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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一直在笑,認為愛兒是在讚美我這個做母親的,但是當愛兒對我第三遍說,“媽媽,你收養他吧。” 我忽然意識到,阿曆在愛兒眼裏的可憐超過了在我心中激起的同情,或許隻是因為在親情中愛兒是幸福的那個,而我已經熟知親情的傷害,對著阿曆,我的心腸理智的分析多過了感性的心疼。
阿曆是愛兒鋼琴老師勞拉的兒子。
說起阿曆,我曾經以為我不會有任何機會見到他本人。雖然我看過他小時候的照片,也對他的故事略有耳聞,但是隨著愛兒鋼琴學習的結束,我想我們不會再有相識的可能。
誰知因緣巧合,在我出入他的家快十年之後,確定再不會有機會麵對他的時候,他做了愛兒小提琴演奏級考試的鋼琴伴奏。
在幾年以前初聽他連他父親的葬禮都沒有出現時,我心中阿曆的形象是冰冷的,甚至帶著一副凶相,雖然他小時候的照片都是漂亮乖巧的,誰知道他長大會變成什麽樣子?竟然連父親死去都不出現,竟然連悲痛中的母親都置於不顧。
是勞拉推薦了他給愛兒做鋼琴伴奏。我跟愛兒幾乎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跟他見麵。完全沒有想到,眼前是一個笑容可掬非常謙恭有禮的青年人。可惜偏見一旦形成,就難以去除,即使阿曆非常友善地對著我們,我內心裏起初還是有些警惕:他對父親做得太絕了,死亡都沒有消除他們之間的恩怨。
然而數次接觸下來,我卻一點點地改變了觀點。每次見麵阿曆都非常禮貌,可以說紳士,大概這是俄羅斯人的傳統?他的收費可以說是很低廉,又一再地向我們提出免費一起練習的機會,這一點很像他的母親勞拉,勞拉近十年的時間裏沒有給我們學費漲過一分錢,完全不像一些中國老師那麽隨行就市。
最後考試那天,因為考場熱身處沒有鋼琴,而熱身時間也隻有七分鍾,但他為了讓愛兒充分利用這七分鍾的時間,竟然特地搬來自己的電子琴為愛兒伴奏熱身。看著他忙前忙後,為了節省時間幹脆跪在地上彈奏鋼琴……真是感動至極。除了對音樂的熱愛,還有對自己所做的事的認真負責,我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支撐他為我們,這種說起來隻是一次性買賣的客戶做這麽多。
而他彈完了自己的伴奏部分退出考場,興衝衝奔到等在教堂地下一層的我麵前,跟我說愛兒演奏得非常好時,那一臉由衷的歡欣和喜悅竟然是孩子氣的,讓我不由得被感染,於是跟他攀談起來。天知道我的英語其實多糟糕,完全不適合談深入的話題,但是我們就是非常順利地進入了深度的話題中。
起先一直在說愛兒的小提琴演奏,他說愛兒找到了正確的音樂表達,他誇愛兒聰明懂事,這些大約是他母親對愛兒的誇讚,然後說起愛兒申請大學,說起他全額獎學金畢業於加拿大最好的音樂學院,說起他現在的職業,雖然稱不上職業但跟音樂有關,他在一所學校給舞蹈學生做伴奏,偶爾也給音樂人做伴奏。他說起一位他伴奏的小提琴演奏家,對他態度如何傲慢,像對待奴隸,他氣憤地立即辭去了那份工作。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錢打交道,甚至巴不得有人替我打交道,我隻負責彈琴就好了。他看著我無助地笑。我沒有想到他會把自己遭遇的不堪這麽輕易地告訴我,他對著我訴說時的神情讓我感到自己被信任。
我看得出你是一位非常好的媽媽,從你跟女兒交流的神情我可以很容易看出來,她喜歡跟你說心裏話。你們的關係非常融洽,我很羨慕。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想他說的是那些我跟愛兒用簡單的中文在他麵前交流的時候。我是全職母親,我有三個小孩。我笑著說。我猜勞拉該告訴過他這一點。
