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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小說)
人這一輩子,就是在不停地打開一道道門……複均還沒有說完,就開始劇烈地咳嗽。
你別再說話了。我拍著他的脊背。他瘦得仿佛骨頭都收縮了。
現在,我打開了最後一道門。
這是複均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輕輕閉上眼睛。一滴水珠慢慢在他的眼角堆積著,越來越大,懸在那裏,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複均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第二天淩晨時分,複均停止了呼吸。他的臉色平靜安詳,沒有苦痛。
我想,他已經穿過了最後那一道門。
和複均認識的時候,我在高中。那時,複均性格陰鬱,很少與人交流。許多年之後,我想,人和人之間,或許真的是臭味相投。沒有緣由,我和複均成了莫逆之交。
所謂莫逆,是我們彼此負擔著生命裏不曾卸給別人的包袱。
比如,在認識複均若幹年之後,我們一起喝酒,他告訴我從未啟齒過的秘密。
十七歲那年,因為好奇,複均推開了一道門,一道窄窄的門。那道門裏麵是昏暗天地。汙濁的氣味迅速淹沒了原本純良清白的少年。
那是一個地下錄像廳。複均告訴我時,我就明白了那意味著什麽。
你不知道那扇門對我意味著什麽。你不知道。喝酒之後的複均,眼神裏都是複雜而痛苦的回憶,還有一種深深的絕望和恐懼。
我從那裏出來後,強奸了一個女孩。那年我十七歲。複均說。
我不能相信。我也去過那種地方,在懵懂少年的時候,並在那裏啟開了生命裏塵封的酒釀。隻不過,我沒有醉。
是真的。複均笑。紅著臉笑。眼睛躲避著我,給自己灌酒。
是真的。我說的是真的。那個女孩兒我認識,是我的鄰居。我一直喜歡她。她很漂亮。那天看完錄像出來正好遇見她。
複均沒有繼續說。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了。他的眼淚開始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怪不得臨到高考複均從外地轉學過來。
複均的母親在當地身居要職。故事自然就合情合理了。
那件事發生後,複均曾經天真想過去自首,也想過對女孩兒負責。複均的母親卻斷然打消了他的念頭。如果事情捅出去,不但複均的前途會因此葬送,複均母親的仕途也會被攔腰斬斷。
所以複均的母親利用手中的權利封住了女孩兒父母的嘴巴。然後找個機會平調到我的家鄉。
有權,有權有什麽了不起。這是複均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我明白了它真正的含義。
也許很多人會以父母身居高位為榮。複均卻不是。他是個怪胎。那之後,他開始處處跟他的母親對著幹。
大學自然沒有考上。複均的母親給他安排好工作。複均上班。複均相親。複均結婚。
我知道,複均沒有愛過誰。他沒有過女朋友。他也不愛他的妻子。他跟他的母親不停鬥爭著,屈從著。
複均結婚後有一年帶著妻子和兒子回老家祭祖。然後他遇到了那個女孩兒。豔俗的濃妝,獵手的眼神,熟練的職業微笑。她已經是地地道道的風塵女,沒有半點從前的影子。
她沒有認出複均。
複均被她領著,第一次進入那種地方。
複均說那天他把她折磨個半死。他一邊瘋狂一邊回想著很多年前他們的第一次。
當年那個淩亂掙紮的場景,女孩兒被悶住的尖叫,像空中飛舞的顆顆塵埃,被一道陽光刺目地呈現在眼前。他在暈眩的光芒裏,看到兩個少年灰飛煙滅的人生。
我真想殺了她。複均後來跟我說。
如果說複均之前是木偶一樣死板被動地活著,那麽他再次遇見那個女孩兒之後,就徹底撕碎了自己。
從老家回來的複均,開始出入各種風塵場所,和他母親變本加厲地爭吵。唯一他對妻子恭恭敬敬。家外的百般不是,複均從不帶回家裏。
她是個好女人。這是複均對他妻子的評價。她不該受我的委屈。
不過,我知道,複均不愛她。
然後,複均遇到了夏梅。
複均說相遇那天他在推開夏菲那間屋子的門時,忽然想起了十七歲那年的那道窄窄的門,他推開它時,卻看到了一束光:夏梅正立在一束耀眼的夕陽的光輝裏。
我一直以為黑暗會讓人淪陷。原來,光芒也會。
複均無可救藥地愛上從大學生淪為風塵女郎的夏梅。認識複均快二十年,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為一個女人這麽瘋狂過。
我見過幾次夏梅。無疑,她是美麗的。隻是她的美麗,是複均的毒汁。
我可以輕易看出,夏梅並不愛複均。複均卻不肯承認這一點。我不愛她誰會真的愛她?她不愛我怎麽肯一直陪著我?
夏梅的陪,當然是有代價的。不過,我說給複均聽的話,他已經聽不進去。他的耳朵裏,隻有夏梅的蠕蠕耳語。
複均在夏梅身上花銷無度。他甚至破天荒把夏梅領回家。他說,他要跟夏梅結婚。他說他會用愛保護好夏梅,讓她不再受任何一個男人的欺負。
複均說,他要把躲在門後麵的夏梅帶到真正的陽光底下。
複均真的淨身出戶了。她沒有錯。複均說。
一無所有的複均懷抱一生積攢的愛情來到夏梅麵前。迎接他的卻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出戲:夏梅真正的男友浮出水麵。
那天,被打得的鼻青臉腫的複均出現在我的麵前時,臉上竟掛著一絲笑容。
我以為通過夏梅,我可以走出年少時走進的那間黑屋子。你知道嗎?我一直沒有走出來過。複均後來對我說,他看向我的眼神淒涼而無助。
很諷刺是不是?我把一個妓女看成了救命稻草。複均這樣說時,嘴角又掛起了微笑。
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從十七歲那年以來,複均心裏背負的東西,它之於複均靈魂的沉重,超出了我的想象。
複均跟夏梅分手後,開始沉靜下來,像薄薄的曙光擠進漫漫長夜,我以為複均終會走出生命裏長久以來的黑暗。
隻是很快的,複均被查出感染艾滋病毒。
得知這個消息,複均並沒有特別難過。他的生命之於他,好像沒有任何分量。
複均在一次跟母親的大吵之後,說出了這個秘密。當晚,複均的母親自己走了。
她走之前,曾叫複均一起吃頓晚飯。複均斷然拒絕。
她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是:幫我抹平了那件事。複均說。
她的語氣那麽平靜。她當時一定是決定要死了。想跟我吃最後一頓飯。我們很多年沒有在一起吃過飯了。
我是不是個混蛋?複均問我。酒醉的複均的眼睛渾濁無光,卻掩飾不了那濃霧般的悲傷和迷茫。
我無法回答複均。
我想,複均其實是愛他的母親的。隻不過,這種愛被更多的情緒隔開了,罪疚,羞愧,怨恨,恐懼,逆反……那件事成為他們母子之間一生無法跨越的鴻溝。
要是我沒有打開那扇門會怎樣呢?這是複均最後的日子裏一遍遍問我的問題。
我說,那扇門已經被你關在身後了。
複均聽了便笑,孩子似的笑。
隻是我依舊不能饒恕自己。始終不能。複均的臉色又慢慢沉下去。
我知道。
這些年,我看到了他對自己的懲罰。
我按照複均說的,把他的骨灰埋進一座朝南的山坡上,很深很深的地下。
我想去地獄看看。我這種人,是該下地獄的,是不是?複均曾經這樣問過我。
我不知道。
我隻希望,複均可以忘記那扇門,來生,不再打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