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諾的幻覺森林(小說)
1,
阿諾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
小有名氣在外行耳朵裏聽來很有些誘惑力,總有愛好文學的年輕或不年輕的女性在阿諾說出這個頭銜之後乍然一驚,繼而目光裏像被點了一筆春水,瞬間蕩漾瀲灩起來,她們毫無躲閃地向阿諾投來仰慕而意味深長的一瞥。
那一瞥之內的欲言又止和仿佛隱藏在深海火山下的神秘意味所攜帶的各種可能總是讓阿諾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為之一振,心尖上湧過一股顫栗溫熱的電流,腦海中隨即自然生理反應般浮現出一幅幅風情各異稍縱即逝的旖旎畫麵……
這是一種思想上極為隱秘的快活體驗。而這快活也使阿諾常常忘卻自己身份的尷尬——對作家來說,小有名氣換言之就是沒有名氣。
假如世上有一門職業叫幻想家,那麽憑阿諾的天賦才能保準可以在這一行當裏做到泰鬥的位置。
阿諾生來就是一個超級夢想家。他的想象力從小就發達得讓人難以置信,好像他體內裝有一台想象的生產機,隻要獲得了一個事物的線頭,他就可以讓他的思緒飛速地纏纏繞繞地團出一個碩大而美麗的毛線團來。
這種想象力在很多年裏給阿諾的生活增加了無限樂趣,卻也平添了無數煩惱:他無心也無力像一個普通人那樣過踏踏實實缺乏幻想色彩的生活。他好像一直在空中飛,扇動著他與生俱來的靈魂的七彩翅膀,像一隻無腳鳥,腳尖怎麽用力都無法觸及冰冷乏味的生活的地麵。
也許對絕大多數人來說生活本身是灰色的,但阿諾存在的那個世界一定是灰色之外的一個異度空間,那裏溫暖,聲色俱妙,美侖美奐。
比如說平常人眼中冬天裏荒原上一棵瘦骨嶙峋的老樹,在阿諾眼中,盯著它看不出三秒鍾,那棵仿佛奄奄一息的樹就會爆出鵝黃的緊裹著的嫩芽,嫩芽以光速打開、伸展,綠色就像蜿蜒的藤蔓在屏幕上展開一樣迅速而有秩序地生長、擴張,直至占領阿諾視線內的整個空間,緊接著,樹身下的草綠了,花開了,香氣盤桓繚繞,蝴蝶翩翩飛舞……
假如阿諾此時還不把思想從樹身上移開,那麽那幅春意盎然的圖畫裏就會接著出現雪白的小兔子,眼神溫柔的小鹿……當然,最後總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像仙女那麽優雅飄逸,微微含著笑,搖搖曳曳地向阿諾走來,而先她到來的,是撲鼻的沁人香氣……
即便每一個試圖將阿諾引導到所謂正途上去的人最後都對長大的阿諾的選擇大搖其頭,隻有阿諾心裏很清楚,沒有比當一個作家更適宜發揮他的發達的想象力的職業了,這既可以讓他的想象力保持永無止境飛翔的狀態,又可以用這樣的想象力換一點真金白銀維持不算太壞的生活,何樂而不為。
時至今日,作家阿諾對自己將要過半的人生總體來說比較滿意,他出過幾本詩集,也寫過幾部稍有反響的小說,有一部小說甚至被改編成了電視連續劇,據說還比較受那些喜歡追看電視劇殺時間的家庭主婦們的追捧。
作家阿諾的收入雖然差強人意,不過他樂得悠閑自在,無拘無束。唯一遺憾的是,近年來他感到跟隨他多年的幻想力好像開始出現退化的跡象,或者嚴重點說,他快喪失他的想象力了。阿諾感到他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即便是麵對生活中司空見慣呆板無趣的事物也能用想象將它們塗抹得有聲有色,富有興味和情趣。
對想象力退化這一點,阿諾把他歸於自己的年紀。他畢竟是四十幾歲的人了,他的想象力被他使用了大半生,就像一個頑皮的孩童也有衰老的一天,他的想象力現在也快是一個年邁的老頭兒了。當然這是阿諾理性的看法。遇到一些陰雨天他的情緒特別低落的時候,他的想法就會變得比較感性了,他就會覺得他現在之所以如此缺乏想象力,那是因為他的真實生活幾乎徹底地剝奪了他的這一天賦能力。
2,
在阿諾的真實生活裏,阿諾的作家身份就要遠遠靠後排了。
尤其他跟隨妻子南茜移民到加拿大之後,阿諾的第一身份就自然演變成家庭煮夫,其次是專職司機,保姆,清潔員,家庭教師,甚至盲人按摩師……隻到最後,所有的角色都扮演好了之後,被生活占據了絕大多數時間和精力的阿諾才會想起他是一個作家,一個曾具有瘋狂想象力的作家。如今阿諾隻是偶爾給當地幾家中文報紙和原來他在中國工作過的雜誌社寫寫專欄和約稿。
眼前的這一切都跟想象中的不一樣,一點兒也不一樣。阿諾歎口氣想。
每每念及曾經在中國時他遙遠地想象關於在加拿大的點點滴滴的美好生活時,阿諾就開始怨恨起自己那甜美而豐富的想象力,猶如在冷口冷麵地責備一個天真頑皮不解事的小孩子無意之中闖下的大禍。
澄湖,藍天,碧草,紅楓……這些美的自然環境與阿諾的想象差距不大,唯有將目光從思想馳騁的廣闊窗外收回,回到每天不得不麵對的一飯一蔬的瑣碎生活,尤其麵對南茜一天陌生似一天的臉孔時,阿諾就聽見自己體內發出陣陣玻璃轟然碎掉的聲音。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阿諾開始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玻璃人,每天都會碎掉一點,而南茜再也不肯像以前那樣用充滿柔情蜜意的親吻幫他彌合起那些碎掉的部分。
阿諾曾經設想過的溫馨幸福和美的加拿大新生活很快就透露出在敏感的阿諾眼中看來頗為猙獰可怖的麵目。有時候阿諾對著現在乏味枯悶的婚姻生活和以前那甜美和諧的婚姻生活陷入迷茫的思考裏——到底哪一個才是他和南茜婚姻的真實麵目呢?
其實異國他鄉生活的瑣碎和寂寞不是不可以忍受,假如南茜不是那麽冷漠地把所有的瑣碎和寂寞都推給阿諾一個人去忍受。出國之後沒有其他技術專長的阿諾必然會淪為南茜的依附,這在他們出國之前都料想到的。
“我們可以男織女耕。”這是南茜為讓阿諾接受跟她一起移民的勸說時依在阿諾身下緊緊抱著他的身體呢喃著說出的一句話。南茜仿佛深知,讓阿諾同意放棄眼前的優越生活跟她一起到加拿大從頭開始隻要用這一句話就夠了。
南茜是了解阿諾的。隻這一句話對阿諾來說就像徐徐打開了一幅田園生活的巨幅畫軸,斜陽,小橋,綠水,東籬,菊花,以及南茜人麵桃花的臉。阿諾除了用全部的力量告訴南茜他願意之外再也做不出別的了。
阿諾回想他的婚姻生活,一度跟天堂沒有什麽兩樣。阿諾的妻子南茜是他的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的夢中情人,她給過年輕時精力旺盛的阿諾無窮無盡的遐想,阿諾就是靠著那種如同百靈鳥的歌喉般婉轉的想象落入現實之後的各種出其不意的浪漫,最終打動了南茜的芳心,抱得美人歸。
阿諾愛極了南茜年輕美麗的身體和朝氣蓬勃的靈魂。即使他們結婚後很多年裏阿諾的妻子也是他的想象源泉,有時候阿諾看著熟睡的妻子的樣貌會覺得不可思議,這具雖然美麗但是終究落入平凡的身軀為什麽會讓他幻化出那麽多絢爛瑰麗的想象呢?
