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 (115)
2011 (144)
2015 (51)
2017 (44)
2018 (41)
2019 (58)
2020 (34)
夜深了,清泠泠的月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他最喜歡枕著如水的月色入眠。
房間裏的一切清晰可辨。在我的身旁,一張信紙攤開著,月光把那個沒有寫完的梅字映照得楚楚可憐。
他再也不會寫完這封信了。我歎息著想。
這三兩個月他幾乎每天晚上都給她寫信。沙沙。沙沙。我聽見筆尖從紙上劃過的聲音,清晰、有力,從流暢慢慢變得猶豫、生澀,好像一條洶湧的大河在漫長的流淌過程中河道逐漸變窄,變細,河水從奔流變成嗚咽,走走停停,並最終將幹涸於奔向大海的途中。
“梅子。”他總是這樣稱呼她。
我記得梅子。是她含著溫柔的笑意把我從眾多的筆中挑選出來,又央求人在我身上畫一枝梅花,然後含情脈脈地把我交到他的手裏。
我也記得他初次打量我時那欣喜若狂的眼神就像在打量一個美人——纖細的海藍的底色上斜逸著一枝白梅,是像個娉婷的美人吧。
“我要用這支筆給梅子寫一輩子的信。”這是他用我在紙上寫下的第一句話。
當然,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確曾經用我給梅子寫過很多封信。那些夜深人靜的夜晚,我傾聽著自己在紙上發出的沙沙、沙沙的聲音感覺無比幸福和滿足。那時他還很年輕,那些長長的信每一個字都帶著詩意:“梅子,即使再累一想你,就連月亮都是甜的。”
後來不知什麽時候起,夜晚沒有那麽甜蜜了,我的筆尖也染上憂傷:“梅子,今晚的月亮很涼,壓進心裏像塊沉甸甸的石頭。”
再後來他的信就少了。
他開始通宵達旦地工作,好像工作是他活著的唯一目的。他匆忙的目光掃過我,偶爾會有短暫的停留,但已經缺少了往日的溫情,更多的時候我仿佛不存在。
他需要的隻有電腦、手機。他不再需要我了。我感覺到悲哀。
終於有一天,我被漫不經心地拿起,不帶停頓地收進筆盒,徹底遠離了他的世界。
在被遺忘的角落,沉睡是最好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如此很久。
忽然有一天一道刺目的光喚醒我。我看見了他。他變樣子了,變得像另外一個人。
他把我小心翼翼地從筆盒裏取出來,細細擦拭,用從未有過的溫柔目光端詳我,又用手在我身上摩挲那個紋身很久,仿佛我是一件聖物。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她了。
當他溫暖的手再次緊緊握住我,在紙上沙沙沙地疾書時,我才意識到,很多年過去了。
與過去不同,現在他的信寫得都不長,短短的,像便條一樣,記錄著一些瑣碎的事情。
他再次寫的第一封信是這樣:“梅子,昨夜忽然夢見你,你站在一樹盛開的海棠花下對著我笑,正歡喜著想跟你說點什麽,一下子就醒來了。我好像才記起,我老了……”
有時會寫, “梅子,今天去了海邊,看見一隻海鷗獨自立在水中的枯樹枝上,眺望遠方。有一瞬間,我覺得它很像我……”
或者他會寫成這樣:“梅子,雨下了整整一個下午,我被困在圖書館裏,卻覺得從未有過的自在……”
有時候他也會讓傷感順著我的筆尖橫流:“梅子,昨晚夢見梅花了。隻是在落,無窮無盡的花瓣飄落,美得讓人悲傷……”
不過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這些信沒有一封寄出去,都鎖進抽鬥裏。
他寫這些信的時候總是沉思地看著窗外,有時候他也會盯著我,目光很近又很遙遠,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也有一些時候,我幾乎快感覺到他在想什麽了,但是,他寫下的卻又是完全不相幹的事。
我覺得他跟很多年前不一樣了。
其實無論他寫下什麽我都開心。伴隨著墨汁的汩汩流淌,讓我感覺到我的生命重新具有了意義。
有一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特別亮。他就定定地站在窗前看了大半個晚上,然後他突然走到書桌前,拿起我,用從未有過的艱難和力量寫道:“梅子,其實有一句話在我心裏很多年……”
他沒有再寫下去。
他的手在那一刻忽然劇烈顫抖起來。我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筆尖滴在信紙上。紙上的字很快就模糊不清了。
那封信就停在那裏。
最近以來,他寫的信越來越短。我覺得他心裏有一股可怕的力量遠遠大於他手上的力氣。他快握不住我了,寫下的字也越來越不像他從前寫的那種俊秀的模樣。他甚至很努力也不能用我劃出一道筆直的橫線。
這支筆真沉。他小聲抱怨。
直到有一天我從他的手指間滑出,重重地滾落到地上,我才終於明白,他真的生病了。
醫生說他的手估計再無法握筆寫字了。
不止手部肌肉,他的病情向整個肌體迅速蔓延,醫生診斷,他可能會很快失去語言能力。
“當時隻道是尋常。”就在今晚,他自言自語說出這句話後打算照例給梅子寫信,可惜他甚至不能寫完一個梅字了。
一隻手忽然拿起我,動作有幾分倉促又踉蹌地把我塞進筆盒,一個悲愴的聲音在房間裏低沉地回響,“以後他用不著這個了。”
“可憐的,他才剛四十出頭……”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帶著哽咽。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啪”地一聲,盒蓋緊緊閉合在一起。
我又回到與世隔絕的黑暗裏去了。
在我滑入睡眠的大門之前,我還在想著他,還有梅子。這樣一想,我身上的梅花就開始飄落……
隨後一切都模糊起來,變成混沌的一團,又絲絲縷縷消散。
我恐怕將變成一支前生被抹去的筆了。這是我最後一個清晰又悲哀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