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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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紙判決書(小說)

(2011-06-11 19:20:20) 下一個

 

一紙判決書

                              

 

自從下午接到齊雲涓的電話,杜克非就一直不能聚精會神地想事情。本來四點鍾還有一個庭長例行會,杜克非以身體不適為由讓秘書幫他取消了。

這麽多年了,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讓經過大風大浪的杜克非這麽亂了方寸。隻除了這一個女人,齊雲涓。

齊雲涓是杜克非的初戀,是那種最青澀的年紀裏最幹淨又最難以忘懷的感情。即便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依然能感覺到生命中第一次因為一個異性而萌生的顫栗。這樣的一個人,和相關連著的一些點點滴滴的往事,很容易把人的情緒拉回那段年少歲月。又在猛一恍惚回到現在的時候,讓人生出滄海桑田的感慨。

 

還沒到下班的時候,杜克非的心就已經飛出去了。齊雲涓約他見麵談事情,這是自他們分手後快二十年裏第一次的單獨見麵,怎不讓人興奮。

杜克非在心裏暗暗揣摩著齊雲涓現在的模樣,該會有幾分成熟女人的風韻吧。四十左右歲,正好是人生裏最成熟的階段,現在的雲涓應當有一種端莊嫻淑,氣定神閑的美。記得二十年前的雲涓,像個小家碧玉般清秀玲瓏。

杜克非天馬行空地想著,提起公文包正要往外走,桌上的電話急促地響起來,杜克非猶豫了一下,這個時候打來的電話,多半是飯局,不接也罷。轉身剛要走,又猶豫了一下,直接打到自己辦公室的電話,多半是有一定來頭的,還不到下班時間,不接也不好。想到這裏,杜克非頗不耐煩地過去把電話接起來。

 

------杜克非剛一開口,對方的大嗓門就砸過來,老杜,怎麽這麽半天才接電話。晚上六點半,老地方見,有重要的事情談。不見不散。我還要再找幾個人去,回見。

還沒等杜克非回答,對方的電話就掛了。

這個老於頭。杜克非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壞我的好事。不過,杜克非知道,老於這個時候打來電話,老地方見,一定是非同尋常的事情。

老於是公安分局的局長,跟杜克非年紀相仿,又是同一時期提拔起來的年輕幹部,所以,交情匪淺。

在機關裏混,誰都知道,不可能不站隊,不可能不結幫。有些四通八達的鐵關係,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關係學,是機關裏混的人第一門要學習的課程。分寸拿捏得好了,如魚得水,當然,也有可能因此平步青雲。

 

杜克非雖然滿心不情願,還是立即給齊雲涓發了個短信:抱歉,臨時有重要會議。我再給你電話。

短信發出去了,杜克非又有幾分後悔。二十年一次的約會,這樣推脫,不知道,齊雲涓會怎麽想他。人隨時走,誰都會有些感慨吧。齊雲涓應當能理解他。畢竟他們都不是二十年前的孩子了。

杜克非這樣想著,隨手給司機佟子打了個電話,讓他在前門等自己。

 

到了南苑賓館的時候,已經快六點半了。杜克非直奔老地方2樓的包間去。既是重要事情,說不定還會有些什麽重要的人出場,這樣的情況下,遲到可不夠給麵子,尤其,像杜克非,還在爬坡的路上。杜克非很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重。從36歲破格提拔為院長至今,快五年的時間,當初的喜悅早就平淡,取代的,是更大的欲望,更高的目標,這個時候,容不得有閃失。

209包間的門半掩著,走到門口,杜克非停了停,豎起耳朵聽裏麵的動靜。很靜,估計他是先來的,杜克非鬆口氣,推開門,走進去。

這是一個很雅致的包間,寬敞明亮,先進的音響設備,獨立的酒櫃,獨立的衛生間和浴室。這些都說明,這裏消費的人,絕不是普通之輩。

 

杜克非正等得有點不耐煩,一陣喧嘩聲突然闖進來,然後門開了,湧進來六七個男人,還有一個一臉怨怒的中年女人。除了那個女人杜克非不認識,其他的,多是熟麵孔,他們經常在這裏聚會。當杜克非的眼睛劃過中間兩個男子的麵孔時,倏然明白,今天的聚會是為什麽了。