曾經的阿諾即使眼睜睜看著妻子,腦海中也會出現各種各樣花朵的樣子,每一朵花都有南茜柔情的眉眼和笑容,每一朵花都長著蜻蜓一樣透明的薄翅,每一次扇動都會掀起一陣令阿諾神魂顛倒的性感的微風,他覺得他好像是一朵挺拔的雄花,俯身將每一朵南茜都親吻得羞紅了臉。
靠著愛情那神秘而奇特的力量,阿諾的想象力如同坐上了火箭,他覺得他已經把整個宇宙都遨遊了個遍。阿諾的幾本詩集和迄今為止最暢銷的兩部小說就是他們愛情鼎盛綻放時期的結晶。
現在阿諾有時候翻看以前的那幾本詩集,讀到一些甜入骨髓的詩句都感覺陌生,甚至覺得不可思議,他曾經這般愛過南茜嗎?在那些詩裏阿諾把南茜想象成千奇百麗的花兒,仿佛永遠不會枯萎,永遠被愛情絢麗奪目的光圈籠罩。
戀愛中的男人女人最接近神,愛情裏的人吐露的話語都像神的口諭——這是作家阿諾的觀點。當然,得出這個精辟觀點的時候,阿諾已經從最接近神的位置上滾落下來,跌入沾滿塵土的草叢。
如今無論從哪個角度偷偷打量南茜,阿諾都找不到哪怕一瓣沁著香氣的花瓣。依然是那個人,那具身體和那顆靈魂,可是卻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南茜如同被生活的機器徹底改造過了似的,那個豔壓群芳的花王一般的南茜在他的腦海裏徹徹底底地凋謝了,隻剩下光禿禿的失去汁液的花柄支著幾根難看枯黃的花絲。對著南茜,阿諾的想象力再也無法像三月的春風浩蕩奔流在大地上那樣無止無息地流淌了。
阿諾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從哪一天開始發生變化的。隻是當有一天他在一如從前般美妙的幻覺裏向妻子伸出雙手時,妻子將他的手輕輕而堅決地推開。起初阿諾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拒絕。當他再次執意伸手試圖摟抱妻子時,妻子這一次的推開使用的是一種僵硬而清晰的身體語言:別碰我!阿諾的手頓時僵住在半空裏,久久忘記收回。
在一次次被拒絕之後,偶爾南茜突然柔情迸發,向阿諾欺身過來纏綿廝磨時,雖然阿諾心裏有點抵抗,但他還是希望能夠重溫那醉人銷魂的一刻,始料未及的是,阿諾的身體卻發出了尷尬的抗拒的信號。
說不清到底是誰提出誰同意的,總之阿諾最終悻悻地從臥房搬進了書房。
3,
苦於無處發泄生理與心理需求的阿諾把所有空閑時間都用來讀書和不停地寫作。但是阿諾心裏很清楚,他現在寫出來的文章有多差勁:粗糙,幹巴,絲毫沒有靈氣。
因為他的想象力幾乎被生活殺死了,阿諾悲哀地想。他總能看見一個試圖飛翔的長著翅膀的小男孩為了起飛而助跑,還沒有跑上幾步路就跌倒在地上,然後他就在那原地脫盡翅膀上的羽毛,變得倦怠,賴皮,頹靡,仿佛瞬間蒼老……他飛不起來了。
“幾乎每個麵容愁苦的男作家都是因為性衝動不能得到充分滿足才選擇去奮筆疾書。”阿諾那天在一本書上看到這句話時差點忍不住拍案而起大聲喝彩。不過一抬眼遇到因為兒子請求要吃媽媽做的醬肉包而難得在廚房裏忙碌的南茜撲克牌似的毫無表情的臉孔,阿諾心裏的那聲喝彩就被強行折斷在嗓子眼裏了,不上不下,正卡在嗓子眼中間。
阿諾起身去給自己倒來一杯酒,想把那句嗓子眼裏的話衝下去,卻不想那句話極具反抗性,竟把他的那口意有所圖的酒給嗆出來,紅色的酒點子飛得滿地都是,酒的香氣也顛著小腳在空中到處亂跑。
阿諾的臉本來因為心虛莫名地紅起來,如今被嗆得紅得像著了火。這些酒小兵被打敗了。阿諾看著滿地的紅點想,他好像看到那句話像個勝利的小人兒似的叉著腰挑著眉毛站在他的嗓子眼前雄赳赳氣昂昂地看這場好戲……你真厲害。阿諾簡直想給那個小人兒發個冠軍的獎牌了。
南茜回頭淡淡地看了一眼,什麽也沒有說,繼續忙碌她自己的事情。南茜的表情那麽淡漠,以致阿諾一度以為自己快被這種生活悶出抑鬱症了,現在他覺得南茜倒像有點抑鬱的跡象了。
如今的南茜從來都是一副萬事不關心淡淡懨懨的神色,連對從前最愛的兒子也沒有幾分愛心與耐性。阿諾搬入書房之後,也偶爾會在兒子睡熟之後帶著一腔旖旎的心思溜進妻子的臥室,不過幾乎都是掃興而歸。
從前那個生龍活虎性致勃勃的南茜哪兒去了?當阿諾被妻子厭煩地推開,阿諾就覺得從前那些纏綿熾熱的暴力時刻都像是虛幻的似的。
假如沒有夫妻之間身體的粘合,那麽怎麽可能達到夫妻靈魂的粘合呢?這是阿諾若幹年前和南茜盡享魚水之歡時借著一個小說人物的口向他的讀者們傳達的一種婚姻愛情的理念。那時阿諾很為自己這句格言似的話裏顯露出的不凡見地而頗感自豪。
現在阿諾想起這句話就覺得極為諷刺,年輕時的自己是居高臨下飽漢不知餓漢饑地嘲諷別人,如今看卻更像預見到了一二十年後的自己——他和南茜之間現在真的缺少了那道身體的粘合,而他們的靈魂就簡直像生活在兩個星球那麽遙遠了。
阿諾一邊想一邊訕訕地快步走到廚房找來擦手紙把地上的紅印子一一擦幹淨,一邊擦他一邊在心裏偷偷對那些酒小兵說話:你們這些助紂為虐的小家夥,現在知道了吧,真理是打不敗的……
阿諾收拾完地板轉身回去廚房扔手中的垃圾時,完全無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亮堂堂的窗外:今天的陽光好明媚啊,灑在院子裏的蘋果樹上,給青蘋果都塗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天藍得能滴下海水,輕風拂著樹葉微微搖動,阿諾幾乎可以聞到青蘋果的清甜香味……
阿諾覺得此時他閉上眼睛就可以做一個芬芳的白日夢了,他已經很久不做白日夢了。恰恰此時,一個潔白的雲朵一樣的身影飄進阿諾的眼中,讓阿諾差點以為天上的雲彩掉下來了。他擦了一下眼睛再看,赫然看清那不是一朵白雲,是一個女人。
就在意識到那是一個女人的同時,阿諾聽到自己心田裏轟地響了一聲驚雷:這個女人真美啊。阿諾看不清她的臉龐,但是直覺到她從內向外悠悠散發的美麗。她站在隻有一棵蘋果樹的院子裏卻好像站在綠色的叢林裏,漆黑的長發瀑布般傾瀉在胸前,一身白色的長裙垂及腳踝,輕風恰到好處地吹拂,使她頎長的身軀隱約地顯現出來,雙腿之間勾勒的細壑仿佛無限長地向身體上方延長,一直到曲線完美的胸部……
阿諾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一陣痙攣似的異動。他很久沒有感覺到這種悸動了,仿佛有一雙手溫柔地按在他的身體上,旋開了一個熱流的開關。
4,
阿諾幾乎是狼狽地從窗前逃開的。
由於匆忙一腳踢在餐桌的桌腿上,五個腳趾一齊鑽心地痛,阿諾忍不住呲牙裂嘴地差點喊出來,不過就在那一瞬間,他仿佛看到那個白衣女就在他的對麵,笑意盈盈地看著他,阿諾呲開的牙慢慢合上了:他不能讓美麗的女神看到他不勇敢的一麵。
難道她是他新搬來的鄰居嗎?阿諾暗自想。鄰居的房子賣掉有一陣日子了,新的主人卻一直沒有出現。聽說新的買主是一位動物學家。難道那個白衣女是房子的新主人,是動物學家嗎?
懷著這樣的疑問,阿諾那一整個下午都在他的書房裏緊張地盯著對麵房屋的動靜。從他的書房望出去,剛好對著鄰居家的院子。
整整一個下午也沒有一個人影在鄰居的院子裏晃動,那個白衣女再沒有出現。鄰居的整棟房屋安靜得如同一座墳墓。阿諾突然打了個寒戰,他中午時看到的那個白衣女人不會是他的幻覺吧?或者是鬼魂?
