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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思卷五:姹紫嫣紅加國秋

(2007-03-26 08:16:46) 下一個
寫於2000年,春之思全書寫於2000秋之前

姹紫嫣紅加國秋》

藍色安大略

底河畔的新娘

記憶裏的白求恩

層林盡染

桑鎮頌歌

風凍休倫湖

序:兒行千裏母擔憂——含淚寫給我的爹娘

  我是個遊子,一個不折不扣的遊子,生命裏寫遍了大江南北,北到黑龍江、南抵天涯海角——那要算天涯,那我現在呢?

  終於母親的眼淚——啊,母親送我時一直忍住不流淚,可是我最後回頭時,看見她哭了,我笑了笑,即使在飛機非離首都機場時,我雖然感到了一種近乎永恒的遺失,但,沒有傷心,雖然,也沒什麽憧憬,仿佛異國他鄉隻是我生命裏的必然經驗一樣,一直到昨天,那麽長時間,始終沒有傷心過,然而,寫這一段時我卻哭了,第一次把眼淚灑在異國的土地上,因為昨天,我出去玩了一整天到晚上11點多才回來,又立刻上網,今天早晨才聽到錄音電話裏父親母親焦急地聲音,一次接一次。

  兒行千裏母擔憂,何況是“漂流已到天涯外”。

  啊,那江南的山水、江南的太陽、江南的老父慈母,江南的鄉音鄉情,是那遠去的故土、漂流的愛,更是遊子記憶裏唯一的溫柔,是一世長存的親切……

 

 

藍色安大略

  早就聽說了北美五大湖區域的美麗,不想卻終於與這個地方有緣了,因為在多倫多有些朋友,所以最後在溫哥華、多倫多、卡爾加裏和渥太華之間我選了這個城市,當然,據說蒙特利爾最風格古雅,但風格不能當飯吃,我不懂法語,且蒙特利爾最近不太景氣。

  第一天到的時候是半夜了,接我時朋友說本來可以走一段沿湖路,可惜天降大雨,看不到了。

  好在是晚上,也沒什麽可遺憾的。

  朋友的家是在湖畔一棟公寓樓的第20層,記得第二天天一早居然大晴,拉開窗簾時,由於時差而睡不著的緣故,其實隻有淩晨6點,好在天已經亮了。

  茫茫一碧刹那間逼著我的眼睛而來,和天的藍色不一樣,這個湖是那種不透明的藍色,遠遠望去,有點沉甸甸。

  那時常在安大略湖畔散步的,但是因為諸多事宜沒有辦好,心情急躁,沒能好好欣賞她,隻是常陪另外一個朋友4歲的可愛女兒在湖邊喂野鴨子,還沒注意不讓喂養的標記,讓人批評了好一頓。

後來,為了生計問題,因為多倫多的IT公司極少靠在湖邊的,於是隻好住到了市中心區域,離開了安大略湖。

  忙忙碌碌,俗務惱人,再加上覺得安大略湖近在咫尺,所以一直以來東跑西跑地玩,反倒忽略了她。

再次見到藍色安大略已經是深秋時節,一個周末的下午,一個人無事,無聊之極,終於想起了去安湖邊散步。 

走近了細賞安湖,才發現那種藍的確深邃,那天天也格外藍,是深秋那種空曠遼遠的藍,而湖水不同,湖水是那種深徹投底,在驚訝了半晌之後,我第一個想起的比喻是雅典娜的藍眼睛,那眼睛因為代表了智慧,所以一定不能是天藍或淺藍。

湖水在近處有一帶停船帶,原來是大大小小泊滿了遊艇的,以前我更曾經看過藍色湖裏白色遊艇遠遠近近,甚至不全是機動的,還有點點風帆。

但現在,又是天涼好個秋了,那些船主早就把心愛的船們收回了家——他們真是愛船的,我認識一位年輕的先生,為了買他的船,他甚至沒有錢買房子而丟了未婚妻子,他的船是銀白色的,漆著深紅的名字,可惜這位先生不是詩畫雙絕,所以那隻是他的名字,見我們喜歡他的船,船主還曾熱情邀請我們上船一看,並說如果不是當時天氣不好,一定邀請我們下湖,並請我們下次再來,當然,我們沒有好意思真的去找人家的船坐——現在,那由圍欄圍成的顏色略淺淡點的區域裏,成了不肯遷徙的野鴨子的天下,安省的老人抱怨都是我們這些新來的人不懂規矩,總是喂野鴨子,害得它們都失去遷徙的習慣了。

  野鴨子們慢慢地遊著,悠閑得像歐洲紳士,昂著頭,不是仰望長空悲鳴兩下,大約是覺得冷了,但已經不知道該怎麽遷徙隻好忍了吧,有時哆哆嗦嗦飛兩下子,不過是趴水而過,沒有更高,不知道是不是人們好心喂得太多,害得它們的翅膀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了。

  野鴨子的動作遲緩,顏色也不好看,灰灰的,要是天色不好,看見它們,隻怕心情也會變壞吧。

  比他們飛得美麗優雅而顏色又潔白的是水鷗,常常優美地淩空畫弧,目的卻隻是在野鴨子之前搶到人們扔的食物,看來,連美麗都是為生存本能服務的。

看著上下蹁躚的水鷗,不由得卻想起了杜甫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雖然我此刻還不是老病,也沒有孤舟——我倒是想有啊,可惜囊中羞澀——但還是能略略感覺到詩人那時的天涯孤侶的寂寞。

沿著湖有專門供行人和自行車的車道,卻沒有大街,至少隔了一片綠地才是街,而那一片綠地已經把城市的喧囂完全給吸收了。

  抬起頭來,不時的有小飛機從湖心的小島上起飛,多倫多學開飛機便宜,才85加幣一小時,而愛學的人卻很多,我有個朋友每周末也去學,而我本人,雖然向往,但此刻卻還不敢奢望,因為要做的事太多,程序已經把我鍛煉到了不可能過於浪漫。

  小飛機們一個接一個起飛了——不知道有沒有我的朋友,但反正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清我——給鳥鳴湖更幽的安大略帶來了唯一的人工聲音,不過到底是人工的東西,一起飛便把眾水鳥甩到了下麵,一付燕雀安知鴻鵠之誌的得意忘形。

我沿著湖整整走了兩個小時,左手邊是湖,右手邊伴隨我的起初是草地,漸漸有了樹,草地還是碧綠的,而樹,除了已經落光了葉子的,便是黃金燦爛或者殷紅絢麗,紅的黃的,葉子在風著旋舞著舞著,把各種各樣由深到淺、紅色、橙色、黃色和略暗淡帶灰的顏色交織在一起,終於軟軟地落在了綠色的草地上,有三兩飄入胡裏,給深藍色比照得失去了原來的美好,藍色安大略淹沒了它們的美麗,可謂落葉有意,流水無情了。

