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節 奉陪到底 周旋到死(下)
因之,周恩來活得真不輕鬆。用他晚年的話來說:半輩子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令周恩來最感痛苦的,莫過於一次又一次遵從毛澤東的旨意,修改國民經濟計劃指標。
他和他的助手們夜以繼日,於一九五七年忙活了大半年,編製好了一九五八年開始執行的國民經濟“第二個五年計劃草案”,亦已獲得中央政治局討論通過。可一九五八年初,毛澤東在南寧會議上一通劈頭蓋腦的批判,“二五計劃”尚未執行,即胎死腹中,成為廢紙一堆。
以鋼鐵生產指標為例。一九五七年鋼鐵產量為五百三十五萬噸。為了不受毛澤東的指責,又不至於太離譜,周恩來咬了咬牙,把一九五八年鋼鐵生產指標調高至六百二十萬噸。可是,到了全國開始瘋狂大躍進的八月份,在北戴河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他屬下的冶金部也是一派昏頭脹腦、大唱高調,吹成了九百萬噸,無形中造了周恩來的反。周恩來又屬右傾了。
毛澤東根本不知道鋼鐵生產需要些什幺原料、鋼鐵生產為何物,竟在會上睜著眼睛瞎指揮說:“幹脆點吧!翻一番嘛。何必拖拖拉拉呢?搞一千一百萬噸。鋼鐵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七億人中需要多少鋼啊?我看一人一噸,搞他七億噸。糧食比鋼少一半,搞三萬五千億斤!”
接著毛澤東大氣磅礴,胡吹海誇,甚幺“公共食堂,吃飯不要錢,就是共產主義”啦,甚幺“三至七年內建成一個工業大國,十五年超過英國,趕上美國”啦,甚幺“每個省擁有幾百架飛機,每個鄉兩架飛機”啦,甚幺“搞一個地球委員會,全國就是一個大公社,搞十幾億人口也不要緊”啦……
希特勒似的狂言浪語和歇斯底裏的叫囂,卻贏得中共中央委員們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歡呼聲,一派法西斯似的癲狂。從此,鋼鐵不是出產在煉鋼廠裏,而是出產在“偉大領袖”的嘴裏。結果是七億人民齊上陣,全民煉鋼煮鐵,大麵積破壞森林、破壞資源,直接損失中央財政的八百多億元人民幣。
糧食產量更是在毛澤東的斥責下一再提高。他要求糧食部門搞三萬五千億斤,實現全國吃飯不要錢。沒有人告訴毛澤東不行,包括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彭真,他們也隻是熱烈鼓掌、堅決擁護,何惜國計民生?
而實際的糧食產量,一九五九年僅為四千億斤,大饑荒的一九六O年隻有二千八百億斤,還不到計劃指標的一個零頭。結果緊急進口了五百萬噸糧食度荒,全國餓死人口五千多萬。
除了“彭德懷反黨集團”在廬山會議上向毛澤東提出意見被罷了官之外,周恩來對於毛澤東的胡作非為,隻是一次又一次地作檢討,以圖自保。他跟劉少奇、鄧小平等人一樣,可以出賣天理良心,背叛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利益,而順從一個領袖,從而保有自身的權柄和利益。為此,他們委曲求全、忍辱負重都在所不惜,真是一群寡廉鮮恥、天良喪盡、人格全無的政客。
周恩來作為國務院總理,日子稍許好過一點的是三年大饑荒時期。毛澤東退居第二線,暫時不過問國民經濟,周恩來從來就沒有想過將毛澤東趕下台去,他已經做慣了小媳婦,膽識不足,且乏人合作。
毛澤東名曰退居第二線,但通過林彪牢牢控製住軍隊,通過康生、謝富治、王震牢牢控製住情報係統。要趕毛澤東下台,關鍵在於三個人物:一是國家主席劉少奇,一是總書記鄧小平,一是北京市委書記的彭真。