那天直到夜裏對麵的房屋也沒有一絲生息出現,黑乎乎地立在那裏,像個被施了魔法的龐然大物,靜止在咒語念出的那一刻。阿諾從來也沒有覺得對麵那棟房子那麽恐怖,他現在覺得裏麵大概藏著女鬼了。
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鬼。阿諾這樣一想,恐懼的心理就減輕了。再想一想那具美麗誘人的胴體,那無限延長的細壑,阿諾的恐懼就完全被無端泛濫開來的情欲治愈了。女鬼就女鬼吧,銷魂就好。阿諾這樣想著,漸漸進入夢鄉。
那一晚阿諾的夢鄉裏,朦朦朧朧中他感覺變成了一隻雪白的小兔,當他從自己家門溜出去那一刻,他家和鄰居家相連的後院消失了,變成了整片的森林,那道將兩家分開的鐵柵欄自然也不見了。偌大的森林像一個迷宮,每一棵樹都像一個門神,阻攔著他。他在森林裏茫然地奔跑著,直覺白天看到的那個白衣女子也在這片森林裏,他能夠嗅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有的沁人的香氣。但是任憑變成小白兔的阿諾在森林怎樣轉來轉去都是徒勞,他找不到她的身影。
她一定在這森林裏麵,就在這森林裏麵——夢裏阿諾一急就醒過來。森林消失了,隻有一線清涼的月光從未遮嚴的窗戶流瀉下來:那是阿諾特地留出的縫隙可以觀察對麵的房屋的。
回想到夢中的小白兔,阿諾用手指撫摸一下自己的身體,還好,他的肌膚還是光滑的人體的皮膚。
這個夢預示著什麽呢?阿諾在黑暗中睜大雙眼盯著黑洞洞的天花板看進去,好像穿過無窮無盡的黑暗他就可以找到他想得到的答案似的。
之後那幾天阿諾一直魂不守舍地守在書房裏,電腦打開著,可是一個字也寫不出。阿諾的兩眼盯著窗外鄰居家的後院,像一頭饑餓的狼在盯緊獵物的洞穴,隻等獵物一露頭,他就會猛地向前一下把它撲倒在地,大快朵頤。
整整一個星期,對麵的房子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阿諾終於等得疲憊了,他有點相信那天是他的幻覺在作怪,他不是經常會在自己的腦海裏幻化出一個個美女嗎?壓抑的情欲折磨得他時時會產生庸俗的幻覺。
那天的白衣女也一定是他幻想出來的——他太久沒有親近女人了。那天的陽光那麽明媚,讓人一下子生出蠢蠢的欲望來,那個白衣女大約就是他的身體不可抑製的欲望的一種爆發的變形。
又過了三天,在阿諾幾乎確信了白衣女是他的幻想並不真實存在的時候,那天阿諾正在院子裏給他的花草澆水,這個夏天快要過去了,卻總共也沒有下幾滴雨。正在阿諾拿著水龍頭吹著口哨悠閑地到處噴灑水霧的時刻,阿諾忽然再次看到了白衣女。
雖然她今天並沒有穿著那天的白色及踝長裙,而是換上了一條天藍色的連身短裙,長發也沒有垂在胸前,而是高高地盤在腦後,阿諾還是一眼認出來她就是白衣女。
不知什麽時候她正站在他的側麵兩三米遠,他們之間隔著一排黑色的鐵柵欄,白衣女看著他淺淺微笑,然後用一種纖細柔軟的手指一樣的聲音向他打招呼,“嗨,你好!”
阿諾的身體瞬間又僵硬在那裏。
就是這個聲音。就是這個纖細柔軟的手指一樣的聲音,在他第一次遠遠看到她的時候,是這個聲音把一雙柔軟的手放在他的渴望的身體上,打開了那個熱流的開關。
想到這裏,阿諾覺得呼吸短促,他快站立不住了。不,有一部分的他已然飛起來了。
5,
即使一部分靈魂飛出去了,身體卻仿佛被一根鐵釘釘在原地的阿諾用盡了所有殘存的理智和全身的力氣,端端正正地掛好自己臉上的那副正人君子的麵具——絕對不能讓她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這是阿諾彼時唯一的念頭。
雖然阿諾的聲音都不同於平常了,不過阿諾的信念撐起的紙老虎還是成功地獲得了他想得到的信息。
言談之下,阿諾知道了那個白衣女的名字,她叫貝拉。他們買了房子很久,不過一直耽擱到最近才搬進來。她客氣地說很高興跟阿諾做鄰居,甚至還說哪天方便可以兩家人一起聚一聚,她聽說阿諾是個很有名氣的作家。貝拉說這句話的時候像那些崇拜文學的女文青一樣,美麗的眼睛裏閃爍出一種夢幻的光芒,那是隻有文學的精光照進靈魂才能從眼睛裏折射出來的一種光芒。
阿諾為這一句話臉紅了。一定是他的老鄰居為了把房子賣個好價錢吹他的牛了。不過阿諾並沒有更正貝拉的說法。這不重要。她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個有名的作家,阿諾想,他們才剛剛認識,以後有機會他會向她澄清這一點的。
阿諾問貝拉是不是動物學家,他聽說他的新鄰居是個美麗的動物學家。雖然阿諾知道他說的並非實情。但是他說這些的時候心安理得。女人就是用來恭維和讚美的,身為作家的阿諾深知這一點。
果然他看到貝拉嘴角勾起愈發甜美的笑容,那是一種女人特有的像鮮花得到雨露澆灌一樣自然又鮮美的笑容,不過綻放在貝拉的臉上,在阿諾眼中看,比他看過的所有的此情此景的笑容都更清新更芳香更具有一種勾魂攝魄的力量。這是一個具有力量的女人。阿諾心中想。一種自然的力量,就像動物那樣無拘無束而野蠻的力量。
“我不是動物學家。我隻是在自然博物館工作。我丈夫才是動物學家。”貝拉用像她的笑容一樣甜美的聲音回答,在阿諾聽來,那聲音從最初的有些微涼的手指變成了塗滿蜜的甜美的手指。而甜美地說著話的貝拉就像一隻溫馴而充滿柔情的小動物在說話。
這是一隻小鹿,一隻小梅花鹿在說話,她柔軟的小舌多麽迷人啊。阿諾看著貝拉,他有一種衝動伸手去撫摸一下小鹿的脊背,當然這樣想的阿諾已經化身成了另一頭小公鹿,用它無限溫情的細脖頸去纏繞貝拉的脖頸。
貝拉的丈夫該多麽幸福。阿諾沉醉而帶著嫉妒的心情想。他可以每天都擁有貝拉不同的動物的聲音和身體,愛撫她本性裏那些動物的品質,那該是一種多麽甜美而酣暢的擁有。
在這場看似漫不經心的鄰居初次相見的簡短而禮貌的交談裏,阿諾發誓他的眼睛並沒有不禮貌地遊走,但是在他目不轉睛彬彬有禮地與貝拉交談的那短短的幾分鍾,阿諾不僅記住了貝拉笑起來的一對梨渦,更記住了貝拉含情帶露的眼睛,假如說別的女人聽說他是一名作家眼神裏會點入一筆風情的春水,那麽貝拉在聽到他故作謙虛地承認隻是無名作家時的樣子就是一幅春江花月夜了,彎彎曲曲的月光,蕩蕩漾漾的花香的漣漪,讓阿諾看得心旌搖曳。
不僅僅如此。阿諾眼睛的餘光甚至還清晰而精確地看到貝拉修長筆直的雙腿,線條優美勻稱的雙肩,性感勾魂的鎖骨,纖細挺拔的腰以及仿佛夢幻之地的胸部,還有那陣陣襲來的神秘的香氣,不像任何人工香水,而是一種完全自然的體香,仿佛來自熱帶森林深處神秘的香氣……
就像被一種記憶的閃電擊中,阿諾忽然覺得他的想象力複活了,隻在一瞬間,恍若他曾經夢到的那樣,在他眼前,房舍和院落都不見了,取代的是茂密的森林,濃密的綠層層疊疊地把人世遮擋在外,在這個近乎隱秘的空間裏,隻有各種各樣的動物陸續而溫順地從叢林背後不時閃現出來。
在這個世外桃源裏,唯一的人類是他們,他和貝拉。所有的動物都不穿衣服,他和貝拉也是,他們好像是地球上僅有的兩個人,也是最初和最後的兩個人。他隻看到貝拉在他腦海暗自雕塑出來的那具閃著凝脂般光澤的赤裸的玉體,那是自然界裏最偉大的藝術品。
阿諾暗暗欣賞著讚歎著目光貪婪地撫摸著,最終還是忍不住給貝拉身體上最美麗的三個部位各加了一片樹葉,此時此刻的貝拉更自然更野性更美麗,也使阿諾更暈眩了。
看著頭戴樹枝編織的王冠的貝拉勾著輕笑的嘴巴一張一合,隻有天知道阿諾什麽都聽不到,他隻知道自己口渴,渴極了,他覺得貝拉兩片美麗的嘴唇遮住的嘴巴就是他需要的清泉的源頭,他想去吸吮清泉,他需要無窮無盡的清泉才能夠止渴。
就在感覺自己的身體快要爆炸的最後一刻,阿諾倉促地掉轉了頭,轉過頭去逃跑一樣走開的阿諾才來得及一邊走一邊回頭對貝拉說出一句抱歉,聊得太開心了,不過他不得不結束這次愉快的交談,因為他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現在一秒鍾也不能再耽擱地需要離開。
貝拉最後那一個體貼了然的笑容就像一記輕吻印在阿諾的唇上,阿諾瞬間又被電流擊中。他幾乎是全身僵硬又搖搖擺擺地往自己家門走,一邊走阿諾一邊忍不住在內心裏大聲斥責還在恣意飛翔的那個貪玩的想象力小孩,“再放縱你想下去,就要闖大禍了!”