那兩個男人一個是市委書記的秘書孫其川,另一個是區委副書記郭立謙。他們一定是為著明天要審判的那個案子來的,而且,杜克非已經猜想到,他們一定是來施壓的。這樣想著,杜克非的心便不由得沉下去。

 

明天要審理的那個案子的死者就是孫其川的寶貝女兒孫婉婷。孫婉婷今年14歲,在本市一所很好的中學就讀初中三年級。一個月前,孫婉婷在跟本班的一位男同學陳丁丁打鬧時,腹部受了陳丁丁的一拳,半個小時後,孫婉婷死在課堂上。經法醫鑒定:孫婉婷因受外力撞擊,導致脾破裂,內出血過多致死。

這個案子轟動一時。現在的孩子,哪個不是父母的心頭肉,養到十幾歲,容易麽。一開始,坊間傳聞很多,都說被打死的那個小女孩的父母很有背景,一定要置那個男孩子於死地。杜克非是從老於頭那裏先一步聽到了完整的故事內容。

 

據說,孫婉婷有先天性脾肥大,這種事,其實該事先告知學校,不過,多數家長在這種情況下選擇了隱瞞,總是抱著僥幸心理,以為可以躲得過去,因為這種事傳開了,一是對孩子不好,怕影響她的心理,二是怕影響孩子的體育成績,進而影響到日後的升學。

孫婉婷因為從小嬌生慣養的緣故,很有點混不吝的個性,喜歡招惹是非,在班級上的名聲不是很好,常常欺負同桌陳丁丁。

 

據老於頭說,他們第一次到學校調查取證時,所有目擊者幾乎一致認定,事發當天,孫婉婷先招惹陳丁丁。陳丁丁在被她打了好幾拳之後,被迫反擊了那一拳,打在孫婉婷的腹部。一個14歲孩子一拳頭的力度絕不可能致死。那次調查時,全班幾乎所有的學生都認為孫婉婷一向驕橫跋扈,欺軟怕硬。陳丁丁,不但學習好,而且性格安靜,不善與人爭執。

不過,第二次再去學校調查取證時,出乎調查人員的意外,一大半以上的學生都沉默了,少數的幾個,也都是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沒有人再敢替陳丁丁出麵作證。

 

其實有什麽好意外的呢?你說誰看不清這件事呢?老於頭這樣說的時候,無奈地大搖其頭。是啊,孩子也被社會收買了。杜克非記得當時自己是這樣回應老於頭的。

世故如他們的,誰看不清呢?別說十三四歲的孩子本身已經是半大孩子,懂很多事,家長們隻要稍微陳述一下事情的厲害輕重,孩子們自然就知道該如何麵對這種事了。這是社會生存法則,每一個人從小就被灌輸進去的生存意識。明哲保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是萬事不沾身的自保秘訣。每一個人都先是看到自己,然後才會用餘光掃掃他人。也沒有什麽不對。隻不過,讓人在清醒的時候,會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哀罷了。

 

那個孩子,這輩子是完了!人呐,都是個命。窮人的命,就是賤!誰叫人家有權有錢呢,死了都得拽一個陪葬的!老於頭的話在耳邊回響起來。看來,老於頭之前就已經知道事情的一些端倪了。

杜克非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心裏不由地歎口氣。那個孩子的命運,已經被人推到他的手裏來了。官場上混了這麽多年,他已經可以大概猜到,此時此刻,孫其川會對他提出什麽樣的要求了。

 

果不其然,酒還沒有喝上兩杯,孫其川就開始斯文掃地地罵罵咧咧起來。那個女人,也是他的老婆,據說是某國營公司的老總,更是把那個孩子往死裏咒。

孫其川對杜克非的要求很簡單明了,陳丁丁已滿14周歲,應當負刑事責任。定個故意殺人罪,判他個死緩無期什麽的,讓他這輩子,就這麽完蛋了。

也讓他的父母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他們好歹還能看見自己的孩子,我們呢,連孩子的麵都看不見了。那個女人在一旁一邊插話,一邊就嗚咽起來。

 