  有一樹很特別,那種紅是我從所未見,深而透徹,像剛流出來未幹的血,幾乎紅到了有流動與透明的感覺,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在遙遠的中國大陸,我家那棵香椿樹落葉了嗎?父母大人見到那樹,應該又會想起我,因為我以前隻要有空,秋天會到院子裏去撿落葉的。

  本想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哪兒?但太空曠了,居然有些膽怯,於是走過草地——這才發現居然這個季節還有花和蝴蝶,想抓一隻,生怕這裏的動物保護法連蝴蝶都保護,沒敢造次,再說美麗的東西總是長久些的好,盡管明知可能明天還是一樣結果,但畢竟抱著希望,我是愛花的人,不是采花的人。

  從天橋上過了環湖高速,是另外由綠地組成的人行道,這裏的綠地很多,而且從來都不禁止入內,踩在腳下,極軟,有時候有點脆,有聲音,立刻知道是踩在已經幹脆了的落葉上了。

  可惜,加國是沒有銀杏的,而我最喜歡的就是銀杏的落葉了,楓葉還在其次。

走過一叢建築,看上去有年代了,仔細一讀,是18世紀初的建築,好象是多倫多第一批白人移民的建築了,灰色的石頭建築,已經成了灰暗發綠的顏色,但建築頗高,想來當年定很明亮顯眼吧,柱子居然是愛奧尼亞似的,居然雕的也不是聖經典故,而是希臘神話,有時候覺得北美人好笑,曆史不是偽裝出來的,弄些古希臘風格的建築並不意味著你就和希臘同長久了。

  想著不禁啞然失笑。  

  想起在我的國家,那昆侖高長城長的國度,輕而易舉的就能展現那幾千年的滄桑,莫說長城莫說兵馬俑莫說敦煌曲子與飛天,便是那司空見慣處,都寫滿了曆史,可是,那裏的曆史現在呢?在人們的司空見慣下,我們漸漸丟失了,這麽說,真還不如別人,附庸風雅固然不好,但總比附庸市儈要好得多吧。

  走著走著,安大略湖一直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但漸漸的藍色本身變得發暗了,卻又莫名其妙添了一點點紅潤,抬頭看,才知道天已經黃昏了。

  我沒有在這裏等月亮的興趣,於是加快了腳步。

 

 

 

底河畔的新娘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身穿白紗金發碧眼的新娘,在底河畔(底特律河),當然,那天還是我一輩子第一次賭錢,也在底河畔的CASINO。

  去溫莎(不是英國的那個哦)的時候是九月底,算加拿大的金秋而不是初秋,一路上葉子黃綠紅相間,莫說一樹多種顏色,一葉恐怕都是多種顏色的。

  加拿大的田野,雖說也算風景如畫,像塞尚和透那的那種,但總得來說,總覺得一馬平川的,過於無起伏——怪不得401公路總是出狀況,沒轍呀,變化太少,司機容易疲勞,好在我們三個都是司機,可以輪替。

  溫莎市與底特律隔河相望,有我幾個親戚在那裏,他們在美國工作,不過住在加拿大——好象在這裏是常事,他們邀請我和兩位朋友周末去玩。

  我第一次聽到這名字大樂,因為這使我想起歐洲的溫莎堡,想必這城市的創建者是從那裏來的吧,嗬嗬,想讓自己更古遠些嗎?曆史不是這麽寫的。

  更沒料到的是,從多倫多一路長途,居然還路過了叫倫敦、牛津、劍橋的鎮子,我樂,朋友笑我少見多怪,說整個北美叫這些名字的好幾十個呢,並不隻有在馬薩諸賽州的那兩個。

  想必是想家想故國了吧,雖然這些被迫害的和生活所迫的清教徒們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國家流放天涯,但故土畢竟是故土啊。

  本來一路下雨,到了溫莎附近天晴了,太陽在雲堆裏鑽著鑽著終於出來了,風過後,雲少了,先是一片一片變藍,然後就是徹底藍了。

  親戚們在中餐館訂了桌,居然味道是正宗粵菜——我這個人懶,雖然會,但自來以後就沒動手做過中國菜,隻是微波爐烤點東西配三明知或漢堡包熱狗什麽的,反正怎麽簡單怎麽來,原則就是餓不死完了,可是一旦見到五顏六色的中國菜,不由食指大動,嘿嘿,真的呀,筷子都快抓不住了。

  吃飽喝足,親戚問我們想去哪兒看看,我們臉都沒紅就異口同聲說CASINO,早聽說這裏的都城不算小,咱好容易來了西方的花花世界,怎麽能不過把隱,再說了,我這麽有聰明的人,外加新手運氣,說不定能把周遊世界的錢掙來,還辛辛苦苦寫什麽程序?!

從餐廳到賭場是步行的,大家也不著急,沿著底河慢慢散步,對麵看到底特律的高樓大廈,那可是GM的總部啊,世界著名的汽車城——外加犯罪之都,好在呢,我是不打算現在去的,還沒來得及辦去美國的五年一次有效簽證,或許再晚點辦一個比較好,畢竟美國有一大票親戚還有師兄和同班同學,也就意味著一大堆白食,隻是,他們來多倫多之前千萬通知我,我好想辦法出差去才好。

  一道長虹般橋橫跨在底河上聯係著美國加拿大,可是,我饒有興趣卻想試試我那江南水鄉練來的遊泳技術能否偷渡成功,但為了不連累別人,還是隻是在橋邊探了探頭。

  底河的水也是藍色的,這北美的水,的確是河湖,淡水的,卻也藍得徹底,而且,都是水鷗翩飛,像安大略湖,我照張像騙朋友是大西洋,居然我海邊長大的朋友都沒懷疑,直到我招供。

  底河中有不少船,靠岸停著幾艘,其中有很多是幾層樓高的船,不知道是運車的還是裝油的,最近認識個朋友在國內是學造船的,但當時還沒認識他,下次再去千萬帶上他幫我辨認辨認,雖然他早改行寫程序了,但就憑他昨天在休倫湖畔的侃侃而談,基本功還是沒忘了的。

  底河邊也都是綠地和比較稀疏的樹林,我們看到很多椅子上寫成人名和日期,十分奇怪,親戚解釋說,那是很多人的各種紀念日,出生、婚姻或去世,自己或身後親人捐贈的。

  於是我開始照高齡者的椅子,想過過長壽氣,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我找出了一個——1890-1993,哇,103歲,不錯不錯,於是得意忘形猛跳起來往下坐,卻發現左右都已經坐了人了,隻給我正好留了個空,一看,恰是我的兩位朋友。

  “你很有希望的呀。”親戚中的一個遠房表哥笑著對我說——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家的長壽基因,先祖母一個家族都長壽,除非事故早夭的,沒有享年85歲以下的——並不失時機把我們幾個人的的意像給照了下來,這中國人走到哪兒都是中國人,不管出來多少年了,有的傳統始終不變,比方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至少留影。

