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懷念童年。一點也不懷念。因為我的童年沒有給我留下一點點美好的回憶。
我的童年是隨時可能落在頭上的巴掌,是哭得紅腫的眼泡,是一個永不休止的噩夢。
本來不想再去揭開這些心底的傷疤。但看到有關打孩子的討論,為了你的孩子能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我還是告訴你,讓你知道,你打孩子,會在孩子心底留下多麽可怕的回憶。
我從兩歲就開始挨打了。我當然不記得,是他們後來告訴我的。原因是我看到別的小孩拿著一塊瓜。我伸手要,而人家有不給。母親覺得沒有麵子。一個巴掌蓋到脊梁上,馬上五個紅紅的手指印子就出來了。回家後姥姥特心痛,抱著我哭。姐姐看到了,也跟著哭。一家人哭成一團。
我五歲時姥姥去世,苦難的童年開始了。
我挨打不分緣由。回家晚了,要挨打。不小心碰灑了水,要挨打。夾菜靠盤子中心了,也要挨打。挨吵時敢分辯,更要挨打。
我上學很早。班上同學都比我大兩三歲。我功課又特別好。他們因為嫉妒我,就欺負我。若我在學校挨了打,回家還要再打一頓。我小時候一哭,眼泡就紅腫。而母親一旦發現我眼泡紅了,就知道我在學校受欺負了,就要打。原因很簡單 —
“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不會和他們打啊?”有時候,在學校挨了打,不敢回家,要躲到眼睛不紅了才行。
十歲上,有了弟弟。我的苦難就有多了一層。因為,
“你死了,我們還有兒子呢。”
除了上課,我所有的時間都得帶弟弟。一旦不小心摔著了,就得挨打。有一次,母親要打我,姐姐護著我,讓我快跑。我本來已經藏起來了。但母親不依不饒。高喊到,你現在不給我出來,回來打得更狠。我竟然嚇得又出來了。
我挨打從來沒有前兆。整個高高興興的,突然巴掌就落在頭上了。由於生活在極度恐懼中,我開始尿床。先是偶爾一次,然後經常尿,再後來天天尿床。
再後來又一次,不知道為什麽挨打。我拿手去護頭。母親打在了我的手上。她以為我在還手。這下可不得了了。
“好哇,敢還手了。”
“我沒有你這個兒子,你給我滾。”
“你怎麽不死啊?!”
“你現在就去死!”
我當時想,既然你讓我死,那我就死吧。死了就再也不挨打了。死了就可以見到姥姥了。於是就認真地去死。
當時已經是晚上了。我先是走到一個井邊。想跳進去了事。但井裏邊黑咕隆咚的,挺嚇人的。我這時候想起了老師。我想我要是死了,老師肯定特傷心,我的哪些作業就白做了。姐姐和爸爸也肯定傷心。還有,就是舍不得弟弟。弟弟可是我一手帶大的。還有就是,是母親讓我死的,我就偏不死。反正我快要長大了。再有四年就可以下鄉了,就可以遠走高飛了。我當時想的是,一旦我長大離開家,就永遠也不回去。永遠也不見母親。那一年我十二歲。那時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嚐試自殺。
既然不想死,也不能回家,就隻好去找爸爸。爸爸當時在十幾裏外的村子裏住隊。我走到一半時,要路過一個大土崗。當地人叫黑堤。據傳有妖精,狐狸精。挺嚇人的。於是就原路返回了。 等走到村口,才知道,很多人在到處找我呢。
我雖然沒有死。但不知道有多少像我一樣的少年,一念之差,失去了生命。
從此以後,我再挨打,就跑。不回家。讓他們到處找我。
母親那樣打我,連鄰居都看不上。隔壁一個老太太,就和我母親講道理。壞孩子才挨打。你兒子這麽好的孩子,還挨打,簡直沒有道理。
平心而論,我母親也愛我們,也關心我們。但我就是不明白,我為什麽老是挨打。我姐姐能被打得昏死過去,我弟弟更是被打得清一塊紫一塊的。
直到在父親送我上大學的路上,我才知道了迷底。我母親 9 歲時,外祖父就被敵人殺害了。外祖父的死對母親幼小的心靈造成了莫大的創傷。後來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學校又解散了。這件事對她刺激很大。很快,外祖母又突然去世。一連串的打擊,母親接受不了。然後就患上了輕度的精神分裂, 不能控製自己。但我覺得這隻是一個方麵。她的觀念,“棍棒出孝子”的觀念,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我真正的生活,是從大學開始的。多年以後,我可以原諒母親,但無論如何,我也忘不了。
有人為我母親辯護,說我之所以能有出息,是打出來的。我絕不敢苟同。我弟弟比我挨的打多多了,但照樣沒出息。直到二十幾歲還在社會上混。當然後來浪子回頭了。
若我的一點點出息十打出來的,我寧肯沒有出息,也想要一個幸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