杜克非本來挺反感孫其川的那番話,不過,那個女人一哭,就讓他心軟了下來。想想也能理解他們的心情,他也有女兒。隻是這樣對待那個男孩,實在讓人覺得齒冷。看他們的樣子,絕不是隨口說說。今天這樣的宴席一擺,再把區委副書記都拉上,那麽明顯的,他們的這些話就是希望他照辦,把那個孩子往死裏整,讓他永世不得翻身。這樣想著,杜克非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且不說那個男孩子根本沒有什麽錯,就算打了那一拳真有錯,孫婉婷的死也跟他沒有關係。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孫婉婷的死,完全是個意外事件。

想想都替那個男孩子和他的父母難過。這真的是叫飛來橫禍啊。如果死者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許,這件事根本不會掀起任何風浪。可惜,孫婉婷是金枝玉葉,命金貴,所以,即便是死了,也被這樣轟轟烈烈地關注著,更會被父母以權力壓人,把一個好好的孩子的人生也給埋進去。

 

那樣的一頓飯,吃得自然並不開心。其實除了孫其川兩口子,在座的誰都知道,他們的要求極不合理,不過,誰會說出來呢?他們個個都是老油條了。表麵上都是一副同情孫其川夫婦的神情,不過,心底裏,也都可能像杜克非一樣,暗暗罵娘,他們那樣無理的要求,跟殺了那個孩子,又有什麽兩樣呢!

孫其川的態度越是沒有回旋的餘地,杜克非越是覺得厭惡。其實,他做院長這麽多年,也真的沒少見沒少做過違心的事,甚至是違法的事。不過,像這樣,完完全全為了一己之私,動用職權來壓迫他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倒算是頭一遭了,那跟要一條人命有什麽區別呢。何況,那還是個孩子。

 

第一次,杜克非覺得自己的身份地位很可悲。年紀輕輕的法院院長,在外人眼裏看來是多麽光鮮,有時候,連杜克非自己都忘記了,為了維護自己的職位和繼續向上走,他不得不做出多少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更不要提自己的法律專業了,現實的操作跟自己所學的書本上的那些知識,幾乎就是南轅北轍的。不過,知識的虛偽性之一就是,可以把一些明目張膽的錯誤塗抹成理所當然的正確,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即便心裏非常反感,杜克非在酒席上對著孫其川依舊是不動聲色地點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多年的錘煉,早把他造就成一個可以用係統來操作的機器人,而不是用情感和意誌來操縱的有血肉的人。

又能怎樣呢。杜克非心裏很清楚。即便自己萬分的不樂意,也許最後,還是會乖乖就範。中國法治的現狀就是這樣,誰官大誰就是法。你可以抗辯,不過,結果一定還是你輸。因為,可操作的環節太多了。你不知道自己會在哪個扣上死掉,不如一起隨波逐流來得容易又安全。

 

那天的飯局結束得很早,大概是因為那樣的主題,話說完了,領導的命令指示過了,剩下的就是操作了。有些無趣的飯局就是這樣,反正這些人誰都不是為了吃飯去那裏的。真正吃飯香的地方,還是在家裏。

臨別前,孫其川拉著杜克非的手,語重心長,老杜,你年紀也不小了,市法院的王院長明年就退休了,你的前途無量啊。區委副書記郭立謙倒是沒有給杜克非太大的壓力,隻是用力拍了拍杜克非的肩膀。杜克非喝得有點暈,沒有搞清楚那究竟是什麽意思。

 

杜克非回到家時,還不到9點半。妻子帶著女兒去嶽母家住了快半個月了。嶽母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需要身邊有個人時常照應著。作為獨生女的妻子不得不兩邊跑。還好住得還算近,不然,也隻能幹著急。

杜克非突然覺得有點餓了。剛才在酒席桌上,除去喝酒,他幾乎沒有吃菜。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的他,不知為什麽,突然有點厭倦了。杜克非一邊煮著方便麵,一邊給妻子打電話。他習慣了每天都聽聽女兒的聲音。在官場上應付了一天,那種疲憊,隻有心愛的女兒可以幫他輕鬆化解掉。

 

