  奧拉閉上眼睛、懶懶地跟著他。
  他們在海灘上又坐了一會,隻是彼此都不願意說話。
  他們相對無語,直到他送她回去——她還是裹著他的幹爽的外套,懶懶地靠在車箱
的一邊,他坐在另一邊,默默地看著她。
  “明天,我們去馬拉鬆平原,好嗎?”快到奧拉家時,梅爾輕聲地問。
  ——馬拉鬆,昨天希臘、自由希臘的另一個驕傲。
  奧拉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她心中有一點惶惑,坐在她邊上的那個男人,可以
不顧及昨天的一切,和她白首同心,同拓未來嗎?
  或許可以吧!但也隻能是或許,的確,梅爾曾經被——看樣子今後還會,由於他的
才華和他的獨特等人格魅力——上流社會的名門淑女們縈繞。
  可是她們能給他的,隻是幾句甜言蜜語和一具美麗軀殼,我、我可以給獻他的,是
一個和他一起飛的靈魂哪!這一點,他懂不懂?!
  到奧拉家門口,梅爾拉開車門,跳下來,又小心地扶下奧拉。
  奧拉想解開他的外衣還給他,梅爾搖了搖頭,輕輕替她更裹緊了一些,笑了笑,拉
開車門,跳了上去。
  “明天來接我,還是今天的時間。”奧拉終於開口了。
  梅爾笑著點了點頭——你終於說話了,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奧拉,你知道嗎?
今天的梅爾或許還是個浮行浪子,但為了你,我希望我可以淨化我自己。
  他隔著車窗看著奧拉的背影。
  奧拉也知道梅爾在望著她,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梅爾一會,最後微微笑了笑。
  梅爾也笑了笑,擺了擺手。
  直到奧拉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門裏,梅爾才緩緩收回目光,駕車回自己的寓所。
  第二天,梅爾早早就等候在奧拉家的門口,象所有身處熱戀中的情人一樣,他迫不
及待地想見到奧拉。
  可是奧拉卻一直不見出來——甚至過了他們約定的時間,梅爾還是沒有看見奧拉的
身影。
  “她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梅爾問自己,“不會吧,昨天後來她是有一點不高興的
樣子,不過她說‘明天來接我’時口氣象是已經不在乎了呀,那......”
  女孩子可能時間概念就是差一點,何況還是個希臘女孩——她們說喝口水的工夫,
你會等得心急火燎。
  梅爾微笑著搖了搖頭——奧拉一般都是很守時的,不過這也難說呀,我還是再等一
會,不要急著去打門的好。
  他看著奧拉的家門,回憶著昨天在大海裏兩人的緊緊擁抱,仿佛還回憶得起那激動
的感覺,奧拉,可愛的奧拉......
  梅爾是個非常理想主義的人,他天賦絕頂、才華橫溢、見解獨到,而且的確是風度
翩翩的美少年、他的人格魅力總是能吸引他周圍的人;可惜他的純淨的理想主義使得他
其實和那個社會是格格不入的,他對自由、平等與金色黎明的向往,他那由於對古往今
來偉大人物的景仰而變得有些向往悲劇英雄的心,無不滲透著他的理想主義,為了這些
他根本毫不在乎和他身處的社會碰撞——而奧拉,隻有奧拉,在她身上他看到了彌漫的
和他一樣的特質:才華橫溢、聰明穎悟和純淨的理想主義。
  她是他的知己——說實話,梅爾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承諾在變幻繽紛的世界裏保持
對奧拉的愛天長地久永不漂移,但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和她相愛時,有一點他是肯
定的:她會是他今生唯一的紅顏知己。
  就在梅爾亂七八糟胡思亂想的時候,奧拉的家門終於開了,梅爾喜出望外跳下車,
向奧拉走去。
  “等急了吧,有點事情耽誤了。”奧拉微笑著說。
  “你來了就好。”梅爾微微一笑,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就往過走。
  她的手怎麽那麽燙,梅爾吃了一驚:“你怎麽了,”他趕忙用右手在奧拉額頭上按
了一下:一樣燙得嚇人,“你病了。”
  “恩......”奧拉點了點頭,含糊地說,“有點發燒。”
  “哎呀,我該死,準是昨天拉你下海著涼了,”梅爾埋怨自己,又對奧拉說,“病
了怎麽還出來,不在家休息。”
  “想......”奧拉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嘟嘟囔囔地說,“想和你在一起。”
  “傻丫頭,”梅爾憐惜地一把橫抱起她,“你叫人跟我說一聲,我馬上就會過來陪
你的。”奧拉,你怎麽可以這麽傻?!“我送你回去躺著。”
  被梅爾橫抱在懷裏,奧拉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低聲地說,“快、放我下來,不、不
好意思的。”
  “管不了那麽多了,”梅爾一邊回答一邊大步向她家走去,還不忘記低下頭對奧拉
輕聲說,“快閉上眼睛休息,不許再說話了。”
  “恩......”奧拉含含糊糊應了一聲,又迷迷糊糊看了梅爾一眼,把頭往梅爾身前一
靠,閉上了眼睛——頭好暈,不過,在愛人懷抱裏的感覺,多好,多幸福啊。
  奧拉握著梅爾的手,靜靜地睡著了。
  梅爾在一邊坐著,呆呆地看著她,思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這困惑就是他們一
直在回避的一個問題:
  他和她的將來,該怎麽辦?