劉少奇唯毛澤東之命是從,他的國家主席的權力寄生在毛氏的黨中央主席的胯下,又一味的講究修養,甘當“二把手”。周恩來和劉少奇關係從來很疏淡,還相互防範著;
鄧小平則學得越來越滑頭了,每天除了批文件,開開會議,聽聽匯報,就是抽煙打橋牌。常常通宵達旦樂此不疲;且自井崗山時候起,鄧小平就跟周恩來拉開了距離;
北京的彭真呢?眼下正在毛澤東麵前走動最勤,紅得發紫。廬山會議上,因為彭真在批彭德懷問題上的異常賣力,毛澤東舍其它政治局常委不顧,指定由彭真主持政治局會議,即是明證。
一九六二年之後,周恩來敏銳地感到,毛澤東對他的忌恨,已經轉移到了劉少奇身上。他鬆了一口氣。他等著劉少奇來趕毛澤東下台,或是毛澤東趕劉少奇下台,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要小心翼翼地窺視、規避著黨內這兩隻最大的老虎。
毛澤東雖然把劉少奇看作頭號對手,卻仍然不忘警戒他,捉弄他。最傷他顏麵的一次是一九六五年下半年開始的中共、日共兩黨會議。日共建議跟中共一起聯合北韓、北越組成反美戰線;中共則提出反美帝必須同時反蘇修。結果談不攏,不歡而散。
但日共的主張得到了北韓、北越兩黨的讚同,發表了聯合公報。一九六六年三月,日共代表團從河內回到北京,中共由周恩來、彭真負責再與日共談判。礙於兄弟之邦的北韓、北越的麵子,也是出於國際統戰的目的,周、彭二人代表中共做了妥協,不再堅持反美必須同時反修,擬好了兩黨聯合聲明。
在送別晚會上,周恩來講了話,彭真講了話,盛讚了兩黨會談成功。但兩黨聯合公報須在日共總書記宮本一行赴上海拜會了毛澤東之後才公開發表。
宮本一行到了上海。毛澤東一看聯合公報就大為惱怒,提筆就加了反蘇修的內容。否則,兩黨會談就算破裂。宮本也是一條硬漢,表示不能接受他的修改,憤而率代表團回了日本。
毛澤東蠻橫的地踢翻了周恩來代表中共中央與日共總書記所達成的協議,可想而知,毛澤東對周恩來的人格的羞辱和蔑視到了何種地步。真是人無人格,黨無黨格,國無國格。
一九六六年夏季,毛澤東調兵遣將,對北京市實行全麵軍事控製後,發動文化大革命運動,最初的布置是先打倒周恩來,然後再收拾劉少奇。毛澤東住在杭州西子湖邊遙控著北京的運動,命劉少奇、鄧小平去發動對周恩來的批判。但劉、鄧這時已經明白了唇亡齒寒的道理,不肯動手。
劉少奇甚至說:批判恩來同誌,等毛澤東自己來辦吧!毛澤東得知劉的這一意向後,老羞成怒,咬著牙齒說:好,回來就從你劉少奇身上辦起!
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三日,毛澤東從南方回到北京。劉少奇趕到火車站去接駕,毛澤東不與見麵。晚上,通知政治局成員到人民大會堂浙江廳開碰頭會,竟然不準通知劉少奇與會。周恩來獲知此事後大為吃驚,立即給劉少奇的中南海家裏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劉少奇夫人王光美。周恩來隻說了一句話:光美啊,請少奇同誌保重身體。
毛澤東的文革鐵拳雖然是砸在劉少奇、彭真頭上,但周恩來的日子也不也越來越險惡了。首先是他的心愛的私人秘書許小陰被捕,因不願揭發他而身亡;接著是他和鄧穎超自井崗山一手撫養成人的烈士遺孤孫維世被江青投入牢房,被折磨致死,他的戲劇家女婿金山自殺;再接著是他未能保護下與他有著生死之誼的賀龍元帥的性命……
一九六六年冬天,心疲力竭的周恩來曾在人民大會堂暈倒,醫生檢查出他的心髒、心血管皆有患病。一九六七年二月,毛澤東在打倒劉、鄧之後,進而要收拾周恩來。周恩來避開正麵攻擊而竭盡全力跟毛澤東周旋。
也就在這時,他身邊形成了一個強力軍人對抗集團,其主要骨幹是“三總四帥” 的元帥們。所謂“三總”,就是三位軍人出身的國務院副總理:譚震林、李先念、李富春;所謂“四帥”,就是四位任中央軍委副主席的元帥:陳毅、葉劍英、聶榮臻、徐向前等。