  “我覺得固然有可能當集大成者,不過,活成老人瑞不能動好像沒太大意思。”我笑著說,卻想起了我心目的最激賞的三位西方詩人,可憐天資絕倫,卻是天妒英才,最年長不過是36年生命,短暫的那個甚至不到26年,他們為了是詩篇的魅力和對自由平等的向往而做了自己階層的叛徒,自我放逐到天涯海角,最終魂飄飄流浪於南歐,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又會不會回那沒有親人愛護的冰冷的家園,他們死後還長久被冠上罪惡名字,連劍橋大學——他們中最出色的一個的母校都評價說他們的早亡是上帝對明顯罪惡的裁決。

  是什麽樣乖戾的命運,為什麽對天才這般無情呢?曾經寫過長篇小說傾瀉對是人們和詩的熱愛,但我的禿筆怎能描繪他們那起起伏伏的戰鬥一生到萬一。

  是呀,如果我隻活36歲而能做一些我想做該的的事情,已經足夠,如果活到63歲還什麽都沒做,那麽我愧都會愧死?你們如此,我呢?

  不容遐想連篇,輕柔的音樂聲傳來,回頭一看,卻見花叢中、樹蔭下,美麗的金發女郎,頭戴花冠、手挽長紗,翩翩向我們走來,哦,難道是阿弗洛迪特來到了人間不成?

  非也非也,美麗並不隻在神話中,也體現在這底河畔的新娘身上。

  當然了,唯獨一個美麗女子是當不了新娘的,自然有那金發的阿波羅伴同了,隻可惜新郎們的傳統燕尾服總覺得過於滑稽像企鵝,還是笨企鵝。

  美麗的新娘把手中的花球向天空灑去,在花球繽紛的刹那,新郎緊緊地擁吻著她,攝像師抓住了這個瞬間。

  可是那擁吻卻持續著,仿佛天長地久,又仿佛傾盡一世情懷於其中。

  最後唇與唇雖然分開了,人和人還牽著手,浪漫的青年意猶未盡,舉起他的新娘,轉著圈,新娘美麗的白紗裙裾飄揚成一個散落的半圓。

  攝影師自然不會放棄這個鏡頭,而掌聲也響了起來,是他們的家人,還有我們這些旁觀者,仿佛也體味到了他們的幸福。

  但幸福畢竟是他們的,我們的幸福在賭場等待我們,於是我們繼續前進。

  那天,9月23,不知道是什麽好日子,我們居然有緣在短短15分鍾路上,見到了三對新婚夫婦在底河畔的綠地上留下一世傾情,據說大部分北美人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而是很在乎他們的婚姻的,因為他們是虔誠的基督教或天主教徒。

  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吧(沒有也沒關係,我覺得光棍也挺好的,至少自由嗬嗬)。

那天的最深印象,就是這底河畔的新娘了,至於我們的幸福,卻在CASINO裏很快的灰飛煙滅了,我們三人在短短1小時,輸的不多,隻有80加幣,但再賭下去隻怕回不了家了,我剛剛見過底河畔的新娘,並不想當底河裏的新鬼(嗬嗬,這錢差點沒丟成,我被門口警察誤認為不滿19歲,直到出示護照才放行,那多餘出來的年紀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記憶裏的白求恩

  白求恩是一個遙遠的記憶了,甚至在我踏上加國土地以後,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國家還誕生過這麽一位和我的國家那麽有淵源的人物。

直到朋友約我去Gravernhost,我都莫名其妙,那個地方有什麽好玩的,沒聽說過。

  朋友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沒人告訴過你,那是白求恩的老家嗎?”

  啊,想起來了,闊別的記憶喲,白求恩,56年逝去的歲月,連自詡對知識性記憶一流的我,都快要忘記了你的曾經存在過。

  何況,我更不知道你的故鄉居然離我這麽得近。

  去的那天,剛好是加國的感恩節,加國的感恩節不同於美國,是十月第二個星期一,世界上有很多國家有宗教意義上的感恩節,但算國家節日放假的,隻有美國和加拿大,我曾經碰到一個信教虔誠的人,說美加的發達便因著感恩節,當然,我不和信仰虔誠的人爭執,因為信仰虔誠雖然是種美德,但容易走極端。

  我不是個基督徒,實在呢,是自己有自己怪癖的信仰,不能臣服於任何一門宗教,但對於白求恩,這個不遠萬裏,先後參加過西班牙國際縱隊和中國抗日戰爭的先烈,心中,卻存著幾分很真摯的感激,畢竟,他是那麽偉大,一個人,錦上添花誰不會,難就難在雪中送炭,何況把自己的生命都捐棄了,我敬佩這樣的人。

  所以這個感恩節去看望他的故居,就當是我對他的深深感謝好了。

  那天天不好,雲層厚,風也大,但卻隻是把這卷雲吹向那裏,那卷雲再吹過來,沒有陽光,很冷很冷,多倫多是攝氏零下2度,而格鎮剛飄完細薄的雪。

  在加國,周末出去玩,一般會約上三五個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一起出去,人少時開自己的車,人多時,就租個Mini Van,大約是連司機7座,這樣玩比較熱鬧,而且,大家平攤一下,價格也便宜得多,當然了,這五七個人中間,你可能隻認識其中一個,有時候甚至一個也不認識,但大家不管是不是第一次見麵,一樣會毫無顧忌地海闊天空,談得開心,玩得稱心,等回來時,你就又多了幾個朋友。

  車開在高速公路上,十分暢快舒服,尤其是在401接400公路時,有一段居然是雙向12車道,外加輔路,而且感恩節很多人上教堂去了,出去玩的反不如平常周末多,看著開闊而稀疏的高速路,不禁心情大好,車速不知不覺在提高,如果不是因為交通法規的話,我一定拿出當年在國內開高速時180公裏+的速度(那個是清早在京石高速上,平常一定飆不起來,車太多)去好好地飆一飆車,那種絕塵而去的感覺簡直快意到極點。

  由於幾個人都不認識路的緣故,我們在401和400上調錯了幾次頭,後座的有兩個姑娘已經忍不住叫喚了起來,我想要不是第一次見到,我們這前座的司機和副司機一定一個“笨”字難逃,可我真的不著急,一來這麽少車的路況在國內可不多見,多爽一會也無所謂,二來時序已入深秋,路兩邊的風景簡直顏色斑斕到了極點,上天給你們長了眼睛難道不是為了觀賞嗎?