  他愛她、她更愛他,幾乎是一見鍾情的,但一直以來,他們回避這個“愛”字,就
是因為一些無法避免的現實問題,可是當昨天他們在大海的懷抱中嬉戲時,他們終於拋
開一切顧慮緊緊相擁了:愛這種情感本來就是既如春風秋水又似狂濤巨浪的,你怎麽抵
製得住?
  既然愛了奧拉,就絕對不是一次感情的戲弄、不是過了就可以忘了的。但奧拉和他
——他們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呀,又怎麽在一起,一生一世呢?
  感情想讓梅爾回答“可以”,但理智卻明白地告訴他“不可以”。
  昨夜他其實已經開始想這個惱人的問題了,隻是還不甚清晰,今天當病得昏昏沉沉
的奧拉不顧一切來找他時,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拖延,該有所決定了。
  留下來嗎?這不可能,他憑什麽留在希臘,在這異國的土地上,他又能做什麽——
為希臘爭取自由,現在看來根本時機未到,而且他一個英國人,又算作什麽?
  走、帶奧拉走,回英國,以他不拘一格的個性,這倒是個好主意,可奧拉又願意背
棄自己的父母族人和國家跟他走嗎?
  再說,他可以娶她嗎?他是英國人、她是希臘人,但這個無所謂,她是東正教的信
徒,而他算不上哪個門子裏的虔誠教徒——他被自己特有的古怪迷信困擾的時候更多,
但這個,他相信,奧拉也不會真正在乎的。
  關鍵是——要娶她,必須帶她回英國。
  在英國,他與他所屬的那個階層為了他的理想問題,是一定會發生激烈碰撞的——
他本來就是個盧梭的讀者,現在真正走過整個歐洲,看到了歐洲真實而悲哀的一麵,他
的決心更大了,而且他已經不再是以前嚐試抗爭時那個隻有浪漫主義的少年,戰鬥的信
念在他心裏已經日漸成熟。
  在這樣的環境裏,他如何保護得奧拉平安?的確,奧拉會幫他做的,因為他的理想
本來就是她的理想,但是奧拉與他不同,她畢竟是一個在純粹環境裏長大的純淨女孩,
怎麽知道這世風陰險、人情冷暖,又怎麽躲得開射向他和她的明槍暗箭。
  他不怕這個,他有鐵甲在身,但他能幫奧拉擋開一切嗎?在英國,除了他,奧拉就
是舉目無親,這孤單寂寞本來就夠她承受了,何況還要......
  再有——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浪漫成性的詩人,甚至不客氣地說還是個有點紈
絝作風的貴族,在雅典、在希臘,這片熱土和奧拉那如雅典娜和阿爾特密斯混合般的氣
息完全淨化了他,但一旦回到那個五光十色、繽紛陸離的英國,他還會這麽純淨嗎?會
不會有朝一日——經不起光與影的誘惑,愛上,或是迷戀上另一個女人,而負了奧拉一
片摯情呢?
  他和她那麽純粹的愛,又能否經得起時間、青春的流逝,和外麵物欲世界的一再打
擊和考驗呢?
