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葉
貝葉是一種可以在上麵寫上字的葉子。
2021.04.16
我是在周六的晚上、也就是複活節的前夕，看到弟弟在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微信群裏發了一個小侄子去鄉下踏青掃墓的視頻，才意識到這一天是清明節的。在視頻中，六歲的小寶在故鄉山路邊的一排花團錦簇的荔枝樹下追逐著蜜蜂嬉戲。孩子快樂的笑聲和春天滋潤的氣息透過手機屏幕撲麵而來，於是我恍然大悟：原來今天是清明節了！
我的眼前出現了以前清明節回鄉掃墓的情景：棗紅色的大塊燒豬肉、金黃色的整隻白切雞和綠色的艾葉糍粑，還有白酒等食品被整齊地擺放在墳前。我們在每個人輪流在墳墓前畢恭畢敬地三鞠躬，插上三枝點著的線香，一邊在口中喃喃地念叨著祈求爸爸媽媽阿婆爺爺奶奶保佑的吉利話，然後又往酒杯裏斟酒，呼喚祖宗們來吃飯喝酒。最後又放鞭炮燒紙錢，紙錢都是億萬起算。還燒高樓大廈、豪車華服等，人間豪華的享受也一並轉給先人，願祖宗們在陰間也享盡榮華富貴。
想到一生坎坷曆盡艱辛的父母，我不禁滿懷愧疚和感傷。可我這個與父母和手足緣薄的人，並不敢奢望兄姐弟弟們想起“清明拜山少一人”，他們早就習慣了我的不在場。我像那在大海中遊得太遠的三文魚，早已迷失了回流的方向。但是對出生地的迷戀是與生俱來的，那是藏在記憶中的神秘暗碼，總會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浮現。就像那個故鄉的清明節的清晨，我熱淚盈眶地想到我的父親是多麽慈愛，我的母親是多麽純樸，還有我的外婆是多麽疼我。中國的清明節和西方的複活節都是懷念死者的日子，清明節是祭祀和祈求先人庇護生者的，複活節是紀念耶穌受難和複活的，都是含有希望和重生的意義。而這一天我們去爬的山名叫Morrow Mount，中文的意思是明日之山，也是帶有希望和祝福的意思。不知道老張隊長是否有意選擇了這座名字有意義的山。若是無意間暗合了清明和複活節，似乎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們在清晨8點開始走入亂石嶙峋的河穀。天空陰霾密布，很快便飄起紛紛揚揚的細雪，而且整個早上一直飄雪不斷，令我想起那著名的清明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試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於是便對對天峻說：這雪真是太應景了！這清明時節雪紛紛的景致好有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情調！好在飛雪並不會對一直在亂石灘上奮力行走的我們造成太大的困擾。冰冷的雪花飄在臉上和身上，反倒能消除因急速前行帶來的燥熱。
全程長達23公裏的路中，河穀就占了將近20公裏。河穀亂石嶙峋，石頭上積雪凝冰，在漫天飛雪中走起來殊為不易。在迷蒙的天色中，蒼茫的雪峰若隱若現，有一種清雅悠遠的韻味，令人迷戀。不久，我們走入一道蜿蜒曲折的天然石窟之中。石窟兩邊石壁的曲線好像音樂弧線一樣優美。雖然在這樣的陰天裏潮濕的石壁隻是散發著黑冰的幽光，依然可以想象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太陽照耀到石壁上時折射出來的金光，一定會美得如夢似幻。
