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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沒有人能搞清楚命運對人類的安排,那麽就更沒有人能搞清楚命運對櫻桃樹的安排了。至少我是這樣以為。所以我覺得這幾個在我麵前嘰嘰喳喳大呼小叫的女人很好笑。
是安娜第一個發現了我的秘密。她是海倫的朋友。海倫是我的女主人,每年她都會請幾個朋友來家中品嚐櫻桃——那是我的果實。
“這櫻桃的味道不對。”安娜仰著臉看我,好像在研究什麽。
安娜比海倫小差不多十歲,太多的不同之處構成了兩個女人之間的吸引,新鮮櫻桃是海倫賄賂安娜感情的手段之一。用安娜的話說,她對我的果實的味道比對海倫的味道還熟悉。
“怎麽不對了?”叫詹妮的女人拿起一顆櫻桃細細品嚐,她不是每年都來,不過我記得她的麵孔,有次她跟她的丈夫一起來,那時她剛新婚不久。“汁多肉瓷實甜得殺嘴,正得不能再正的味道。”
“就是因為太甜了。”安娜一邊說一邊又拿起一顆放進嘴裏,極其緩慢地咀嚼。這回是沉思的樣子,好像在尋找合適的詞語表達感受。忽一會兒她眉頭一展,眼光放亮,大叫,“是愛情的味道!”
“是不是還是初戀的味道?”海倫調笑道,一臉的不相信。
我也快要笑死了。安娜身上透著一股潑辣的世俗味道,這味道讓她看起來總是顯得生氣勃勃。
“真的真的真的!”安娜怕不被相信,連聲強調著。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眼眸一轉,死死地盯住海倫的臉,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海倫被她看得發毛,“第一次發現我這麽好看是不是?”
“不是。”安娜對著海倫使勁兒吸一口鼻子,鼻尖恨不能蹭到海倫的臉上。“你是不是瞞著你們家羅傑出軌了?你身上荷爾蒙味道這麽重,你家的櫻桃樹肯定是被你傳染了,發瘋了,它也跟著做春夢了。”
“去去去!你也太不正經了!”海倫沉下臉來。她跟羅傑的婚姻岌岌可危,安娜知道這一點。
就是在我麵前,海倫曾經推心置腹地告訴過安娜她跟羅傑婚姻不幸福(海倫很少跟別的客人提及她的婚姻,她一定是把安娜當作特別的朋友),安娜驚得下巴要掉下來,“親愛的,你也太能裝了!一點點都看不出來啊!”
海倫不置可否地一笑。“婚姻對外展示的幸福不是一個人能裝得出來的,一切都有賴另一個人的配合。”
海倫和羅傑都是愛麵子的人。他們的婚姻在一般人眼裏看堅不可摧,其實內部早已岌岌可危。沒有客人時,他們甚至很少一同來到我麵前坐下來談天,像海倫跟她的朋友們這樣。我不知道人間有多少婚姻跟他們的婚姻一樣。
安娜看海倫的臉色不對,伸了一下舌頭,算是道歉。
“但是你家櫻桃的確味道變了。以前都是又酸又小又澀,像個黃毛丫頭。今年的櫻桃,明顯是蜜月期結的果子。”安娜一邊往嘴裏繼續塞櫻桃,一邊自言自語。
我忍不住對著安娜甜蜜地笑。她其實是一個敏感細膩的女人。
“你就詆毀我家櫻桃吧。你以為我家櫻桃像你一樣有魅力啊,還能時不時整出個情人度個情感蜜月什麽的。”海倫一臉嗔怪。她不是計較的女人,許是剛才安娜的話刺到她的痛處了。
果然。安娜立即軟下來,一副可憐兮兮求饒的樣子。
據說安娜的丈夫是大貨車司機,常年在外奔波,車軲轆轉遍了北美大陸的所有人跡罕至的公路,自然夜裏陪伴安娜的時光就不多。
“情人?真的嗎?講出來我聽聽啊!”詹妮在三個女人中年齡最大,卻是氣色看上去最好的女人,大約跟她從不缺少愛情有關。有一次安娜和海倫私下說到她,說她已經結過四次婚了。“她這一輩子活得多盡興啊!”兩個女人說這句話時一臉神往。
“你知道我寂寞啊。”安娜對著海倫說,神情落寞,沒有理會詹妮,看上去她們不是太投契。
場麵一時有點尷尬。
海倫也覺得自己話重了,伸手拿了一顆櫻桃,岔開話題,“這櫻桃的確比往年甜。我一直以為是我家的小倉鼠埋在櫻桃樹下的緣故。小倉鼠有靈,所以今年櫻桃才會這麽甜。”海倫沒話找話。
我身下的確躺著那隻小倉鼠。“不過,不是這個原因。”我含笑回答,可惜她們聽不到我。
“那就是小倉鼠和櫻桃樹在談戀愛。”安娜眉眼放開,知趣地接過海倫的話。
“我知道了!“詹妮忽然眉飛色舞,一臉得意,”你家附近一定是誰家新栽了一棵櫻桃樹。兩棵櫻桃樹戀愛結婚,這就對了!”