  他不知道,他對奧拉有信心,但對自己沒信心——幾年前,與伊莎初戀的時候,他
還是個比現在純粹得多的少年,他那時就以為自己一生隻會有那一次戀情,隻會那一次
天長地久。伊莎早亡,他以為他不會再愛,會為她鎖情鎖心——但,事實上,他愛過的
次數可不少,天哪,這個事實真打擊自己。
  奧拉......唉。
  梅爾收回撒出去的思緒,目光又集中在奧拉臉上,由於發燒的緣故,奧拉的臉紅紅
的,這倒更為她添了幾分鮮豔——她平日裏雖然也明媚,但卻過於白淨了。
  梅爾的臉上浮過一個溫柔的笑,他低下頭,極輕極輕地在她紅紅的麵頰上碰了一下
——不是吻情人的那種,倒象是父親吻女兒,不不,不能這麽說,他也沒有當父親的經
驗,自己又是個從小失父的孤兒,還是象哥哥吻小妹子吧。
  “奧拉就象她的外表,鉛華不施,所有的美麗全是天然,她的熱情、她的才華、她
的快樂和悲傷,全部都是發自內心深處而沒有半點造作。”梅爾看著奧拉,又有點發呆
了。
  他承認,即使包括伊莎在內,都隻有奧拉一個女孩能喚起他內心裏如此明快而又熾
烈的感情,這與他以前那麽多所謂的激情是截然不同的,其實是因為在奧拉這裏,他找
到了他追尋已久的心靈的契合。
  離開她麽?
  他怎麽舍得?當他第一次擁抱她的時候,真的是就算天地在此刻傾覆他都不會在意
的;當奧拉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裏,他更是眼中、心中、思想中,隻有她奧拉一個。
  奧拉,是愛琴海的天地自然造化而成,是古老希臘文明培育而出,也是近代西歐文
化美好那一麵的繼承人,他從未見過奧拉這樣的女孩,是的,沒有任何女人能替代得了
奧拉。
  離開她,他會痛得刻骨銘心;他離開,她更會痛的銘心刻骨——與他自己相比,梅
爾也能感覺到,是奧拉愛他更熱烈。
  離開她、留下來、帶她走?
  梅爾問自己,怎麽做才對,對奧拉、對他最好。
  但直到奧拉漸漸燒退平靜,他打算離開她家回自己的寓所時,他都沒想出半點頭緒
來。
  “回去再好好考慮吧,”梅爾無可奈何歎息了一聲,輕輕地為奧拉撥了撥額前由於
出汗而貼在腦門上的亂發,又在她那由於微有汗意而越發顯得沁涼的額上輕輕地吻了一
下,看了她一會,才轉身走開。
  在門口他碰到了艾俄洛斯——他來時他不在,不過現在他好象專門在等他。
  “梅爾。”
  “噢,是艾俄洛斯啊,奧拉應該沒事了。”
  “恩,我知道,她感冒了。”
  “那我先回去了,過兩天再來看她。”
  “等一等,梅爾,”艾俄洛斯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請坐,我想和你聊聊。”
  梅爾略帶疑惑看了艾俄洛斯一眼,他們是劍橋同級,在劍橋時並不認識,現在由於
奧拉的關係反倒成了好友。他點了點頭,坐下了。
  “奧若拉愛你。”艾俄洛斯對梅爾說。
  梅爾略帶驕傲和幸福地微微一笑,說:“這我知道——嗬,我也愛她的。”
  “不過,你回答我,你能娶她,愛她一輩子麽?”艾俄洛斯看著梅爾,問,“還是
不過想就這麽愛一陣子。”
  這是梅爾正在揪心的問題,他沉默了,沒有輕率地回答。
  “你不用回答了,”艾俄洛斯歎了口氣,說,“你在猶豫這已經夠了。”
  “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還是去伊斯坦布爾吧。”艾俄洛斯毫不猶豫地說——昨天他問了
奧拉同樣的問題,奧拉斬釘截鐵地回答“可以”,但是今天,梅爾沒有,這說明他的心
並不肯定。
  “你在趕我走。”雖然自己也有過這種離開的想法,但被艾俄洛斯說了出來,梅爾
還是有一點惱怒的感覺,“為什麽?”
