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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罪的羔羊(小說)
------這世上,誰在悲傷地背負著誰的過錯,誰又在卑微地做著誰的羔羊。
我是在讀郭敬明的那部《悲傷逆流成河》時,想起容格的。
其實並不完全搭界。可是,書裏那個逆反的女孩,那些翻卷著的青春的悲傷,甚至那慘烈的結局,都讓我不自覺地想起容格。
容格是我的一位很遠的遠房表姐,比我大兩歲。我們在同一所中學讀書。我上高一時,她在高三。因為容格的家在鄉下,我們難得見一次,不過因為年紀相仿,見麵便很投契。
那時的容格,是我的偶像。學習非常好,關鍵是她長得很美。那時陳曉旭版的《紅樓夢》正熱播,容格像極了陳曉旭,甚至比陳曉旭還要美,她的身上有著一種很少見的幹淨清冷的氣質,讓她在一群醜小鴨般的高中小女生中,格外的引人注目。
即便我是一個女孩兒,我也像一個鍾情的少男一樣,近乎迷戀地熱愛著她的那一份孤絕的美麗。我想,那時,一定有很多男生喜歡她。聽說,曾經有男生為她動過刀子。
容格一度是我的驕傲。在學校裏偶爾碰到她,我都會對身邊的朋友誇張地介紹,這是我姐姐。想來,攀附是人的天性吧,無論攀附的是什麽。
容格高三那年春節,我們還在一起吃過團圓飯。轉過年來,就聽母親說,容格出事了。至於究竟什麽事,母親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清楚。
直到春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在校園裏偶然遇到容格,不禁大吃一驚,她好象突然變了個人一樣。身體好像粗壯了一半,整個人懨懨的,邋遢了不少。她的臉不知道為什麽,沒有原來美了。兩根辮子潦草地梳理起來,關鍵是眼裏眉間的潔淨清冷不見了,取代的,是一種散亂模糊,好像原來寫的幹幹淨淨的毛筆字,在墨跡未幹時,被人用抹布隨意地胡擼了一下,就麵目全非了。
姐姐,你……怎麽了?病了嗎?我伸手要探她的額頭。
容格躲開我的手,極輕微地牽動了一下嘴角,沒事。她說出這兩個字,就要轉身走開。突然又停住,對還呆立在那裏的我說,有時間嗎,陪我走走吧。
我們一起到學校附近的河邊公園,在那裏呆到上晚自習。
你有沒有喜歡過誰?容格開口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我搖頭否認,即使心裏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應聲慢慢地浮起。那時的我們,不被允許做任何出格的事。真實和天性,在漫天的謊言和冰冷的製度裏,扭曲地存在著,不可以示人。
那之後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容格多是沉默地坐著。她望向眼前河水的眼睛,仿佛又有了從前的那份清亮。
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我能感覺出,容格好像已經離我很遙遠了。
臨回學校的時候,容格突然很意味深長地跟我說了一句話,不要讓男生碰你。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這麽說。那時候,那是一句很有一些犯忌諱的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隻是很慌亂地點著頭。這一定是對的。
那天的容格在我的記憶中新鮮了很久。因為,那差不多是我們最後一次相對而坐。
那天之後過了幾日,學校召開全體師生大會。容格被點名批評,罪狀是敗壞學校風紀。然後,關於容格的流言就像風一樣漂浮在那個不算大的校園。我不再需要刻意打聽,容格的故事便完完整整,有聲有色地鑽進我的耳朵。
其實故事現在看,很平常。不過那時,卻是那些精力旺盛的半大孩子們很好的茶餘飯後的談資。
容格喜歡上同村的一個男孩,那個男孩是他們班的班長。大約兩個人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然後,不知道怎麽,就出了事,容格懷孕了。容格是想要留下孩子的,家裏人逼著她去做了流產。
而那個男孩子,在出事之後,起初連哄帶騙地答應容格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天真的容格自然是信了,守護那個男孩的名字就像守護自己的心。她把所有的過錯都自己背著。
