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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場愛(小說)
他站在浴室門外,聽著卓卓在裏麵嘔吐的聲音,有一陣子的恍惚,仿佛回到了15年前,蘭青初懷琴兒時,也是這樣激烈的妊娠反應。
那時候的蘭青,幾乎不能完整地吃完一餐飯,中途必定要跑到衛生間翻腸倒胃一番。
他看得心疼。恨自己不能替蘭青懷孕,替她承受失眠,厭食,嘔吐。這種種的苦,蘭青都是為他受的。
他不是善言辭的男子。這樣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握住蘭青的手。心裏的話都緊緊地攥在手心裏。他知道,蘭青懂得。
那時候,他們多麽相愛啊。他們讀得懂彼此未盡的話。
他愛蘭青。想要一個屬於他跟蘭青的孩子,最好是一個女兒,像蘭青一樣善良美麗。
蘭青身體弱,不是富家女,卻因為是家裏的最小,父母跟哥哥姐姐都寵著,嬌慣著長大的,卻肯為他生孩子,他想想都覺得感動和幸福。
他第一次見到蘭青,就被她吸引了。蘭青像極了他的初戀女友。那場無疾而終的愛戀曾讓他絕望。蘭青的出現,像一支火把,倐地點燃他靜默荒蕪已久的心田。
他開始追求蘭青。蘭青並不反感他,他看得出來。
蘭青的家人極力反對。他是不名一文的窮小子。模樣,能當飯吃?
蘭青卻嫁給了他。我喜歡。蘭青是任性的。他也知道,蘭青是真的愛他。他是蘭青生命中第一個男子。隻這一點,讓他更加珍惜她。
琴兒的到來讓他們的愛升華。他還記得琴兒出生時他的感動。他在醫院裏,跑前跑後地照顧蘭青。他抱著蘭青,蘭青抱著嬌嫩的琴兒。他希望一輩子都是這樣溫馨甜美的時刻。
她多可愛啊,我們要好好地把我們的女兒撫養長大。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你們。他記得那一刻他是這樣說的。
所有的男人,在那一刻,都會說這樣動人的話吧。
他長歎口氣,好像一口氣籲出了15年的光陰。
浴室裏麵,卓卓還在嘔吐。他想他該進去看一下的。幫她拍打一下後背也好。可是,不知為什麽,他的腳被粘在地上了。
他是真的。他禁不住皺緊眉頭。仿佛在和誰爭辯。
那一刻,他的話是真的。他自己非常清楚。即使隔了這麽多年他依然清楚。他沒有故意煽情,他也不是有意欺騙。他是發自內心的。那個幼小的生命散發的天使的光暈,讓他在那一刻,有了這樣聖潔的心願。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和蘭青開始了爭吵,他已經記不得了。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吵架是一種調劑。初始,每次他都是這麽安慰自己。
慢慢地,他們吵得越來越凶,越來越頻繁。都是為了什麽呢?現在讓他回頭想,真的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無非是鍋碗瓢盆,吃喝拉撒,婆媳關係。哪家不是這樣過的呢?
可是,那時候就是年輕氣盛,就是轉不過那個彎。就像風華正茂的時候,誰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可以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又怎麽樣呢?十幾二十年過去,就會醒悟,自己原是這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不過,有什麽妨礙呢?至少年輕過。
隻是感情卻不同。因為年輕,不懂得珍惜,不懂得讓步,然後,歲月流過,你就會發現,它沒有了,消失殆盡了。
起先他們隻是吵,他嘴巴笨,占不了上風。然後有一天開始推搡彼此,他動了手。然後就是打開的潘多拉之盒,罪惡滾滾而來,後麵尾隨的,則是無盡的懊惱和懺悔。
他是愛她的。他怎麽可以下手打她。隻是每一次他都不能自持。循環,那種可惡的怪圈一樣的循環,他沒有能力從裏麵跳出去。
蘭青的詛咒越來越惡毒,他的手下得越來越重。他們的舌頭和拳頭,棋逢對手。
終於有一天,他們打架的力氣都沒有了。冰冷的窒息隔在他們中間。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愛蘭青。也許,他愛的還是自己的初戀。蘭青不過是一個影子。蘭青又是否真的愛他呢?也許那時她還太年輕,根本不懂得什麽是愛。
不然,兩個相愛的人怎麽會如此相待呢?