  “為了奧若拉,”艾俄洛斯停了一會,才接著說,“你知道嗎?奧若拉昨天求我放
她跟你走。”
  “這是奧拉說的?!”梅爾激動地問。
  “是的,奧若拉就是這麽說,但是我沒答應,”艾俄羅斯看著梅爾說,“說實話,我
挺欣賞你的,也並不想阻攔她,如果你真能給她幸福,我就算被父親責打、責罵也會放
她走的,但奧若拉是我唯一的妹子,我很愛她,何況父親不在,我得對她負一切責任——
梅爾,你知道嗎?奧若拉如果跟你走了,她就等於除了你一無所有了,如果你不能保證
對她的愛一絲不變,象她那麽年輕、那麽單純的女孩,你隻要有任何一點背叛愛情的行
為對她就是一種毀滅。”
  梅爾默默地點了點頭。
  艾俄羅斯接著說:“你當然可以說你永遠不背叛她,一輩子愛她,但是梅爾,你我
都是年輕男人,你戀愛過,我也戀愛過,我知道你每每一次愛上一個女人時都覺得可以
天長地久,但最後呢,還不是所有的諾言都打破了,你回答我的問題時在猶豫,說明你
自己也在想這個問題——是吧?”
  梅爾又默默點了點頭。
  艾俄羅斯也點了點頭,說:“至少你還是真心待奧若拉的——梅爾,我知道你和奧
若拉相愛遠在奧若拉對我說以前我就感覺到了,但是趁你愛她還沒有愛到失去理智。離
開她吧。的確,離開的話你們都會痛苦一陣,但總比將來愛情褪色,而且你又經不起誘
惑愛上別的女人時,你們之間的傷痛來得少一些。你我都知道,英國和希臘是截然不同
的,但是這些奧若拉是不知道的,她隻是在十三、四歲時去過英國一次,根本什麽概念
都沒有。
  “而且,你還有很多東西可以愛的——我不是指女人,是指你的理想,我相信你的
確有很遠大的抱負,你的詩、你的旅行、還有你的政治抱負......奧若拉雖然隻是個女孩
子,但她也同樣有,她愛文字、愛過去現在的各種知識,她還愛關心別人、幫助別人,
還有,我們家族都在做的事業——她現在就經常幫我做很多事——我不否認,隻要時機
成熟,我們、我們希臘人也要做翻天覆地的大事,這些都足以幫奧若拉平複你離開帶來
的傷痛。”
  艾俄羅斯看了看梅爾,梅爾正專注地聽著,就接著說:“甚至,將來有一天,你在
英國被哪個名門淑女馴成敗興丈夫的時候——嗬,我也不敢肯定會不會有那麽一天——
你還可以擁有一段你和奧若拉之間的美好回憶,怎麽說呢?用你們文人的話,叫柏拉圖
的戀情回憶吧。隻不過關於這些,我就不知道奧若拉會怎麽樣了,說實話,奧若拉為什
麽會愛上你我最清楚了,你的確是對奧若拉最有吸引力的那種男人,我隻好希望,奧若
拉將來能有機會遇到一個本國的比較不風流的你。”
  ——本國的、比較不風流的我?!——梅爾苦笑了一下,此刻的他,真的恨自己那
風流放蕩的個性,可惜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全改了這個毛病,這不是簡簡單單一個
承諾的問題,至於國籍,他想變成希臘人都不可能。
  艾俄羅斯不說話了,梅爾也沉默,他在思考艾俄羅斯的話——離開奧拉,多麽多麽
舍不得,奧拉是他的至愛、他的知己、他的瑰寶、他的女神——真的,是他的女神,他
的雅典娜、他的阿爾特密斯,奧拉最能與他的理想、他的感情、他的癡狂和專注共鳴,
但正如艾俄羅斯所說,他和她的感情,能經得起時間的衝刷、上流社會的棒擊、物欲、
甚至還有肉欲的誘惑嗎?他的心,能這麽堅定嗎?奧拉呢?奧拉或許可以,但他自己卻
實在難說。
  給奧拉在自己心裏保留永恒的時空,除了他誰也無法觸及的時空,隻有他自己時時
撫摩,但卻離開她——帶走皮革馬力翁的雕像卻留下真人——這,真的是對她對我最好
的嗎?
  “我不能再猶豫了,我舍不得奧拉,當然舍不得,”離開的想法在梅爾心頭開始占
據上風,梅爾開始感覺到自己心裏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痛楚仿佛心髒猛的一抽,就向
四周壓去,“可我總不能因為一時糊塗,在將來的日子裏傷害奧拉吧,唉......奧拉......
奧拉......”