“你簡直比安娜還能編故事。”海倫大笑。“不可能。我家櫻桃樹,方圓幾裏無同類。”
別這麽自信啊,我輕輕笑。在生活裏焦頭爛額的海倫沒有時間和心情關心我們植物世界。
“一切皆有可能。”詹妮拋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她飛快地掃了我一眼,神秘兮兮地說,“我小時候聽到過類似的故事。果樹也分雌雄的。打個賭,敢不敢我們現在圍著你家附近找找看?”
一轉眼功夫,三個女人像三個好奇的小女孩,旋風一樣離開我——她們真的出去尋找櫻桃樹了。
她們會臉上蕩漾著愛情的光彩回來,我微笑地眯著眼睛想。
我的那棵樹,我叫他布魯斯。就在海倫家對麵街角鄰居的後院裏。他去年春天才來到這裏。在那之前就像海倫說的,方圓幾裏我沒有同類。布魯斯告訴我,他還在被運來的車上時就看到了我,那時我正在稍嫌寒冷的風中沉睡。
是什麽把布魯斯帶到我身邊的呢?植物的命運是誰掌握的?我估計這些問題會把人類的腦袋想破。但我們植物從來不想這些。我們隻要盡情相愛就夠了。
隻一盞茶的功夫,三個女人就又嘰嘰喳喳地回到我身邊,臉上如我所料的那樣光彩煥發。
安娜看上去最開心,一臉雀躍,好像剛剛見過的是她的情人。詹妮則是誌滿意得,她勝利了,可以贏走一堆我的果實。隻有海倫,笑臉後麵好像心事重重。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那棵樹很帥吧?還很年輕。”安娜興致勃勃地站在我身邊,仰著臉熱切地看著我。我回她以微笑。布魯斯是比我年輕多了。
“別花癡了。你眼神這麽火辣辣的。這是木頭啊,會著火的。”詹妮笑著推安娜。
“多浪漫啊!它肯定經過你家時一眼就看到了院子裏的櫻桃樹。”安娜心馳神往地說,又回過頭去問海倫和詹妮,“你們說,樹和樹是怎麽談戀愛的?就是靠著風傳遞消息嗎?還有小蜜蜂花蝴蝶?然後它們就結婚了,一個春天就生出一樹美麗可口的孩子。”
“我要笑死了。真是人不正經看一地青草都在交配。”海倫難得地放聲大笑。
“別笑!樹都有精靈的,隻是我們的眼睛看不到罷了。”詹妮對著海倫認真地說。
我暗暗點頭。詹妮是懂樹的人類。
“再說說你的那個情人吧。”詹妮轉向安娜,“除了比你先生有錢還有哪裏好?他比你大那麽多。”
看來她們剛才在路上還交流了些櫻桃樹之外的話題,我豎起耳朵聽。
“沒有了。”安娜蹙起她清秀的眉頭,沉思地看著遠處,“除了他可以天天夜裏抱著我入睡,不讓我一個人擔驚受怕。”她收回目光對著海倫和詹妮,“這一點夠不夠?”
海倫和詹妮一齊鄭重點頭,“足夠了!”
沉默了一會兒,詹妮抬頭看著我,神情複雜地說,“櫻桃樹多好啊,它們結婚都不用住到一起,遠遠地就把婚結了,然後各過各的日子互不打擾,誰都不用忍受誰的壞毛病,比人類的婚姻合理多了。人這輩子就被一樁婚姻拖死了。”
詹妮的這番話讓三個女人陷入各自的思緒中。海倫的神情尤其沉鬱,她頭一天晚上剛跟羅傑大吵了一架,聲音大得簡直打擾到我跟布魯斯的幽會。
“你們說我們做人有什麽好處,真不如做棵樹。兩棵樹隻要放心相愛就好了,永遠不會背叛,不會拋棄。就像那棵櫻桃樹,它永遠都守在你家櫻桃樹的百米之內,不會移動半步。不出意外的話,它們可以一直這樣相伴百年。”安娜幽幽地打破沉默。
不過安娜說完,她們三個看上去卻好像更沉默了。
她們真是連自己的命運都弄不清的人類。我覺得她們又好笑又可憐。
終於等到一年一度的品嚐會結束。我伸了個懶腰,看著夕陽斜墜,不由歡快起來,再忍耐一會兒,布魯斯就會出現在我眼前——白天裏已經有不下十隻蜜蜂和小鳥幫我們傳遞過情話了。
那天夜晚不知不覺降臨,四周寂靜下來,我正等待著布魯斯,海倫卻悄無聲息地來到我麵前。她仿佛在欣賞月下的我,一會兒卻忽然抽泣起來。她極力壓抑的哭聲聽起來那麽傷心,以致我希望可以移動我的手臂給她一個擁抱。
後來她停止哭泣,久久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她被栽進土裏似的,我能看見她身上似乎已經長出了堅韌的枝條,抽出綠葉,開出清香的花朵……
我想她大概像我等著布魯斯那樣,在等著另一個跟她一樣的人穿過夜色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