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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指摘的指摘(小說)
一大早看到信箱裏的新收郵件時我遲疑了一下,發件人是個陌生人,但郵件標題卻是我熟悉的:“對《無恥的生活》的批判”。《無恥的生活》是我剛剛發布在網絡裏的一篇隨筆。
那麽應當不是垃圾郵件。我這樣想著,鼠標已經點開了郵件。
這是一封措辭嚴肅到嚴厲的讀者來信:
“塵凡無憂你好,我昨天讀了你寫的《無恥的生活》之後,感到非常鬱悶和憤怒。你的文字除了道貌岸然高高在上地批判別人和炫耀自己的孝心之外,再看不到任何有價值的地方。你所謂的為那個賣淫被抓的女孩呐喊,不過是在利用那個女孩的處境給自己的臉上塗脂抹粉。你的虛偽和虛榮真是無孔不入。這恰恰說明真正淺薄的那個人是你,真正無恥的那個人也是你。”
我看著有點暈。
老實說那篇文章我確實寫得急了,當時情緒激動不夠克製,但是,他給我的這些評價卻是欲加之罪了。
我正在猶豫著怎麽給他回複,就收到他的新消息,顯然他注意到我此刻在線,並且查看了他的私信。
“你難道從來也沒有在微信朋友圈裏發過美食照片,沒有發過炫耀自己生活幸福的圖片嗎?你可能現在是不發了,但是你既然發過又有什麽資格去嘲笑別人呢?你比他們高尚在哪裏?你甚至還不如他們誠實。他們至少不會一邊自己發照片一邊去指責別人。你這樣無非在炫耀你的假裝的清高,看起來像是拙劣的文字表演。”
我愣了一下,把他的文字又讀了一遍,回複到:
“謝謝你的質疑,讓我有機會對我寫的內容做個補充。我使用微信十年了,但是我的確從來也沒有在朋友圈發過美食圖片和生活,旅行之類的圖片,一張也沒有發過。
“我沒什麽清高可以炫耀,正相反,我覺得我那樣寫其實暴露了我的人緣很差,沒有朋友的事實。至於我寫得的確有些偏激片麵了,但是寫文章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麽?何況難道您能否認,我寫的不是眼下網絡世界裏的現實麽?隻不過我的表達能力不夠,可能驚得比較拙劣。”
一會兒他的私信又發來,不過他沒有繼續前麵的話題,而是開啟了另一個角度的抨擊:
“你寫這篇文章無非就是借那個女孩賣身給父親賺醫藥費的機會炫耀你自己對你父親的孝心,你在文章裏公開告訴讀者你把你五年的工作積蓄都用來給你父親治病,你這樣宣稱又是出於什麽心理呢?難道不正是除了淺薄的炫耀還是淺薄的炫耀?!”
我又愣了一下。我寫到我父親的醫藥費那裏給他的感覺竟然是這樣的嗎?那的確有必要解釋一下:
“不,我沒有炫耀自己。那一部分我可能沒有表述清楚。我想說的是我給了父親五年的工作積蓄之後,就選擇了心安理得。其實我哪裏真的心安理得呢。我當然知道更多的錢我父親可以活得更久一點。但是事實是我沒有去積極地想辦法籌措更多的錢,我的良心是不安的。
“辦法並不是沒有。我可以像這個女孩一樣選擇去出賣自己的身體賺錢,我也可以把自己嫁給錢。當時的確有一個地方首富的堂弟,算是小富,看上我了,願意給我五十萬彩禮跟他結婚。要知道那時我工作五年的積蓄也不到五萬塊錢。我父親阻止了我的打算。我還記得我父親當時的麵孔,他被我的念頭氣到了,我僅僅是剛起了這一個念頭而已。
“我還從沒有見過我父親那麽嚴厲的樣子,他一字一頓地對我說,’你記著,你是大富之家的大小姐,在以前就是千金之軀。(這裏請原諒我父親,他深藏的內心裏還是以解放前破落的大少爺自居,思想難免腐朽。)你要知道愛惜你自己,不要作踐你自己。你怎麽能為了錢嫁給那麽一個人呢!他現在對你好無非是因為你年輕貌美,等你老了,他會轉頭就把你拋棄了!’
“我沒有告訴我父親,我想要那筆錢是為了給他治病。父親是對的,那個小富後來娶了另一個女大學生,十年不到就鬧婚外情鬧得沸沸揚揚。
“我這裏寫自己的往事,其實是自責自己,並沒有把父親的生命放在第一位,我把自己的生命和未來放在了第一位。不過我相信我父親會支持我這樣做的。”
這封私信發過去,我看到他打開閱讀了,半天也沒有回複消息過來,正要下線離開,又收到一封來信:
“你在你的文章裏把那個女大學生的慘狀拿出來裝腔作勢地呐喊一遍,你就是在給自己蹭流量。關於她的問題你沒有一句說到了點子上,你說的都是人所共知的問題,沒有看出你還有任何其他更深刻的分析和見解。你就是在利用她的苦難,打造自己的善良形象,殊不知這隻能顯示出你的膚淺和虛榮。你說那些人用圖片在炫耀,你又何嚐不是在炫耀?炫耀你的正義,你的善良。隻不過你做得比較隱蔽,你是在用文字炫耀。但是兩種炫耀相比較,哪一種更淺薄更無恥呢?”
