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止的飛翔
今天是陰曆七月十五,是中國傳統的鬼節。突然在這一天夢到素素,是我始料不及的。已經二十年了,我幾乎已經忘記了,我的生命中曾經有過這麽一個朋友。
夢中的素素還是二十年前的樣子,精致的小臉上,是飄忽著的眼神,和兩片塗抹得很粗糙的紅唇。她竟然一點都沒有變。
素素,你看你,還是老樣子。記得我在夢中這樣對她說。用我現在已經有一些滄桑的聲音對她說。
素素沒有回答我,隻是看著我,眼神好像透過著一些阻攔,很用力地看著我,臉上有一種模糊的笑,依舊是那種我琢磨不透的模棱兩可的笑。
你還好嗎?我對著她問。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告訴我,你還活著。我張著嘴說話,可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不過我相信,素素聽到了。因為,她的臉突然變得很哀傷。然後慢慢地向後退,慢慢地變小。
素素,我伸手去拉她。我分明是拉住了她的衣角,低頭看,卻什麽也沒有。再抬起頭時,素素就不見了。
素素------我喊,無聲地大喊。
我一下子就被憋醒了。張大口喘著氣,我不要自己哭,可是眼淚已經流下來了……
我跟素素認識的時候,是十三歲。素素比我大一歲。那時候,我們在初二,是同桌。
你要不要抹一點口紅?這是素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口紅?看我有點茫然的樣子,素素就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我明白了。我從來沒有用過口紅。我隻在書裏見過這個名詞。我的家教不允許我用那些不正經的東西。那個年月,幾乎沒有學生化妝,學校也不允許這種事出現。不過,不知道為什麽,素素並沒有因為這件事受過任何警告。大概是太隱蔽了吧。我一度以為,素素的嘴唇就是天生那麽紅豔的。
我盯著她的很紅很豔的嘴巴,不自覺地抿了一下自己有些幹澀的唇,搖搖頭。我是好孩子。
素素向我投來很有憐憫意味的一瞥,把口紅細心地收起來。
雖然我沒有用素素的口紅,不過,我卻開始對素素有了一種莫名的好感。之前我們不是同桌時,我並不喜歡她。
素素的學習是全班倒數第一。個性又很我行我素。大概那時候,正正經經的孩子,是不會喜歡這樣一個女孩的。
後來,我也想過,為什麽我會一下子不再反感她,甚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也許是因為她的漫不經心的神情裏透露出來的那種張揚和叛逆,跟我深埋在血液裏的不羈是同出一轍的。骨子裏,我們其實是一樣的小孩。隻不過,我的個性始終被我所接受的教育壓抑著。而素素,她放棄了追隨,樹立了自己。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跟素素的關係保持在若即若離的狀態。我不是一個熱情的女孩,素素也不是。
直到有一天,上早自習的時候,素素遲到了,兩隻眼睛腫得像桃子。我看著不忍,小聲問她,怎麽了。素素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突然很大聲地哭起來。我有些慌了。那時候老師還沒有來。全班同學像看笑話似的看著肩膀一聳一聳的素素。就那樣遠遠地圍觀了一下,又紛紛冷漠地低下頭,繼續讀書了。
素素沒有止住哭的意思。沒有辦法,我拉著她出了教室,到操場的一個角落坐下。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已經秋天了。我們坐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樹葉在紛紛地落。
慢慢止住哭泣的素素,一臉哀傷地看著我,眼神像秋風一樣涼。你喜歡你的爸爸媽媽嗎?止住哭泣的素素問我的是這樣一個問題。
我被難住了。
我喜歡我的爸爸媽媽嗎?我的心上劃過爸爸媽媽冷漠的臉孔。那是我的秘密。我心底的秘密。
我抬眼看看滿地的落葉,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素素。
幸好,素素並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不喜歡我爸爸。我也不喜歡我媽媽。素素眼睛看著遠處,嘴裏恨恨地說。又有兩行淚爬上她的臉頰。
為什麽。我輕輕地問。原來素素也不喜歡她的爸爸媽媽。
我爸媽他們老早就離婚了。我媽媽在我六歲的時候跟一個男人跑了。素素的眼神很空洞。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素素會這樣。她的心是空的。我不由得用手捂住胸口,我是幸運的,不是嗎?我的爸爸媽媽還在那裏,給我一個依舊完整的家。