  到達格鎮的時候是中午十二點半,匆匆吃完午飯,開始找那個不起眼的小樓,在格鎮,白求恩可是鼎鼎大名的,每年,據說光從中國來的仰慕者便無計其數,而這個小鎮上用白求恩命名的地方也足夠多的,害得我們以為那就是故居所在,又走了不少冤枉路。

  不過呢,路雖然走得多了,心中卻佩服加國人,加國人是基本都信教的,而白求恩是唯物論者,從這個角度講,加國人不該喜歡他,而且他可以說沒對加國作出過什麽貢獻,年輕輕去了美國(我在故居看了一張照片,才發現,他死時身上所覆,居然是美國旗,導遊解釋說,他是從美國去的,而當時雖然知道他是加國人,中國人卻找不出任何他與加國有關的證據,所以就覆了美國旗),可是加國人一樣賦予了他足夠的尊重和愛護,這是對曆史的尊重的,更多的是對愛自由愛人類的人的尊重,白求恩,是對西方人所執著追求的“自由、平等和博愛”的一個最佳的詮釋,而詮釋的方法是他的生命和青春:青春留在了西班牙,生命灑在了中國。

  終於到了故居,如果不是特意標注了,我是不會認出這普通到了極點的小樓的,磚紅色的外牆,門口是個維多利亞時代式樣的院子,不大,有樹,正在風裏落著葉,有草,依然碧綠青翠,樹下,幾張長椅幾乎鋪滿了飄落的紅與黃,而草上,卻還擺設著當年的遊戲景象——我不知道那叫不叫門球,隻約略覺得應該是,有個老太太,烤著當年式樣的餅,招呼我們去吃,免費的——不過呢,門票卻是收了,讓我有點詫異,這加國的公園博物館什麽的基本是隨便出入的呀,不知道,身為共產主義戰士的白求恩對錢是不是深惡痛絕呢?要是知道有人在他門口收錢,原因是參觀他,是不是該從死國裏氣活過來?(嗬嗬,在放錄像的屋子裏還另外有賣紀念品的地方,看來,這靠旅遊吃旅遊倒是世界性的共同,畢竟,我們離共產主義世界大同還差得遠了點)。

  故居還是原來的樣子,據說家具也多是其後人捐贈的當年的古董了,陳舊而沉重,暗淡無光的已經100多年了,本來已經漂流了出去,卻為著他當年的小主人而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白求恩的父親是個長老會的牧師(天知道怎麽教育出無神論的兒子),和他的母親都是極其堅韌不拔而虔誠的傳教士(幸好當年沒被派到滿清的中國),四處漂流傳教是他的使命,所以這棟小樓隻是他們生命裏短短的一個驛站,而在這個驛站樓上的一間不大的臥室裏,便誕生了我們此行敬仰的偉人——白求恩。

  整個樓裏麵的布置據說是還原了的,樓下最大一間是起居室,也小得可憐——那時的起居室是大人的場所,孩子據說沒有進出的資格,那麽,白求恩怕是從來沒有踏入過了,廚房裏擺著南瓜——快到萬聖節了,南瓜必不可少,還有不知道從哪裏知道的當年的麵粉,一口小小的水井,讓覺得僅自來水一項發明我已經受用不盡,何況是Internet

  通過窄窄的樓梯可到二樓,我行是十分小心,因為加國人造房子極其粗枝大葉,向不結實,要是不小心踩壞了,可是罪過罪過。

  除了主臥室——臥室裏有個小小的搖籃,不知道當年,白求恩是不是就在這裏睡過、哭過、尿床過?是不是就在這裏學會了喊“爸爸媽媽”,想來幼年的他必然和我們一樣嬌嫩過無助過膽怯過,可是什麽精神支持著他走向了永恒呢?是什麽精神讓他終於在46時成了共產主義的殉道者。

  古色古香的大木床,床頭邊放著女主人的梳妝台,一個架子支著一襲百摺的歐式女裙,和西方女人摧殘自己用的束腰鯨骨——這東方纏足西方束腰,不知道女人究竟是得罪了哪路神明,美麗隻是男人眼裏,傷痛卻在女人身上——和有羽飾的女帽,當參觀者都去了邊上那個資料陳列室的時候,我一個人在這裏停留,時間仿佛回到了十九世紀末,那個動蕩年代的開始,靜靜地停滯著,我仿佛可以透過那窗子,看到淑女們窈窕漫步的倩影和紳士們談論的熱烈聲音,白求恩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渡過童年麽?是誰最初給他灌輸了共產主義和世界大同的觀念?是誰告訴了他人類的平等和自由的重要?是誰對他說他的生命將奉獻給最偉大的事業?盡管我不是唯物論共產主義信仰者(但我是無產者,目前車子房子都要靠租),那是應為我固執地信仰著怪異的信仰,我是個泛神論的信徒,但是我能感覺到那顆已經停止跳躍超過半個世紀的心髒曾經有過的激動,至少我和一樣熱愛這個世界這個人類,和幸福光明的未來!

  時間不會停留在過去,時間雖然是第四維,但他本身是一維的,我雖然踩在你曾經踩過的地方,你和我卻除了共同的熱愛沒有任何交集,但這共同的熱愛已經足夠我緬懷你。

  周圍的喧囂人聲仿佛不再,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什麽叫愛?

  對於展覽室,相反我印象不深了,隻記得好像他也曾經是個風流浪子,忘了是什麽使浪子回頭,更記得他死去的時候,蒼老得像六十四而不是四十六,他也曾經年輕英俊前途無量啊?

……

  離開的時候是下午三點,風很大了,但雲被吹開了些,出了太陽,陽光灑在小樓,灑在樹梢,灑在落葉上,落葉更加絢爛多姿了,尤其是那剛剛在風中飄落的和那梢頭上堅持著的,紅色的像滴血,黃色的如陽光本身,深的有些透紫,淺的卻又泛白,怎麽秋天居然能如此姹紫嫣紅呢?怎麽秋天居然能如此亮麗,亮麗到我的眼睛都忍不住酸痛?

  回頭再望那棟小樓,它靜靜地停留在時間裏,奔湧的是我的熱血,我曾經渴望走你的路,但我退卻了,在這目迷五色的年代裏,誰還在堅持?可惜你不懂文言文,不知道有位先賢說過:“咦,微斯人,吾誰與歸?”

  你寂寞嗎?

