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它一身黑色

我一直不喜歡稱它是狗。它又確實是一條狗。不過它真的是一條與眾不同的狗。

 

那是三十年前了。我十歲左右。父親剛從外地調回家鄉，一家人終於開始一起生活。那時候我家的新房子還沒有建起來，我們住在祖父的老屋，那種前後三套房子的祖宅，我們在最臨街的那一套。

有一天夜裏，全家人準備要睡了，忽然聽到一陣急切的打門聲。父親去開門，不見人影，卻倏地竄進院子一條狗。

起初我們都還害怕，這是哪裏來的狗，身形矯健，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隻是它的眼睛卻非常溫柔，仿佛會說話。

狗進了院子又直接進了屋裏，然後蜷在一個角落就不走了。任父親母親怎麽向外趕都不走。無奈，母親說，等天亮吧，狗的主人自然會找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有人來打門，是隔了幾座房子的一位鄰居。她說那條狗是她托一個親戚從外地搞到的，用來看家護院。誰知頭天晚上剛拉回家它就掙脫韁繩自己跑了。她看著是跑向我家的方向，所以一大早來問。

母親自然是同意她把狗拉走。

不過，多奇怪呢，那隻狗死活不肯走，簡直是軟硬兼施都不走，像一個鬧脾氣的倔孩子。直到那家的男主人親自出馬，硬把它拖走了。

 

就在我們笑談天下會有這種咄咄怪事的時候，狗竟然又自己跑回來了。

再被拖走，再掙脫跑回來。

如此幾次三番之後，狗的主人覺得非常沒有麵子。哪裏有這樣自己往別人家跑的狗。這是什麽狗啊！

也許它與你們家有緣。最後他們是這樣放棄的。

誰能相信呢？我們家就這樣有了一條狗，而且是這樣神奇地自己送上門。

 

據說它是一條德國品種的狗。在當時很少見。記憶中它一身黑色，沒有一根雜毛。身形健美，行動敏捷。連它的五官也是英俊的，當然這是我現在對狗有了一定審美之後的回想。

它的叫聲雄勁渾厚，非常有震懾力。它的眼睛會說話，一點都不像一隻狗。這是我那時候唯一可以感覺到的。

 

母親說，它一定是我的小舅舅轉世的。我的小舅舅屬狗，在我出生那樣去世。小舅舅與母親生前姐弟情深，母親一手操辦了小舅舅的所有身後事。

母親言之鑿鑿，並說小舅舅極其愛幹淨，而它，多幹淨，一點不髒家裏。

的確，它是一條非常幹淨的狗。我從沒有看見它在屋裏院子裏大小便過。有時候它被拴在柱子旁，一邊焦躁地轉來轉去，一邊嗯嗯地發出急切的聲音，母親就說它是要小便了。給它解開韁繩，它就會立即箭一般竄出家門，過一會兒再悠悠閑閑一派放鬆神態地溜達回來。

它讓我一度以為狗都是自己在外大小便的。直到後來家裏又養過兩條狗，我才知道它的幹淨多與眾不同。

 

母親說它是小舅舅轉世來幫我們的。不然怎麽會有這樣的緣分。母親說的也許沒有多少道理，可是誰又能解釋這件奇怪的事呢。

那時候我們剛搬回老家，父母都工作，祖上又是官商，即使早已破落，卻還是當地的大有之家，父親還是別人眼裏的大少爺。而且我家新建的房子非常時髦漂亮，在灰磚土瓦中看起來洋派十足，別人都以為我們家很有錢。何況那個新家屋大院子深，的確需要一條狗看顧。

事實也是，即使都知道我家院牆上撒著玻璃碎，還是有人大膽翻進院子裏去過。那時候狗就會叫得特別凶。

 

我其實一向是怕狗的，可是夜裏聽到它猛然那麽凶地叫起來，不知為什麽，卻覺得踏實安寧。

我對它不親昵，它卻很喜歡我。每天放學回來它會搖著不那麽柔軟的尾巴等在巷口，看見我就跑過來，用它充滿笑意的眼睛看著我，圍著我不停地親來嗅去。

沒有陌生人可以用吃的收買它。它很有“廉者不受嗟來之食”的骨氣。當別的小朋友怕死了它時，我輕輕喝一聲它就乖乖地聽從，仿佛我有神奇的本領。這很滿足了我的虛榮。

 

可惜好景不常。它來我們家大約兩年後，街上突然流行吃狗肉，很多路上的狗就被人捉去吃了。

狗有一晚沒有回家，那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父母擔心它也被人吃掉。第二天天亮它才回家。後來聽說它當真是被人捉去了，結果有人認出是我家的狗，他們沒敢殺，就放掉了。

現在想它那麽一條凶猛彪悍的狗竟也會被人捉住，人若貪心使下計謀，真是比狗可怕多了。而肯放了它，或許是父母親的麵子，更或許有人知道這條狗不尋常，它的來曆透著一些讓人驚奇的神秘，叫人不敢下刀。

 

那次之後，母親怕它萬一哪一天真的被誰捉去吃了。它不可能每次都這麽幸運。而我們又攔不住那些人貪吃的嘴巴凶惡的手，於是母親便將它賣給一隻收購狗的人。那人承諾母親，是賣到外地去看家，絕不會殺掉吃的，它是那麽彪悍的一隻狗，用來吃是浪費。

那天它走後，我放學回來感覺家裏一下子空蕩蕩的。那種空蕩蕩充斥著不安全感。它離開之後，對那個偌大的院子，每到夜裏，甚至白日，我都是有些害怕的。如此很多年，直到搬離。

 

而我再也沒有喜歡過任何一條狗。對我來說，沒有一條狗能夠比過它，不單因為它帥，勇猛，也因為它的溫柔，通人性，更是因為再沒有過一條狗，看上去十分凶惡，有一日忽然跑到我身邊，溫柔得像綿羊，並且從此不離不棄……

它的確是特例。它讓我懂得一隻狗的勇敢，力量和忠誠，還有神秘。它的眼睛太像人的眼睛了，有著別樣的內容。

事實證明，後來養過的兩隻狗真的毫無靈性，髒得一塌糊塗，更談不上看家護院，隻會搖尾乞憐。原來狗和狗差別這麽大，就好象人與人的天差地別。

它之前我們從來沒有養過狗。它之後的兩條狗很快被送走。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養過狗。

 

現在想到它我依然感覺神秘不可思議。它是怎樣的一隻狗呢？它是不是真的也有靈魂？有一顆不一樣的靈魂。

無論如何，它的存在讓我對世界多了一份探尋和理解，也對未知多了一份敬畏。這世上有太多的事在想象之外，並且無從解釋。

 直至今日，說到狗我就會想到它。想到它，它便出現在腦海裏：閃著光的黑緞子似的毛發，精瘦的身形，英俊的臉，溫柔的眼睛，幹淨的嘴巴，像是開口就可以發出人的聲音，搖著它一點都不諂媚的尾巴，它向我跑過來……

就仿佛它還在，仿佛它隻是被我藏起來了，藏在記憶裏一個溫暖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