  “好,我答應你。”梅爾站了起來,看著艾俄羅斯,一字一句地,咬著牙說,“明
天我還有點事情,後天收拾一下,大後天我就離開,我保證,在這三天裏,絕不來看奧
拉。”
  “那——如果奧若拉一意孤行要去找你呢?”
  “你就這麽不放心我?!你放心好了,我絕不會讓奧拉有機會跟我走的。”梅爾堅
決地說。說完,他一刻也不敢耽擱,咬咬牙,轉身就走——他很想再去看看奧拉的,可
惜他不能。
  艾俄羅斯看著他走了出去——這個梅爾,他是很欣賞的,妹子不能和他在一起,他
都覺得遺憾——他最知道、隻要梅爾說一聲“跟我走”,就可以讓奧若拉對他天長地久
但問題是,他不一定能對奧若拉天長地久。
  他對梅爾——從一個男子一個同樣在劍橋念過書的貴族青年的角度上講,比奧若拉
了解得更多一些,他對英國尤其是他也參合過的上流社會的了解也比隻是浮光掠影看過
一眼的奧若拉多得多。
  當然他也不想勉強梅爾留在希臘,或許如果他要求——不,是奧若拉要求,梅爾也
會留下的,但一來這對梅爾無異是折了他的翅膀,天鵝失去翅膀飛不起來和笨鵝有什麽
區別,奧若拉和梅爾都不會覺得幸福——而且,讓頑固的父親同意把女兒嫁給一個異教
徒,簡直比登天還難,結果呢?梅爾和奧若拉還是和現在一樣,要麽分開,要麽私奔到
英國去。
  艾俄羅斯歎了一口氣——以前在劍橋時他也不是沒愛過,他愛過一個家住在劍橋的
英國女孩,最後為了他深愛的希臘,他離開了她——好多年了,有時候想起來,他還是
會覺得難過,會不由自主地想“她現在好不好?”
 ......
  梅爾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匆匆忙忙把該做的積壓的事情全部做完,做好了離別的
準備。
  第三天,他靜靜地在寓所裏,把東西都收拾了——還是來時那幾件簡單的行李,明
天他就走了,走吧,艾俄羅斯說得對,走吧,快刀斬亂麻,一走就了。
  夕陽的餘暉漸漸染滿了整個天空,梅爾呆呆地坐在院子裏,——想去蘇尼阿,再看
一看他喜愛的地方,他和她相識的地方,他和她多次攜手看晚霞、星空、朝霞的地方,
那麽多次,他們在那裏一坐一夜的地方。
  可是他不能,他寧願今後再回憶裏尋找蘇尼阿。
  他就那麽癡癡呆呆地看著晚霞。
  “太陽落了、明天還會來歸
   生命消失了、卻不知能否輪回”
  這是奧拉的詩,有一天奧拉麵對夕陽,喃喃地誦讀的。
  輪回,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相信這個,東方的中國人和印度人也相信這個,唉,真
的要有輪回也好,來世就是一個彌補今世損失的機會,可是來世、來世就算有,又記得
什麽今世不也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前生和來世都不見得是有,天堂和地獄也不一定是真,人真真實實的,不就是這麽
一次、一輩子嗎?可這一生一世,他卻無法得到——不,是不敢去爭取得到他的最愛,
他最愛的奧拉。
  梅爾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隻小小的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唉,她還是來了,沒法這麽不打招呼就走了,也好,就這麽麵對麵做個了結吧,梅
爾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拉過手的主人,按她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病後初愈的奧拉臉色不大好,有點蒼白,不過精神還好,笑得也很開心,讓梅爾更
不忍心說了。
  “病還沒全好,怎麽就到處亂跑。”梅爾還是很關心奧拉的身體,略帶責備的說。
“再病了怎麽辦?”
  “你又不來看我,我隻好自己來看你了。“奧拉故意噘著嘴——她這個小樣子真可
愛,看得梅爾的心又是狠狠一痛。
  “你哥哥呢,怎麽也不管管你這個不聽話的妹子。”
  “哥哥當然不讓我出來的,不過他有好多事情,不可能天天看著我呀。”奧拉笑了
笑,原來她是偷偷跑出來的,“而且我的確好了呢!”
