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54)
抗戰後期,還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對門開了一家糖坊,專門生產麥芽糖。
生產麥芽糖的主要原料是小米。當地以旱田為主,盛產穀子(俗名狗尾兒),脫殼後就是小米。當年小米的市場價隻是大米的一半,糖坊當然選用便宜的做原料了。
小米是我們的主糧,一年裏差不多有半年時間都是吃的小米飯,喝的小米粥。如此普通的糧食,竟然能變成甜蜜的糖,真是件神奇的事,所以我常到對門去看。
原來生產過程極其簡單。首先將小米浸透,在大鍋上蒸成飯,冷卻後拌入麥芽漿汁,封在缸裏幾天後,原來的米飯就發酵變成糖水了。麥芽汁是用當地出產的大麥,裝在蒲包裏,保持濕潤狀態使其發芽,待大麥芽長到約一寸左右時,就拿到小石磨上添水磨成漿。小米飯裏不加任何化學品,也沒有什麽秘方,像變魔術似的變成了糖,兒時的我,對糖坊老板十分佩服。
將糖水過濾後,糖渣賣給農家喂豬,糖汁經濃縮熬成麥芽糖。糖坊砌了專用的大灶,半在地上半在地下,安了兩口鑲有木質圓桶的特大鐵鍋,一口鍋蒸飯,一口鍋熬糖。濃縮後的成品有兩種,一種是直接倒在案板上,壓平為一個個圓餅,直徑約尺許,厚近半寸,冷卻後硬而脆,主要提供給小販們四鄉叫賣;另一類是加一道反複拉伸的工序,讓空氣進入糖內,做成灌香糖和酥糖,冷卻後酥而脆,口感好得多。
生產麥芽糖是強體力勞動。徐老板帶著兩個工人,每天半夜就起床,直幹到中午才歇工。我看到最費力氣的工序是熬糖和拉伸。熬糖時要用鏟刀沿鍋底不斷翻鏟,以免燒焦。這裏的所謂鏟刀,其形狀與大小跟水利工地上的鐵銑差不多,全木結構,下端是一塊八九寸見方的木板。人站在鍋沿,雙手緊握橫柄,用力向下搗去,腳步挪移改變位置,沿灶台轉圈。每一下都要用幾十斤的力氣。糖塊拉伸有些像拉麵,隨著溫度下降,糖塊發硬,拉伸時也就越來越費力。
糖坊的經營方式極具特色。其產品除小量門市外,多數靠許多小販,或稱“挑糖擔子的”販賣。這些多是農村的中老年人,扁擔兩頭掛著兩個竹簍,上擱木板,木板上是一塊糖餅。串村過戶走到有人的地方,就歇下擔子,敲響小銅鑼:“換糖拉!”總能吸引到不少人。使用現金的極少,通常是一勺小米。小孩們常用檢拾到的破布、廢鐵、杏桃核來換糖,小販們看著廢品心中一估算,拿起小鐵板,豎直放置在糖餅邊上的適當位置,用鐵錘在上麵一敲,一塊麥芽糖就裂開了。如果小孩嫌少,小販就在邊沿上再輕輕一擊,裂出指甲大一片算作饒頭。
糖坊將收到的廢品歸類,破布打包賣給造紙廠,廢鐵賣給鑄鍋廠。桃核杏核有街坊鄰居們領了去敲,敲出的桃仁杏仁交還給糖坊,核殼留下來算做報酬。核殼燃燒時無煙、耐燒、灰燼少,是茶水爐和冬天腳爐最好的燃料。秋冬季節裏,小街上,差不多家家都在敲,留下的果殼,少的幾十斤,多則上百斤。
這家糖坊,為當地增加了就業,繁榮了市麵。日寇投降後,內戰的氣氛越來越濃,糖坊繼續經營了幾個月後就關門歇業,徐老板一家回他的南通老家去了。從此,再也見不到來來往往的糖擔子,小街上變得清淨了,市麵也蕭條多了。
(原發表於北美世界日報 2020-02-01“上下古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