他們的親信部下大多為全國各大軍區的司令員和政委。即所謂的“二月逆流”案,也就是“三總四帥大鬧懷仁堂”,名義上是跟中央文革小組鬧對抗,實際上是跟毛澤東、林彪鬧對抗。“中央文革”的後台是毛澤東,“三總四帥”的後台是周恩來。毛澤東不能不有所顧忌了。他最信奉的是“槍杆子裏麵出政權”的強權哲學,因之他最怕軍人起來造他的反。
同年七月中旬,武漢軍區爆發了逮捕中央文革大員謝福治、王力的兵變事件,更是一次實力軍人對抗中央文革的堅定行動。事件雖然由周恩來出麵平息下去了,但卻使毛澤東感到來自周恩來的巨大威脅:雖然自己比較容易打倒了劉、鄧、彭,要打倒周,卻十分棘手。周恩來真是隻老狐狸精啊。他借重實力軍人來保全自己。弄得不好,是會引火燒身的……
但毛澤東整肅周恩來的決心並未動搖,隻是要更為注重策略罷了。他指使中央文革去組織狂熱的紅衛兵來向其發難。中央文革的方針是:周恩來已患有心髒病,整不垮他,也要拖垮他,拖不跨他,也要累死他!當然,為著發動群眾,必須有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做理論依據,或稱為銳利武器才成。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毛澤東發出“最高指示”,矛頭直指周恩來及其國務院:南京新華社被包圍,我看可以包圍三天不出報,有甚幺了不起,你不革命就要革到你的頭上來,為甚幺不準包圍省市、報館、國務院?……工作組撤出來後,有些要複辟,複辟也不要緊。我們有的部長就那幺可怕嗎?有些部長、報館是誰掌握的?
毛澤東煽風點火之後,預料到北京將有更為激烈的紅衛兵造反浪潮發生,又坐了他的專列,帶上張毓鳳,以及張春橋、楊成武、汪東興等人南巡去了。他把周恩來留在北京,交給狂熱的紅衛兵去對付。北京街頭貼出了一批“打倒大叛徒周恩來”、“揪出兩麵派周恩來”的大字報。
不久,在中央文革的幕後操縱下,北京市五十多萬紅衛兵包圍了中南海、人民大會堂。周恩來被包圍在人民大會堂裏。他發揮了他的談判天才,跟一批又一批紅衛兵小將辯論了三天三晚。
在這三天三晚的時間裏,除了人民大會堂警衛連還守衛著他,沒有任何人來替他這個國務院總理解圍,近在咫尺的北京衛戍區、中南海警衛師、中央文革、中央軍委都沒有任何人出麵。任由紅衛兵輪番上陣與他舌戰激辯……
直到第三天晚上,竟是他憑著自己的驚人毅力、韌勁,說服了紅衛兵小將,撤除了對他的包圍,讓他回到中南海的家裏……他總算熬過了文革中最危險的時刻。
周恩來拖不跨、累不死,據說毛澤東聽了匯報後,感到十分驚奇,十分欣賞周恩來頑強的生命毅力,要整垮周恩來,還真不容易弄呢,尤其是他身後站著一大批實力軍人。
劉少奇的失敗在於他的軟弱,在於他的不抗爭和聽天由命,在於鄧小平陣前倒戈和反水,自己被出賣了還蒙在鼓裏,最為關鍵的一條,還在於他沒有槍杆子在背後撐腰;周恩來的不敗在於他的不屈不撓,在於實力軍人的支持,在於他的政治智能和韌性戰術,也在於劉少奇已經承受了運動的第一打擊波。
一九六九年四月召開的中共“九大”上,周恩來退居政治局常委的第四位。前三位是:主席毛澤東,唯一的副主席林彪,常委陳伯達。或許,毛澤東鑒於自己的接班人— —林彪係統的權力膨脹過快過大,而留下周恩來做緩衝,搞平衡。“九大”開過不久,毛澤東就與接班人林彪展開了新一輪權力決鬥,周恩來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在某種程度上,是他利用了毛澤東的多疑,來促成毛、林矛盾的激烈化。比如說,毛澤東找他談工作、了解情況時,他隻要不動聲色地順便提到:現在軍隊總參、總後、空軍、海軍,全部成了“四野”的人馬,不大利於團結其它三個野戰軍的幹部嘛;
我擁護主席、林副主席撤銷中央軍委辦公會議的決定,用軍委辦事組來代替。但葉群同誌當軍委辦事組組長,指揮軍隊,搞成了一家子,恐怕不大妥當嘛!對林副主席也影響不好嘛!