  我的心頭閃過當年的誓言,那已經飄失了的還算是誓言嗎?或者我會找回她,繼續下去:

  我熱愛生命,更熱愛生我養我的父母,患難與共的朋友和生死相隨的愛人,但我最愛的,是世界的和平人類的未來大地的愛和我的信仰,所以,當我為這一切毫不猶豫奉獻出自己生命與靈魂的時候,原諒我吧,愛我的人們……

 

 

 

 

層林盡染

  我從來不知道秋天可以如此美麗,我從來沒想到秋天可以比春天更五顏六色。

  這裏的秋天就是如此,不,比春天更好,春天絢爛,但多了一分浮華,少了一點凝重,春天美麗,但多了一些急躁,少了一絲優雅。

  秋天,經曆了漫長的時間,積累了豐富的涵養,秋天,是那種真的能感動你,讓你靜靜地流淚的美麗季節,誠如泰戈爾的“使生如春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秋天就是這樣的美麗。

  我租住的地方邊上有一個小花園,很簡單,隻是很大的草坪、花和樹,每天早晚我從那裏過去坐地鐵,會默默地看著,看著秋天一點點由綠到微紅,再到霜林盡醉,落下了,紅色的居多,也有黃色,但不僅有葉,還有花,就是九秋菊,仿佛在驗證“寧可抱香枝頭死,何曾吹落北風中”,依然傲岸著,要增加一分白的顏色。

  但這隻是秋天的顏色的平麵畫,真正看到立體畫的時候,還是在巴裏小鎮,一個被大大小小山圍著的小鎮,那裏的感覺才是——

  層林盡染。

  去巴裏的星期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天曉得這加拿大的氣候怎麽如此奇怪,前兩天零下,這兩天又是20度以上了,天藍得一塌糊塗,使得太陽象是孤懸,上午出發時,天邊有雲,像一種剪貼似的,再到中午,我們就領略到了什麽才是萬裏無雲。

  車開入巴裏小鎮,是傳統的那種加拿大鎮子,非常老式的房子,一棟棟獨立的,門口的院子幾乎都有一麵加拿大的楓葉旗,小街很狹,車少,人也稀疏,大概都做禮拜去了吧,教堂的鍾聲悠揚翩傳,讓我想起歐亨利的《警察與讚美詩》,要是我的心足夠明了,或許聽這聲音,我也會加入上帝使徒的行列吧,可惜,我太過世俗了。

  一切都是靜態,連風都是靜得,很溫柔,但又不是停止,至少能把葉子吹落,這讓人想起十九世紀。

  為了配合這裏斑斕的顏色,連房子的屋頂都是彩色的,粉白的嬌嫩,鮮紅的熱烈,鵝黃的清秀,墨綠的深邃,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的顏色,讓我的一支枯筆相形見絀。

  我們的目的地是巴裏附近的一個湖,名字我實在不記得了,隻記得是S打頭的一個單詞,姑且叫她S湖好了,那湖不如安湖或者休倫那麽大,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藍色茫茫,但大有大的端莊,小有小的嫵媚。

  S湖邊上,四周都是山,高高低低,層層次次,S湖的水,因為那山而顯得格外清秀動人,雖然不如安湖和休湖的深邃,但青翠而透明,似綠色,仿佛春天枝頭第一抹新綠那麽嫩,卻又似最純淨的翡翠那麽清澈,似藍色,仿佛九秋的天空那麽高遠,卻又似北歐人蔚藍色的眼睛那麽真誠。

  S湖因山而綠,由天而藍。

  到達S湖邊上的時候,本來已經到了野餐的中午時節,但車上6個人,誰也沒有立刻就動,我們隻是靜靜地看著,既然秋天本身就是靜美,何必要動。

  那天,連車上的音樂都是我們精選的,一位——租MINI VAN的那位——最喜歡的肖邦的鋼琴曲和我最特意從國內帶出的簫曲,悠揚遼遠的音樂,正仿佛這秋天本身,讓每一個人都沒有了說話的意願,甚至思想的意願,隻是這麽空空蕩蕩地,任層林盡染也染透了我們的心。

  S湖周圍的楓樹也是格外得多,而楓樹由於它的地理位置上的背陽和對陽,以及是否在山上山下,臨水與否,而葉子紅得並不一樣,從橙紅到殷紅到深紅到紫紅,不一而足,但整個的山群一定都是紅色的,最清楚的記憶裏是一脈火紅,真的像是燃燒,尤其是當風吹拂的時候,葉子動起來,有些飄落,旋轉起來,圍繞著樹,在陽光與碧水之間一片燦爛,那樣子,唯一可比的,是想象中的鳳凰在烈火涅磐的場景,是的,鳳凰涅磐是生命的升華與洗練,而楓葉的飄落則是為了一個更加絢麗的明年。

  當然,也有些樹不是楓樹,比方常綠的鬆樹,在萬山紅遍裏,倒成了萬紅從裏一分綠的點綴,黃色葉子的樹自然也有,因為陽光而顯得金色耀眼。

  抗不住誘惑讓我們下車的,並不是肚子的饑餓,而是那湖水本身,人防佛對水有天然的親和願望,尤其這湖水,若比美人,定不是天仙子的冰冷,而是虞美人的嬌媚,讓人有跳下去溫柔擁抱她的願望。

  走在一地的軟紅——嗬嗬,所謂十丈軟紅嗬——之上,讓人忍不住不想踩,怕我的足印褻瀆了嬌豔卻純潔的美人。

  朋友中有三位是先生,從我旁邊大踏步走過,看著我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由就樂。

  “嗬嗬,我聽說有一句關於工科男生的絕妙評價,”我忍不住回擊,“就是踩在銀杏葉子上毫無感覺。”

  “銀杏?!”一男未悟,搖頭晃腦地找,“不會吧,銀杏是保護植物,中國不會出口的。”

  “哈哈!”另一男稍微聰慧,立刻搖頭,“怎麽會呢?當然有。”

  “裝的,”走在最後的兩少女笑道,“裝浪漫,騙美眉。”

  “不是,是銀杏葉子太軟,走在上麵走不快。”第三男接著答。

  於是眾皆大樂,湖邊才仿佛有了點人氣,可這人氣也很自然,感覺不到破壞的味道。

  湖邊停著一些遊艇,想來是附近人家夏天去安湖和休湖等大湖遊玩的遊艇,因為遊艇雖小,對這個S湖還是大了點。

  遊艇留處邊上,是一家小小的餐館,我在那裏坐了很長時間,嘬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可惜沒有綠茶,沒有我精靈江南少女一般的碧螺春——慢慢地賞識著山和水,感覺上,我自己仿佛不存在了,存在得隻是山和水,後來才想起那時,那種樣子或許就是王陽明所謂天人合一,隻是那種感覺我並留不住,隨著人的離開而離開了。

  坐著坐著,天色向晚,風大了些,把靈魂終於吹回到了我身上,感覺到那裏微風拂過我的麵頰,柔柔地,像幼兒時母親的親吻——臨別時沒有給母親一個親吻,真是十分遺憾——,心禁不住滲入了一絲淡淡地惆悵,我生長的地方也有一灣灣瘦水,我離開的城市也有一樹樹楓葉。

  慢慢走到湖邊,輕輕捧起一掬冰涼的水,默默想起那首熟悉的《蘇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接斜陽天映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輕輕地用臉觸摸清涼的水,不知道此水可通太湖長江的水——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想家,在深秋裏,眼望著層林盡染,不知道父母可也在看落葉秋水,可也在想我,轉念才想起此刻是中國的後半夜,卻又不知他們在做什麽夢?

