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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看世界》
愛兒見過我的嬸嬸之後,跟我說過一句話,讓我內心一顫。愛兒說,“媽媽,我們其實真的很幸運啊。”
帶孩子們去銀川探望叔叔,其一是因為思念,另一個就是讓孩子們看到他們並沒有太多機會見識的另一種人生。那另一種人生給我們的感觸便是愛兒的那句話——是的。我們真的很幸運。所以不要再有太多抱怨。
我想無論我怎麽告訴塵兒他們嬸嬸的不幸,都不如他們親眼一見。即便親眼一見了那不幸,終究沒有身在不幸中的人的切身感受——對所有沒有附著在我們自身上的那些災難,我們的感受終究是浮光掠影。
就像我告訴孩子們我的表哥是怎樣一出生就沒有父親,而且終生父親那個位置都是空著的……我想他們並不能真的理解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但我同表哥一起長大,親眼見過他那些失父的悲傷。在那些永遠不能撫平的悲傷麵前,我看到自己仿佛是搶奪而來的幸運。
如今的表哥已從弱小的男孩變成了中年男子,僅從外表看不到任何內心的傷痕——那些根深蒂固的悲傷被更妥帖更隱蔽地掩藏起來了。
隻是即便是浮光掠影我也想讓孩子們看到,在我們個體狹小的世界之外,存在著無數相似或完全相異的世界。隻有看到自身之外的那些世界,我們的內心才會隨之廣闊起來。
我的嬸嬸一生的災難始於四十幾年前的一場車禍,之後她的生命就固定在輪椅上了。在那之前她是一位美麗的話劇演員,幸福的妻子和母親。
那一年,他們的三個小孩分別是7歲,5歲,3歲。這些對旁人來說都隻是一堆數字。而對陷在不幸的黑洞輻射範圍內的人來說,是他們不得不咬牙一分一秒一日一夜月月年年去背負的人生。
我曾有機會陪回家鄉的叔叔四處走走。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叔叔跟他的戰友聚會喝多了,回家路上,我不敢看叔叔那張悲傷的臉,隻記得他聲音顫抖地跟我說,“你叔我這輩子不容易啊。不過我很自豪,我誰都對得起。”
那時我還小,還不能夠完全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如今算是懂得了。一個壯年男子獨自負擔一個高位截癱的妻子和三個幼小孩子的生活,這種苦不是誰都能夠承受得了的。
那天的叔叔大概更需要找一個懂得他的人抱頭痛哭。而說到動情處的叔叔隻對我說,“丫頭,你能不能讓我搭一下肩膀扶我一下,我有點暈。”
有時候人連將那些巨大的委屈哭出來的機會都沒有,除去忍耐,無盡的獨自忍耐。
因為此叔叔始終是我最尊敬的男性長輩,他在我眼裏代表著一種堅不可摧的人性之美——情義。
由於嬸嬸不能自由走動,所以叔叔幾十年裏回家鄉的次數寥寥可數。而嬸嬸車禍之後四十餘年再沒有踏入過家鄉。
至今我隻見過嬸嬸兩次。一次是二十幾年前,一次是今年夏天。餘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三次相見。我可以推著嬸嬸出去逛街,可以跟她一起像別人眼中的母女一樣大聲說笑,但是就像愛兒說她不敢看嬸嬸坐在輪椅上的身體一樣,我始終也不敢直視嬸嬸垂在輪椅上的腿。我不知道該拿什麽樣的眼光看那種不幸——四十多年,他們已經熬過來了。
我其實一直不知道該拿什麽樣的眼光去直視那些真正的不幸。即使最終的結果達到圓滿,但對個體生命而言,不幸終究是不幸。
也許對於不幸本身而言,我們的注視於事無補,但對於我們自身則是一種深刻的教育——我們何其幸。我們又常常多麽輕視並浪擲了這種幸運。
這種自外而內的深省像一把打開枷鎖的鑰匙,一瞬間會讓纏繞在你靈魂上的那些無以名狀的痛苦脫落,會打開我們的視野進而打開狹小逼仄的內心,對平凡的生命生出敬畏與慈悲。
抬眼看世界,這是我一直想帶著孩子們做的事——既看到自然之美蒼茫壯闊,自身的渺小;又看到人間的那些不幸,以及那些不幸生發出來的人性的真正的美:善良,樂觀,堅韌。
所以那天,愛兒對我說了那句話,使我內心發顫,她看到了我想讓她看到的——認識到我們自身的幸運而柔軟慈悲,大概就是獲取人生大智慧的發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