不過,在容格把孩子做掉之後,男孩不但把自己推卸得幹幹淨淨,甚至還造謠中傷容格。流言裏,有幾個男生爭搶著相認,說自己是那個孩子的爸爸……
那時,我不知道,這件事,對容格意味著什麽。隻是知道,容格的學習從那時起,一落千丈,勉強將就到高中畢業考試結束後,就回家了,連高考都沒有參加。
容格的學習曾是那麽優秀,而且,對一個農村戶口的孩子,考大學,是鯉魚跳龍門的機會。過不了這一關,絕大多數的,就永遠隻能沉在海裏做小魚小蝦了。
容格的那一失足,就是對自己一生命運的顛覆。
容格,那個美麗的容格,那個孤傲的容格,那個含著花蕾還沒有來得及綻放的容格,一瞬間,凋落了。
那之後很長時間裏,我都沒有見過容格。因為是父親那邊的親戚,自父親走後,基本就斷絕了來往。血緣的紐帶,其實也就是那麽回事。
不過,我還是能從母親嘴裏,斷斷續續地聽到一點容格的消息。容格到一個小工廠做臨時工了;容格交了個男朋友,很快吹掉了;容格結婚了,男方是一個本分的農民;容格生了個女兒……
慢慢地,容格的消息就淡出我的耳朵。不過,我始終記著容格對我說的那句話,不要讓男生碰你。後來,長大的我,才慢慢地體會到,容格說這句話時,她的心有多痛。
有很多年,我沒有再見過容格。其實我每年都會回老家,想來,人和人,若不是刻意,有的時候,真的是近在咫尺,也是老死而不得見的。
去年回國的時候,容格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想見一麵。我很吃驚。屈指一算,我們也有快二十年未見了。母親知道這件事後,便跟我說起容格的情況。
容格已經離了兩次婚了。第一任丈夫總是打她,大約是後來知道了她的事情。容格忍不下去,就離婚了。男方什麽都沒有給,隻讓她把女兒帶走。在農村,女孩兒是要倒貼錢的。第二任丈夫,是容格嫌棄他太沒有情調了,不懂心疼女人。這時的容格,已經不是初婚時的容格了。她已經不在意破罐破摔。
母親說,容格現在的名聲很不好聽。母親說到這裏,又像當年一樣打住了。我約略地猜出幾分。
不用去見她。這是母親給我的建議。
我沒有聽母親的。
我也很想見見容格。那種感覺,該是跟過去的自己見麵的感覺吧。我很希望借著容格,能夠走回一段越來越遙遠的時光。
在我們的生命裏,能夠讓你清晰地翻開記憶的人不多,對我來說,容格應是一個。
雖然早有母親的話做鋪墊,在見到容格的那一瞬間,我的心還是無由地疼痛到極點。
容格的樣子,幾乎全變了。確切地說,她的五官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除去眼角多了幾絲皺紋。不過,她確實已經完全不同於我記憶中的樣子了。她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點點年少時清高的影子,取代的,是女人那種散開的風情掉落到塵土裏的味道,誇張的笑容,嫻熟的精明,從容的世故,還有一份躲閃著的不自信,在眼神裏飄來飄去。
麵目全非的容格,讓我突然很想找一麵鏡子,認真地看一下自己。
容格是想讓我把她的女兒辦到國外讀書。她的女兒已經16歲了,學習不夠好。跟我一點都不像。容格恨恨地說。
大概是看到我太安靜近乎麻木的聽她訴說的眼神,容格突然止住了她的喋喋不休,沉默了好一會兒。在那一刻,我好像看見二十年前的那天跟我一起在河邊沉默地坐了一個小時的容格,有一種悲傷籠罩在她失卻風華的臉上。
有一種悲傷,應當是致命地存在吧。
你知道,我很怕她跟我走一樣的路。我這輩子早就完了,我希望她不要重複我的路。那天的咖啡館很靜,容格低低的聲音依舊可以刺穿我的耳膜。
我知道,在中國,在這樣一個不大的小城裏,女人是要背負著她的過去,過沉重的一生。容格的艱難,我懂。
那天一個多小時的見麵,容格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男人的。我看到容格對著手機熟練而世故地談笑,有幾分放浪的笑聲肆無忌憚地在那個小咖啡館裏盛開著,空氣中便立即充滿了曖昧情欲的味道。
另一個電話是容格的女兒的。在容格的大聲嗬斥中,她的女兒答應過來見我一麵。容格顯然在女兒那裏沒有太多的威信。
那是16歲時的容格,清高,美麗,幹淨。我一直忍著的情緒,在見到容格女兒的那一刻,突然奔突起來,我的眼眶一直在酸痛。
我借口還有事便先告辭了。臨別時,容格熱情洋溢的笑臉跟她的女兒冷冷清清的淡漠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笑著轉身,在轉身的一瞬間,我看到容格的女兒輕輕地推掉容格搭在她的肩膀上的手。
不要讓男生碰你……耳邊滿是二十年前,容格寂寞冰冷的聲音,化作無數細小的刺痛,紛紛地紮向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