他們終於離婚了。為財產斤斤計較。他曾經以為自己不會這麽小氣的。可是,偏偏,他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麽算計過。琴兒歸了他。一直以來蘭青是放不下琴兒的。最終卻還是一走了之。他覺得齒冷,說不清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蘭青。
他糾結了很長時間。也恨了蘭青很長時間。蘭青讓他看清楚自己。他怎麽會是這麽糟糕的一個男人。
他沉淪了兩年。琴兒有母親幫他照管。他從來不肯與蘭青見麵。他覺得恥辱,有那麽一段過去。
他開始相親,見網友。走馬燈似的,見了一個又一個。他不挑。他隻想找一個溫柔的,體貼的,賢惠的。不過,他總是不自覺地在心裏比較,這個不如蘭青漂亮,那個不如蘭青個子高,這個身材太不體麵了……蘭青生完琴兒依舊是一副少女般的身材。
當然,這些比較都是潛意識裏的,他感覺不到蘭青是一個標本,深深影響著他的取舍。
直到遇到卓卓。說不上多好,隻是他忽然累了,厭倦了。他已是四十幾歲的男子,還要怎樣折騰。卓卓是未婚大齡女子,也想盡快改變這樣的身份標識。所以,當卓卓說,我們結婚吧。他點頭,沒有思想般,好吧,結婚。
像兒戲。其實人生就是一場戲吧。他跟蘭青演過一場,曆曆在目。如今,隻不過換一個主演而已。
再婚的婚宴很簡單。大概是酒喝高了,他竟有初婚般的暈眩。醉眼看卓卓,有那麽一些時候,他依稀回到了十幾年前,蘭青穿著白色婚紗,嬌羞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甩腦袋。很用力地甩。不要再想蘭青。不要再想那個讓他傷痕累累的蘭青。
卓卓還在浴室裏吐。他揉了一把臉,像用抹布擦了一把記憶,然後推門進去。
兩人回到飯桌的時候,卓卓不肯再吃。菜太油膩了。一看就想吐。卓卓起身進了睡房。
剩下他跟琴兒兩個。琴兒看著他,他看著琴兒。菜好吃嗎?他不自覺地問。
琴兒點頭,好吃,跟媽媽做得一樣好吃。
他於是想起來,他跟蘭青結婚那麽多年,好像很少做飯。蘭青一直嬌生慣養,卻為他洗手做羹湯,一做十幾年。那時候,他竟然經常挑剔,太淡了,太鹹了,太油膩了……
他跟卓卓結婚以後才知道卓卓也不會做飯。每次說到做飯,卓卓總是說,出去吃吧,省事。
如今,要找個會做飯,肯做飯的女子,竟要比登天還難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苦笑。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是母親打來的。她聽說蘭青的父親剛剛去世。她想過去看一眼,畢竟十幾年親家。
他放下電話,想起蘭青的父親。竟然去世了。他第一次看到蘭青的父親時,他還是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蘭青的家人,隻有她父親不反對他們的婚事。
他一直感激他的成全。蘭青的哥哥姐姐都在外地。所以蘭青父親幾次生病的時候,他都像對待自己的父親那樣照顧他,四層樓的台階,他背上背下很多次。
竟然就死了。他心下茫然起來,雪野一樣皚皚的茫然。
他把母親和琴兒送到蘭青家樓下,轉身就走。他不想見蘭青。離婚後就沒有見她的念頭。兩年了,咫尺之遙,就真的沒有再見過。
母親和琴兒上去了。他停住腳步,猶豫著,轉回身,躡手躡腳地上樓。走到三樓的地方,聽到蘭青開門,然後是沙啞的一聲:媽,你來了。