再比如說,周恩來曾兩麵討好地說:人民解放軍是偉大統帥親手締造的,林彪副統帥直接指揮的!這無疑觸動了毛澤東那根敏感的神經,加重了他對林彪的疑慮:甚幺意思?誰的發明?締造者就不能直接指揮了?等等。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林彪謀刺毛澤東失敗之後,毛澤東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擊,身體明顯地垮了下來,黨政軍大權實際上落到了周恩來手裏。周恩來立即抓住著曆史性的契機,借了揭批林彪集團罪行,將林彪的“五七一工程紀要”作為中共中央文件的附件,轉發給全國軍民。
林氏在“紀要”中稱毛澤東為:現代秦始皇,大獨裁者,懷疑狂,迫害狂,他的副手、秘書們,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紀要”更指目毛氏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為變相失業,“幹部進五七幹校”為變相勞改,城市職工幾十年不長工資,鄉下農民吃苦受累等等。
這正是周恩來反擊、貶低毛澤東的最妙的一筆,且不擔幹係,不露痕跡。自此,毛澤東的種種神話開始破產,毛澤東的威信受到極大的損害。
接著是中美恢複關係,促成尼克鬆訪問北京的決策人是毛澤東,周恩來卻當仁不讓地做了大英雄。事後毛澤東對此十分光火。
一九七二年夏天,尼克鬆又訪問蘇聯,與蘇共領袖勃列日涅夫在海參威見麵。周恩來讓外交部給毛澤東呈送了“重要外事簡報”。毛澤東在“重要外事簡報”上批示道:大事不報告,小事天天送,周恩來及其外交部,如果不改正,必然變修正。
這個批示不像批示、順口溜不像順口溜,打油詩不象打油詩的“最高指示”,已經沒有從前那幺大的威力了,周恩來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此時的周恩來,身上已檢查出了癌,但他一直拖了兩年才入院手術治療。
他比文革派棋高一著的是:他讓葉劍英、徐向前主持中央軍委的工作,並讓王震等人動員和勸說毛澤東,批準鄧小平出來工作,從而堵住了文革派權力接班的路。
毛澤東最後一次試圖搞掉周恩來,是一九七四年春天發動的“批林批孔”運動。文革派的四員主將王、張、江、姚,秉承毛澤東的旨意,將“批林批孔”加上“批周公”。但這場運動首先受到了來自中共高級將領們的強烈抵製,人民群眾也缺乏熱情。
加上周恩來的癌症已進入晚期,被送進了醫院。
而毛澤東本人也身患重病,進行大規模的整人鬥爭已力不從心。“批林批孔批周公”隻是雷聲大、雨點小地搞了半年,便虛應了故事,草草收兵了。
在周恩來生命的最後日子裏,他飽受著癌症的折磨。先後動了三次手術。殊不知,他最痛苦的不時肉體,而是心靈深處。他為了順從毛澤東,保全自己,出賣了多少原則?喪失了多少良知?甚至犧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包括自己的養女孫維世,包括自己心愛的女秘書小許……
他身邊的醫護人員對他克製痛苦的毅力表示由衷地敬佩。有一天,大家要求跟他合影留念。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合影洗印出來了,大家要求他簽名。一向親切待人的他,竟然無比淒惶地說:簽名可以,日後你們可不要在我的臉上打叉叉啊……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清晨,周恩來最後一次本能地保護了自己。痛苦中,他呼喚著夫人鄧穎超的小名:小超,詩詞,給我毛主席詩詞,讀給我聽,我聽……說罷,他像一個偉大的演員,合上了痛苦的眼睛。
周恩來終年七十七歲。他一定去世得十分安祥:毛澤東沒有能夠打倒他,他卻拖垮了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