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布是一頭小非洲象。其實也不小了,他已經13歲了。按照非洲象的發育標準,布布已經是一頭成年的公象了。
布布是在很小的時候跟媽媽一起被一些捕象人捉到的。他們先是在一個動物園供遊客觀光,後來又被送到一家吉普賽人的雜技團裏,跟著他們到處流浪。
對於自己很小時候的記憶,布布已經很不清晰了。他隻是聽媽媽娜娜說過,那時候,布布還不到2歲,還在媽媽懷裏吃奶。
布布隻能記得那片森林,很深很茂密的一片森林。布布小時候跟一群小象一起玩耍,還有別的小動物,小鹿,小兔子,小鬆鼠……那時候,天很高,很藍,也很遼闊。
直到有一天,一陣急促的槍聲打破了森林的平靜,動物們逃竄的聲音,嘈雜的話語,粗野的笑聲,有很長時間,在布布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在動物園的時候,也能看見藍天,隻是,布布總覺得那一塊天空太小,永遠是那麽一小塊。布布喜歡把目光看向遠方,不過,不遠的地方,目光就被一些高高低低的建築遮擋住了。
身邊也能看到其他小動物。那時候,他們跟一群猴子還有河馬做鄰居,不過,他們是老死不相往來。那些布防嚴密的柵欄隔絕了他們的親密。
哦,對了,還有幾隻美洲豹,很凶的樣子。他們總是遙遙地彼此相望著。布布從他們的目光裏看到了霸道深處的一種憂傷。這種時候,布布就喜歡走到靠近柵欄的那一汪小水塘前,看水麵上漂浮著的那個自己,眼睛裏,竟也有一種相似的憂傷。
跟美洲豹相比,布布更喜歡那群猴子,他們那麽靈巧,可以很敏捷地爬上樹枝,然後坐在那裏看風景。他們一定可以看得很遠,應該可以看到家鄉的那片森林吧。布布常常這樣想。
媽媽娜娜該是比他更想家的。因為布布常常會在夜裏醒來時,看到媽媽的歎氣聲。
媽媽很少提到家鄉,很少提到那片森林。不過,有時候,在媽媽一個人沉靜地坐在草地上的時候,布布會從媽媽眼睛中那種很深的悲傷裏麵,看到一片茂密的樹林。
其實童年也有一些快樂的事。比方會有遊客很友好,尤其是那些小孩子們,他們的眼睛,總讓布布想起小時候在森林裏的那些小動物朋友們,一樣的清澈友善。
當然,也有人不那麽善良。這可以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出,還有那種自以為高高在上的動物們才有的驕傲神情,輕薄嘲笑的語氣,都讓布布很不屑。不過,即是如此,布布也隻是輕輕地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然後慢悠悠地轉過身子去,把自己的後半部朝那人對過去。
童年最快樂的時光,是跟楚楚在一起的日子。楚楚是一隻溫柔可愛的小母象,比布布小一歲。布布到動物園的時候,楚楚就已經在那裏了。跟布布不同的是,楚楚是她的媽媽在動物園裏孕育並誕生的。所以,楚楚是快樂的,她沒有關於過去的記憶,連一星半點都沒有。
小的時候,布布跟楚楚最喜歡的遊戲是玩水。他們彼此用小象鼻子吸滿滿一鼻子的水,然後朝對方噴過去,水花高高地揚起來。很偶然的時候,那些飛濺的水花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彩虹。那真是沒有煩惱的時候。
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那麽短。有一天早上布布醒來,發現對麵楚楚的小草床上是空空的。很多天之後,布布才從兩個動物飼養員那裏聽說,楚楚被送到另一個動物園去了。從那以後,布布的心就跟那張小床一樣,空了。
布布越來越大,眼睛卻越來越憂傷。他常常呆呆地望著眼前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媽媽娜娜看到布布的樣子,就會走過來,在布布邊上坐下來,也不說話,跟布布一起看著天空。
媽媽是懂得他的,布布總是這樣以為,雖然媽媽什麽都沒有說,但是,布布覺得,媽媽比他自己更懂得他在想些什麽。