  “我送你回去,”梅爾不容置疑地說,——不說也好,現在送你回去,明天我就走
了,就......等你明天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不在雅典了。
  “我不、一個人在家好沒勁的。”奧拉固執搖了搖頭,象所有初戀少女一樣,自從
與梅爾相愛,她對他就有了幾分孩子氣的依戀,“梅爾、我們去大海邊看晚霞、看星空、
好不好?還來得及的。”
  她說著,走過去,握著梅爾的手,想把他拽起來。
  唉,奧拉、奧拉,你又何必如此呢?奧拉越是可愛越是親切的舉動,就越讓梅爾心
動心痛,可是他不能也不敢猶豫了——這是糊塗不得的時候。
  他從奧拉手裏抽回自己的手,又輕輕地按奧拉坐下。
  “明天我要走了,所以今晚想早一點休息。”他強作平靜地說。
  “走、去哪裏?”奧拉奇怪地問。
  “你忘了,我以前說過的,我還要去伊斯坦布爾的。”
  “那我也跟你去吧,我正想去看看是什麽人在欺負我們。”
  “胡鬧、土耳其那種地方,是小姑娘去的嗎?”
  “說得也是,哥哥說那裏特別亂,”奧拉一派單純地說,“那——那我在這裏等你
好了。”
  “不、不用了。”梅爾咬了咬牙,低下頭,不敢看奧拉的眼睛,“我、我決定從北
邊直接回英國了,我、我也該回去了。”
  “回......去......了?”奧拉看著梅爾——雖然看不到梅爾的目光——她的臉色刹那間
變得更蒼白了,她明白梅爾的意思,他要離開她、不回來了,“你、你不要我了?!”
  問得那麽直接、那麽赤裸裸,因為此刻的奧拉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梅爾點了點頭,沒說話。
  奧拉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的心神一片狂亂,根本無從思索,隻是一
個勁地在問自己,怎麽了、怎麽了、這是怎麽了、到底怎麽了?!
“你......你......你......”她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她哭了、沒有失聲痛哭,
隻是眼淚卻克製不住,簌簌地落著,“你、你不要走。”她終於說了心裏唯一的話。“你、
你留下來。”
  “奧拉......”梅爾抬起頭,看著奧拉,痛苦地喊了一聲,“這裏不是我的家呀。”
  “那——那我跟你走。”
  梅爾看著奧拉,奧拉一臉的堅決,唉——隻要我說一聲好吧,她就會——“奧拉,
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他語無倫次地說,“你不知道,在英國、在英國一切都會不一
樣,他們——他們會對你不利,因為他們會恨我,而我、我也沒法保證保護你周全,我、
我不可能時時刻刻地看著你。還有,奧拉,你知道嗎?在英國,一切、一切都和希臘不
一樣的,那裏不是這樣的。”
  “我明白了,”奧拉站了起來,梅爾也跟著站了起來,“你不愛我了,你把我也當
成你浪漫詩裏的一節了,是嗎?你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我,是嗎?”
  不、不是這樣,我是真正愛你的,梅爾在心裏狂喊,但他看著奧拉、微微地點了點
頭。
  奧拉狠狠地看了梅爾一眼,揚起手,梅爾沒有動,隻是臉色蒼白的看著奧拉,等她
那一掌痛擊,他負心地的報應——負心賊,小時侯,母親總是這麽罵父親,是啊,父親
風流浪蕩,他不也是嗎?
  但奧拉的手放下了,她看著梅爾,目光裏的古怪含義梅爾也不是十分懂——隻是卻
他還是感覺到了奧拉的心碎。
  最後奧拉低下頭,又抬起頭,再看了梅爾一眼,就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沒有再回頭。
  奧拉!梅爾看著奧拉跌跌撞撞地身影,多想衝上去,抱緊她,讓她跟他走,他努力
地克製著自己,他就算對一百個女人一時衝動,但對奧拉絕對不可以,奧拉是——他的
女神,他不能。
  “奧拉——”當奧拉的身影最終消失不見時,梅爾象受傷的豹子那樣長嗥了一聲,
“砰”地倒在了冰涼的地上。
  他和她——就這麽永別了。
  這麽快、這麽快,從他們不顧一切在大海裏緊緊相擁表達愛意,不到一個星期,滄
海、桑田,就這麽變幻了。
  梅爾狂亂的心咬噬著自己,他恨自己、恨自己沒有良心,沒有勇氣,恨自己居然就
這麽輕易地負了奧拉,恨自己不敢帶她走去嚐試一次——可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是能
隨便嚐試的嗎?
