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媚語

記幾筆發生過的事兒和心情,把昨天和今天送給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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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 --《人生的盛宴》2-2

(2007-07-25 14:19:19) 下一個


人是神靈的具體表現,所以在活著的時候,當然有一些熱情,欲望,和“精神” ( Vital   energy   or   nervous   energy )之流。這些東西本身沒有所謂好壞,隻是一些和 典型的人類生活不能分離的天賦的東西而已。一切男女都有熱情、自然的欲望,高尚的誌向 和良知;他們有性欲、饑餓、恐懼、憤怒,同時受疾病、疼痛、痛苦和死亡所支配。所謂文 化,便是怎樣使這些熱情和欲望有著和諧的表現。這就是儒家的觀念,依這種觀念,我們如 果和這種天賦的人類本性過著和諧的生活,便可以和天地平等同列。然而,佛教對於人類肉 體情欲的觀念,則根本和中世紀的基督教相同——這些情欲是必須棄掉的討厭的東西。太慧 聰,或思想太多的男女有時會接受這個觀念,因而變成和尚與尼姑;可是在大體上說來,儒 家的健全的意識是反對這種行為的。同時,佛教的觀念也有點道教的意味,認為美貌多才而 命運乖舛的女郎是“被謫下凡的仙女”,她們是因為有了塵世的思念,或在天上失職,才被 罰入塵世來受命運注定的人類痛苦的。

人類的智能是被視為一種儲力之流的。這種智能便是我們所謂“精神”,“精”這個字 的意義和我們講到狐狸精、石精、鬆精時的那個“精”字相同。我在上頭已經說過,英語中 和“精神”意義最近似的詞字是“ vitality ”或“ nervous   ener - gy ”,這種東西在一天 中不同的時候,在人生不同的時候,是象潮水那樣地漲落不定的。每個人生下來便具有一些 熱情,欲望,和這種精神,這些東西在幼年、少年、壯年、老年、死亡各時期中,依著不同 的路線而流轉。孔子曰:“少,戒之在鬥;及其壯,戒之在色;及其老,戒之在貪。”這句 話的意思,就是說少年好鬥爭,壯年愛女人,老年嗜金錢。麵對著這個身體的,智能的,和 道德的資產的混合物,中國人對於人類本身的態度,和對於其他一切問題的態度一樣,可以 歸納於“讓我們做合理近情的人”這句話裏。這就是一種不希望太多,也不希望太少的態 度。人類好象是介於天地之間,介於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之間,介於崇高的思想和卑劣的情 欲之間。這樣被夾在中間便是人類天性的本質;渴求知識和渴求清水,喜愛一個良好的思想 和喜愛一盤精美的筍炒肉,向慕一句美麗的詞語和向慕一個漂亮的女人:這些都是人之常 情。因此,我們的世間免不了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把人類的社會改良一番,這種機會當然 也是有的,可是中國人不希望得到完全的和平,也不希望得到完全的快樂。這裏有一個故事 可以證明這種觀念。有一個人將由地獄投生到人間去,他對閻王說:“如果你要我回到塵世 去做人,你須答應我的條件,我才情願去。”“什麽條件呢?”閻王問道。那個人回答道: “我要做宰相的兒子,狀元的父親。我要我的家宅的四周有一萬畝田地,有魚池,有各種的 果實;我要一個美麗的妻,和一些妖豔的妾,我要她們待我都很好;我要滿屋金珠,滿倉五 穀,滿箱銀錢,而我自己則要做公卿,一生榮華富貴,活到一百歲。”閻王說:“如果世間 有這種人可做,我便自己去投生,不讓你去了!”

所謂合理近情的態度就是:我們既然得到了這種人類的天性,那麽,讓我們就這樣開始 做人吧。況且,要逃避這個命運反正是辦不到的。不管熱情和本能原本是好是壞,空口討論 這些事情是沒有什麽好處的,對麽?在另一方麵,我們還有受它們束縛的危險。就停留在道 路的中間吧。這種合理近情的態度造成了一種寬恕的哲學,覺得人類的任何錯誤和謬行,無 論是法律的,道德的,或政治的,都可以認為是“一般的人類天性”(或“人之常情”), 而獲得寬恕,至少有教養的,心胸曠達的,依合理近情的精神而生活的學者是抱這種態度的。 中國人甚至認為天或上帝本身也是一個頗為合理近情的家夥,認為如果你過著合理近情的生 活,依照你的良知而行動,你就不必懼怕什麽東西,認為良心的平安是最大的天恩,認為一 個心地光明的人連鬼怪也不必懼怕。有一個合理近情的上帝來管理一些合理近情者和一些不 合理近情者的事務時,世界便沒有什麽不妥當不順利的事情了。專製者死亡了;賣國者自殺 了;唯利是圖者出賣他的財產了;有權勢,擁巨資的古董收藏家(他們是利欲熏心,靠權勢 來剝削人家的)的兒子們,把他們父親費盡心機搜羅得來的珍物變賣了,這些古董現在是散 藏在其他的家族裏了;殺人的凶犯被捕伏法了,被侮辱的女人得到報仇的機會了。有時(可 是這種時候不很多),一個被壓迫的人會喊著說:“老天爺沒有眼睛!”(正義不伸)最後, 在道家和儒家兩方麵,這種哲學的結論和最高的理想是對自然的完全理解,及與自然的和諧; 如果我們需要一個名詞以便分類的話,我們可以稱這種哲學做“合理的自然主義”( reason-able   naturalism )。一個合理的自然主義者於是便帶著一種獸性的滿足,在世界上生活下 去了。目不識丁的中國婦人說:“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我們另外還能做什麽呢?”

