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年的觀察感悟

飽經戰患動亂,提筆寫下生活感受。。。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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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為太平犬,怕做亂世人

(2008-08-22 18:34:26) 下一個

        寧為太平犬,怕做亂世人    劉振墉

我從記事時起,家鄉就一直處在戰爭環境中,築據點,打據點,像木匠拉鋸那樣,你來我往。遊擊隊暗殺維持會長,日偽軍捕殺民兵等等,發生的這些血腥故事太多,我當時年齡尚小,記不很清楚。等到內戰爆發前後,發生的事印象就十分深刻,終生難忘了。

假如有人要寫一篇關於中國基層民主選舉的論文,我在《世界日報》上的一篇小文章,標題是“投紅豆,選鎮長”,可以作為參考資料。那可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進行的一次公平、公正、全透明的選舉。在我們中國,像這樣的直接民主選舉鎮長,還有更早的紀錄麽?中國共產黨應該以此為榮。而中國共產黨將民主旗幟舉得最高的時段,正是在19451946這兩年。“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口號,就是在這個時候,由周恩來代表共產黨提出來的,我跟著老師,舉著紅旗,在小街上遊行時不知喊過多少遍。等到他們自己掌握了政權,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有關我們鎮上民主選舉鎮長的事,現在想來,時間應該是、並且隻能是日寇投降前夕。等到選舉村長的時候,國民黨軍隊已進駐到蘇南,早已虎視眈眈,人們已實實在在感覺到內戰的恐懼氣氛。村長的選舉過程我不清楚,結果卻出人意外,那些抗戰時積極、活躍的,能力強、能說會道的人沒選上,卻選了“三扁擔打不出瘟屁”的鄭銀匠。選舉結果出來後,鄭銀匠的女人呼天喊地,從門裏哭到門外,從街南哭到街北,用如喪考妣不足以形容,可能比竇娥哭得還驚天動地。

鄭銀匠住在我家南邊隔五、六戶人家,是個瘦高個子,當年還隻有二十幾歲,已經娶妻生子,自立門戶。農忙時種地,平時就在店裏叮叮當當的打銀首飾,除了跟顧客談生意外,根本聽不到他開口說話。他隻管做手藝賺錢,家裏的事,特別是對外事務,全部是女人承擔。現在選他做村長,明顯是本村那些調皮、滑頭的家夥串通起來,將燙手山芋推給這個老實人。既成事實哭也無用,能幹的女人將村長的擔子擱在自己的肩上,決不讓男人出麵。等到國民黨軍隊占領本鎮後,也沒有為難這個“共幹”,至於暗地裏花了多少銀兩,就不得而知了。

我讀私塾時的一位學長,要比我大四、五歲,是近鄰張家醬園的小老板,我常常從他那裏借舊小說看。國民黨來時,他還是不到十八歲的未成年人,不知出於什麽動機,指定他做甲長。張家既不敢得罪官方,又怕將來還會“變天”,就由“張老先生”出麵,承擔甲長的一切職責,不讓小老板沾邊。張老先生是張家醬園的窮本家,已在他家做了一輩子的帳房先生,無兒無女。關鍵時刻他出來保護小主人,甘願自己擔當政治風險。三年後果然天翻地覆,幸而政治清算隻及於保長以上,所以,小老板和他家的老先生均安然無恙。

成語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鄰居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我家北麵隔一戶人家姓郭,兄弟二人合住一套沿街房子,中間大門進去,右邊住著郭大,左邊住著郭二。兩家的兒子,都正是二十幾歲的小夥子,郭大的長子特聰敏活躍,寫標語、畫漫畫、演抗日話劇,又開著一片五洋百貨店,經營得法,財源茂盛。郭二的獨子卻內向、木訥,天天在磨坊裏趕驢子拉磨,有時牽毛驢到門外打滾。

國民黨軍隊來了沒多久,一夥武裝分子在深夜衝進郭家。此前郭大的兒子已預感到形勢不妙,去了江南,財物也轉移了。記得有幾包物件,寄存到我家,是毛巾、洋襪、牙刷、手帕等常見商品,還是我收藏到隱蔽處去的。官匪們沒有能找到多少財物,就將從來不問世事,在家裏睡大頭覺的郭二的獨子抓走了。抓進去也應該問問清楚誰是誰呀!卻隻管先往死裏打,打到三天以後,總算發現抓錯了人,派民夫用門板抬著送了回來。聽鄰居們說,筋骨被打斷,內髒也打傷了,從此再也沒有能站起來過,更不用說牽毛驢打滾,活到三十幾歲就死了。

內戰初起時,絕對是腥風血雨,各自捕殺對方的成員、相關人員或可疑分子,到手就殺,反正殺的都是匪。國民黨方麵稱共產黨一方為“共匪”,共產黨方麵則稱對方為“蔣匪”。於是,曆經八年抗戰,原大後方參加抗戰的血性男兒都成了“蔣匪”,而居住在敵後根據地,積極參加抗日的熱血青年,現有都成了“共匪”。匪黨、匪軍、匪區、匪屬、匪……,反正中國人都成了匪,至於你屬於那個品牌的匪,主要是看上帝多年前將你降生在什麽地區了。