6,
那天晚上,阿諾躲在書房的窗簾後麵,像埋伏在隱蔽之地的獵人那樣緊張地盯著對麵房屋很久。那座房屋再也不像墳墓了,而像是森林裏白雪公主居住的小木屋,在黑夜的屏幕上閃閃放光。
阿諾早有準備,他甚至偷偷拿來給兒子買的高倍望遠鏡。阿諾辛苦的等待沒有白費。有那麽一段時間,貝拉在一個亮著燈的窗口出現,窗戶敞開著,她好像要到外麵的空氣裏透口氣似的。
貝拉身體斜靠在窗沿,臉上的神情跟白天阿諾看到的甜美的樣子不太一樣,她似乎在生氣,微微陰沉著麵孔,時不時急速回頭對著房間裏,胸部略顯急劇地起伏著。阿諾猜測,她是在跟她丈夫說話。
望遠鏡的高倍鏡頭把幾十米之外的貝拉拉至阿諾的眼前,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她纖細的鎖骨,花瓣一樣甜潤的嘴唇。貝拉穿著幾乎透明的吊帶睡衣,長發慵懶地垂在兩肩,完美的身體在一無遮擋的睡衣下若隱若現。
阿諾緊張得大氣不敢出一聲,仿佛稍微呼吸急促一點都會被貝拉發現他的偷窺。不過這個美好的時刻非常短,一雙手臂很快在鏡頭裏出現,搭在貝拉光滑赤裸的肩頭,然後是一個男人的全身,阿諾看不到他的樣子——但無疑他是貝拉的丈夫——輕輕扳過貝拉的肩頭對向自己,用嘴堵住了貝拉的嘴唇……
起初貝拉有點抗拒,不過隻一會兒功夫她就放棄掙紮柔軟下來,像無骨的軟體動物那麽柔軟地滑進男人的懷抱裏,然後他們很快消失在窗前。
目睹這一幕的阿諾惆悵極了。他感到他的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個不停,速度超過了他剛才的心跳。在他阿諾的想象裏隻有貝拉,從沒有出現過貝拉的丈夫,即使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她這樣的美人怎麽會缺少男人。可是貝拉的丈夫如今卻如此真實地存在,而且他還是一個動物學家,他知道怎樣像馴化動物那樣馴化他的妻子貝拉,知道如何操控以便讓她的情欲爆發得像動物一樣狂野迷人。
貝拉——阿諾有點發狂地想,她一定沒有意識到,她不過是她丈夫、一個理論豐富實踐老道的動物學家的動物實驗品。
那天晚上阿諾又做了一個夢,這個夢非常奇怪,簡直是上一次他夢到自己變成小白兔鑽進後院的森林裏尋找白衣女的續集。
這一次,阿諾還是森林裏茫然尋找的小白兔。不過他直覺白衣女也就是貝拉就在他的附近,這次他可以準確地辨識出她特有的體香。再繞過幾棵障目的樹我就可以找到她了,小白兔阿諾給自己鼓勁兒。
果然,在三五個輕捷的蹦跳之後,他看到貝拉,確切地說他看到另一隻雪白的小兔——阿諾知道它就是貝拉。夢的時間在那一刻停止了,阿諾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聲。
幾秒鍾卻仿佛幾個世紀那麽漫長的遲疑之後,雪白小兔的阿諾邁著有些羞澀的步伐慢慢踱到小兔貝拉身邊。貝拉像被雕塑在原地,沒有躲閃,隻是拿她美麗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她多美多溫順啊!阿諾想。
阿諾手足無措地用兔子的爪子刨著青草地,青草地上已經有一點夜霧的濕氣了,月光清清亮亮地灑在小白兔貝拉身上,使她顯得愈發潔白,連她的水波盈盈的眼神都那麽銀閃閃,像兩顆水盈盈的鑽石。
尷尬裏,小兔阿諾忽然急中生智,用顫抖而試探的聲音對著小兔貝拉,脫口而出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說完,阿諾抬起頭做出當真在欣賞月光的樣子,而他知道他什麽都看不到。此刻他隻有耳朵,巨大空洞的耳朵,急切而忐忑地等待著來自貝拉任何細小聲音的回答。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嬌怯怯地說,“是的,今夜月色好美。”
這溫柔的一句回響在阿諾耳中不啻天籟之音,他覺得自己被這來自天堂的聲音的細線拽著,悠悠蕩蕩地就飄起來了。
就在這時阿諾一下子醒了。
太甜美了!深感遺憾的阿諾忍不住咂吧了一下嘴巴,仿佛回味一個親吻。在他的感覺裏好像他咂的還是小兔子紅紅的三角嘴巴——要是他和貝拉真的會變成一對小白兔就好了。
“今夜月色好美。”它們分明是對上了愛情的暗號。那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在阿諾向自己提出問題的時候,他的想象已經先一步走進答案裏去了。他看到那一對潔白的兔子在那一句互許衷情的話之後,越來越靠近,越來越靠近,到最後它們的呼吸完全融合到一起了……
太幸福了。阿諾發出一聲悠長而滿足的歎息。他已經分不清他是兔子還是兔子是他了。
那一夜,阿諾睡了一個長久以來都沒有睡過的好覺。
7,
第二天阿諾睜開眼,清晨的陽光透過兩扇厚重窗簾之間狹長的縫隙鑽進來,像一柄長劍劈開黑沉沉的房間,一同灑進來的還有清脆婉轉的鳥聲,仿佛在向仍處於昏昏沉睡的人的身軀淋灑一滴滴清涼的甘露。
阿諾很久沒有聽到這麽動聽的鳥聲了,致使他恍惚以為自己還置身於昨天與貝拉相逢的那片森林裏。
念頭轉到這裏的時候,夢境中那片鬱鬱蔥蔥的森林就如同從天而降般,赫然矗立在阿諾的身邊了。阿諾覺得自己不是躺在席夢思床上,而是躺在野草叢生的森林深處。曦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闖進阿諾的視野,由於時辰還太早,光線還不夠明亮,但是光芒自身特有的那種暖意卻在森林裏慢慢生長。
阿諾肉眼都能夠看到枝葉之間藤蔓之間甚至草葉之間那無數透明,纖細而結構嚴謹的蛛網在風中輕輕悠蕩。在捕獲到食物之前,蛛網上捕獲著抖動的光線,沉睡的浮塵以及斷斷續續醒來的露珠。阿諾甚至可以聽到露珠在蛛網上隨風輕輕滾動的聲音,一納米一納米的移動,這幾乎靜止的移動無限延長了一顆露珠終將墜落的生命。
好香啊!阿諾深深吸一口氣,他可以聞見森林裏草木那獨特而奇妙的香氣,那是一種沉默的生命的香氣,它們仿佛用它們獨特的氣味在跟這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做著靈魂的交流。
阿諾聽不懂草木們在說什麽,但是他確信它們一定在說什麽,就像他聽不懂風吹過整片森林所有的樹葉都齊刷刷在歌唱什麽一樣,那聽似齊刷刷的聲音實則是千萬個不同嗓音在釋放它們美妙的內心。
阿諾靜靜聽著,恍惚有歌詞在空中飄動:清晨的風啊,你聽我說,昨夜我做了一個美麗的夢……一絲笑意顫顫地爬上阿諾的嘴角。
還有森林裏的動物們,它們開始緩慢而有序地擺脫睡眠的束縛,從各自的草叢或者灌木叢的床上慵懶地爬起來,伸一個大大的懶腰,然後開始一天最美時光的散步。它們挪動著或靈巧或龐大的身軀在阿諾身邊走動,帶著如今阿諾難以從人類身上看到的那種友善的眼神向阿諾行注目禮。
若不是南茜猛然一聲尖利的大叫——“遲到了!”阿諾簡直要跟動物們自我介紹說他叫阿諾了,作家阿諾。
當把上班的南茜和上學的兒子都送走,收拾完家裏的早餐桌,擦完地板桌台,擰開洗衣機開始洗髒衣服之後,阿諾溜回自己的書房。
在他幾乎打開房門的那一瞬間,那片森林就又回來了,這個時候的森林是一片歡樂生機勃勃的森林,每一片草葉都在搖頭晃腦地唱歌,每一棵樹都在行雲流水地跳舞,每一個動物都在深情款款地談著戀愛……