還沒有等我說什麽,素素接著問我,你知道我媽媽跑到哪裏去了嘛?素素的眼睛有一點亮。
我搖搖頭,等著她說出答案。
阿根廷。你知道阿根廷在哪裏嗎?素素問。聲音裏有一絲莫名的興奮。她並不需要我回應她。素素自顧自說,我知道,在南美洲。阿根廷是南美洲的第二大國家。首都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素素在說這些的時候,眼神裏充滿無比的神往。
這些是在世界地理知識。我們還沒有學到呢。我知道,以素素的成績,她是不會記住這些的。她記住了,隻是因為,那裏有一個她愛的人。
素素告訴我,她和弟弟一直跟著爺爺奶奶住。她的爸爸媽媽原來在北京做生意,後來媽媽就跟人跑了,再也沒有回來。她的爸爸又有了一個小女朋友。昨天素素的爸爸來信說,他又要結婚了。素素就為這個哭了一晚上。
我不想要新媽媽。我想要我自己的媽媽。素素說著,眼淚又掉下來。
我也不自覺地跟著哭。有一半是因為素素,也有一半是因為自己。我一直很不喜歡爸爸媽媽整天的冷著臉子,那個家,對我來說,是那麽冰冷。現在我突然對他們多了一些感激。他們沒有讓我有素素的這種為難。他們讓我擁有的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
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真的很恨我的媽媽。我都已經快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素素說著,又哭出了聲。
我想我知道那種感覺吧。有的時候,我也會忘記媽媽的樣子。我真的已經不記得她笑時的模樣了。
我爸爸把所有我媽媽的東西都給扔了。隻剩下這支口紅。這是我偷偷藏起來的。我記得我小時候看媽媽坐在鏡子前麵畫口紅,她的樣子好美啊。素素從兜裏掏出那支口紅,眼神溫柔地看著它。原來那是她媽媽留下來的口紅。素素用手輕輕撫摸著它,我想我媽媽的時候,我就會抹一點口紅。
原來那支口紅是她的寶貝。我不能理解那種感受。不過我想著素素麵對著鏡子一邊想媽媽一邊哭著描口紅的樣子就覺得難過。她就像我一個人偷偷躲在被子裏哭的那種孤單無助吧。大人們都這麽自私愚蠢。他們總是以為,小孩子沒有心,所以,可以隨意地傷害。
我一直希望我有一雙翅膀,這樣我就可以飛了。素素盯著天上飛過的一架飛機,用夢似的聲音對我說,有一天,我要坐飛機去阿根廷,去找我的媽媽。我要告訴她,我跟弟弟,很想很想她。
是不是每一個不快樂的小孩,都會有飛翔的願望。我也希望自己有一雙翅膀,可以飛,可以自由自在,可以不再回那個冰冷的家。
你會見到你媽媽的。我相信你會見到你媽媽的。同樣年幼憂鬱的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一個比我還要悲慘的孩子。我隻能跟背書似的反複地說這麽兩句話。很乏味,卻是真心的。
我跟素素,就從那一天開始,變成了死黨。別人都很奇怪,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怎麽一下子形影不離,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這是秘密。是我跟素素之間的秘密。看著別的同學好奇的眼神,我們總是相視一笑。
那個時候,我跟素素最快樂的事,就是在下午放學後晚自習開始以前,一同坐在學校外麵的一個小山坡上,等著一架不知去往哪裏的飛機經過。
飛機------,帶我去飛吧,帶我去阿根廷吧------。有時候,素素會對著天空上的飛機這樣大喊。我會跟她笑做一團。然後笑著笑著,我們就都沉默下來。
那時素素已經知道,我的爸爸媽媽的事。他們動手打架嗎?素素曾經問我。
沒有。他們不動手。他們就是不說話。互不理睬。我爸我媽都是知識分子,他們知道吵架不對。我們家,一顆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出響聲。我這樣說的時候,我確定素素是不能夠理解的。那種讓人喘不過來氣的感覺,比山崩地裂的爆發還折磨人。
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這樣你就可以自己生活了。就可以自己飛了。素素倒是每次都這樣鼓勵我。這一點,我們不謀而合。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那一年,我從未有過的開心。雖然生活沒有任何改變,素素的爸爸還是再婚了,我的爸爸媽媽依然不停地冷戰。不過,有了跟素素的同病相憐,我的痛苦,就不那麽明顯了。
素素的成績在我的幫助下也提高了不少。隻是,終究是因為底子太差,到初三分班的時候,我自然是進了重點班,素素卻連普通班都沒有去成,她被分到了最差班。
你還會理我嗎?分開的時候,素素這樣問我。
當然。我十分肯定地回答。你一直都是這樣的。我不是一直都跟你是好朋友的嗎?