跟妻女聊完電話,杜克非打開電視,慢慢地吃起方便麵,腦海裏又盤桓著明天要審判的案子。想起孫其川的話,杜克非又是一陣胃絞痛般的悲哀,替那個男孩子和他們的父母悲哀。

可是,悲哀又能怎麽樣呢?真的事到臨頭時,跟杜克非一起感歎世風日下的老於頭還不是倒戈向著那個權錢去了。誰抵得住呢。這個社會就是這樣,識時務者為俊傑。擋我者死。有人就是這麽橫。隻有在中國,這種人才橫得起。而且這種橫的人,絕不是勢單力孤,他們是一個群體,一個利益息息相關的集團,彼此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看不慣?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你橫得過他嗎?橫不過,那就乖乖地順從吧。反抗?你有那個能力嗎?何況,現在的社會是一個失血的社會,人人都不再有血性了。苟活著,然後再在適當的時機,打壓一下比你更弱的人群,以尋求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和滿足,這就是當前大多數人的生存狀態。唯一辛苦的是在這種關係鏈條上最末層的人群,隻有被踐踏,被欺負,被橫的份兒。他們,一般都善良得隻知道承受,承受這個社會所有疾病傳遞下來的疼痛。

可是,難道,他真的要按照孫其川的要求去那樣判奪一個無辜孩子的人生嗎?那真的是在作孽啊!

 

正暗自胡亂想著的時候,杜克非的手機提示有短信進來。是齊雲涓。“不好意思,我真的有急事請你幫忙。隻有你能幫我了。我的兒子,他出事了……”剩下的部分,看得杜克非喝過酒的腦袋有點轉不過彎來,他使勁揉揉眼睛,不會這麽巧吧,那個不小心把孫婉婷致死的男孩陳丁丁竟然是齊雲涓的兒子!

杜克非的酒醒了一大半。再看齊雲涓的短信,“那女孩的媽媽給我打電話,說讓我等著看丁丁是怎麽把牢底坐穿的。我聽著心驚啊。丁丁才14歲啊,他一直都是個好孩子。他是錯了,可是他不是故意的啊,孩子他本身就已經被這件事給嚇壞了。克非,救救我的孩子吧,隻有你能幫我了……”齊雲涓哀求的聲音幾乎可以通過那些文字傳遞過來。

 

杜克非心驚之餘說不出的感慨。世上也真的會有這種巧合的事。那半碗方便麵他怎麽都吃不下去了。

杜克非靠在沙發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其實,這個孩子無論是誰的,他都難以下定決心照孫其川說的辦。不過,齊雲涓跟這件事的關聯,讓他一下子有一種頓悟的感覺。也許真的是有命運之說。當他為這個案子如何判苦苦掙紮的時候,有一個砝碼重重地加進來,那個良心的天平重又端正。

這個案子,也許,將會是他人生裏辦理的最後一件案子吧。杜克非想到這裏,不知為什麽,呼吸倒有了一絲暢快。這一整個晚上,他都覺得悶得透不過氣來。

 

一個星期之後,眾人矚目的陳丁丁的案子,終於有了一紙決定命運的判決書:“經審理,本院認為,該案件屬於意外事件,被告人陳丁丁的行為雖然造成了損害結果,但是行為人不是出於故意或過失,而是完全因為不能預見的因素造成的。依照我國刑法規定,無過錯的意外事件,不構成犯罪,不承擔刑事責任。因此,本院依法判決,陳丁丁無罪,立即釋放。”

 

一個月之後,區委組織部的任免通知書上第一條赫然是:免去原法院院長杜克非院長一職,調任區黨史辦公室任副局級調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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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塵凡無憂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吉慶有餘的評論:

嗬嗬,看你這又捧又砸的,暈了。~~~謝謝你。~~~

吉慶有餘 回複 悄悄話 喜歡看你這種新的嚐試,寫實風格!大頂。
覺得針砭時弊的話,不必說的這麽露骨,不是我沒有勇氣哈,可能更含蓄寫,感覺更真實。這個有一點點說教意味。另外故事情節安排的很不錯,就是最後的結局安排大了點,不必這麽大的故事,小一點也能說明問題,也比較好安排些。不過,真的很高興看到你的新嚐試。嘔,對了,謝謝你的關係,我會繼續觀望,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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