“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這句話裏包含著一種可怕的哲學。人生變成一種生物學 的程序,而永生的問題是被擱置在一邊了。因為這正是一個牽著孫兒的手到店裏去買糖果, 一麵在想五十年後便要回到墳墓裏或祖先那裏去的中國祖父的感情。我們在這世間,最大的 希望便是不至於養下一些貽羞家門的子孫來。中國人的人生的整個類型是依照這一個觀念組 織起來的。





靈與肉
       

 

 

 

哲學家所不願承認的一樁最明顯的事實,就是我們有一個身體。我們的說教者因為看見我們人類的缺憾,以及野蠻的本能和衝動,看得厭倦了,所以有時希望我們生得跟天使一樣,然而我們完全想象不出天使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們不是以為天使也有一個和我們一樣的肉體和形狀——除了多生一對翅膀——就是以為他們沒有肉體。關於天使的形狀,一般的觀念依舊以為是和人類一樣的肉體,另外多了一對翅膀:這是很有趣味的事。我有時覺得有肉體和五官,縱使對於天使,也是有利的。如果我是天使的話,我願有少女的容貌,可是我如果沒有皮膚,怎樣能得到少女般嫵媚的容貌呢?我將依舊喜歡喝一杯茄汁或冰橘汁,可是我如果沒有渴的感覺,怎樣能享受冰橘汁呢?而且,當我不能感覺饑餓的時候,我怎樣能享受食物呢?一個天使如果沒有顏料,怎樣能夠繪畫?如果聽不到聲音,怎樣能夠唱歌?如果沒有鼻子,怎樣能夠嗅到清晨的新鮮空氣?如果他的皮膚不會發癢,他怎樣能夠享受搔癢時那種無上的滿足?這在享受快樂的能力上,該是一種多麽重大的損失!我們應該有肉體,而且我們一切肉體上的欲望都能得到滿足,否則我們便應該變成純粹的靈魂,完全沒有滿足。一切滿足都是由欲望而來的。

 

    我有時覺得,鬼魂或天使沒有肉體,真是一種多麽可怕的刑罰:看見一條清冽的流水,而沒有腳可以伸下去享受一種愉快的冷感,看見一碟北平或琅島(Long Island——美國地名)的鴨而沒有舌頭可以嚐它的味道,看見烤餅而沒有牙齒可以咀嚼它,看見我們親愛的人們的可愛的臉孔,而對他們沒有情感可以表現出來。如果我們的鬼魂有一天回到這世間來,靜悄悄地溜進我們的孩子的臥室,看見一個孩子躺在床上,而我們沒有手可以撫捫他,沒有臂膀可以擁抱他,沒有胸部可以感覺他的身體的溫暖,麵頰和肩膀之間沒有一個圓圓的彎凹處,使他可以緊挨著,沒有耳朵可以聽他的聲音,我們是會覺得多麽悲哀啊。

 

    如果有人為“天使無肉體論”而辯護的話,他的理由一定是極端模糊而不充分的。他也許會說:“啊,不錯,可是在神靈的世界裏,我們並不需要這種滿足。”“可是你有什麽東西可以替代這種滿足呢?”回答是完全的沉默;或許是:“空虛——和平——寧靜。”“你在這種情境裏可以得到什麽呢?”“沒有勞作,沒有痛苦,沒有煩惱。”我承認這麽一個天堂對於船役囚徒具有很大的吸引力。這種消極的理想和快樂觀念是太近於佛教了,其來源與其說是歐洲,不如說是亞洲(在這裏是指小亞細亞)。

 

    這種理論必然是無益的,可是我至少可以指出沒有“感覺的神靈”的觀念是十分不合理的,因為我們越來越覺得宇宙本身也是一個有感覺的東西。神靈的一個特性也許是動作,而不是靜止,而沒有肉體的天使的快樂,也許是象以每秒鍾二萬或三萬周的速率旋轉於陽核的陽電子那樣地旋轉著。天使在這裏也許得到了莫大的快樂,比在遊樂場中乘遊覽名勝的小火車更為有趣。這裏一定有一種感覺。或許那個沒有肉體的天使會象光線或宇宙光線那樣,在以太的波浪中,以每秒鍾183000哩的速率,繞著曲線形的空間而發射吧。一定還有精神上的顏料使天使可以繪畫,以享受某種創造的形式;一定還有以太的波動,給天使當做音調、聲音和顏色來感受;一定還有以太的微風去吹拂天使的臉頰。如果不然,神靈本身便會象汙水塘裏的水一樣地停滯起來,或象人在一個沒有一點新鮮空氣的悶熱的夏午所感覺到的一樣。世間如果還有人生的話,就依然必須有動作和情感(無論是什麽一種形式); 而一定不是完全的休止和無感覺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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