  奧拉,我愛你、我愛你,我是真的愛你的,你絕不是什麽浪漫詩裏的一節,你不是
的,對我來說,你是唯一的、永恒的,奧拉,我是愛你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
愛你的,隻是我沒用、我放蕩,你恨我、恨我好了。
  第二天,天微微亮的時候,梅爾準備啟程了。
  他該走了,雅典已經不再和他有緣、雅典少女,永恒的奧拉、奧若拉,我走了、這
就走了。
  他隻有和來時一樣簡單的行李,他走出門,門在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結束
了,雅典的一切,奧拉,我走了——他的馬車停在門口。
  門口有人在等他——不是馬夫,馬夫坐在車位上。
  “艾俄羅斯,”走近一看,梅爾吃驚地喊了一聲,“奧拉——”
  “啊,不是,奧若拉沒事,”艾俄羅斯看著梅爾,“我來送你,也謝謝你。”
  “謝、謝什麽?”梅爾聽說奧拉沒事,放了心,他苦笑了一下,說,“奧拉——”
  “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
  “多謝,”梅爾又苦笑了一下,說,“我祝她將來好運。”
  “但願吧。”艾俄羅斯伸出了手,“也祝你好運。”
  “謝謝,”梅爾握了握他的手,“再見——”
  “再見,”艾俄羅斯收回手,從衣兜裏拿出一個盒子,“奧若拉給你的。”
  梅爾接過來看了看,一個很精致的雪青色盒子——精致得象奧拉自己,梅爾的心又
是緊緊一痛。
  “我走了。”他回看了看艾俄羅斯,拉開車門,跳上了車。
  艾俄羅斯微笑著揮了揮手。
  ——馬車啟動了,在雅典的石子路上顛簸著,一上一下,震動著梅爾——我走了,
雅典,我走了,奧拉,我走了......
  他輕輕打開那個盒子,一枚印章滾落在他身上,他拿起來,是白玉雕的葵花形印章,
他對光看了看,刻著法文的銘文:“她永遠跟著你。”
  (注:葵花,又稱向陽花,傳說中因為愛太陽神阿波羅而始終麵向太陽。)
  奧拉......梅爾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癡情的奧拉啊,我就這麽負了你,你卻......
我怎麽配呢?
  他咬咬牙,把印章放回到盒子裏,拿出另外的東西,一張紙,不用說,是奧拉的信。
梅爾:
  天快亮了,你要走了,再不寫,想說的,就什麽也沒有機會說了。
  現在我可能也稍微理智了一點了吧,不至於那麽語無倫次——或許還是,那也無所
謂。
  梅爾,我一直不相信很多事情——包括你承認的: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你愛過的,我堅持這麽認為,就象我肯定自己愛你一樣,我相信。隻是——你或許
是意誌薄弱怕不能愛我長久,或許是沒有勇氣,怕感情撞不過現實,更可能是你根本就
信不過我、信不過你自己。
  我說對了,是吧?
  好吧,你要走,你就走吧,既然你這麽不在乎,我又何必要在乎呢?你有你的世界,
你隻不過是偶然到東方我的世界裏一遊,然後還要回到你那裏去的。
  是啊,你有天賦,有風度,是貴族,還有錢有勢,我知道在你自己那裏,會有很多
穿著藍色襪子的美女纏繞著你,等著你挑。
  可是你知道嗎?
  她們能給你的,隻不過是幾分崇拜、幾句甜言蜜語和一個美麗的軀殼,可是,可是
我、我可以給你的是一個和你一起逐日比翼齊飛的靈魂——你真是有眼無珠,最好的你
不要,卻隻要次等的。
  我還能說什麽、怎麽說?
  日子過得好快,我還記得我哪天第一次見到你,哪天你第一次握住我的手,哪天第
一次改口叫我奧拉,哪天——四天前,你才擁抱著我,對我說“我愛你”,是吧,原來
滄海就這麽變成桑田的,太快了、快得不值一提了。
  可我還是愛你,有什麽辦法呢?從我讀你的詩歌開始對你慕戀、見到你以後的迷戀、
和你在一起的眷戀、最後是對你的愛戀,我對自己無法可施。
  或許時間會證明,你我之間,究竟是誰更真摯誰更執著——讓時間去證明好了。
  天亮了,該讓哥哥給你送去了——本來,你走就走了,我有何必要說呢?但還是忍
不住要說這些語無倫次的廢話,但願沒有煩著你的青目。
  祝你好運,好運。
  最後,唉,有一句話,你說過我還沒有說——本來我想對你說的,可我正想說的時
候你卻當頭棒喝把我打了出去,我想不要再說了吧,可卻又忍不住自己,還是想對你說
一次:
  “我愛你。”
  天長地久!