當得知動物園決定把他們賣給一家吉普賽人雜技團時,布布並沒有什麽表情。能怎麽樣呢,他們的命運掌握在這些人類的手裏。雖然,人類並不凶惡,卻是自私。他們自私地決定著其他動物的命運生死。
幸好,布布還是跟媽媽在一起。所以,去到哪裏,對布布都是無所謂的。
不過,布布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在那家雜技團裏遇到了分別好幾年的楚楚。
楚楚已經長成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女大象了。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迷人的氣息,讓布布不自覺地想用自己的鼻子去親近她,撫摸她光滑的皮膚。
楚楚還記得布布。這真好。布布心裏開始感謝那家把他們出賣了的動物園了。
他們跟隨雜技團四處遊走,到處表演,得到了很多很多的掌聲。掌聲對布布來說,並不稀罕。他更喜歡看楚楚微笑的樣子,那時候,陽光都那麽燦爛。
布布喜歡跟楚楚在早晨的時候一起沿著雜技團的帳篷散步。人類睡著,動物們醒著,這時候的空氣便是幹淨清新的,少了很多濁氣。
不過,這些都不是緊要的。緊要的是,這個時候,布布可以輕輕地挨著楚楚的身體,盡情地呼吸楚楚身上的香甜氣息。布布總是會忍不住地顫抖。
楚楚也一定是喜歡自己的。布布這樣認為。楚楚看他的眼神是那麽溫柔,像初夏的清風,暖暖的,卻不燥熱。有時候,他們表演累了的時候,布布會趴在草地上,楚楚便走過來,用鼻子幫他輕輕按摩身體。布布癢癢的,甜甜的,有一種昏昏然的感覺。
“你長大了,布布。你在戀愛,布布。”媽媽娜娜這樣說的時候,眼睛裏是慈祥歡喜的,有一種聖母般的光澤。
戀愛?布布在心裏羞澀地笑。這叫戀愛嗎?感覺真好。
戀愛了的布布,不太憂傷了,也不太想念那片記憶中的森林。眼前的一切,都已經是那麽美好了。有了楚楚的陪伴,其他的,好像都不再重要。
偶爾,隻是偶爾,他們坐上火車,穿過城市,經過空曠的草原和茂密的林地時,布布的目光便會被遠處的山林吸引住,那些景色跟記憶中的那麽相似,於是被布布遺忘的故鄉的樣子又絲絲縷縷地清晰起來,完整地浮現在布布的腦海裏,久久不去。布布便就悶悶的,不開心好幾天。
“你想回到森林裏去嗎?”有一次,楚楚這樣問。
布布看著楚楚,眼睛裏都是憂鬱,輕輕地點點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看到那些樹林會那麽傷感,好像在血液裏,有一些東西始終在輕聲呼喚著他,讓他無論到哪裏,都有一種磁石一樣的東西在強烈地吸引著他。
“那我們想辦法逃走吧。”楚楚在布布耳邊低聲地說。
“逃跑?”布布的眼睛亮起來。他怎麽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不過,很快,布布眼睛裏的火花又黯淡下去。
“逃跑,怎麽可能?他們那麽巨大招眼,行動又那麽笨拙遲緩。怎麽逃,又逃到哪裏去?”
“我有一個好主意,”楚楚說。“我們下次坐火車,在夜裏停車的時候,我們讓安吉爾幫我們把車廂打開,我們偷偷跑下車去。等他們發現時,就已經太晚了。”
安吉爾是雜技團老板的養女,跟楚楚一樣的年紀,已經11歲了。她長得像天使那麽美麗,有一雙非常善良的眼睛。楚楚跟安吉爾很親昵,像是一對姐妹。楚楚告訴布布,安吉爾就像是能懂得她的心事那樣。
“安吉爾會幫助我們的,”楚楚說,“她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天使,有一顆水晶樣透明的心。安吉爾一定會幫助我們逃出去的。”
布布一直不敢夢想的事,就那樣做夢般的實現了。
那一天夜裏,當火車在一個無名小站停下來的時候,安吉爾偷偷地打開布布他們那節車廂的車門,楚楚,布布,快點跑啊。
安吉爾的聲音在黑夜裏閃著光亮,布布感覺眼前一片燈火通明,他拉著母親和楚楚走下車廂。往前麵跑出去幾步,布布又突然停下來,折回到安吉爾的身邊,用鼻子輕輕地纏繞了一下安吉爾的脖子,安吉爾親親布布的鼻梁,“布布,快帶著楚楚,快跑!”
