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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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秘密(小說)

(2014-10-01 06:54:48) 下一個

 

他的秘密(小說)

                                              

他已經七十三歲了,不過看上去頂多六十出頭。濃眉俊眼,細高身量,腿直背硬,加上一身顯山顯水知識分子特有的斯斯文文,說他隻有五十歲大概也會有人信。

本來他還可以看上去更年輕些。他的妻子三年前突發腦溢血離世,給了他致命的打擊。原本說話就輕言慢語少言寡語的他愈發沉默了。而這沉默卻平添了他一份深沉的氣質。

他有一兒一女。女兒遠嫁美國,幾次邀請他出國同住,他都以不想拖累女兒為由婉拒。其實他是不肯放下知識分子的清高身份。雖然他也能應付幾句英語,不過在女兒那裏,他到底是個吃白飯的外客,看洋女婿的臉色他不樂意,不看洋女婿的臉色又好像有些失禮,他畢竟是寄人籬下,即使這個人是自己心愛女兒的丈夫。

他的兒子倒是在他近前守著。隻要兒子不出差,隔三差五必過來陪他坐坐。一對父子都是訥於言的人,相對無言坐著,客廳裏他妻子在牆壁上溫存的微笑便顯得生動活潑起來,愈發襯托出父子二人的一籌莫展。

他的兒媳婦也很孝順。也常常會說請他搬到他們那裏一起住,照顧起來更方便。他沒有把話說死,隻是說現在自己還能動,等過幾年真的老得不能動了再說。

其實他的妻子去世後,兒媳婦曾經極盡委婉地跟他說起續弦的事情,被他一口拒絕。他跟妻子的恩愛盡人皆知,他們結婚幾十年,幾乎沒有紅過臉。他怎麽可能再看上別的女人,對不起死去的老伴兒。何況已經這歲數了,土都沒過眉毛了。續弦,聽著就像個笑話!難不成他是個離不開女人的老花花?!他陰沉的臉色讓兒媳婦再不敢提這個話頭兒。

時間一晃三年而過。

他還是活得好好的,除去鬢角多見了一點白,耳朵開始有點背之外,時間對他格外寬容照顧似的,他一點兒也不見老相,隻是鏡片後麵一雙眼睛裏的生氣不足。不過誰又看得到眼睛裏的東西呢,何況還被厚厚的鏡片遮擋著。就像人思想裏的那些秘密,被一副皮囊嚴嚴實實地包裹著,不到自己袒露出來,誰都不可能知道都是些什麽。就像如果他自己不主動攤牌,他的兒子兒媳婦都不會知道他在他們眼皮底下做的事情一樣。

那天他把一臉懵懂的兒子兒媳婦急匆匆叫到家裏來,然後對著臥房喊,“出來吧——”

應著他的叫聲,一個年輕女人就從裏麵姍姍走出來,把他的兒子兒媳婦看得這個目瞪口呆:他什麽時候學會變戲法了,一變竟然變出個大活人來!

女人一看就是妖冶的人,畫著粗糙的濃妝,沒有任何氣質可言。不過行事卻很老道,八麵玲瓏地招呼著他們喝茶吃水果,儼然這個家裏的女主人。

兒子兒媳婦那兩個O 字型的嘴巴相對深呼吸一下,又一同轉向他和女人,打了石膏似的繼續張著,一百個一千個問號驚歎號無聲地在空氣裏飛……

也是他這一招讓他們太意外了。

他看上去一直是那麽正經正派不苟言笑的一個人,一輩子小心謹慎沒有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更不要提這麽……這麽時髦新潮的事:未婚同居。從臥房裏出來的人必是早已經過了臥房裏的事吧。

可是他明明自己親口拒絕了再婚,卻又搞出這麽一出戲。

他的兒子就那麽張著嘴巴,時不時伸手扶扶鼻梁上紋絲不動的眼鏡,卻怎麽也不好意思向他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則臉漲紅著,清了幾回嗓子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倒是兒媳婦見識多靈活一些,估計也是聽到過不少街頭巷尾相似的故事,兒媳婦主動跟那個女人聊起了家常。

沒有比女人的好奇心和軟舌頭更能探聽出花花世界的本來樣子了。很快,兒媳婦迂回婉轉旁敲側擊地問了大概:女人自稱快50歲了,不過保養很好,看上去年輕不止十歲。老家在南方,家裏有個兒子,已經結婚了。她的老公沒了。是她的一個同鄉把她介紹到這裏來。

“我們見麵第一天就在一起了,才告訴你們。”女人說著瞥了他一眼,頗有埋怨他悶聲快活的意味。“我們在一起快一個月了。”女人大大方方旁若無人地袒露著秘密。這句話聽起來很像是在說:飯都煮熟一個月了,你們看著辦吧,怎麽端這碗飯。

“在這裏……住……得慣吃……得慣嗎?”兒媳婦對著這個簡直比自己還小的女人不知道該以什麽口氣問詢寒暖,怎麽拿捏自己的神態和聲調都不對勁。

“什麽習慣不習慣的。在一起住久了就好了。”女人說得隨意自然,時不時拿眼睛看著他,目光裏沒有愛意也沒有情欲。

一旁的他或低著頭搓手指或左顧右盼心神無主,卻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句定音的話。

他的兒子也是,眼光再也沒有多看女人一眼,隻把頭對準他父親的一舉一動,好像他這樣盯著父親就可以撬開父親緊閉的嘴巴似的。

幾個人就那麽各懷心事地坐著。偶爾兒媳婦冒出一句問話牽出一大堆女人的話語來,就是女人不停歇地招呼,那種招呼客人的周到熱情卻總是隔著厚厚一層陌生的語氣:“喝茶吧,吃水果吧……”

女人一直在說,而空氣卻僵硬極了。仿佛除了女人是一個活物,其他三個都是雕塑。

終於他兒子第一個不耐煩起來,不再緊盯著父親尋找答案。他泄氣又賭氣地隻低著頭看著腳下,仿佛在掘地三尺找掉下來的眼珠子。

好不容易掙脫了這個局麵,站在外麵的冷空氣裏,兒媳婦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身邊的他兒子:“都行啊!我是徹底土掉渣了!”