他的心突然抽緊。蘭青……還在叫媽。那麽自然。她跟母親關係曾經緊張到彼此不說話。竟然還在稱呼媽媽,好像他們並沒有離婚。
他跟卓卓結婚已經幾個月了,卓卓卻不肯改口叫媽。他便也不肯跟著改口稱呼卓卓的爸媽。
他從樓梯的欄杆縫隙偷眼看,蘭青穿著一件素白的連衣裙。
他記得,他第一次見到蘭青時,她也是穿著這條裙子。那時候,他覺得她像個仙子。如今,蘭青看上去那麽憔悴。那些青春的血液已被時光抽幹。她癟下去了,從形體,到神情。
他不能再看下去。轉身下樓。匆匆的,像是逃離。
樓梯一節節地向後退,好像是潮水,他在從深海裏向岸邊走。耳畔卻呼嘯著在這個狹窄的樓梯間的記憶。他曾經從這裏,在很多人的簇擁下,在此起彼伏的祝福和豔羨聲裏,把鮮花一樣嬌豔的蘭青,一步步地抱進自己的人生……
到樓下的時候,他回過頭,低低地說,爸,一路走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眼角卻沒來由的濕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跟蘭青的過去。奇怪,這一次,他能想起來的,竟都是蘭青的好處。蘭青會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蘭青喜歡手洗衣服。蘭青做的西湖牛肉羹比飯館裏的還美味。蘭青…..身材還是那麽好,神情那麽柔弱。
他怎麽會仗著身體優勢欺負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他一定是瘋了。他不由攥緊拳頭,很想用力揮出去。
那天夜裏,他做了一個紛亂的夢。夢裏他跟蘭青很恩愛,然後,不知為什麽開始莫名的吵架,高高低低的吵架聲,推搡聲,叫罵聲,離婚------夢裏他的一聲忍無可忍的斷喝,麵前卻突然出現的是卓卓的一張臉,有著蘭青一樣的幽怨。
他猛地醒了。
卓卓還在他身邊打著細細的鼾聲。一束月光映在她的臉上。
他輕籲一口氣。呆呆地回想剛才的夢。
怎麽會有這樣的夢。蘭青跟卓卓,出現在同一個夢。他很少夢到蘭青。幾乎從未有過。
他愛蘭青嗎?愛過。離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不再愛了。隻是今天,他才猛然意識到,蘭青,這個名字,與這個名字有關的往事,跟隨了他半生。
當他看到蘭青憔悴的樣子,想著她自己做那些平日裏該他做的事,他便覺得疼。疼,是因為愛吧。
蘭青愛他嗎?她還叫母親媽媽。她還沒有改。蘭青曾說她離婚後會立即找個人再結婚。她可以做到的。她還年輕美麗。卻沒有。她會一直一個人。這是蘭青告訴琴兒的。
他們在彼此的人生裏的烙印,其實都打著愛這個字。隻是,他們都看不到。或者,就怨生活太瑣碎了吧,有意無意地遮掩著真相。
他忽然想起曾經跟蘭青約定,好好愛一場。一輩子。至少也要三十年。他們約定。應當還像模像樣地勾過手指。
他們的愛,隻完成了半場。
他起身拿了一根煙。又突然意識到什麽,看了看床上的卓卓,沒有點燃。隻是把煙放進嘴裏,幹吸一口,然後吐出來,仿佛當真吐出一圈一圈的煙霧。
人生其實就是圈。一圈套著一圈。你是層層的圈中間那個無處可逃的黑點,在歲月的漩渦裏,無邊無際地墜落。
他不知怎麽的,想起了這麽一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