  何太癡焉?

……

  回去的時候,我們是從林間路開回去的,林間有人住著,所以路還是有的,不時停下來,看看楓葉,看看山色,享受一番“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的精致和心境。

回到多市,已是華燈早上,夜色沉沉了,想著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不能長伴那姹紫嫣紅,不由遺憾,畢竟我還隻是個俗人罷了。

 

 

   桑鎮頌歌

  喜歡保羅西蒙和阿特加豐凱爾合唱的歌,其中有一首非常喜歡的就是《斯鎮頌歌》(《斯卡波羅集市》),而桑鎮,在我現在的感覺裏,總認為斯鎮就該像她吧。

  桑鎮,全名歐文-桑,這個名字讓我想起除了薩福,西方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一代才女喬治-桑,她美麗的語言我無法熟悉,但她的筆下的才情我欽佩所以當我想去看看真正的加拿大小鎮風光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她。

  時間在桑鎮仿佛沒有概念,這是桑鎮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我到達時正該是最熱鬧的中午前那段時間,11點左右。

  可是桑鎮寧靜得出乎我的想象,整個小鎮隻有一條算是高級的公路,公路裏極少行車,便行車的,感覺上也是風塵卜卜,如我一般是外地來的,當然,他們是路過的多,所以不曾停留,轉瞬之間,汽車已經絕塵而去,仿佛不曾有過那短暫的喧鬧,瞬間的,桑鎮本身吸收了一切的音色。

  兩邊的路上,漫步的人不是沒有,但卻是仿佛感覺不到,因為他們腳步很輕很緩,而且多是老人——不知道是否年輕的人們無法習慣這樣的環境而選擇了像多市那樣的都市,至少我,來這裏看看是可以的,讓我長住,會發瘋的。

  老人們走得平緩,而我,習慣了都市的快節奏,即使這樣的環境,也不能讓我健步稍聽,匆匆地從老人們身邊穿過——感覺上很不禮貌,但每當我走近,他們便以先讓了路,毫不介意年輕人的魯莽。

  從一對攜手暮年的白發老人身邊走過時,聽到他們溫馨而輕柔的聲音,我不好意思去細聽什麽,但知道他們的絮語一定牽動著彼此的心靈,因為,他們的臉上寫著不僅僅是歲月的痕跡,還有無限的滿足。

  刹那間,我相信了“白頭偕老”四個字無與倫比的魅力,是啊,最浪漫的也最溫柔的,不是月下的親吻和海誓山盟,而是秋天暖暖的陽光下,踩在落葉上腳步輕柔的白發夫妻——不,對他們來說,秋天也罷,春天也罷,落葉也罷,百花也罷,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隻是,我牽著你的手,聽著你的話,看著你的眼睛,感受你的心情。

  秋天,是我這樣年輕到還不曾品味過愛的溫柔的人才會去理睬的。

  天氣的確很好,深藍色——深藍到近乎透明的藍紫色是加國秋天一貫的顏色,隻要是晴天就是如此,不像北京,抬頭來常常發暗——我記得小時候,北京的秋天也是很藍的,最近不知道怎麽了——也不像我江南老家的秋天,藍色中發著白,不透明的很低的感覺,殷紅色——鮮血的顏色也是這秋天的寵兒,加國號稱楓葉之國,真是到處楓樹,到處紅,而居然找到幾棵銀杏,扇子似的嫩黃色葉子在柔和的陽光下飄落的感覺,像是東方古代淑女典雅清秀的舞蹈,而楓葉誇張放肆的旋舞則像是鄧肯那不拘一格的現代舞。

碧綠,這個不和諧的顏色,居然也常伴九秋,草地是經雪依然綠的,草地上有雛菊和其他顯然屬於菊花係列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簡單而不蒼白,美麗而不燦爛,一陣一陣的秋風中,她們隻是微微彎一下腰,享受一下秋風的撫摸,然後又挺起了驕傲的頭。

  “寧可抱香枝頭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我靜靜地躺在草地上,看如絲縷的薄雲繾綣著,像少女的紗巾,像係住天空的心,終於還是不能,黯然消滅了魂魄。

  天空還是那麽得深邃。

  時間在小鎮,仿佛停留在了十九世紀末,小鎮的房子正是那電影裏常常見到的樣子,獨立的,門前有維多利亞式的小院,小小的草坪上有門球場——可能是門球,我不知道,猜測而已,多半是兩層樓房,地下室的窗戶隱約可見,樓房是尖頂,但不是哥特式的大尖頂,而是角度很平滑的尖頂,有老式的煙囪。

  小樓外,多爬著多年生的爬牆虎,居然深秋還是綠的,緊緊摟著暗紅色的磚牆,不肯在風中鬆開眷戀的手。

  小樓與小樓之間隔得很開闊,大約一條半公裏長的小街,能有個三五戶人家吧,連著小樓與小樓的小路像小樓本身一樣獨立而小巧,細細的,那斷不是為我等路人準備的,因為太少人會無緣無故經過這裏。

  這裏的人們,奇怪的是,男士雖然穿著簡單,但女士呢?一定是裙裝,尤其是長群,這和我在多市,尤其是我那一群打拚在IT業的朋友們是那麽的截然,我不知道他們如何讓生活變得如此優雅,因為,那對於我,等於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和追求,是的,寧靜溫柔是她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當然,唯一不和諧的是,門口依然停著汽車,而且多半是Dodge的吉普——大約他們還是要進城采購的吧,吉普比較大,好裝東西,一次可以多多承載,這倒讓我相信了我還沒有回到19世紀,隻是我難以想象這裏的人,邁著一步三搖的步子,行進在都市,用輕柔的話語和那些鏗鏘有力的都市人交流。

  走過一家門口,他家住的菊花尤其開得可愛,粉白或嫩黃色的瓣子很細小,密密的一層層,開成一個完美的圓形。

  我不由得停住了,對著坐著造型和菊花一樣圓柔的白色椅子的主人,頭發幾乎全白了的老先生,腳下糾纏著同樣白色的長毛愛斯基摩狗,誇讚了他的花兒。

  老人的臉上笑成了一朵菊花,還居然采了幾朵送我,兩朵粉白、兩朵嫩黃,這讓我很詫異,因為一來西方人不采自家的花兒,他們買花插瓶,二來,一向的感覺是白人老人比較排外,對於我這樣黃色的麵孔不太好感。

  或許,他終究寂寞了吧,種得這樣好花,當然渴望別人的欣賞,而日複一日對著他的花兒的,隻是他自己,兒女必然是不在身邊,妻子或已老去。

  嗬,我的父母呢?我家門口也有個院子,種著美麗的芍藥、玉蘭和黃月季,每每春天,會有很多孩子爬在我家院子前看花——畢竟北京是都市,都市裏,更少自然。

  我曾經和父親一起翻土,和母親一起除蟲。

  以後,我的爹娘會不會也像這老人,隻好把花兒送給路過的人,因為他們唯一的女兒遠在天涯。

  是天涯嗬!