出了石窟後，出現在腳下的是一段很長的冰溪。冰溪的表麵有一些融化的水跡，走上去並不像走在硬邦邦的冰麵上那樣滑溜溜，即使不穿冰爪也不致於滑倒。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全體穿上了冰爪。那一段冰溪似乎很長，看上去好像一條長長的白色玉帶一直飄向遠方。白玉帶兩旁是翠綠的鬆林，而前方連著連綿起伏的雪峰，好像一幅絕妙的水墨畫。走過冰溪之後，河穀逐漸升高，一路全是布滿大小不一的鵝卵石的亂石灘。亂石灘上的石頭積滿冰雪，非常坎坷。我們隻是本能的選擇容易落腳的地方走，當河穀的積雪太深或者路況太差時，還要爬上河岸的叢林鑽野林子過去。
有一段河穀看起來非常陡峭，而且積雪很深。在夏天時那裏應該是一段小瀑布。河穀的兩旁的也是懸崖峭壁，因此我們必須爬上河穀右側的叢林中，從懸崖邊的石壁上穿插過去。石壁上凝著滑溜溜的薄冰，走上去實在令人提心吊膽！
一直在前麵帶路的兩位開路先鋒是永恒和WS。他們兩人都是著名的飛毛腿，勇猛無敵。兩人在一些比較險峻的地方就會停下來對跟著後麵的我們施以援手。其他時候，他們則奮力為我們踩出最省力的路徑。雖然踏著他們的足跡省力很多，我們仍然要用盡洪荒之力才能勉強跟得上他們。除了我和天駿之外，一直緊緊跟隨著開路先鋒的後麵走的是蔚然和樂逍遙。這兩位都是爬山隊的猛將。蔚然經過一年持續不斷的爬山已經清減了很多，他說醫生不久前見了他表示很吃驚，連連問他為什麽瘦了這麽多。樂逍遙體態嬌小，身輕如燕又體能超好。她昨天爬了陡峭的opal ridge，今天又來連爬，卻毫無倦態。走在我們後麵的是荷花、飛龍在天和陪著他們的隊長。荷花今天的身體不太好，所以走得慢一些。飛龍昨天剛剛爬完很虐的MountNomad，今天又接著爬這座更虐的明日之山，兩座山加起來爬高差不多3000米，全程超過40公裏，不愧被譽為金剛之軀。他和隊長留在後麵陪走的比較慢的荷花。荷花因為身體不舒服，曾幾度想中途放棄，但最終還是堅持到底。她堅韌不拔的毅力實在是令人敬佩。
亂石嶙峋的河穀漫無盡頭，但並不全是沉悶枯燥，一些罕見的景色會突然出現讓人驚喜。比如在亂石灘上不時看到一些用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堆成的造型奇異的圖案，有一個特別像兩手叉腰的人形，天駿看見後便忍不住叫我站在旁邊跟它合照。還有一次，我們六個走在前麵的人停下來休息時，蔚然突然指著身後對我說：
“曄，快看！山頂的太陽！趕緊拍下來吧！”
我回頭一看，在我們身後的右上方，太陽剛好升到山脊上，看起來好像好像一個閃亮的銀盤。在蒼茫天色下格外醒目。雪峰四周薄霧如煙，忖托得整個畫麵如夢似幻。我趕緊取出相機拍了下來，可惜我的攝影水平有限，拍的照片缺乏意境。總的來說，那一整天我都為途中的蒼茫迷幻、素雅悠遠的景致著迷，但卻無法用鏡頭表達出那種玄妙之美。
最美妙的一次是在河穀中突然看見一朵白雪塑成的白色玫瑰，花型碩大，惟妙惟俏。那是從右側大雪坡上滾下的雪球自然形成的。仰望那片雪球滾下的大雪坡，但見大片白雪直上雲天，天山一色，無比壯觀。那片大雪坡也許曾經發生過雪崩，所有的樹木都被摧毀了，隻剩下光禿禿的岩壁被積雪覆蓋。我想象著一團雪球不疾不徐地從頂峰滾下來，慢慢地滾出一朵碩大的白玉玫瑰的情景。看著那朵由滾動的雪球自然形成的玫瑰，你仿佛能聞到玫瑰花的幽香。
後來在一片雪坡上還看到有一團團小雪球滾落的痕跡。無數的小雪球在雪壁上繪出了落花紛紛的圖案，好像仙女撒花似的巨大浮雕，十分壯觀。
沿途可見類似的奇境源源不斷。身處絕美的大自然之中，有樣種美妙的相遇，令人忘記自我而沉迷其中，這也是爬山的樂趣所在。走過凝冰積雪的亂石灘，河穀一直不斷上升，積雪也越來越深。在走出河穀前的最後三公裏，河穀的積雪雪深及膝。對沒穿鞋的我們而言真是一步一陷，步步維艱。雖然我們跟著開路先鋒踏出的腳印上走省力很多，但仍然走得很辛苦。一不小心就陷入石縫和樹洞中難以自拔。在這段艱苦卓絕的路途中，兩位開路先鋒盛煒和永恒勇猛開路，一馬當先，銳不可當。永恒是身輕如燕的，他踏出的腳印一般都不會深陷，但體型較大的盛煒就不那麽幸運了，經常淬不及防地掉入雪深及腰的陷阱中，那時他就會大叫：
“好羨慕永恒身輕如燕，踏雪無痕啊！”