素素的臉上有了笑容。我突然發現,素素的五官長得很精致。她穿紅色的高跟鞋,穿花花綠綠的連衣裙。她的口紅不那麽常抹了。素素說,她怕用光了。她要把它留到見到媽媽的那一天。
我陪你一起去看你媽媽。我信誓旦旦地說。
說話算數啊。素素拉著我的手說,像一個對人無限依戀的小孩。
那是最後一次我跟素素一同坐在學校外麵的小山坡上看飛機。
初三的學習遠比我想象的緊張。一開始,我們還有時間每天課間的時候在一起玩,後來,素素不喜歡到我們班來找我,她說,那些書呆子的眼神都怪怪的。我也不喜歡去素素的班級找她,那個班裏的男孩子一個比一個粗野輕浮,我每次站在門口等素素出來的時候,都要被他們盯得渾身不自在。
慢慢地,我跟素素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少。甚至在學校都很少碰到了。最後一次見素素,是在學校外麵的那個小山坡上。那天,我的心情很不好。爸爸媽媽又冷戰了。我本來是想一個人在那裏看飛機,然後我看到了素素,在一個男孩的懷裏。
素素。我喊素素。她沒有看到我。她的眼睛幾乎長在那個男孩的身上。
蒙蒙。素素聽到我的聲音,眼裏閃著驚喜。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想看飛機。我們一起看飛機吧。我說。
素素很為難的樣子。眼睛轉去看那個男孩。那是個很帥的男孩,不過,我不喜歡他的眼神,很輕浮的眼神。他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她是蒙蒙。我跟你說過的。他是林利蕭。我男朋友。素素指著那個男孩向我介紹。
林利蕭邪邪的一笑讓我更是感覺不好。
素素真是大膽。不過,反正她也不想繼續讀書了。學校對他們那個班級的學生早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等著他們畢業後把他們打發到社會上去了事。
我們打算一起去看電影的。要不你也一起去吧。素素說得有點勉強。
一起去吧。林利蕭倒是很熱情地邀請著我。
我作業還沒有做完呢。我推脫著。你們去吧。改天我找你玩。我衝素素擺擺手,像平常一樣道別。我想我會有機會告訴她我對那個男孩的感覺的。
那一天,我真的沒有覺出有什麽異樣。我應該覺得些什麽的。因為,那天,是我跟素素見的最後一麵。我隻能記得那是夏天了,素素穿了一件白裙子,頭發散開著披在肩上,很美的樣子。
在中考的前兩個禮拜,素素自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校園。
我是在有一天晚自習放學回家的路上偶然聽到旁邊經過的女孩子說的。當時我隻隱約地聽到自殺,陳素素,懷孕幾個詞組,我的腦袋哄得大了起來。我捉住其中一個女孩問,究竟是怎麽回事,請她再說一遍。那個女孩隻把我當成了一個普通的八卦女孩,用最簡潔的語言說,聽說初三有一個叫陳素素的女孩自殺了。死的時候肚子裏已經有四個月的孩子了……
我快瘋了。沒有等她說完,我放開那個女孩,返身往學校跑。衝到素素他們教室時,裏麵隻有三四個男生在那裏。
我什麽都顧不了了。大聲問,素素呢?陳素素呢?陳素素怎麽了?我的心慌極了,以致於我控製不住地淚流滿麵。
我無助地看著他們。我希望他們是善良的,希望他們說出那是個謠言。
沒人有回答我。他們幾個一反常態的安靜。我站在素素的桌邊哭。我知道她的位置。她的書都還在那裏。她還是喜歡像以前一樣,把書擺放得亂亂的。
教室裏那麽安靜,除去我的抽泣聲。許久,有一個男生開口說,你聽到的是真的,陳素素是自殺了。已經有一個禮拜了。
我無聲地坐在素素的座位上,眼淚迅速地把素素桌上的圖片打濕。那是一張地圖。是一張從書上撕下來的阿根廷的地圖。