……

  我抬頭看天上的太陽,要逼回去湧出的淚水,不敢傷心,沒有時間和精力,想家對於拚搏是一種奢侈和反作用力,我不敢。

  小鎮上的人家十分有意思的是,每家都掛著加拿大的國旗,這楓葉旗紅白絢爛,倒和各色紛呈的加國秋十分融洽,隻是,我奇怪的是,這裏離邊界很遠的,沒有必要如此表明身份啊。

  原來以為加國人不在乎做美國的附庸,來了才知道,他們對此非常反感,他們心中自己是獨立的,全不像我們外人的眼光那樣,但是,有個強鄰、而他們常常淹沒在強鄰之後畢竟是他們無可奈何的事實,即如我等,若不是為了美國的科技和管理經驗足值借鑒,怕也不會到這裏來。

  不知不覺遊蕩到了下午,日頭偏西了。

  剛想打道回府,一陣悠揚遙遠的鍾聲傳來,長長久久的在空氣中不願散去,所謂繞梁三日,這又更強了。

  那一定是教堂,遠遠就能看到,這裏一切建築都是低矮的,除了教堂,教堂永遠的高大的,尖頂直上雲空,因為那是神的土地。

  我能想象出穿著莊嚴法衣的神甫或顏色溫柔的牧師在不同的聖壇上講道的動人,聲音像音樂,不,像讚美詩本身,西方所謂銀子流動般的,怕不就是形容他們,而虔誠的信眾們聆聽的耳朵一定沒有塵慮。

  我佩服信仰虔誠的人,但做不到,因為我自己古怪的哲學想頭和莫名其妙的疑惑太多,不可能把我導入基督或是佛的大門,自從上次偶然去參觀彌撒,熱情的信眾紛紛來勸說我這唯一外人以後,我再也不敢登教堂的大門,因為,我是篤定了辜負他們的熱情的。

  空氣中仿佛還傳動著鍾聲,我的耳朵杜撰出了讚美詩的聖樂,心在聆聽。

  多好啊,永遠不會寂寞的寧靜哦。

 

 

 

風凍休倫湖

到休倫湖畔時,已經是饑腸轆轆的中午十二點半——幸好下午五點半需要上班的姑娘沒有同去,在男士們可能有點遺憾,但倒也大家的幸運,不然,匆匆野餐完畢,掉頭就得回去。

最近的休倫湖畔離我們所在的多市是3個半小時行程,其實呢,我們為了怕高速路上擁擠,是提前到8點出發的,北美現在用的還是夏時製,8點,大多當地人還在睡夢中,何況,周日他們是要禮拜的,所以高速公路空前的開闊。

剛上路的時候,太陽尤新懸在東南邊,離地平線不遠,因為天空藍得透明,開起來,太陽像是個紅色的球兒放在了一片無邊無際的藍色虛空裏。除了太陽,天的四邊居然還有些白雲,這白雲居然透著假。

在中國古典樂《一意孤行》的催眠下,車上眾位——除了司機——不是睡著了,就是沉迷於那日出東南。

於是我們的司機把車速開到了被警車響著喇叭追趕的份上,於是,我們每個人的帳單憑空多出一塊(在北美這裏,朋友一起出去玩,是純AA的,當然,罰單也不例外),於是,我第一次領略了路人同情的眼光。

隻是,開罰單的警察是個金發碧眼的年輕美眉,而我們的司機是個目前還小草無主的老少年,所以,雖然我等抱怨了一路,這位仁兄再三說道:“咱們既然來了加拿大,就要遵守人家的製度嘛,有製度當然比沒製度好啦。”一副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的得意。

其實,也正是這位仁兄把我們一大早哄騙到休湖去的,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大馬哈魚正在回遊到休湖產卵。

到達休倫湖,才發覺上了大當——什麽大馬哈魚,這休湖的水,清澈的連草都沒見到幾根,隻有底下的石塊看得清楚,更別提什麽大馬哈魚還是大牛哈魚的。

“早知道你騙人,誰還跟你來罰款哪!”一男故意抱怨,“水還不是哪兒都一樣,上安湖邊上去看,我可以睡到今天下午三點再出發。”

“嘿嘿,不看也行,”我笑著替司機回答,“麻煩您老人家自己回去好不?”要知道他還沒有考到駕照,“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落店,恐怕沒有Greyhound坐哦。”

“就是就是,”另一女接口,“現在往回步行,還趕得及明天早上去上班呢。”

“哈,說好了,他那份吃的歸我。”最後一女也不甘落後。

看著我滿懷同情的壞壞一笑,該男隻好聳肩搖頭,張了張口,看了看前看三位女士,其中一位尚攜帶丈夫一個,終於沒有說話,我猜他大約想搬出夫子那句名言,但又不想真個步行回多市,隻好忍氣,把頭甩向休湖,裝出一副看風景的樣子來。

休湖其實與安湖真的類似,也是那種藍色到遠看去一點也不透明,深湛到不可測的感覺,想來,湖深處還是由魚的,因為這裏有不少水鷗和其他水鳥,如果真的是那麽幹淨,真不知道這些生靈靠什麽來養活自己。

但岸邊我們目所能及卻隻是清澈見底。

每見安湖,均在市內,好固然好,人卻太多了——說到市內的安湖,不由想起一件讓我感歎的事情,安湖即使市內段,水也是極藍極清的,我曾經想在安湖內遊泳,因為我不喜歡無風浪的泳池,但許多當地人都勸阻我,說安湖的水不夠幹淨,不能遊泳,連這樣的水他們都認為不夠幹淨,若是看到我的很多同胞們所引用的水是什麽樣子,不知道他們該怎麽說了?——休湖是我第一次來,而且我們是開車沿湖,終於找到的平坦開闊而寂靜地地區,周圍卻有人家,但無人聲,想來是他們的暑期別墅吧,所以這裏格外的靜,靜到連風動湖水的聲音都能聽出來,而水鳥的啁啾更加有了幾分鳥鳴湖更幽的感覺。

休湖邊很冷,風吹瑟縮,不像十月金秋,那風仿佛是透骨的,我整個人都泛著寒意,據說偌大的休湖,冬天很多都是封凍的,休湖邊的樹,大約是我們來晚了,也沒有以前那些地方那麽姹紫嫣紅,五彩繽紛,不是禿半樹,而是禿一樹了,這反倒更映襯出湖水的藍和天色的藍。

因為我們是在一個灣的附近,影影綽綽的,仿佛對麵有陸地,但伸展向遠方的休湖,絕對是無邊無涯的感覺,像大海,原來湖也可以像海的,盡管生長在湖水之鄉太湖之濱,但這感覺卻是到了北美才有的。

