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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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杖(小說)

(2016-07-04 05:06:11) 下一個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他已經沒有一星半點當初的樣子了。仿佛一團曾經柔軟散發著麥香的新鮮麵團,被無形的手用力搓揉之後,又被忘卻棄擲於某處,已風幹的外表看似光滑無虞,實際輕輕一碰便會碎裂,露出長滿綠色黴菌的腐敗內裏。

 

他完全地變卻為另一個他。而他,我早就感覺到,他並不曾意識到這一點。他似乎被什麽蒙蔽住了,再不複當初的鮮活與靈敏。

“你並不是真的愛我,是不是?”他眸光黯淡,半垂著頭,像一枚汁液即將消失殆盡的枯葉,囁嚅嘴唇半天,從沙啞的喉嚨裏吐出這樣一句話。

“愛!”我幾乎想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世事遷移,我想他大概已經忘記我們初見的情景。

那時他樣貌清峻,眉目如畫,眼神澄澈,心地天真而純潔,渾身上下散發著春天青草般的勃勃生機和秋水長天般的浩然正氣。

集天地精氣於一身,這樣的男子自然讓我一見鍾情。那時我想我必須也隻能屬於像他這樣的人。

可是現在……他的身體發出的氣味幾乎是濁臭的,讓人避之不及。他自己好像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他幾乎是大叫著說出這句話,一雙先前透出軟弱內心的眸子在月光下豁然張大,又射出那種貪婪到凶殘的眼光。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我其實已經一點都不認識眼前的這個人了。

假如將曾經那個外表剛正潔淨內心溫柔細膩的男子和如今這個氣質渾濁內心藏汙納垢的男人放在一起,我想他們也不能夠認出彼此。

 

我無能為力地看著他。我們已經回不去了。

“你還記得……”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迅疾地打斷我,“我當然記得,我什麽都記得,你陪我走了這麽多年。”

是的。我陪他走了這麽多年。他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他以為這條路沒有盡頭。

可是,這世上本沒有理所當然的事,也沒有什麽真的永無止境,除去時間的河水不眠不休地奔流。

 

我突然非常厭倦,不想再跟他繼續交流下去。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他甚至已經喪失了健康的理解力的觸角——在病態地擁有過我之後。

我記得最初時候,他總是滿含喜悅地同我傾心交談,認真諦聽我的話語,哪怕我言猶未盡,他都能一一體會了去。

“我會善待你的。我不是其他人。你看著吧!”無人時他曾信誓旦旦地跟我說。

 

我也幾乎是這樣相信:他不同於其他人。

我期待過我們之間會有與眾不同的結局,不是漸行漸遠,不是生疏與分離,不是那些庸常世俗的人最終走向的結果,而是相處融洽歡愉,成為讓人羨慕又敬仰的一體,成為……一個奇跡。

而奇跡,終究是罕有的。

 

“不要離開我!不要拋棄我!”他發瘋地用力搖撼我。我快要被他晃散架了。

我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心裏對他的同情一分一分地減弱。能怪誰呢,走到今天?

不是我要拋棄他,而是他早就離開了我——他擁有我,熱愛的卻是別的,那些通過我他能夠得到的別的,比如金錢,比如美色……

是那些別的,最終分離了我們,讓我淪為他獲得這些俗物的一個閃耀光環的擺設。

 

仿佛意識到這一點,終於他慢慢地垂下手,目光呆滯起來,整個人的活氣倏地就矮下去了。

“也許我們不該相遇。”許久他低低地說,聲音裏都是痛苦。

“不,這不是相遇的錯。”

迄今為止,沒有人不喜歡與我相遇,沒有人能夠抗拒得了我的誘惑的魅力,沒有人不想擁有我——尤其當這個人是男人。

 

錯的也許隻是上帝。

上帝隻賦予人一副體麵的形體,卻沒有賦予人體麵的內心,或者說,他賦予人類的體麵的內心是那麽脆弱不堪一擊——外部誘惑與擠壓可以輕易摧毀那種體麵。

一旦人喪失了體麵的內心,就像墜向深淵的石子,除去永恒的墜落仿佛就沒有別的途徑了。

他曾經新星一樣冉冉上升過,卻未能免俗地垂直而下。

沒有人記得他的墮落確切地始自哪一天。那個致命的拐點無聲無息地淹沒在時間的洪流裏。一切都仿佛自然而然地發生,自然而然地走向毀滅。

 