  再見、再見——我們還會不會再見?!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再見到我?
  我還是希望可以再見到你,哪怕到時候你已經兒女成行,我還是希望有再見到的機
會——告訴你時間證明的結果是什麽。
  最後的最後,我前幾天給你寫過一首詩,那天我想給你念,也沒有機會——現在我
是沒有這個心情了,就把這個給你附上吧。
 ......
  信匆匆就結尾了,正如奧拉自己說的:文亂、字亂,想必心更是狂亂吧,信沒有署
名,最後,信紙下方蓋著一個鮮紅的印記:她永遠跟著你......
  一張紙輕輕地飄落在梅爾懷裏,很潔白、質地很好的紙,梅爾拾起,這個字跡很工
整是奧拉的手跡,就是奧拉說的那首詩吧:
  “風兒吹過你的身邊
     我願是風中的精靈
   花兒充滿你的眼簾
     我願是花中的露瑩
   歌兒飛進你的心田
     我便是歌中的深情
   我把真愛向你傾吐
   請細聽我靈魂之訴
   ”
  淚水終於第一次從梅爾麵頰滑落、無聲地滑落了,落在紙上,打濕了紙,模糊了字——
奧拉呀,那天,你來找我,可正是懷著這樣赤誠的心,我卻那麽待你,我......
  奧拉,不管你原諒不原諒我,我都永遠不會原諒我自己。
  馬車顛簸著,雅典在梅爾身後,不見了蹤影——雅典的不會忘懷的一切,啊,真的
就這麽了結了麽。
  雅典,我還有沒有機會再回來;奧拉,我還有沒有機緣再見到你?
  梅爾就是在去伊斯坦布爾地路上,寫了他真摯癡情的抒情詩——《給——雅典少女》
  “雅典少女,你是我生命之源
   我如何可以不愛你?
 ......”
  他沒有寫這首詩是獻給誰的,更沒提雅典少女是誰——奧若拉不容被褻瀆,他隻是
希望,要是奧拉可以看到這首詩的話——他相信奧拉會看到的——她可以明白他的苦衷:
  我曾經愛你、現在愛你、將來也會愛你,確確實實、真真切切,我也想留住你,留
住愛,想和你白頭偕老,我隻是不能,隻是不敢——
   ......
  “雅典少女,你是我生命之源
   我如何可以不愛你?
 ......”
 ...... ...... ......
  靜靜的、靜靜的奧若拉靜靜地站在晨曦裏。
  西方殘月未消,東方啟明猶在,太陽還沒升起,可天也快亮了——梅爾,他該是離開
雅典了吧?
  “梅爾,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就這麽地走了呢,梅爾,我怎麽會、怎麽會就這麽見
不到你了呢?”這問題糾纏著她,讓她心神狂亂,可她回答不了,回答不出,“你怎麽、
怎麽會變得那麽快,一切怎麽改變得那麽快?”
  “梅爾,我那麽愛你,你就真的感覺不到,我那麽愛你,你就真的不在乎?你就真的
不想和我在一起?!”
  的確,她對他和他對她,都鍾情得很早,可很長時間,他們不敢言愛,怕得就是這個
現實,但愛本身無法抑製,他們最後還是說了,可——說了,並不是促進了感情、而是夭
折了它。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梅爾,你會愛上別的女人的,你會的,但我不會再愛別的男人了,不會了,梅爾,
你不知道,人世間是有天長地久的,梅爾,我有信心我會永遠愛你,也有信心能讓你愛
我一輩子,但你卻沒有這個信心,你——
  懦弱!”
  奧若拉抬起頭,看著古老而美麗的晨昏星——伊西塔、阿芙羅迪、維納斯啊!
  她默默地在心裏盟誓——從她那黑得如死亡的眸子裏閃爍出她的誓言,她沒有說出
來,又何必說出來呢?
  “梅爾,為你——
   我要鎖情,為你——
   我會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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