我徹底暈掉了。果然衝動是有代價的,而呐喊更是有風險的。怪不得這個世界越來越沉默,死氣沉沉的沉默。
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對我有一股恨意,不知道這恨意從何而來讓他如此指摘我。我掙紮了半天,還是決定給他回一封:
“朋友,你好像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絲毫沒有利用她的苦難的意圖。相反我非常希望能找到一個途徑幫助她,不僅幫助她一個人,而且是未來的無數人。我打賭,發生這種悲慘的事,她不會是最後一個。
“也許我太膚淺,畢竟我隻是一個不名一文沒有見識的家庭主婦。我隻是看到這個情況,忍不住痛心,忍不住鬱悶,忍不住就想罵人,然後就衝動地罵了。罵人有用嗎?我不知道。可能沒有什麽用。不過我確定知道,如果不罵,在這件事上保持優雅的沉默就絕對沒有任何用處。
“你可以指責我寫這篇《無恥的生活》沒有任何意義,你可以認為我這樣故作姿態地呐喊不過是裝裝樣子,但是即使裝裝樣子,我到底是做了那個敢於喊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小孩兒。這個小孩兒不需要知道怎麽治理國家,不需要擁有任何深刻的思想,不需要知道關於皇帝沒穿衣服卻舉國沉默這個現象之後映射出來的政治,社會,文化,哲學,心理等等一係列問題……他隻要把這個簡單的事實喊出來,把鉛鑄的沉默喊破就夠了。我能做的就是這個小孩兒。
“我不認為這個小孩兒沒有用處。恰恰相反,我們國家的現狀正是極度缺乏這樣的小孩兒。對,我認為我們現在缺少的不是深刻,而是勇氣。
“所以您盡可以說我膚淺,但請不要褻瀆我的勇氣。”
寫到這裏,我就點擊了郵件發送。
其實我刪除了下麵這一段話,我想他大概隻是對我個人有些偏見和誤解,不至於卑劣到何種地步:
“沉默是弱者的心態,遇到這種惡劣的社會問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提到所有人麵前,而不是讓它無聲無息沉下去。你不需要反思自己在這個社會問題裏做了什麽錯事,又該為此承擔什麽責任。更不需要等到嚴謹的思考反思之後把自己的深刻呈現出來給大家看。
“不,呐喊並不需要你完美。
“甚至你是一個偷竊慣犯,甚至你是一個熱衷打鬥的魯莽人,你在看到這樣無恥的事的時候,你也可以呐喊出來:這是無恥的!那時你的靈魂發出的光亮會使你過去的錯誤黯淡。
“假如每個社會人在問題麵前都隻是在內心裏嚴肅嚴謹地思考自己的過失,自己的弱點,懼怕呐喊出來之後被人莫須有的指摘和毀謗,那麽所有的問題的最後就隻能有一個結果:向著權力下跪。不是剛剛就有一群為人父母者為了孩子的健康跪下去了嗎?這是最簡單易行的方法——被奴役者的方法。
“血性的火焰在人群中熄滅了。悲哀地熄滅了。看著他們,我真想再寫一篇文章呐喊。但是轉頭一想,還是算了吧。我那樣沒頭沒腦地呐喊,大約又要招來一頓文字的鞭子的暴打了。奇怪,為什麽人們對著無權無勢的人那麽容易揚起自己手中的鞭子,即使我言辭激烈偏激,但畢竟說出了一部分事實啊!而對於權力,他們卻那麽溫柔體貼,百般周到嗬護。”
許久,在我認為這樁莫名其妙的文字官司終於結束的時候,他竟然又發來一封郵件。
我簡直要好奇了,他還有什麽問題?
“你是不是有情人?”
我的心一陣狂跳,這個也跟文章有關嗎?現在寫文章都要查看男女作風問題了嗎?仔細回想了一下我那篇《無恥的生活》,好像裏麵沒有涉及情事。
“有過。”因為摸不著頭腦,我必須謹慎地回答。
“有過是什麽意思?現在沒有了?”他很不客氣地追問。
我覺得他很有些粗魯了。
“對,結束了。現在沒有了。”敲出這幾個字,我長出一口氣,很欣慰即使對方是個粗魯的陌生人,我也能夠誠實坦然地說出每一個字。
終於對方再沒有消息過來。我忍住了去追問他究竟是誰的好奇心。總之是個陌生人罷了。
又等了一刻鍾,我確信他再不會發消息了,於是下線。
一邊關電腦一邊思索他最後的問題,他問這個幹什麽?難道個人的感情問題對寫作也有影響嗎?還好我現在情感問題清清爽爽,可以心安理得。畢竟現在這個顛倒的世界裏誰都不能相信了。誰知道呢,今天喊你心肝兒寶貝的那個人,會不會下一刻為了什麽利益出賣你。
這世道,我想了想,心裏越發安靜——還是孤獨最安全。
哈哈,謝謝平等,我的確是傻實誠的那種。不過既然有人因為我的文字受了傷,我就認真解釋一下吧,希望TA不要誤會。
當然最主要的也是借機痛罵自己一頓淺薄又無恥,讓人家心情愉快一點。。。畢竟我寫那篇文章的本意並不是給TA添堵啊。。。。
謝謝梧桐安慰。我還不敢自稱作家,也就是個文字愛好者而已。:)
嗯,痛苦的作家們。。。。我要考慮換個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