當時國民黨氣勢如虹,共產黨卻奄奄一息,不少人為了活命,隻得自首,聽候處理。區裏辦了個“感化所”,就在我家對門,大約有一百多號人,看上去都是青年農民,像是自首的基幹民兵和村幹部這層級。所長是個殘疾人,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拄著拐杖,卻完全是土匪品性。我常常看到他對“所員”任意漫罵,詞語又毒又野,還用拐棍猛抽,對方決不敢回嘴或還手,也許這就是他的感化課程吧!為了活命,什麽屈辱都要能忍受,更要徹底忘記什麽人格、尊嚴這些奢侈品,但心靈上的創傷是深刻的。我同學的姐姐,讀高小時參加了當時的青少年組織“青抗先”(青年抗日先鋒隊),國民黨來時,她還不到十八歲,也進了某個感化所,熬到了“畢業”。形勢逆轉後又參加了工作,在縣城圖書館做管理員。文革開始,剛要審查、批鬥她,就一根繩子吊死了,我猜想,或許與她在感化所的經曆和經驗有關係吧!

要想通過自首求得苟活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其中大有學問。首先要舍得花錢,找關係托人情,最好做到心中有底。其次是要盡可能不得罪昔日同伴,給自己留有後路。

沿著我家門前小街往北走,不足一裏就走完青石板路,再過去就算鄉下了,緊挨著的村莊叫葛家圩,村民卻多數姓郭。因為這莊上有我家幾門親戚,所以比較熟悉。葛家圩有兩個基幹民兵,其實就是積極抗日的農村青年,因為是在共產黨領導下的敵後根據地,於是自然地成了“共匪”。先是東躲西藏,同時托人疏通好關係,最後一步是怎麽樣去自首?這一步委托了我家的鄰居黃保長。黃保長找到兩個熟識的自衛隊員(國民黨區鄉政權的武裝人員自稱自衛隊,敵對方稱其為還鄉團),一盆五香牛肉加半斤老酒下了肚,帶兩根麻繩,按約定的時間地點,將這兩人五花大綁起來,故意牽著招搖過市,以證明他們不是主動自首,而是被捕後出於無奈。這個故事是多年後我聽黃保長親口講的,至於他自己從中得了多少好處,當然被省略了。

我的一個堂哥,雖然費盡心機,最後還是送了性命。

那天上午,早市上正人來人往的時候,看到我的堂哥被五花大綁地從街上押過去,後麵跟著幾個背槍的自衛隊員。我十分困惑,他又算不上共產黨,抓他幹什麽?幾天以後,聽到大人們在議論,說是區裏要他出來做副鎮長,他不識抬舉,不肯出來做事,因此被抓來了。果然不假,沒過幾天,就聽到了他出任本鎮副鎮長的消息。

這位堂哥也住在葛家圩,是個小而又小的地主,約有二十畝旱地,一半出租,一半自耕。既吃不了苦,又無專門技能,還要養鳥種花,交際應酬,日子過得緊巴巴。在鄉村裏小有名望,各家辦紅白喜事時總能見到他;村東頭寺廟紫竹庵辦廟會,也是董事之一,鄉裏或村裏開什麽抗日動員大會、擁軍優屬大會等,他有時也能在台上露露臉。鄉裏區裏的幹部,不但熟識,有些還可以算是朋友。按他的財富和社會影響來說,應該算是鄉紳裏的末流吧?不過他為人低調,性情平和,更沒有貪婪、刁鑽或霸道的傳聞,所以在鄉村裏口碑還不錯。

也不知是什麽人力薦他出山的,其實,如果他堅持不肯從政,也耐何他不得,所以我更傾向於認為,五花大綁招搖過市,隻不過是一出苦肉計,是做給那個看不見、摸不著,似乎氣數已盡,卻又無處不在的共產黨看的。

我因為在外地讀書,幾年後才聽到消息,這位堂哥已在“鎮反”中被處死了。大家都說他做副鎮長時,沒有做什麽好事,也沒做什麽壞事,平庸無為之人。那怎麽被處以死罪呢?“他有血債呀!”

據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他帶領幾個自衛隊員,到最近的叫柴家圩的村莊查戶口。他正在一戶熟人家閑聊時,有自衛隊員來報告:“抓到一個共匪”。他去一看,糟了,被抓的是他的老朋友,本鄉的前任指導員。如果他是個機智而又有膽量的人,可以說:“我認識,隻是個普通民兵,放了我負責”,然後給當兵的一些香煙錢,也就沒事了。這些自衛隊員,都是外地人,是些流氓、兵痞,見錢眼開的,他本人並沒有多大的風險。可是他既沒有這樣的智慧,也沒有這樣的膽量。等到“共匪”帶到據點裏,過幾天就被處死了,這筆帳也就算到了他的頭上。

我們當地有一句歇後語:“莊稼人挑糞前後是屎(死)”。在戰爭年代,特別在拉鋸地區,人們的處境不正是這樣的嗎!

(刊登於新語絲月刊20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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