阿諾看著眼前的情景,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幻,但是,多麽難得,他的那個在生活沉重的碾壓下眼看著瀕臨死去的幻想力重又活生生回到他的身體上來了,不僅如此,他好像比從前具有一雙更強大有力的翅膀了,可以扇動起更狂野而熱烈的思緒的風暴。
忽然一個念頭衝進阿諾的腦海,他要寫一個係列小說,關於森林裏的動物們的愛情故事的小說。他要寫下動物們純粹而真摯的愛情,要比人類的愛情甜美一千倍。
從那天起,阿諾每天一邊從書房裏觀察貝拉的一舉一動——他注意到貝拉其實並沒有第一次對著他微笑時那麽開心,她的丈夫好像時常出差不在家,獨自一人時候的貝拉是一個困在婚姻城堡裏的寂寞靈魂,這時候阿諾多希望放下手中的電腦變成超人降臨到貝拉的身邊去安慰她疲憊的心靈——一邊放縱地展開他的各種幻想,讓他的想象力無邊無際飛翔,假如他不能在現實中解救愛情的奴隸貝拉,那麽他要在小說裏解救她,讓她獲得最甘美的愛情。
阿諾的想象力前所未有地給他帶來各種奇思妙想,使他的文思有如得到神助,一篇篇活潑靈動的愛情故事飛速地在阿諾筆下誕生。
阿諾的動物愛情小說很快在當地一家小報上連載刊登。小說的名稱叫《阿諾的森林》,每一篇故事講述一種動物的愛情,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從未更改過,男性動物叫阿諾,女性動物叫貝拉。
故事的情節也幾乎千篇一律:男動物阿諾對女動物貝拉一見鍾情,他總是千方百計曆盡千難萬險來到女動物貝拉麵前向她試探地表白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而女動物貝拉也總是很快心有靈犀,感應到男動物阿諾熾熱的愛情,嬌羞地回應他一句:“是的,今夜月色好美。”然後美麗的愛情畫卷就徐徐展開了。
在阿諾的故事裏,無論男動物阿諾還是女動物貝拉它們都有一顆純潔無瑕的心靈,都對愛情懷有虔誠的信仰,它們堅信,所有心靈相通的愛情都是命中注定,都值得用一生來守護。它們向彼此許下愛情的錚錚承諾:“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阿諾每次寫到故事的結局腦海中都會秒閃一下他和南茜將近二十年的愛情,不過他總是逼迫自己馬不停蹄地把南茜的臉換上了貝拉的麵龐。於是每一篇故事阿諾都會用如下同樣的話來結尾:
在人類不屑一顧的動物世界裏,動物們的愛情會是什麽結局呢?
結局自然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難怪這樣的結局幾乎在人類消失了,原來世上愛情所有美好的結局都被動物們占用了。而人類,自以為是的人類,瞧不起低級動物們的人類,也就隻能寫寫童話做做夢畫餅充饑一下了。
愛情,多麽美好的情感。阿諾和貝拉,將繼續相愛——敬請期待下一個輪回的阿諾和貝拉。
8,
阿諾的森林係列小說給那家本來銷量寒酸的報紙帶來了不少人氣,開始不斷有讀者給阿諾發來信件,他們關心的是阿諾和貝拉N次輪回之後的最終結局。
“你會給它們最終的美滿嗎?請你給它們最美滿的結局吧,這將給我重新相信愛情的勇氣。”有讀者在信中寫道。阿諾直覺這是女讀者,隻有女讀者會不知不覺陷入設計的情節裏,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個一直被癡情愛慕著的女主角貝拉——無論她是多麽醜陋的動物,哪怕是號稱最醜的裸鼢鼠,在男主角阿諾的眼裏也是世上最美麗的動物,而愛情,絢麗神奇的愛情簡直可以改變一隻裸鼢鼠的樣貌——讓她裸露在嘴唇外的兩顆大牙長回到嘴唇裏麵去。
還有一些女讀者開始向阿諾表達愛慕之情:“能夠寫出這樣美麗的愛情故事,您一定是一個非常具有愛心和品位的人。我可以和您成為好朋友嗎?”更有個性奔放的女讀者直接會說,“我就是貝拉。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阿諾看得哭笑不得,順手把那封郵件刪除進垃圾箱裏——現在的人多寂寞啊,阿諾想。
阿諾盲目狂熱地愛著現實中的貝拉。每當貝拉出現,都會在阿諾的頭腦裏掀起一陣劇烈的龍卷風。阿諾從不認為這是想象的愛情,恰恰他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愛情。當然有時候阿諾也會懷疑自我,那時候他就會不顧已是深夜,從頭至尾看一遍他寫下的那些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然後深深地看向窗戶外麵貝拉家黑洞洞的輪廓,阿諾給自己打氣:“隻有真正的愛情才會如此激蕩我的靈魂。假如這都不是愛情那還有什麽能夠稱作愛情呢?”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對阿諾來說每一天都過得十分緩慢。
阿諾總是想方設法巧遇貝拉,有時候阿諾看到貝拉剛好在院子裏給花草澆水,即使阿諾沒有任何理由彼時彼刻跑到院子裏去,他也會徑直走入院子中去跟貝拉打個招呼,說句今天天氣很好之類的話。阿諾說這種話的時候總是需要全神貫注,他感覺他的牙齒和舌頭都要打架了——他需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氣才能控製他的嘴巴不說出“今晚月色很美”這句話。
有時候阿諾會算著貝拉下班的時間跑出去取信,他們居民小區的集體信箱恰巧就在貝拉家門口。有時候會不巧,阿諾即使在信箱邊磨磨蹭蹭取二十分鍾的信也等不到貝拉回來,阿諾就心情沮喪極了。運氣好的時候,他剛剛到達信箱前,就聽到身後傳來清甜的聲音:“嗨,作家先生!”回頭看到貝拉那一張晚霞般豔麗奪目的臉龐,阿諾快活得就要飄起來了,心湖立即被這一句簡單至極的問候蕩漾出無數甜蜜的漣漪,阿諾覺得有點天旋地轉。
又興奮又緊張的阿諾立即高聲回應貝拉,好像遲一秒鍾都會怠慢了貝拉似的。那一聲夾雜著局促和欣喜的“嗨”,使阿諾的聲音聽起來嚴重失真,簡直能顫抖出回音來,如同一根繃緊的琴弦被出其不意猛地撥了一下,聲音就在那一根琴弦上上上下下反複跳動,餘音不止。
有時候阿諾會暗自思忖,他這一聲矯揉造作的招呼若是不巧被南茜聽到,準會先給他一個醍醐灌頂的大白眼,然後再把她臉上那堆不屑的表情甩到阿諾的臉上,讓阿諾瞬間有被一堆濃稠的口水蒙住的尷尬,困窘極了。
以前南茜不是這樣的。以前南茜如果看見阿諾對別的女人獻殷勤——所說的獻殷勤隻是阿諾的眼睛裏含著桃花多看哪位美麗的女人幾眼——南茜就會狠狠地偷掐阿諾一下,眉眼向阿諾橫掃過去一片水波,再給他一個嬌嗔的撅嘴,然後用自己結實豐滿的胸部挑逗地輕輕蹭一下阿諾的胳膊,阿諾瞬間就像被施了魔法,簡直都走不了路了。那一刻天下女人都不存在,他眼中隻有一個千嬌百媚的南茜。
那樣的時刻——阿諾歎息著回想——再也不會回來了。歎息著的阿諾腦海中滑過南茜現如今越來越冷的麵孔,要是他可以賺很多很多錢的話,南茜是不會變成這樣吧,阿諾想到這裏不由苦笑。他還是太天真了,相信了南茜的許諾。南茜在出國前描畫的他們男織女耕的圖景,阿諾做到了,而南茜,阿諾知道,她早已忍無可忍了。
