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三峽好人》中一對夫婦一個站著,一個蹲著,ZT.
(2006-12-04 21: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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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三峽好人》中一對夫婦一個站著,一個蹲著,在三峽驚天地泣鬼神的巨變中──兩千年的曆史將淫沒在大水之底,他們卻能不動如山。鏡頭保持著合乎人情的距離,見證著人間種種,讓滴血的創傷慢慢愈合
上月到紐約小遊,看了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的霍珀(Edward Hopper)個展,無論是在美國小鎮的街道或郊區屋前的陽台上,東岸大城市的辦公室或簡陋的旅館房間裏,書框裏的現代人(或男或女)都形單影隻。寂寞像頹敗牆頭上的青苔,無邊無際的蔓延開去,爬滿了整個畫麵,形成了沉甸甸的綠。身在大蘋果的美國藝術博物館裏,卻想起了來自山西汾陽的賈樟柯。一個是畫家,畫的是物質豐盛的現代美國,一個是導演,拍得是急速變化中的古老中國,驟看風馬牛不相急,卻因那片沉沉的綠色而相連起來。
早前看賈樟柯的紀錄短片《公共場所》(2001),特別感到震驚。影片拍得是山西大同,整個重工業區正在迅速衰落,這個曾經活躍的城市淹沒在一片灰撲撲的綠色裏。夜間火車站候車室裏,一名穿軍裝大衣的男子無聊地等著,另一名男人走了進來,去售票處張望;公共汽車站已不像以前熙來攘往,卻也沒有荒廢掉,閑來無聊的人們將它變成了一間桌球室。賈樟柯的鏡頭沒有過多的好奇,隻靜靜地流在門外,望著室內的哥兒們圍著球桌晃來晃去;對於我等喜歡在光影世界裏魂遊的人來說,倒一下子又飛到了六十年代的台灣,楊德昌和侯孝賢都 帶我們去過。在另一間空蕩蕩的候車室裏,一個男子正在教一名女子跳社交舞,室外傳來單調的汽車聲.
他們認識了有多久?重重疊疊的衣服下麵有沒有蹦跳著欲望的火花?門外人來人往,中年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賣著門票,前麵有一名坐在輪椅上的中年男人,他結了一條鮮紅色領帶,恤衫外套了一件鐵紅色V領毛衣,消瘦的臉上架著一副墨鏡,打量每個從年前走過的女人,高興地咧嘴而笑,看看竟有幾分像葛優。看他那身造型,很有點黑幫大佬的架勢,大抵也曾有過色彩濃烈的日子吧。
鏡頭安於本分
賈樟柯的鏡頭總能安於本分,卻又挑引起無限的聯想,在新鮮出爐的紀錄片《東》(2006)裏,他把我們帶到了畫家與模特兒的世界。畫家是劉小東,王小帥的處女作《冬春的日子》(1992)裏的男主角,大抵演的就是他自己──一名苦無出路的年輕畫家;十多年後,卻仍然苦悶,困於尋找創作的意義。他正在創作一組巨型油畫《溫床》。模特兒是三峽奉節的十一名拆遷工人和泰國曼穀的十一名酒吧女郎;三峽舊有的生活方式正在高速人為的銷毀中,而曼穀則繼續為它的現代化付出高昂的代價。三峽的陽光特別炙辣,遼闊深遠的大山大水結合著瞬息萬變的縣城風貌,工人們結實黝黑的身體在畫家的操縱下形成了一幅動人的構圖──精壯的一群圍坐
著在厚厚的床墊上賭博,少年工人站在一旁看,貼身的內褲地下泄露了蠢蠢欲動的原始欲望,老成的工人則獨自蹲在較遠處,左手支著下頜,若有所思。我們跟著賈樟柯的鏡頭,出入於畫框內外,裏裏外外都是故事。
畫家導演雙重創作