他兒子陰著臉,也不接話,隻摘下眼鏡看了看,長出一口氣,然後自顧說,“我該換副眼鏡了。”

他兒媳婦就笑:“跌碎了吧。”過了一會兒,又無比惆悵地感歎:“怎麽跟做夢看電影似的啊——天上掉下來一個媽!可是這個女人怎麽看都覺得別扭啊,簡直比我還小…… ”

兒媳婦的好奇心被他的這個秘密極大地刺激起來,女人天生的包打聽讓她很快又翻出更多新聞:那個女人是他同一棟樓裏的一位老先生家的小保姆介紹的。說是小保姆,其實就是同居。

小保姆說,那個女人其實還不到四十歲,家裏還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她丈夫也不是死了,而是進城打工去了,女人耐不住農村的苦,就跑城裏來找幸福了……

 “別讓你公公把工資都給她。一個月給她兩三千就夠了。 ”小保姆最後擠眉弄眼壓低嗓音跟自己人說話般貼心體己地在他兒媳婦的耳朵邊加了這麽一句。

兒媳婦心裏豁然明白,一定是小保姆看不慣後來的同鄉比她拿錢還多,氣不過才把那女人的家底都抖露出來。

這些秘密本不該被得知,卻天時地利不合不巧都被他兒媳婦探聽到了。兒媳婦被知道的消息驚得一再無語心跳加速:那個女人怎麽沒有一句實話啊?這是社會上流傳的騙婚麽?專門騙那些單身老男人。他這是老糊塗了嗎,什麽樣的女人都敢往家裏帶。

他兒子知道消息後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想想還是不放心,當天晚上就拉著老婆跑到他那裏去了。

那個女人開的門,臉色卻不是上一次的臉色了。

“我以前怎麽樣跟現在有什麽關係?!我有小孩有老公又怎麽樣?!我跟他們在一起不幸福!我們那裏窮,過不上好日子。你們城裏人不都是講究追求自我嗎?我們怎麽就不能也追求自己的幸福了!”開了門,沒有客氣兩句,女人就接著爆豆子似的數落他,理直氣壯——想來之前他們就在爭吵——壓根兒沒有因為他兒子兒媳婦到來而收收語氣。

“你至少得跟我說實話啊。你那兩個孩子還那麽小。你怎麽能忍心扔下他們不管呢…..”他笨嘴拙舌地爭辨。因為意識到兒子媳婦在眼前看大戲似的看著便無端地更覺得詞窮氣短。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老了他們又不會管我!我現在也犯不上為他們毀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人就這一輩子,我們怎麽就不能享受了?我們也是人!難道做了媽,就一輩子被孩子綁死嗎?!我們怎麽就不能趁著年輕好好享受享受!”

女人的嗓門越來越高。仿佛她在演講,幾個人不知所以地聽著。而因為聽眾的存在,她就愈發興奮,義正言辭地,聽起來好像是一場人生的討伐了。

他不說什麽,隻是一臉又急又惱還有說不出來的疲倦。他的兒子更不能說什麽。

兒媳婦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緩和一下氣氛就又覺得插不進去話。明知道女人的話裏有錯,邏輯不通,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拿捏什麽樣的分寸說。誰知道呢,他心裏究竟怎麽想的。

他兒子和兒媳婦又坐了一會兒,便鬱鬱告辭。出了門,兒媳婦歎口氣:“爸的運氣不夠好啊。這個可不是好惹的。”他兒子沒說話就衝進夜色裏。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一大早就給兒子打電話,“你現在過來一下……一個人過來就好了。”他又追加了一句。

給兒子打開門的他好像突然老了。一雙眼睛在鏡片後麵灰灰的。

“我讓她走了。”這是他見到兒子的第一句話。“這個月的工資也都給她了。原來說好的。”他垂著眼睛說。

他的兒子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隻伸手撫摸一下他的手,被他立即抓住稻草似的反握住,在手裏用力搓撚著。那麽用力,以致於他兒子可以感覺到他手掌上那些粗深的紋路。

 “我老了……有時候啊,真的害怕一個人……真的很害怕……孤單啊,真的很孤單……孤單得心裏發空……以前我不這樣的……唉!”

父親老了。他兒子忍不住想。轉頭看牆壁上母親的照片,突然覺得那照片裏母親麵容上的笑其實特別淒涼。

他依舊低著頭兀自長長地歎著氣,“老了。老了。兒啊你說,你爸是不是真的老糊塗了…… ”

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的兒子感覺到自己手背上一滴一滴地落著冰涼涼的東西。

有那麽一恍惚的時間,他兒子不能確定,那是窗外陰沉的天飄進來的雨滴,還是他老鹹的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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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apletea' 的評論 : 謝謝鼓勵。
mapletea 回複 悄悄話 針砭時弊的好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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