即便如此，他依然一路勇猛向前，直到後來回家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身上的手腳大腿等有多處擦傷，可以想象當時慘烈之一斑。天駿的舊靴子也磨傷了兩條小腿，但他一聲不吭地勇猛直前，回家之後才發現傷口有半厘米之深，鮮血淋漓。
3個半小時之後，我們走了大約十公裏的河穀，來到了登頂前的第一個大雪坡的山腳下。在蒼茫的天色下，披著白雪的陡坡看起來聳入雲天，非常陡峭。那些從積雪中突兀出來的石塊上布滿閃閃亮的薄冰，冒出絲絲寒氣，令人觀之頓覺遍體生寒。我們必須先登上這個大雪坡，從坡頂才可窺見明日之山的真容。我們在山腳下的河穀旁休息片刻，等待走在後麵的隊長、荷花和飛龍到來。不久他們三人也到了，大家一起吃點心補充能量。之後，永恒、盛煒、老張隊長和蔚然又率先爬上大雪坡。他們攀爬的速度極快，不久我們便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了。
從河穀登頂明日之山要在三公裏內爬高600多米，頗為陡峭。而第一個大雪坡是登頂前最險峻的一段。那上麵盡是大大小小、層層疊疊的風化岩葉，岩葉曆盡滄桑而脆弱不堪，沒有任何堅實的落腳和把持之處。岩葉碎石上積滿了冰雪，極易滑倒，再加上雪坡的坡度極大，感覺上好像是爬在近乎垂直的岩壁上，幾欲令膽戰心驚的我瀕臨崩潰。偶爾停下來回首俯瞰，但見腳下的隊友好像一根根掛在懸崖上隨風搖曳的小樹枝，一時之間不禁頭暈目眩。然而越往上爬，視野便越遼闊寬廣。四麵雪峰如畫，連綿不絕。去年夏天我們爬過的MountFable在眼前巍然聳立，白雪與灰岩相間繪出無數精致素雅的紋路，仿佛威嚴的雪峰披上了優雅的外衣。那樣奇偉美妙的景色實在難描難畫。而即使是疲憊到了極點的時候，先鋒隊友們留下的足跡依然激勵著我們奮力上行。
爬上第一個大雪坡的頂部前，我們又遇到了一個對膽量和技巧的大考驗。那是一道長達十米的岩壁，岩壁寬不盈尺，兩旁是懸崖峭壁，若不小心失足必成千古恨。好在天駿一直陪在我身旁。在他的細心指點和鼓勵下，心驚膽戰的我才能顫巍巍地安全走過去。
上第這個雪坡之後，還要走過一道長長的岩嶺，再爬上最後的大雪坡才能正式登頂。從岩嶺上可以看到先鋒隊友們在白茫茫的雪坡上奮力登頂的渺小身影。最後的雪坡沒有前一個那麽險峻，但那漫漫碎石路仿佛永無盡頭。
當我們曆盡艱辛終於在下午一點半鍾登上頂峰時，先鋒隊四人已經在頂上喝著西北風等待我們超過半小時。雖然一路上一直是在是漫天飛雪陰霾密布，在頂峰時卻陰雲散盡，露出一角藍天，像是老天爺也為我們的勇猛之舉露出了讚許的笑容。頂峰之上，厚厚的積雪在懸崖峭壁上堆出一道無比優美壯麗的雪簷。S形的雪簷如一條白色玉帶蜿蜒伸展，融入風蒼茫的雪山之中。站立在頂峰之上，看風起雲湧、觀千山於須臾，撫萬壑於一瞬，頓入天人合一之境。令人頓生“蕩胸生層雲，決眥入飛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之豪情。
回程時我們避開了那道險峻的岩壁，滑著岩葉碎石飄然而下，非常爽快。但是在最後幾公裏時我已精疲力竭，每邁出一步都好像要耗盡全身的力氣。那時，我想到一個跑馬拉鬆健將曾對我說的話：“跑全馬到最後的幾公裏時，每個人都會很累，最後靠的全是意誌力。”而堅定的意誌我可以有！
歸途又在河穀中遇見那朵白玉般的雪玫瑰，我便在心中為它寫了一個故事：
當太陽也曬不暖山上的石頭時
我便被禁錮在冰冷的岩壁上
有一個隻有我才知道的秘密
當無數的陰魂洶湧而來
人們說那是風
它們時而喁喁細語
時而狂暴肆虐
任性地炫耀著靈魂的自由狂放
它們無法摧毀那些堅固的萬年冰川
便把怒氣撒到我的身上
將我粗暴地掀起
又戲弄地吹回原地
可憐的雪啊！
孤獨又短暫
轉眼成淤泥
有誰在乎你！
陰魂們嗤嗤譏笑
又呼嘯而去
陽光再現時
我落下了一滴淚水
淚滴慢慢滾落
人們說我出落成
一朵白玉般的玫瑰
沒有人知道
那隻是一滴眼淚