這世上哪有不虛榮的女人呢。有哪個女人真的能夠容忍自己的男人那麽沒出息在家裏做煮夫呢?——即便這一切都是她當初要求的。男人需要進步,永遠進步,在薪水、思想甚至體能方麵都需要無止境進步。這是現時代女人們對男人的標準設置。
可是反觀女人們呢?阿諾在自己心裏嘟噥,看看現在的女人都變成什麽樣了?——沒性欲,沒溫柔,沒個女人的樣子,還不如森林裏的那些雌性動物。
在阿諾寫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後,幾乎把他知道的森林裏的動物都寫到了,他再也想不出其他動物了,或者說他再也沒有心思想動物們的故事了,他決定結束動物的故事,讓阿諾和貝拉永生永世都在一起。這樣的結局讓阿諾收獲了空前的擁護和讚譽,一些讀者甚至誇張地說阿諾僅憑這一部小說就可以獲得諾貝爾獎,因為他寫盡了動物界的萬般美好愛情,同時有力地嘲諷了當代人類的自私和墮落。
雖然阿諾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被瘋狂的粉絲們左右,但是愛情的超自然作用他到底無力抵擋。當阿諾聽到他那龐大的粉絲群一浪高過一浪的要求小說原型的阿諾和貝拉在一起的呼聲時,被熱浪衝暈了頭腦的阿諾做出了平生最大膽的一個決定:他要敲開貝拉家的門,看著貝拉美麗的眼睛,他要對她說那句被他在小說裏說了無數遍的話:“今夜月色好美”。
9,
現在阿諾頭腦中的一切盤算都是圍繞表白這個目標展開了。他就像一個被下達了軍令的勇士,無論如何都要光榮地完成頭腦發出的指令。關於這一幕的遐想也一天一個樣地在阿諾腦海中演練著。
阿諾能夠想象到的表白的結局無外乎有三:
其一,當聽到阿諾情意綿綿的一句“今夜月色好美”,貝拉隻消深深地望向阿諾的眼睛,她就會看到他心靈的深井裏四下流溢開來的深情,就會忍不住被阿諾純真的愛打動,毫不遲疑地用無比溫柔的聲音脫口而出那句最正確的台詞:“是的,今夜月色好美。”——這將是阿諾一生裏最美妙的一刻。
也有可能,阿諾想,貝拉會一臉無辜地看著他,仿佛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不過轉瞬之間她便醒悟,了然阿諾的心跡之後,貝拉美麗的眼睛閃出哀愁,這哀愁使她即將脫口的話顯得不那麽冰冷那麽令人絕望:“對不起,今夜的月色有約了。”
她眉眼間婉轉漂流的憂愁簡直可以撫慰阿諾那顆汩汩流血的心了,讓阿諾雖死而無憾。
還有一種最壞的可能,阿諾沮喪地想,就是貝拉聽完他的表白後,麵龐一反往常溫柔,向他狠狠甩出一個彪悍凶惡的表情,再擲出一句足以使阿諾就地石化的話:“神經病!”然後沒有一刻耽誤,貝拉家的大鐵門啪地就在阿諾麵前合上,像一聲清脆果決的巴掌熱辣辣蒙在阿諾發呆的臉上……
最壞其實也沒有多壞,阿諾悻悻地想,臉龐火辣辣地紅起來,仿佛他已經被貝拉斷然甩了一記耳光。
結局如何並不那麽重要,他盡力去追求了,這才是最重要的。想到這裏阿諾被關門聲打擊得快要消散的自信心又重新凝聚在一起,阿諾甚至為自己感到自豪了:天下有幾個男人能像他這麽勇敢這麽執著地去愛戀一個不曾碰過一下手指的女人?那些陷在不幸福婚姻裏的中年男人一個個精神萎靡得不行,卻始終不敢打起精神真誠地去愛,因為他們害怕失敗,更害怕世俗的眼光,寧願在婚姻的牢籠裏混吃等死也堅決不重振雄風,活出個男人的樣子。
這樣想的阿諾腰杆挺得直直的,眼神揚得高高的,儼然一副睥睨天下的樣子——他全然忘記了,貝拉出現在他的生命之前,他自己就是那樣一個頹靡不振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
一旦下定決心,阿諾就開始尋找機會付諸行動,但是這種機會並不容易找到。阿諾本性裏那些敏銳、好鬥以及嚴謹的品質細胞被充分調動起來,使他有如一頭警犬,一絲不苟地尋嗅著每一線希望。
阿諾注意到貝拉的丈夫經常出差,即使明了作為一個動物學家是需要經常野外考察,但是阿諾內心裏依然為貝拉很是抱不平:她丈夫知道貝拉一個人在家時那讓人心疼的落落寡歡的樣子嗎?這樣一個生龍活虎的女人卻要過有夫無實的獨居生活。
真是暴殄天物。阿諾恨恨地想,腦海中劃過那天他在望遠鏡裏看到的鏡頭:貝拉的身體怎麽可以那麽柔軟,將裸體的她抱在懷中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滑膩膩的性感魅惑呢……
阿諾的身體又不由自主地僵硬了。隻有阿諾知道,自從見過貝拉敷著薄薄一層白紗裙的兩腿之間那無限長的細壑,單單是在記憶中回放那美景,便使他暗自排遣了多少欲望泛濫的時刻。
當阿諾終於找到了一個南茜和兒子不在家而恰巧貝拉會獨自在家的上午,他鼓起勇氣站在貝拉家門前,心跳劇烈得完全失去控製,簡直一張嘴它就會從阿諾的嘴裏跳出來似的。
暗自鎮定了半天,阿諾的手還是顫抖個不停,在空中舉起又落下,如此反複幾回,阿諾最終有氣無力地垂下手臂。他不行,阿諾想,他沒有勇氣做這件瘋狂的事。一個細小的聲音盤桓在阿諾的頭腦裏:無論小說多麽美好,現實的阿諾和貝拉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
阿諾想立即轉身回到電腦前,把阿諾和貝拉的真實結局寫出來,告訴他的讀者們,別信他,他一直在撒謊,一切都是他的白日夢,永遠也不可能實現。
就在阿諾準備轉身的一刻,阿諾的想象力不甘心地從他的身體裏跳出來,然後幾乎變戲法似的,拋出一個優美的魔法弧線,一個個閃光的場景顯現出來:於是那些阿諾為了貝拉奮筆疾書的日日夜夜又回來了,那片茂盛的森林回來了,那些阿諾寫到的男動物阿諾們都回來了……它們眼巴巴地看著人類的阿諾,對阿諾的猶豫不決一點點改變著神情——它們快要失去友好的耐心,對阿諾冷嘲熱諷了。阿諾能夠想象出它們會說什麽:懦夫!膽小鬼!可憐蟲!沒種的男人!……
“夠了!”阿諾對著頭腦中的動物們大喝一聲,“說就說!”
不再有任何遲疑,像將赴刑場的壯士一臉的慷慨就義,阿諾果斷地摁響了門鈴。幾秒鍾之後,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襲白色長裙的貝拉俏生生地出現,看到是阿諾,她的臉上立刻生出十裏春風,溫柔地微笑著打招呼:“嗨,作家先生!”
阿諾立時就傻掉了。此時的貝拉好像是從夢境一步跨入阿諾的現實,她不再遙不可及。阿諾注意到貝拉穿的正是他第一次隔窗望見她那天的白色長裙,這長裙原來如此透明,阿諾幾乎可以看到貝拉貼身穿的白色胸衣白色底褲。那兩條修長的腿之間無限延長的細壑……阿諾不用低頭打量也能看見它正被輕風吹得若隱若現,而貝拉美麗的胸部更是由於距離接近而呼之欲出。
一瞬間,貝拉的家不見了,周遭呆板無趣的世界都不見了,隻有那片阿諾熟悉不過的鬱鬱蔥蔥的森林,無邊無際地遮掩著他們。而那個阿諾無數次幻想的貝拉野性迷人的裸體開始緩緩呈現在阿諾麵前……
一團旺盛的大火在阿諾體內迅速升騰起來,天旋地轉的阿諾覺得自己快要渴死了,頭腦裏彈跳著無數個動物熱烈的聲音,兔子、鹿,獅子、老虎,甚至大黑熊的……它們用各自的語言既紛亂嘈雜又清晰無比地在阿諾的腦海裏說著同樣一句話,而完全被動物們控製了的阿諾向著貝拉脫口說出了它:“我可以和你做愛嗎?”