“我恨你!”他突然惡狠狠地盯著我,再次目露凶光,假如我是個女人,甚至即使是個強壯的男人,他也簡直能用他那雙書生獨有的白皙柔滑的手掐死我。

這雙手——我盯著看他的手——這雙曾經無比潔淨纖塵不染的手如今沾滿世上的塵埃:欲望。

假如人類最終可以坦然承認:所有的貪念,妒忌,苟且,陰謀,劣行,甚至殺戮,都不過是像空氣一樣存在的人類欲望的衍生物,那麽他的手執行了所有他內心欲望的惡念。

 

“你是毒藥!”他咬牙切齒地說,“我就是中了你的蠱毒才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這個可憐的男人。我的心中充滿對他的憐憫。即使他讀過那麽多書,貌似熟識人間至理,卻終究混沌無知。

我不是毒藥。我隻是上帝手中的一根擁有權力的銀針,紮入人類的靈魂。一顆靈魂會因為我而煥發出奇光異彩;同樣,一顆靈魂也會因為我而被探測出那生而帶來的卑劣的毒性。

 

他和那些拋棄我卻最終被我拋棄的人一樣,我隻不過加速並深化了他們的毒性發作而已。

權力是最好的催情藥——這是人類對權力的理解,他們也的確是這樣行使權力的,這讓他們嚐盡了權力的甜頭。因為我,他獲得無人企及的名望與地位,他曾經多麽春風得意!

他卻總是想要更多。並不自量力地以為所有都是靠他自己的能力得到。他甚至以為他是天,無所不能,所有人簡直應當跪在他腳下喊萬歲萬歲萬萬歲了......

他就那麽目無一切地拋棄了我。

 

“我可能會在監獄裏住到死了。”他開始不顧形象地抽泣起來。收起目中凶光的他顯得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溫順了許多,與街麵上那些從未榮耀過的普通人無異。

我又開始同情起他來。畢竟我們在一起那麽多年。難道真的是我害了他?

我低頭看自己,渾身閃著金色的光芒,像太陽一樣聖潔的光芒。為什麽他要用他的一雙手褻瀆我呢?我曾經那麽熱愛他那幹淨的雙手。

我警告過他的:“不!不要碰那些肮髒的勾當!”可是我攔不住他。

 

我其實攔不住任何人。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像貪婪的鯊魚一旦吃出血肉的美妙就再也不能停止做血腥的壞事。

我曾經愛他們,一心一意地將自己交托給他們,我希望通過他們的手可以讓人類看到一個不一樣的我:公正,仁愛,毫不邪惡。

可是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更加弄髒了我。

 

人類於是稱呼我為魔杖。

不,我的名字叫權杖。公正無私是我的天生品質。

所謂的魔性,不過是人類的心魔強行加諸到我身上罷了。

 

“不,我不能呆在監獄裏,那還不如現在就死了的好。”他忽然抬起頭,仿佛下定了鐵的主意,目光裏升騰起死亡詭異而妖冶的焰火,那焰火似乎從沉重的黑夜裏照耀出一條光明的路來。

“再見了!——”他依依不舍地看了我最後一眼,就徹底丟棄我了......

或者說,他並沒有丟棄,他還在回憶,直到他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他還在回憶,那些我帶給他的榮耀奢靡又充滿罪惡的日子。

 

我始終念念不忘初見的他:樣貌清峻,眉目如畫,眼神澄澈,心地天真而純潔,渾身上下散發著春天青草般的勃勃生機和秋水長天般的浩然正氣……

就像此刻眼前的這個男子。

他用清澈的眼神看著我,臉容上一派幹淨的喜悅。

 

我屏息靜氣。這是他嗎?也或許不是。

但是我已經知道,分辨這一點,我需要陪他走一段日久年深的路。

 

(寫於2016.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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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aoermama' 的評論 : 謝謝來讀。
baoermama 回複 悄悄話 還是喜歡最初的樣子!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洋蔥炒雞蛋' 的評論 : 嗯,權力也可以是個仙女。:)謝謝留言,夏天愉快!
洋蔥炒雞蛋 回複 悄悄話 權力是個害人精,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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