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魚（小說）

 

第一次見到漁夫的時候，魚並不太喜歡眼前這個黑乎乎的漁夫。他的那張漁網，實在是很破舊了，很有幾個不小的漏洞。魚就是那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從那些網洞裏跑掉的。

相比較傳說中那個狹小局促的魚缸，魚更喜歡自由自在的海洋。她沒有理由放棄自由，除非……除非有一天她愛上了漁夫。魚是這麽想的。那個小美人魚的愛情故事，很痛，卻是每一條魚的夢想。

那是第九次了，魚從漁夫的網中跑掉。

魚快樂地遊開，忽然好奇，想看看漁夫此時的神情會是什麽樣子。

她回頭，正巧看到漁夫哀傷的眼睛。一瞬間，好像時空都凝固了。魚的心髒好像停止了跳動。然後，不知道為什麽，魚向那個網遊去，無聲地鑽進那個破舊的網裏。

她看到漁夫笑了。海麵上的陽光便也跟著粼光閃閃的，明亮得有一些刺目。那光亮就那麽沒有遮攔地照進了魚的心裏。

漁夫把魚放在一個寬大的魚缸裏。當然，比海小很多很多。魚從這邊遊到那邊是九步，再從那邊遊到這邊還是九步。魚缸是藍色不透明的，她看不到外麵。魚有一點後悔了。漁夫呢？她想起他因為得到她而欣喜的眼睛。

魚輕輕碰碰藍色的魚缸，好像心靈感應似的，漁夫出現在魚的視野裏。

依舊是一雙溫暖得可以把魚融化掉的眼睛。漁夫溫柔地說，“魚，我愛你。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魚。”

魚笑了。

魚笑的時候，會吐出很多的泡泡，魚缸裏的水就跟著泛起快樂的漣漪。

魚用幾乎肉眼看不到的眨眼睛，她在問漁夫：“我是你唯一的魚嗎？”

漁夫會懂她。魚相信。

果然，漁夫用一種蜜一樣甜的聲音回答：“你是我唯一擁有的魚。你是我的唯一。我愛你。”

魚相信。她滿足了。不再有疑問。

魚很單純。她的清澈的海底世界注定了她的單純。

漁夫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魚缸，陪魚玩耍。給魚她喜歡的水草，鵝卵石，像珊瑚一樣的假山……漁夫還會給魚唱情歌，魚安靜而快樂地聽。

那真是很美的一段時光。魚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魚。大海變得越來越遙遠。魚已經甘願做一隻魚缸裏的魚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漁夫陪魚的時間少了。越來越少了。

開始漁夫還會溫存地對魚解釋，說自己最近很忙，慢慢地，連解釋也沒有了。因為，漁夫已經很少有時間出現在魚麵前了。

魚每天都盼望著漁夫的出現。她時常用頭碰碰魚缸，有時會弄出很大聲，不過，漁夫卻再也沒有出現。

魚開始覺得很孤單。日子變得很漫長。魚開始想念大海了。

如果當初，沒有那一回頭；如果那一回頭，她沒有看到漁夫的眼神；如果那一瞬間，她沒有被漁夫眼底的哀傷打動；如果她沒有鬼使神差地遊進漁夫的網裏……

如果沒有這些如果多好啊。她就會還是一條自由自在快快樂樂的大海裏的魚。

可是，都回不去了。

魚變得很憔悴。

那天，一個小男孩朝魚缸裏探頭看了看魚，轉回頭說，“爸爸，這條藍色的魚也快不行了，要不要也一起做掉？”

小男孩應當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伸手便來捉魚，魚使勁掙紮著，但是她好像沒太有力氣了。她再也不像當初在海裏時那麽靈活。

最終魚被男孩捉住。她被高高地拎起。然後她看到了一個她從未看到想到過的情景：那一整個的屋子裏，擺放了大大小小幾十個魚缸，都是不透明的，五顏六色。

魚在男孩手裏掠過那些魚缸上方的時候，清晰地看到每一個魚缸裏，都隻有一條魚。

“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魚。你是我唯一的魚……”魚的耳邊響起漁夫的話。

原來如此。

魚一下子都明白了。那個世界，那個唯一，僅僅隻是兩個人的世界，他麵對著她時的唯一。而那個世界之外，依然有無數個世界和唯一。

世界是如此大而喧鬧。可是，對她們這些困在色彩繽紛的魚缸裏的魚來說，世界又是如此小而孤單。誰都不能走進誰的世界，誰也不能走出誰的世界，除去那個主宰著她們命運的漁夫。

魚的嘴角浮起一絲看不到的哀傷的微笑，“真好，我曾是你的唯一。那個兩人世界裏的唯一……”

“其實也不能說漁夫說了假話，”魚隨即又想，“它在一定程度上是真實的，所以，也不能怪自己輕信。這是人類這種高級動物的智慧。魚類自然比不過。”

魚的眼角流下兩滴眼淚。

男孩把魚送進廚房的案板上，那裏，已經有一條死魚。

魚看見久違了的漁夫，係著圍裙，手拿一柄明晃晃的刀，嘴裏吹著快樂的口哨，身子跟著哨聲有節奏地律動著。

魚突然覺得很惡心。眼前的漁夫，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屠夫。跟她第一眼看到的那個漁夫，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兩個人。

怎麽會是這樣？

漁夫看到了魚，眼神沒有片刻停留。他曾經那麽誇讚過她的藍色的皮膚，美麗的眼睛，如今，竟不值讓他多看一眼。

魚看著漁夫，心中隻有悲哀，身體沒有了蠕動的力氣。她開始恨自己了，竟然愛過這樣的一個人類。

“這條魚還沒有死吧？”漁夫問那個男孩。“要不先把它放回去，改天再做吧。它太大了，一次吃不完。”

“就快死了，”男孩回答，“我看她停在那裏一動不動半天了。我想吃她。”

“行。就依你了。”漁夫依舊沒有看魚的眼睛，手起刀落……

魚仿佛看見曾經的謊言紛紛破裂，四濺著血的顏色。

魚終於忍無可忍，突然躍起，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尾巴狠狠地向漁夫的臉甩過去……

漁夫驚叫一聲，刀從他的手裏掉落下去，落下去……

然後聽到漁夫的一聲慘叫，久久地回蕩在廚房裏。

那慘叫在魚聽來，竟像是最初聽到的漁夫溫柔的甜言蜜語：“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魚，是我唯一的魚，我愛你……”

魚在案板上微笑著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