10,
後來回想那一幕,阿諾怎麽也想不通,那一刻他是著了什麽魔,居然說出那麽直白的一句話,讓向來含蓄內斂的他秒變成赤裸裸的大色魔,把他一輩子積攢的清白名聲都毀掉了。
誰知道命運會以怎樣的方式來捉弄他呢?念及此阿諾常常發出這樣的感歎。假如命運不可控,阿諾一向認為人的意念是可控的,而他那一刻意亂情迷的意念簡直就是淪為了命運的幫凶。
不過在隱秘的內心深處,阿諾其實也沒有多麽後悔,甚至事後想起來還有一些微妙的喜悅:他當時要有多瘋狂啊,才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
或者這樣說也不確切。那一句話一定是那一刻他潛意識最想說的一句話,超越了其他任何偽飾的語言。那句話比“今夜月色很美”更直接更深刻也更赤誠地向著貝拉奉獻出阿諾長久以來的全部意念——他的確是那麽渴望貝拉的身體,渴望與她酣暢淋漓地合二為一。除此,這世上好像再沒有任何話語任何方式可以表達他對貝拉那不可遏製的被愛情激起的情欲了。
那堪稱經典的一刻——後來常常會在阿諾的腦海裏出現——是多麽美妙的一刻啊!阿諾脫口說出那句“我可以和你做愛嗎”之後,並沒有意識到他完全偏離了最初想表白的台詞,那一刻他的幻覺森林裏沒有絲毫含蓄的月色,隻有無限放大的各種各樣女動物貝拉花瓣一樣誘人的嘴唇和婀娜曼妙的身體,然後阿諾聽到了無數來自四麵八方的雌性的聲音含羞回答:“是的,可以。”
那句回蕩著千百個回音的應允的話語就像猛然擰開一個火芯,噗地點燃了阿諾身體裏那一整片搖搖欲墜的森林……
誰都可以料想到緊接著發生什麽了。
其實什麽也沒有發生。
就在阿諾得到他想象中的貝拉同意的指令,欣然低下頭去親吻他渴望已久的貝拉的嘴唇時,被正巧趕回家的貝拉的動物學家丈夫一記猛拳擊中太陽穴,致使阿諾的嘴唇粗暴地摩擦了一下他本來慢鏡頭低下去還沒有觸碰到的貝拉的嘴唇,“好甜……”是阿諾陷入昏迷之前最後的意識。
人氣華裔作家阿諾性侵美麗女鄰居貝拉的新聞不脛而走,一時輿論嘩然,排山倒海的指責和謾罵一同撲向阿諾。即便阿諾那些因為他的小說而成為他的粉絲的讀者們很多也立即倒戈相向,站在道德的高台上朝阿諾的頭頂淋狗血——色魔;淫賊;惡棍;渣男;華人的恥辱;看他寫那麽膩膩歪歪的小說就知道不是個好人,一肚子男盜女娼……
有女讀者甚至開始繪聲繪色地編寫阿諾試圖色誘她們上床的故事,有的故事裏描寫的阿諾的形象不單與已經在媒體上曝光的阿諾的樣貌完全吻合,甚至還詳細地寫出了阿諾的身體特征——一身贅肉,沒有一塊肌肉,不夠雄性,一看就是聲色過度,身體從裏向外散發著淫穢的氣味。最終……阿諾自然是被聖潔的女讀者踢下了床。
即使法院尚未進行最終判決,但得知這樁案子的民眾早已在內心裏判定了阿諾的罪,他簡直要淪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了。阿諾覺得整個世界都把他拋棄了。南茜在獲知這件事的第一時間就把阿諾的常用衣物打包進一隻皮箱,一個字都不舍得浪費地把它推到試圖請求她原諒的阿諾麵前。南茜臉龐上那滿滿的一層一層向下脫落的厭惡和嫌棄讓阿諾再也說不出任何請求的話,他知道他們徹底結束了。
這樣也好。誰知道呢,也許南茜一直在等待這一天。阿諾拿著行李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在心裏苦笑。他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是兒子。他不知道該怎麽跟兒子解釋。他錯了。但是他可以為自己爭辯一句嗎?尚還年幼的兒子會懂得他的苦衷嗎?他隻祈求有一天他可以有機會跟兒子鄭重地解釋和道歉——以男人對男人的身份和方式。
在阿諾以為他餘生都將帶著性侵犯這個汙點灰溜溜跌入人世的深淵底層再也無法翻轉的時候,命運卻又出其不意給了阿諾一個華麗的轉身。
阿諾忠誠的讀者,一位資深律師自告奮勇免費為阿諾進行辯護。阿諾的辯護律師在庭審時辯稱,阿諾之所以試圖親吻貝拉,是因為他頭腦中的幻覺讓他誤以為他的要求得到了貝拉的同意。科學證明,在某些時刻,即使是正常人,也都會有短暫的幻覺。這種幻覺本身並不具有危害性。而對身為作家的阿諾來說,他擁有著遠超乎一般人的幻想力,這使他更容易置身幻覺之中。正是靠著這種幻覺式想象,阿諾在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以每天平均一萬字的驚人速度,完成了總計達五十萬字的童話愛情小說《阿諾的森林》,受到眾多讀者的熱烈追捧。而這種難以置信的想象力和創作動力的來源恰恰源自阿諾對貝拉的無限真摯的幻覺式愛情。
當一位具有美好而純粹的靈魂的作家,依靠著他發達的想象力,傾盡他的真誠和才華,花費寶貴的時間和生命寫下五十萬字小說,向我們描述森林裏動物們之間的美好愛情時,他在向作為人類的我們傳遞什麽?當這樣一位作家,他的文字給人呈現的隻有愛,隻有美,你認為他會當眾性侵他的繆斯女神嗎?