那天,我把素素的書都收拾進自己的書包。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到家的。在邁進家門的那一瞬間,我又忍不住放聲哭起來。你還是幸運的。你有家可回。這是素素安慰過我的話。
第二天,我去書店買了一本全新的世界地圖冊。在黃昏的時候,我把素素的書都帶到我們常去的那個小山坡,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我把那張地圖和她的書一頁一頁地撕開燒給她。我知道她不喜歡讀書。隻是,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了。
那天,火還在燃燒著的時候,我看到了以前跟素素一起看到過的那架飛機,又緩緩地從我的頭上飛過。耳邊響起素素大喊著的聲音,飛機-----,帶我去飛吧,帶我去阿根廷吧------……
素素終於可以飛了。
中考結束後,我曾經去過素素奶奶的家,想打聽一些跟素素有關的消息。結果鄰居告訴我,自從素素出事後,他們一家人都搬走了。素素就那樣從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上高中以後,因為換了一所學校,我再也沒有機會去那個小山坡看飛機了。直到我考上大學,要離開那座城市的前一天,我突然很想去那小山坡坐坐。
我坐在那裏,看著天空上飛機飛過的那道白線。我想,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條特定的軌跡吧。可惜,素素這一條,這麽短。它結束得那麽毫無留戀。如果,僅僅是如果,她生長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家庭,人生就會都不一樣了吧。
那天,對著天空,我輕輕地說,素素,我也要飛走了。我相信,素素聽得到,也懂得。
有很多年,素素一直活在我的腦海裏,帶著溫暖的記憶和冰冷的傷痛。不知道為什麽,我始終都理解她走的這一條路。雖然,我並不讚成。
素素並不是一個堅強的女孩,這一點,從她時時躲閃的眼神和模棱兩可的笑裏可以看出。隻是,那時的我,什麽都幫不了她。
又有很多年過去了,當我生活在自己越來越狹小局促的空間裏的時候,當我幾乎快要忘記素素的時候,在今天,我夢到了她。
想來,素素應當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天使了。她也應當已經去過阿根廷,看過她的媽媽了吧。
我希望她能給她的媽媽一份原諒。就像我,在經曆了自己的婚姻裏的彷徨掙紮之後,我終於可以給當年自己的父母一份理解。
我想,我們每一個人,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是在自己的世界裏做無羽的飛翔。也許會到達自己的夢想,更多的可能是不會。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素素,其實那時候,我也一直認為,生不如死。不過,這麽多年之後,我卻完全推翻了當初的結論,生,總是好過死。
對我和素素這樣的孩子來說,生命本就是一道裂開的傷口,我們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把它縫合。我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裏,原諒了當初。而素素,我知道,她是帶著那道永遠的傷口離開的。
多希望,我可以把這些話,說給那時的素素和那個不快樂的自己聽。多希望,她還好好地活著,我們可以一同,去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