布布鬆開鼻子,回身拉著楚楚和媽媽便往黑暗的深處跑。
“加油啊,堅持住!”布布一路都在這樣跟楚楚和媽媽說。
那個小站不遠處就是一片森林。以前他們經過這裏時,布布便在心中記下了方位。下了車,往南跑,一直往南跑,就是那片森林了。安吉爾也是這樣告訴布布的。
那真是一次驚險的逃亡經曆,從未有過的刺激。沒有觀眾,沒有遊客,布布生平第一次,為了自己,而奔跑。奔跑的價值,原來可以這麽高。
那天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們才放慢了腳步。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在森林深處了。布布確信,吉普賽人不會再追過來了。他們徹底自由了。
“我們自由了!”楚楚快樂地大喊。
“我們自由了!”布布快樂地大喊。
“我們自由了!”媽媽也跟著他們對這長天扯開嗓子快樂地嘶吼。
天真藍,空氣真新鮮,陽光真透明。
這一切都是那麽美好。13歲的布布頭一次感覺身上沒有任何約束,那種自由自在的感覺,那種回歸的感覺,讓布布的心上不再有任何憂傷。
很快,他們找到了一個象群。那是一群母象和一群小象。他們很熱情地邀請布布他們加入。布布的媽媽經常會在夜晚時分,給聚在身邊的小象們講她在外麵漂泊這些年的經曆。
那些人類啊,其實他們很愚蠢,他們以為他們把我們控製在手上,便控製了我們的靈魂。要知道,大象是曆史上最有智慧的一種動物……娜娜每次都是以這樣的開頭來講述一個新的故事。
這些時候,布布和楚楚就會在一邊含笑聽一會兒,然後他們就走到離象群遠一點的地方,一同坐下來,抬頭看星空。
“你有沒有後悔跟我跑出來,跑到這樣荒野的地方?”布布曾經問過楚楚。
“從來沒有。”楚楚用鼻子溫柔地纏繞著布布的鼻子。“跟你在一起,到哪裏都不後悔。何況,這裏也是我的家。我的家在森林裏。楚楚說著,轉頭看看四周,知道嗎,布布,雖然我從出生開始,就在人類的環境裏居住,不過,我一踏進森林,我就知道,我其實是屬於這裏的。”
布布任由楚楚纏繞著。他用一隻耳朵輕輕地摩挲著楚楚的身體。“楚楚……”布布輕輕地喊。夜色裏,布布的眼神從來沒有過的溫柔。
“什麽?”楚楚回答。低著頭,不看布布。
“你想不想,我們也擁有一頭像他們一樣可愛的小象?……”布布的眼睛沒有半秒鍾離開楚楚。
楚楚把頭更低下去,沒有回答,卻把身體向布布更靠近了一點,把頭輕輕搭在布布的頭上……
楚楚懷孕了。布布開心極了。娜娜更是開心,前前後後地照顧著楚楚,像她照顧小時候的布布一樣周到。
日子一天天地溜過去,他們繼續在森林裏慢悠悠地遷移著,尋找著新的落腳點。娜娜因為見多識廣,很快成為那群象群的首領。
楚楚的肚子越來越大,行動也越來越不方便。他們走得很慢,常常會在同一個地方流連很長時間。
漸漸地,布布又開始憂傷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剛剛回歸森林的那種喜悅慢慢地消褪,布布的心裏,又有一種空落落的情緒在蔓延。不再是思念家鄉,那又是什麽,讓他不自覺地沉默悲傷。
布布常常會獨自呆在象群之外,靜靜地看著夜空。有時候,楚楚走到布布的身邊,布布都沒有發覺。
“你怎麽了,布布?你好像不開心。”楚楚問布布。
“我也不知道。”布布用鼻子輕輕地蹭一下楚楚的肚皮。“小家夥什麽時候會出來呢?”布布這樣說的時候,聲音裏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憂傷。
“快了吧。已經20個月了。媽媽說再過兩個月就會生了。”楚楚也用鼻子輕輕地撫摸自己的肚皮。“他在踢我呢。我覺得他很有可能是個男孩兒。”
布布不答,鼻子依舊摩挲著楚楚的肚皮,心思卻不知飛到了哪裏。
二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楚楚生了一頭小公象。
布布,他長得可真象你小時候。娜娜把小象抱到布布眼前。
“那真是一頭可愛的小象。”布布愛憐地抱著他,突然問娜娜,“媽媽,我的爸爸呢?”
“你爸爸……”娜娜遲疑著,緩慢地挪動著身體,離開楚楚遠了一點。“布布,你不是也想要離開了吧?”娜娜的聲音裏透著哀傷。
“爸爸也是自己離開的嗎?”布布追著娜娜問。
娜娜歎口氣,點點頭。“是的,孩子,你爸爸在你出生後離開了我們。他說過會回來的,可是,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是因為我們被捕象人捉去了的緣故。”布布不知為什麽,急急地替爸爸辯解。
“也許吧,如果我們沒有被人類捉去,他還會回來看我們的。”娜娜的聲音恢複了平靜。記住,“布布,無論你去了哪裏,離開多遠,楚楚是你的妻子。你已經有了一個兒子。”
布布點頭答應著。“媽媽,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了嗎?”