請法官和各位陪審員去讀一下這部《阿諾的森林》吧,讀完你就會被阿諾的真誠打動,你就會毫不質疑地相信阿諾絕對不會性侵貝拉——阿諾的辯護律師最後做了這樣的總結陳述。
阿諾律師的辯護非常成功,不但使法庭最終判決阿諾性侵罪不成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恢複了阿諾作為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的榮耀——《阿諾的森林》這部係列童話愛情小說被一家出版商看中商機,一次性買斷版權,據說這部小說後來幾度增印,讓阿諾因禍得福很是發了一筆小財。
那個性侵案審理過程中阿諾自辯環節發生的花絮則使阿諾幾乎變身為純真愛情的代言人。在法庭要求阿諾進行自我辯護陳述時,阿諾第一次在法庭上抬眼看著貝拉,當他的目光和貝拉的目光對接的一刹那,阿諾頭腦中那片美麗的森林又回到了他的眼前——一瞬間法庭、律師、陪審員等等都不存在了,隻有阿諾和貝拉,他們是世界上僅有的兩個人。懷著一如既往熱烈的愛情,阿諾最終用顫抖而羞澀的聲音說出了那句話,也是他唯一一句自辯詞:“今夜月色好美”。
尾聲,
四月的多倫多仍隨時可以遇到大雪紛飛的日子,仿佛冬天的時光被無限延長。阿諾獨自坐在租來的小屋裏,靜止般麵朝飛雪的窗外,他的神思則飛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國度,那裏有大片披著厚厚積雪的森林,使整片森林看起來就像一座溫暖的白房子,而白房子外麵一望無際的雪野是它的院落,動物們無聲地在森林和原野之間穿梭,他們仿佛也受到了雪的靜謐的感染,變得異常安靜了。
那片寧靜的國度裏,一個人影都沒有。不,應當說阿諾在那裏,他的靈魂充溢在那個國度裏,那寧靜就是阿諾靈魂的寧靜。
有時候,僅僅是有時候,貝拉美麗的身影會閃現在阿諾的雪國的圖片上。
她還是穿著那身白色的及踝長裙,身體與雪野幾乎融為一體,隻有她那頭美麗的黑發像一雙手掌將她迷人的臉龐捧在掌中,還是那雙含煙帶露的眼睛,還是那微微翹起的性感的嘴唇,一抹極淡的笑在冷冽的空氣中飄蕩。她一路逶逶迤迤地從遠處向阿諾走來,一直走,阿諾幾乎可以聞到她身上那特有的仿佛來自森林深處的神秘的香氣,但她就是怎麽樣都走不到他的近前來……
當阿諾的意念想伸出手去抓住她時,她又變成了一團透明的氣體,消失在白色之上了。
這時候阿諾會輕輕歎口氣。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命運為什麽要這樣安排,要讓一個陌生女人把他的生命秩序徹底打亂——雖然他原有的生命本身也處於混亂之中,但那也是一種混亂的秩序——然後又無痕地消失了,留下阿諾陷在一個幻覺的黑洞裏團團轉。
阿諾曾經為貝拉發狂的想象力正在逐漸萎縮,仿佛一縷青煙,開始慢慢從他的腦海裏遁去。阿諾覺得他現在頭腦反應遲鈍極了,與幾個月前相比,他的靈魂簡直一下子老了十歲,他整個人都快要收縮進一個幹枯的殼裏去了。
就在這時,房東過來敲門,客廳那裏有一位女客找他。“她說她是你的粉絲。”房東笑著加了一句,他的神情裏都是善意的了解。阿諾的房東也是他的一位熱心讀者,得知阿諾的困境後主動提出讓阿諾搬到他的家裏來,他隻收取阿諾不及市場價一半的房租。
“大作家住在我家裏是我的榮幸,讓我蓬蓽生輝。”房東說的是真心話,阿諾卻聽得慚愧極了。自從《阿諾的森林》之後,這大半年以來阿諾天天坐在電腦前,卻一個字都寫不出。雖然性侵案無罪結案是出乎意料的幸運,但是阿諾還是感覺他被命運狠狠打倒了——他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了。這是他寫作生命的一個斷點,阿諾想,對一個作家來說,沒有比這更沉重的打擊了。
阿諾走進客廳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來的人是誰——一身鵝黃打扮笑意盈盈的貝拉仿佛把遲遲未來的春天帶入了這個相對逼仄的客廳裏。阿諾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害怕這是他的幻覺:他剛剛在頭腦的雪國裏見過她,難道現在他身處自己幻覺裏的那個雪國?
即使聽到貝拉那一聲熟悉的嫵媚的“嗨,作家先生!”,阿諾還是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的頭腦拚命提醒他上一次幻覺的教訓,他不能再犯任何錯誤了。
最終是貝拉慢慢走到阿諾麵前,她直直地一刻也沒有移開目光地望著阿諾,就那樣凝視著。阿諾覺得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貝拉身體散發的熱力,以及那雙柔美的嘴唇輕輕呼出的每一口香甜氣息。
阿諾終於從他的寒冷的雪國回來了,他的身體開始發熱,頭腦開始飛速地旋轉起來:這是真的。這次是真的,不是幻覺。是貝拉。是貝拉在我麵前。
然而意識恢複正常的阿諾依然立在那裏沒有動,他還在哀求他的想象力,快去尋找退隱到他腦海深處的那片茂密的森林。
是貝拉在阿諾唇上輕輕一吻,然後低低的聲音說了一句:“今夜月色好美。”這使阿諾腦海裏的那片森林一下子仿佛從地底下鑽出,層層疊疊的溫暖的綠纏繞著他們,遮擋著他們,他們在世界舞台的中央,僅有他們兩個人,而森林裏陸陸續續出現的動物們如同舞台下的觀眾,靜靜地欣喜地看著他們終於纏綿地親吻在一起……
後來貝拉告訴阿諾,當阿諾在法庭上當著眾人對她說出那一句“今夜月色好美”時,她的心就被他的癡情征服了。
阿諾這才得知,原來貝拉的動物學家丈夫有一個隱身情人,貝拉一直在跟一個看不見的女人做鬥爭,而她的丈夫為了維持這段不倫戀向貝拉說盡了謊言。貝拉在婚姻的漩渦裏掙紮得極為辛苦,這也是為什麽她在阿諾眼裏看起來總是落落寡歡的原因。
“孤單不會讓人寂寞,失望才會。”貝拉說這句話時,阿諾的眼睛倏地一亮,“太有哲理了!你命中注定該是作家的妻子,而不是動物學家的妻子。”
貝拉的出現對饑餓已久的阿諾來說無疑是一個人的饕餮盛宴。阿諾用一種近乎神聖的心情開始了他人生裏從未有過的鯨吞牛飲之旅。
當阿諾用森林裏所有動物的嘴唇親吻過貝拉的動物嘴唇,用所有動物的身體熱愛過貝拉動物的身體之後,阿諾多年虧欠的欲望的深壑終於顯露出一種滿足的平衡。
“繼續寫你的小說吧,親愛的。我敢打賭,以你的才華,一定會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在一次喧嘩的浪潮平息過後,軟體動物貝拉靠在阿諾的胸前,忽然抬起美麗的眼睛望著阿諾提議。
阿諾這段時間確實一直沉溺在溫柔鄉裏不能自拔,他甚至不想打開電腦。原來擁有一個人真的就擁有了一整個世界,其他的都是多餘。
“但是我想給你更好的生活。作家賺不了多少錢。”阿諾自嘲地一笑。
“不。我愛的是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而他將持續地去追求他的夢想,這就夠了。我不需要多麽好的生活。我賺的錢足夠我們兩個人過很好的生活了。”貝拉無限溫柔地說。
貝拉最後一句話有如一柄冷刃猛然鋒利地刺中了餘汗未消的阿諾。他忽然想起了南茜,想起了她那最終破滅的男織女耕的童話,甚至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也是同樣如水的月色,也是同樣的歡愛之後的相擁(仿佛他們的靈魂都擁抱在一起),也是同樣的情意綿綿的話脈脈含情的眼睛……
往事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撲打過來,阿諾的眼睛濕潤了:他也曾如現在這般狂熱地愛戀著南茜,迷戀她美麗的胴體。到底哪一個愛情更可靠更真實呢?他和貝拉的愛情,經過二十年光陰的磨礪,還會像現在這麽甜蜜嗎?還是也會落入他和南茜一樣的結局?
二十年之後……阿諾的思緒緩緩地飄到二十年後的某個夜晚,他會不會看著身畔沉睡的貝拉——不,阿諾很快部分地否定了這個假設,因為到那時很可能他和貝拉早就分房而居,再不會這般赤裸著相擁入眠——而懷疑今天的一切是否真實?
人生會不會就是一場幻覺之旅?那時他想到愛情,阿諾想,任何一段愛情,和南茜的,和貝拉的,那時的他會不會淡漠地想:愛情不過是一個幻覺的長亭,而他終究會走出長亭的盡頭,在生命的曠野上顯現的是他踽踽獨行的背影。
那時,阿諾惆悵地想,他的那片奇妙的幻覺的森林也會沉沒到深深的時間的海底了吧。
(全文完)
我剛剛決定以後對我的小說隻呈現不自辯任讀者讀各自所見。。。就遇到您這麽誠懇的意見了。:)
好吧,簡單說幾句吧。:)慚愧,我的小說的題目都不吸引人。阿諾這個名字的確很隨意,不過您要是想到施瓦辛格。。。我苦笑一下吧。:)
主人公的形象性格的確是作者強加的,說到底就是利用了這樣一個男人,讓他承擔作者的百般意圖。。。這篇本來設計就是短篇,難以像長篇那樣緩慢呈現。。。汗。嗯,我坦白,其實主要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寫小說。。:)
關於男主名字接地氣,情節設計曲高和寡。。。我抓狂一下吧,我寫的好像都有這個問題。
還有,老實說,我沒想讓男主多麽有魅力啊。他如果有魅力的話也是他的想象力太狂野而心思卻又很單純。。。:)
謝謝您的意見。雖然我狡辯了一下,還是非常感謝您的認真閱讀和誠懇建議。請日後繼續多多指教。:)
還是你了解我,知道會有全文。:)這篇完全是衝動的產物,從念頭冒出到寫完不到二十天的時間,應當再沉澱一下。。。你卻給我這麽慷慨的鼓勵,太開心了。多謝你!:)
一口氣讀完---前不久看到這篇(1),就想等你上全文時來讀。
寫的真好,真正的好,無論構思,內涵,還是文筆,還有了過去少見的幽默。
一篇完整,有趣,優美,令人回味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