風很大,站在湖畔的卵石灘上,想象中湖水曾經因風而多少次衝上我彼時站的地方,把那麽堅硬的石塊衝刷成現在的樣子。

石泐金寒,或許真的是可以的。

我突然大發雅興,蹲下去捧起一掬水,輕輕一抿——冰冷得我親愛的小牙立刻打起了架,但至少證明了我的一個疑惑,這水真的淡到無味。

“連草都沒有,簡直死海。”我嘟噥了一句。

“想不想試試?”剛才被我帶頭嘲諷的那位擼起袖子,嘿嘿笑著。

“啊,我會遊泳,試不出來,聽說你好象不大會,倒是可以做個證明,而且你們男士肌肉普遍發達,比重大一些,試出來的更具備代表性,咦,你擼袖子幹嗎,不是激動地連衣服是往下脫不是往上脫都忘了吧。”想和我鬥口,嘿嘿,修煉去吧,在下可是當年本校演講辯論的冠軍,伶牙俐齒自有真傳。

“這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終於把這句話咬牙切齒地說了出來。

“不敢不敢,在下倒不難養,我爹娘沒費多大功夫就把我養大了,至於你麽,雖然北美這邊不時髦自我貶低那種謙虛,你也用不著自誇呀,我們都知道你比較難養。”好久沒這麽放肆地和人鬥口了,不由思念起遠在廣東石龍的好友昕園——唉,元兒呀,離開了你,生活真是無聊呀。

“照相照相。”一行中唯一的一對已婚夫婦不忍看堂堂七尺男兒在小女子麵前麵紅耳赤,大聲招呼我們。

是呀,照相,是該照張像給父母大人和各位朋友寄一下了,畢竟出來這麽長時間,我從來沒有給他們寄過任何的照片,母親總說想我,不知道我是胖了瘦了,不知道我能不能照顧了自己,唉——畢竟我們是中國人,就算萬裏他鄉,我們也是中國人,父母血脈是濃的,而雁過留聲人過留影,也是我們的必然。

午飯,當然是那對夫婦中的女士準備且擺弄的,我們這些老少年——說老少年,是因為我們都早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紀,卻連一首戀歌都堅決不肯唱,平日所好就是背上背包,山南海北,一蹦三跳,強裝少年——自然都是飯來張口,在外麵,什麽都要自己做,每天光這個吃就是頭痛事,難得有人招呼,何樂不為呢?

坐在樹林下,看遠處碧波蕩漾,聽風聲吹過湖水,聽樹梢上,最後落葉灑落的聲音,看那些最後的落葉在秋風裏舞落最後的風流,仰躺草地,天上偶然有極薄的雲,但在仄非洛斯的鼓動下,很快便變幻著形象,最後消失得不知何處去也。

“落葉舞風流,飄雲繾綣遊,盡千山霞染煙收,水碧天青憑遠望,臨浩淼,縱輕舟”——要是有條船多好。

我的下半闋胡調《唐多令》被飄香的菜味衝到了爪哇國,大塊朵頤也,慢了就沒有了。

那天,我們共餐的夥伴裏有一隻小貓,灰色的小貓,琥珀色的眼睛,因為是中午,瞳仁格外細,更顯得眼睛顏色的淡。

這該是一隻被遺棄的貓了吧,可惜我們隻是過客,自己尚養不好自己,沒有時間照顧你了。

我蹲在樹下,看小貓吃得歡——你有多久沒有飽餐了,你媽媽呢?你是不是走丟了?

驀然想到自己,仿佛和這貓兒有些類似了,遠遠地跑到不屬於自己的國土,來討吃的,從來自以為自己博古通今,知中曉外,常常自詡一隻腳深深紮根於中國傳統文化,另一隻腳同樣深深踩在西方文化的軟泥裏。

事實上,我不正如這小貓,是無歸所的漂泊麽?中國,仿佛不再屬於我,在吊銷身份證的那天,加國,更不可能屬於我,我,便像我的身份證明一樣模糊,那著中國的護照,出入卻憑借加國的移民紙。

為什麽呀?哪裏是深深紮根,一切都是虛浮的,彼時,我才覺得自己是太狂傲了,我,其實是踩在這湖裏飄蕩的兩條船上,無論是風向不對了,還是船兒飄開了,被傾覆的,首先是我。

家在哪裏?根在哪裏?若說昆侖高,那麽洛基山呢?若說長江長,那麽密西西比河呢?若說太湖美,那麽藍色安大略和風凍休倫湖呢?

若說真的是世界公民呢?雖說在天上看地球原無國界,但事實上,他不僅在地麵,甚至延伸到了心靈。

原來二十多年,輾輾轉轉,自以為是的我,隻證明了一點,就是“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綠鬢瞬蒼頭,紅顏不耐秋,少年狂輕誓封侯,漂泊江湖孤獨處,寒雨驟,旅人愁”,寒雨,不是下在天地間呀,而耳畔那嗚咽低鳴,是風凍樹林,是貓兒,還是我的靈魂呢?

“怎麽,都想家了。”有人輕輕地問。

原來想這種情緒也可以傳染,我抬頭,隻見幾個人或蹲或坐,都是沉默,眼前風光雖好,仿佛不在眼裏。

“我到底好些,畢竟有家在外頭”,問我們的男士輕輕攬過愛妻,一副勸人向善的口吻,“我說你們還是……

“啊,有什麽好的,其實還是一個人最好了,自由自在。”幾個老少年一掃剛才的頹廢,一起蹦了起來,恢複成四條好漢,輪番上陣——包括剛才跟我鬥口的那位,此刻也站到了統一戰線——述說著家庭的可怕,全不怕那二位一時想不開——眼前就是休倫湖。

是呀,海闊天空固然好,但主要是我們漂泊的人遊走的心,都已經蕩在空中,哪有少女的絲巾能絆住或男兒的手能牽住。

蕩吧,看著休倫湖,縱有一日,像我熱愛的一位詩人那樣,年輕的他,駕著更年輕的一葉扁舟,出海,靈魂永遠不回來,軀體焚燒在拉斯茲皮亞的海灘,可是他的蕩是被人逼迫的,我們呢,自願的。

金烏漸墜,湖水顏色泛初出深藍,風大了不少,更冷了,站在湖邊,能看見卷起的浪了,直撲向岸邊,天上藍得一點點雲影都看不見,太陽也不熾烈,顏色柔和,更談不上溫度了,為什麽,時間總是最快?為什麽,我們必須回到紛繁蕪雜的都市去討生活?莫說大隱於朝,中隱於市,連小隱於野都不能輪到,心中,那份萬裏覓封侯的癡狂難道還不曾死亡?

……

回到寄居的小窩,是晚上十一點,立刻上網,找人胡聊,直到第二天淩晨時分,才倦極而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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