娜娜坐下來,看著遠方的眼神,像是隔著很長的歲月。“應當是知道的。你現在的樣子和眼神,跟你爸爸當時的表情一樣。你們的心,都已經不在這裏了。”
布布難過地低下頭,“對不起,媽媽。”
“不要跟我說,去跟楚楚說吧。她是你的妻子。”娜娜說完抱著小象回到楚楚的身邊。
產後的楚楚還很虛弱。布布輕輕地撫摸著楚楚的身體。
“還疼嗎?楚楚?”
楚楚搖搖頭,用鼻子輕輕親吻著小象。“他多可愛啊。給他起個名字吧。”
“就叫他木木吧。我們又回到了森林,回到了我們永遠的家。”布布的眼神看向遠方。“楚楚,我想告訴你……”
“我知道了。”楚楚輕輕打斷了布布的話,躲開布布的眼睛,“我知道你想感謝我幫你生了一頭可愛的小象。”
“不隻是這個。楚楚,”布布沒有停止下來,“我還想告訴你,我要走了。我要告訴你,我不想不辭而別。”
“為什麽?”楚楚的聲音顫抖起來。“為什麽要這樣?我們在一起不好嗎?那麽多年我們都在一起。你難道是厭倦我了嗎?我們剛剛有了自己的孩子。”
“不是的。楚楚。我還是愛你的。”布布的聲音很幹燥,他咂咂嘴唇,繼續艱難地說,“楚楚,你聽我說,我愛你,可是我心裏,有一個聲音,超過了一切,他一直在呼喚我,就像當年我們在動物園裏,在雜技團裏時,他一直在我心裏呼喚我。當我回到了這片森林的時候,這個聲音消失了很長時間。可是現在他又出來了,更加強烈。他把我的心靈都占滿了。我已經不能控製自己地要去尋找他。”
“那是什麽?那個聲音是什麽?”楚楚激動地問,“那個聲音竟然超過了對我的愛,對孩子的愛。”
“是自由。”還沒有等布布回答,娜娜的聲音從一旁傳過來。
“媽媽,謝謝你。”布布的眼眶有一點酸疼。他用鼻子纏繞著娜娜的鼻子。像小時候一樣。所有的,都跟小時候一樣,可是,他的心不同了。
“是自由。”娜娜又重複了一遍。
娜娜慢慢在楚楚身邊坐下來。“讓他走吧。楚楚。我會跟你一同照顧孩子的。這是我們的宿命。每一頭公象,他們天生的血液裏,都是向往自由的。從古至今,我們象族都是這樣延續下來的。公象們在外麵四處流浪,母象們成群結隊,撫養小象。從來都是這樣。沒有改變過。沒有什麽,能夠攔住公象走向自由的腳步。這是上帝的安排。”
楚楚低下頭。眼角的淚緩緩滴下來。布布幫她擦去。“我會回來找你們的。相信我。”
“真的嗎?”楚楚哀怨地看了一眼布布,又低下頭。
“真的,我保證。”布布親吻著楚楚的臉頰,又低頭親親在吃奶的木木。
那一天終於到來。
布布跟象群告別,他擁抱了娜娜,親吻了楚楚,又用鼻子把小象木木高高地舉過頭頂。“兒子,記住爸爸,我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
然後,布布轉過身去,向著森林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身後,聽到楚楚在問娜娜,“布布真的還會回來嗎?”
“應當吧。”娜娜不急不慢地說。“回來了,我們高興。不回來,我們也不必埋怨。這是大象的命運。我們隻要把木木照顧好,其他的,順其自然吧……”
娜娜的聲音,越來越遠。
布布的腳步一直在向前。他的四周慢慢靜下來,隻有他踩在落葉上的聲音。
深秋的森林真美,那麽豔麗繽紛的色彩是布布從來沒有見過的。還有天空,那麽寬廣,那麽湛藍,空氣那麽透明,那麽香甜。一切的一切都那麽美好。那個一直以來在內心回蕩的聲音充斥了布布的嗓子,他忍不住仰天大喊,“自由,我來了……”
抖落了那個沉重的聲音的布布,腳步格外輕盈,他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越跑越快,世界在腳下,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小,小到可以抱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