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中心請來的舞蹈教師,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非裔女子。我不懂舞蹈,分辨不出是非洲風格還是拉丁風格,隻覺得節奏很明快。十幾位老頭老太跟著跳,皮鞋踢在地板上,塌、塌、塌塌,節奏鮮明,聲音短促而強烈,經過房間的共鳴,就好像有幾十個人在跳。我坐在旁邊,主要是欣賞它的節奏。聽聽,聽聽,思緒溜到了六十多年前的南京。 一九五三年的早春,有一隊士兵走在南京中山東路上,看上去就知道,是一支駐防在鄉村地區的戰鬥部隊,因為他們腳上穿的是帶有鐵釘的皮鞋。每當領隊的喚齊步走或是跑步走時,鐵釘與地麵的撞擊聲鏗鏘,短促、清脆、洪亮。當跑步走時,一百多人的隊伍,步伐是絕對的整齊劃一,塌塌的聲響,雖然沒有舞蹈時的節奏變化,但此時雄壯、威武的氣氛,卻是不可比較的。一路走過去,沿路的行人幾乎全都停下來觀看,連三輪車、自行車都停在路旁不走了。 我就在這群士兵的隊列中。 一九五二年底,駐防南京郊區的炮十九團準備入朝參戰,在補充人員編製時,我被派遣到這支隊伍。發下一雙皮鞋,前掌上有十幾個鐵釘,不同於田徑鞋上的尖釘,而是像十幾個小酒盅倒扣在鞋底上。營房附近都是農田和泥土路,走在上麵沒有任何特別的感覺。可是這天走在馬路上時,卻被大夥兒腳下發出的鏗鏘聲所震撼,不由自主地,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異常亢奮,緊緊跟隨著隊伍的步伐行進。 如今,早已忘卻了隊伍開到南京城裏的事由,釘鞋的鏗鏘聲也從記憶裏漸漸地遠去。我從沉思中回到現實,舞蹈的塌塌聲還在耳邊響著。看看現在的自己,一個淪落天涯、心如止水,耳聾眼花、身心疲憊的衰老頭,真的曾經那麽年輕過!曾經有過那樣的意氣風發麽? 新民晚報《夜光杯》(2016-08-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