不一樣的。我知道很多全職媽媽同樣跟孩子處不好關係。他很幹脆地說。
其實我知道這一點。愛兒也經常對我說同樣的話。
我愛小孩子。我愛跟小孩子交流。我愛他們新鮮的思想。我這樣解釋,而這是事實。
他的眼睛瞬間黯淡下來。我看得出來。你的孩子們太幸福了。你不知道很多父母做不到這一點。我的媽媽就不會跟我交流。她從來不知道怎麽跟我交流。真的從來都不會。我的父母給我的隻有壓力。他們對我期望太高了,對我的要求太嚴格了。他們對我的期望最後都變成我內心裏的負擔。這種負擔太沉重了,太沉重了。這就是為什麽我要離開音樂一段時間。
我的心微微顫抖,簡直不能注視他的眼睛。多年相處,我知道勞拉的個性,一位嚴格的好老師,未必是溫柔的好母親。阿曆應當快三十歲了吧,或者三十歲已經出頭了。可是這雙眼睛這說話的神情,竟然完全是一副沒長大的孩子的模樣,落寞極了,我的腦海裏出現他小時候的那些可愛樣子,那時他被父母親密嗬護著。從什麽時候開始,這種嗬護變成了漠然,把原來緊緊擁抱著的,狠狠地推了出去?
這一刻他想到了什麽?想到了他父親在世時他們那些爭吵了嗎?想到他父親的倉促去世他甚至缺席他的葬禮了嗎?想到了他跟勞拉有好幾年沒有任何音訊嗎?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以至於傷害會這麽深?這些問題我一直非常好奇卻自知沒有權利問。
我隻能替勞拉解釋,或許是因為你的父母都太優秀了,優秀的父母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更優秀。
他無奈地笑了笑。或許吧,或許這是個原因。這就是我為什麽說你的孩子都很幸運,有一位他們願意交流的媽媽,擁有一位有愛的媽媽比擁有優秀的媽媽更幸福。要知道很多家庭都是這樣的,父母自身或許很優秀,但是他們根本不懂得尊重孩子的意願,也不會耐心地傾聽他們,對孩子來說,這是很大的傷害……
我們的談話就這樣被考完試下到地下室的愛兒止住了。愛兒後來知道我跟他都談論了什麽,羨慕得捶胸頓足,哎呀媽媽,你太厲害了,真是什麽人你都能把他的心裏話掏出來。早知道我就在樓上多停留一會兒不下樓了。但是媽媽,我多希望當時在邊上聽你們說話啊,聽聽他都說些什麽。
在愛兒心裏,連父親的葬禮都不肯出現的阿曆是一個巨大的謎,尤其在見到他本人原來是這麽溫和友愛的青年之後,這個好奇就更強烈。兩個看上去都是很好的人的一對父子,也會相愛相殺到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嗎?阿曆讓我看到這個問題悲哀的答案:會的。他們之間的愛因為缺乏柔軟而失去粘連的彈性,又因為過於僵硬而繃得太緊,最終可能隻是一個小小的原因,那根愛的弦啪地一聲徹底斷開了……不知道父親,這是不是阿曆心底永遠的那個遺憾。
人類的愛其實非常無解,親情之間的愛尤其如此,而如果愛太沉默,便永遠也達不到對方的心裏,可是,即使西方不像東方文化那麽含蓄,在親情這一塊,愛依舊不知道該如何正確表達,如何有效地在父母子女之間傳遞,所以家庭的悲劇,一代又一代,始終在重複。
但是愛是愛,不該被沉默淹沒啊。
我跟愛兒複述阿曆說的那些話時,愛兒直點頭,勞拉的確太嚴肅了,她是一位很好的老師,但是她好像不能接受那些細膩的情感。愛兒八九歲的時候被勞拉嚴厲的嗓音吼哭過一次。而勞拉對著敏感的愛兒一臉無辜的不明所以。
我想一想,可能蘇聯體製下的勞拉那一代跟我們一樣,被灌輸得覺得愛的表達是一種軟弱或者羞恥。但是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愛本身就是柔軟的啊,柔軟的纏繞,用行動,也依靠愛的語言,哪怕是愛的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