當畫家從三峽去到曼穀,他將繪畫的空間從廣闊的戶外搬到齷齪的室內,這當中除了因為他並不是那麽熟悉異國的環境外,大抵也為了女孩們謀生的地方都在夜店那種密封的空間裏。她們或躺或坐在七彩繽紛的床墊上休憩,也有站在一角的,地上散落著一些熱帶水果。無論是三峽的工人還是曼穀的女孩,都有一份令人目眩的性感,賈樟柯以前的作品不是不sensuous,卻都是被壓抑著的,這一回卻藉著畫家的創作而釋放出來了。畫家將擺布過的現實變成了畫布上的色彩,而賈樟柯又將畫家作畫的過程妝化成了他個人的藝術;在雙重的創作中,藝術家給客觀的外在世界賦予了一層新的意義,那是藝術家透過自身的創作而呈現出來的內在真實。
在三峽拍攝的過程中,有一名工人被塌下來的石牆壓死,賈樟柯隻默默地遙拍工友們抬著他出來的情景,年輕的生命被包裹在殷紅的毛毯裏;然後他跟著畫家劉小東去農村探訪慰問工友工友的家人。劉小東帶去了工友在繪畫現場的照片,還有送給遺孤的書包和玩具,小女孩羞澀地接過禮物,老人的眼中說不清楚是哀傷的淚水還是還是多餘的分泌物,在大的悲痛都隱藏在木刻似的皺紋後麵。然後,鏡頭去到了曼穀,一個連語言也聽不懂的陌生城市。美麗的女孩穿上色彩明豔的紗籠,睡在一堆熱帶水果旁,姿態撩人;畫完了,她換上普通女孩的T恤牛仔褲,穿過繁囂的大街小巷,去到火車站,大抵是要返回鄉下的老家去了。無論你是在北京還是在曼穀,都有很多等著回家的年輕勞工,我們又回到了賈樟柯的第一部電影──《小山回家》(1995)。
追求平凡卑微的幸福
《三峽好人》(2006)是賈樟柯在籌拍《東》的時候衍生出來的劇情片,兩片同時拍攝。它們都是獨立的作品,但若能互相參照,會增加很多觀賞趣味。在《東》裏的油畫裏蹲在一旁抽煙的老成男子,就是《三峽好人》裏的男主角三明。也許,後者正是這個抽煙男子背後的故事:賈樟柯的攝影機延伸到畫布外麵的世界裏。在現實裏,韓三明是賈樟柯的表弟,曾在他的前作《站台》(2000)和《世界》(2004)裏演出。有時候覺得他的演出連本色也不是,在鏡頭麵前他總是木木獨獨默默無言,卻又是那麽貼切地表現了中國底層人物的悲苦與堅毅。務農無功,三明在汾陽當了煤礦工人,以生命換取金錢,將畢生積蓄拿去買了一個年輕妻子回家,未久,妻子卻帶著初生女兒出走,從此杳無音訊。十六年後,他從汾陽來到奉節尋找妻女,幾經轉折,夫妻倆終於在長江邊重逢,相對黯然。丈夫問:現在的丈夫對你好嗎?妻子答:也不是真的夫妻,隻是掙口飯吃而已。丈夫說:我當年對你那麽好,我媽也疼你,你也走了。妻子說:當年不懂事
在同一時空裏,扮演著另一個人的故事。趙濤飾演的護士沈虹從太原來到奉節,尋找兩年來音訊不通的丈夫。她手中常拿著一瓶水,不停的喝,是要以水來衝淡積埋心中的怨恨,抑或熄滅囚禁在肉身裏的欲火?熱浪逼人,有一幕她站在掛牆風扇前,閉上雙眼,掀開恤衫領口,讓風放肆地吹進衣服裏去。那一刻,她可有想到夫妻倆以前床弟間的纏綿?沈虹找到了兩年未見的丈夫,沒有多餘的話,帶點生疏的擁抱,二人在雄偉的大壩前跳起舞來。丈夫跳得並不從容,手裏緊握著手提電話。
生命裏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一舞既畢,沈虹決絕地跟丈夫分手。我已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她說。不知道她說的可真,但她的決定維護了她的尊嚴。沈虹、她的丈夫和丈夫的老板娘,使人想起了《世界》裏的小桃、男友泰生和溫州老板娘。歲月蒼蒼,世事如煙,三明和前妻決定再走在一起。丈夫願意再次出賣勞動力,掙錢把妻子“贖”回來,令人想起了戲曲裏的《賣油郎獨占花魁》──家境貧寒的賣油郎不若出身豪門的公子哥兒般都是銀樣□槍頭的優柔寡斷,客似雲來的花魁也不如名門小姐般要愛郎高中Bottom of Form 1狀元才圓其鳳冠情緣,大家都願意追求平凡卑微的幸福。他們一個站著,一個蹲著,在三峽驚天地泣鬼神的巨變中,兩千年的曆史將淹沒在大水之底,而他們卻能不動如山。那幅畫上沒有特寫,鏡頭保持著合乎人情的距離,體恤的見證者人間種種,讓滴血的創傷慢慢愈合。在這裏,什麽現代社會學科的理論分析架構都無關痛癢,甚至可笑,重要的是對生命的深刻體悟。(香港影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